曉弦
閑逛梅花洲
捧回的石佛,是重的
喋血的梅花,是重的
醒在龍脈上的梅花洲,是重的
知青小屋和人民公社,是重的
三步兩爿橋,是重的
橋堍經(jīng)文樣的密密麻麻的
爬山虎,是重的
此刻的我,是輕的
像水西草堂前的忽閃的皮影
當我穿過桃花源的十里春風
走上高高的石廊橋
恰好瞅見,兩棵千年銀杏
在濃密的知了聲里
迸足氣,挺了挺腰桿
梧桐樹的東南西北
并不高大的梧桐樹下
是爺爺奶奶的墳冢
梧桐樹的東與西
是我們家的責任地
每年收割時節(jié)
父親總要領著我們
在樹陰下肅立
像默哀,像領受祖先
賜予的光影與圣餐
而梧桐樹的南與北
是流經(jīng)她的大運河
她用銀色安魂曲,不問晝夜地
安撫我們的庸常生活
這多么像我們家
那條茁壯但不發(fā)達的根
梧桐樹上的鳥
趕也趕不走
或趕走了立馬就返回
這群紛披在梧桐樹上的白鷺鳥
像是為墳冢里的爺爺守靈
這多么像
在田間泥土里刨食的父親
一旦離開土地
一時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只能用滿頭的銀發(fā)
向晚輩們宣示
這里曾是真正的家園
藍天默片
像一陣突然降臨的鵓鴣雨,
這片循入我視野的鴿群,
在天空騰挪,跳躍,俯沖,
發(fā)出“咕咕”的絳藍色鳴叫。
一如形跡可疑的空軍,
在天上排出各式詭秘的陣型,
從“人”到“從”,再到“眾”,
仿若一支神奇的儀仗隊伍,
從我的視野,呼嘯掠過。
沒見潛入瓦楞草叢躲貓貓的,
也沒見哪一只,飛往歐式城堡,
冷不防在十字架上發(fā)號施令的。
它們像受罰的愛情的囚徒,
騰挪,跳躍,俯沖,又到
那邊騰挪,滑翔,俯沖,
似一頭沖破鐵籠的發(fā)情的母獅,
撕扯著天空,嚙咬著火燒云,
仿佛跟云后的夕陽過不去,
試圖用全新的陣形之潛網(wǎng),
(像漁夫最后戮力甩出的漁網(wǎng))
去網(wǎng)住,藏頭詩一般的落日。
飯粒的風景
昭雪之后,他把習慣
帶出牢獄。他常常去秀運廣場
在漢白玉臺階,塞入飯粒
卻吸引不了一些小生靈,哪怕一只
這跟他以前吃禁閉時不同
每頓他總會留下一顆飯粒
豎于潮濕的水泥地面,豢養(yǎng)
不透風的時間,卻能吸引
三兩只螞蟻,運氣好時
會勾引來一穴,它們
圍著飯粒打轉(zhuǎn)、跳舞,或者
打坐、懺拜,像在舉行慶典
有的竟自殘,硬生生卸掉腿腳
留下綠頭顱,有的刀戈相見
只為登上飯粒的珠穆朗瑪峰——
獨攬風景。這會兒它們
赤膊上陣,前仆后繼,
完全忘卻,身處壁壘森嚴的禁區(qū)
雪落民間
這些大步流星,從天上
旋轉(zhuǎn)而下的雪花
絕非鳥落民間
只是讓我知道,空氣
也是可以凋零的
天使的翅膀、黃金的云朵、乃至鉆石的星辰
也是可以凋零的
只要天氣足夠冷,一味冷下去
銀幣一樣高貴的月亮,以及
金幣一樣自恃高傲的太陽
都是可以
隨時凋零的
仁慈的隆冬
進入隆冬
門前這條近乎干涸的小河
像我走路歪歪扭扭的老外婆
即使受了憋屈
也從不咆哮
只把細碎的冰棱
悄悄地結(jié)在被人遺忘的
河浜的某個角落
屋檐下的冰棱,也一樣
暗夜里郁結(jié)的心事
即便遇見冬日朝陽
也只默默地噙著眼淚
生怕咂出一絲聲響,會驚擾
泥板墻蜜巢里,冬眠的夢
楠溪江上的宴席
黃昏。馬放南山。一個人登上楠溪江最高的山
巖
把鳧浮于江面的山巒的倒影
看作一盞盞敞口、深腹、臥足,盛得下
半壁江山的大酒盅
一個人在南溪江的上游、中游和下游大擺宴席
他邀上山里的神仙,水中的龍王
邀上月宮里寂寞的嫦娥,和只砍柴不磨刀的吳
剛
臨風把酒。他掏出內(nèi)心
長滿龜裂紋的社稷,往筆架山一擱
對著正在流嵐中舉行高峰論壇的十二峰
振臂一呼:“開宴啰——”
一個人的邀請,不忽略有名無名的野花
不冷落動聽或不動聽的夜鶯
不屏蔽婉約或豪放的澗溪
他把口含清露的蚱蜢,看成最濃的鄉(xiāng)愁
把穿梭于淺灘的香魚,當作最好的情人
把山的雄奇和水的澄澈,當成山水詩的藥引
他不寫行書寫草書,把靈動如瀑的祝酒辭
一揮而就,像一個瀟灑漂過三十六灘
繞過七十二灣的草莽英雄
用雅集了一千五百多年的別樣詩意,成就一場
念天地之悠悠的曲水流觴
愛情的蟬蛻
人生百年,日居其半
日間所居其所,或堂或廡,或舟或車
而寢間所處,唯有一床
有拔步千工床,花罩雕花床,如意架子床
有天長地久雙喜床,云石三屏羅漢床
有姊妹床,公主床,仆人床
或一床一室,或一床多室
既彰貴胄奢華,也顯庶民儉樸
有花團錦簇的龍鳳戲珠,帶露的葡萄
梅蘭竹菊,無奇不有
匠心和美意,在銅鏡飽滿如初
仿佛凝固了的愛之嬌喘
驀然發(fā)現(xiàn),這被時光反復淘洗的
床笫,是愛情羽化褪下的蟬蛻
晨光里的一個默片
一群湖羊屁顛屁顛去上早課
此刻,牧羊人尚未醒來
一群湖羊從廢舊的綠皮車廂涌出
在一個陡峭的向陽坡上
努力站出一個不方的方陣
她們終于垂下頭,像默哀又像禱告
或者像正被斥呵的小學生
誰也不敢席地靜臥,哪怕
僅僅跪下一條腿,半條腿
她們在等,等一只牧羊犬
翹著尾巴,粉墨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