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蘇州有兩家書店,我甚覺美好。一家是文學(xué)山房舊書店。2019年12月,我們一群稻友結(jié)伙赴蘇州,說是吃大閘蟹,蟹還沒有見著影子,先就去了鈕家巷,尋覓文學(xué)山房舊書店。
這一家文學(xué)山房舊書店,早已聲名在外,這和書店主人有關(guān)——其實每一家書店,都跟主人有關(guān),主人特質(zhì)越突出,書店開得越好;反之書店就平淡無奇。這跟開民宿幾乎是一樣的道理。且說文學(xué)山房,一間小小的門店,靜靜隱匿在平江歷史街區(qū)的一個角落。巷子里人不多,門前幾棵樹,落光了葉子,顯得寂靜得很。書店主人江澄波老先生,年已九十有四,眼神好使,還能寫字,也能修補(bǔ)古籍善本。我們?nèi)サ臅r候,他正埋頭在小桌上,手執(zhí)放大鏡,翻一本什么書。那么多人一下子擠進(jìn)書店,就把里面塞滿了,和滿架紙頁泛黃的書一樣擠擠挨挨。老先生說,這個書店是他的祖父開設(shè)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專門販?zhǔn)酃偶?。到民國二十年?931),書店迎來鼎盛時期。古書盈架,文人雅士接踵而至,書店也聞名大江南北。說那時候,名家張元濟(jì)、顧頡剛、章太炎、鄭振鐸,都是書店的常客。
滿架古書,線裝書為多,古雅沉郁,靜氣流深。稻友都是愛書人,淘寶一樣地,淘了好些寶貝,《怎樣種植杜鵑花》《學(xué)校體操教材選集》,諸如此類。我們又買了老先生著的《吳門販書叢談》上下冊,請先生簽名。翻書、簽字、合影,一時之間,舊書店里暖意融融。
另一家美好的書店,則是太湖邊的上書洲。書店的建筑外觀,是一艘船的造型,一艘滿載著書的船。這船要駛向哪里去呢?太湖湖面浩淼,有了書,旅程便不會孤單。上書洲,是上書舟,也是上蘇州。洲,也是江中的沙洲,有了書,沙洲上繁花遍地。我第一次去上書洲的時候,是黃昏,見了一湖鑠金夕陽。后來又去了兩次,見到了冬日和春日的太湖。這太湖之濱的上書洲書店,之所以美好,也與書店主人兼詩人袁衛(wèi)東先生有關(guān)。袁老板把書店,營造成自己心中的理想家園。
最近一次去上書洲,是在四月,萬物欣盛,我在書店做了一場分享。上書洲就像一間大書房,用袁老板的話說,他是在重建舊書店的秩序,也就是無序——看起來無序,其實是一種懂書人的秩序。在這個書店里,大多數(shù)書都一本一本平放起來,架上的,地上的,桌上的,椅子上的;地上的書,也堆疊至半人多高,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真有如書山也;倘徉其中,不管你是站是坐是臥,伸手便可取到書。書的陳設(shè)分類法,是一條探索者的小徑,就這樣一路走,一路穿枝拂葉,入得書山不須歸。且放下世俗的牽絆,就在這里迷失了吧。有了這樣一顆迷失的心,然后,處處就有了驚喜——這本書很好,那本書也很好,不知不覺,就淘得了一堆書。
在書店買書,這種偶然的相遇,是至為美妙的,也是實體書店至有價值的地方。我們在網(wǎng)上購物,都是直奔目的而去,哪有這樣左顧右盼、猴子摘桃掰玉米的樂趣?袁老板是個讀書人,也深懂讀書人的心。那一次,我們在書店聊的是江南的生活與文化。我剛出了三本江南的書,《春山慢》《尋花帖》《廿四聲》,話題也因此而起。我以為,江南是人們對美好生活探索的極致。其中的代表,便是蘇州和杭州。說到江南文化,有兩點逃不開:一個是傳承,即怎樣把江南文化的傳統(tǒng)給傳承好,另一個則是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社會不是靜止不前的,江南文化的概念也并非一成不變,它需要跟隨社會發(fā)展,不斷填充、增加、發(fā)展新的內(nèi)涵。相較之下,蘇州和杭州,這些年都做了很多創(chuàng)新的嘗試,補(bǔ)充和發(fā)展了江南文化。
上書洲,難道不正是代表著江南生活的美學(xué)新高度嗎?理想主義的人,借用這樣一個地方,創(chuàng)造著理想主義的生活方式。有書,有茶,有同頻共振的朋友,有讓心靈悠游的生活。我們身處的世界,不盡然全是美好事物,但只要側(cè)身進(jìn)入這樣一間書房,那些事物就退后了,就消隱了,就無足輕重了。毛姆說,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文學(xué)山房、上書洲,都是在用自己的半生實踐,呈現(xiàn)出一種美好生活的樣子來。
我們在包漿溫潤的老榆木茶桌前合圍而坐,袁老板給大家添水煮茶。煮的是老白茶,關(guān)山月白。讀書從來翻山越嶺,喝茶過往萬水千山。書香茶香縈繞,在座有葛芳、梁帥、成向陽、??∏?,還有幾位蘇州本地的朋友,有第一次見面的,也有早就相識的,舊雨新知,相談甚歡。桌上一盆菖蒲苔蘚養(yǎng)得好,蒼碧茸茸的樣子。我們的身后書山起伏,我們的窗外煙波浩淼。我們的眼前有一副舊楹聯(lián):“一榻清風(fēng)書葉舞,半窗明月墨花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