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淯虹
(上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 200234)
《詩經(jīng)》古稱《詩》,在春秋時期,《詩》在當(dāng)時人們的社會生活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引《詩》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外交場合的普遍風(fēng)氣,如晉公子重耳與秦穆公會面時就吟誦了《河水》《六月》等《詩經(jīng)》篇目。當(dāng)時人們在言辭中好引《詩》,他們或用《詩》引出、佐證自己觀點,或?qū)ⅰ对姟啡谌胱约旱默F(xiàn)實生活,一時之間,引《詩》入言成為一種值得關(guān)注的社會現(xiàn)象。勞孝輿在《春秋詩話》中首次對引《詩》現(xiàn)象加以闡述:“自朝會聘享以至事物細(xì)微,皆引《詩》以證其得失焉。大而公卿大夫,以至輿臺賤卒,所有論說,皆引《詩》以暢厥旨焉……若夫《詩》則橫口之所出,觸目之所見,沛然決江河而出之者,皆其肺腑中物,夢寐間所呻吟也。豈非《詩》之為教,所以浸淫人之心志而厭飫之者,至深遠(yuǎn)而無涯哉?”[1]
作為春秋時期重要的史學(xué)著作,《左傳》《國語》真切地反映了當(dāng)時人們的言行舉止和社會生活狀況。因此,引《詩》在《左傳》《國語》中是很常見的,而其中《左傳》引《詩》的數(shù)目最多,由于《左傳》篇幅較長、內(nèi)容較為翔實,因此在引《詩》數(shù)量、質(zhì)量上比《國語》引《詩》要略勝一籌。因而,眾多學(xué)者往往認(rèn)為其研究價值更高,并在《左傳》引《詩》的深度、廣度方面做了大量學(xué)術(shù)研究。與之相對,對《國語》引《詩》方面的研究卻少之又少。例如武良河[2]在《〈左傳〉、〈國語〉列國用詩研究》中對列國用詩方式、用詩場合和時代特點進(jìn)行分析。張中宇[3]在《〈國語〉、〈左傳〉的引“詩”和〈詩〉的編訂》中兼考孔子的“刪詩說”,側(cè)重研究《左傳》《國語》引《詩》分布以及孔子刪詩說法的考略。張社列[4]在《〈國語〉引〈詩經(jīng)〉芻議》中將《國語》引《詩》分為提及篇名、引用詩句、對詩的解釋三部分,并分別論述各自引用特點。曾小夢[5]在《〈國語〉引〈詩〉考論》中僅對引《詩》場合進(jìn)行分類,并分析《國語》引《詩》的效果定位。可見,今人在對《國語》引《詩》的研究上,有時會將《國語》《左傳》結(jié)合一起進(jìn)行總體分析,而一些學(xué)者將《國語》引《詩》的情況做一簡單的分類研究。實際上,《國語》引《詩》的藝術(shù)特色以及引《詩》目的、背景甚至版本勘比等方面也具有頗多研究價值。本文就是從《國語》引《詩》的特點、目的、背景以及版本勘比方面進(jìn)行分析探究。
《國語》在記言、記事過程中無可避免地引用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廣為流傳的文學(xué)典籍,而在這些文學(xué)典籍中必然包含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因此,《國語》引用《詩經(jīng)》的語句已成為《國語》的顯著特征。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國語》引《詩》共有38處,其中引用詩句22處,提及詩經(jīng)篇章16處,引《詩》主要分布在四部分:《周語》11處、《晉語》13處、《魯語》11處、《楚語》3處。
《國語》中的“引《詩》人”分布在各個國家之中:周國有 7 人;楚國有 4 人;晉國有 3人;魯國有 2 人;秦國、齊國、鄭國、宋國、衛(wèi)國各 1 人。由此可見,“引《詩》人”是以周人為主,楚、晉、魯、秦、齊、鄭、宋、衛(wèi)等國為輔。其中,“引《詩》人”的身份多種多樣,有君王、臣子、妻子、門客等。其中,引用最多的是臣子,如芮良夫、叔向、太子晉等,他們都是臣子作為“引《詩》人”的例子,他們引《詩》的目的多是向君王、長者、同僚勸諫,抑或發(fā)表自己的觀點。臣子作為“引《詩》人”引詩現(xiàn)象頻率最高、詩句最多、場合多樣,是“引《詩》人”的主體。
《國語》引《詩》的比重主要集中在《周語》《晉語》《魯語》《楚語》四部分,而“引《詩》人”也主要分布在周、楚、晉、魯四國之中,這是由于《國語》自身在對各國歷史的記載上記錄的比重就不同。我們通讀《國語》不難看出,《周語》記載了周穆王至周敬王期間周朝的歷史,對周朝歷史記載比較詳盡,從記載篇幅上可以看出,《周語》分為上、中、下三部分,記錄比較翔實?!稌x語》記錄了晉武公至?xí)x哀公期間的歷史,《晉語》篇幅最長,在記錄上作者分為九部分,記錄事件最多。《魯語》分為上、下兩部分,作者從長勺之戰(zhàn)記起,記錄了魯國上層政治人物的言行?!洱R語》記載了管仲在內(nèi)政外交上輔佐齊桓公稱霸的故事?!多嵳Z》僅記錄了鄭桓公規(guī)劃立國的事跡?!冻Z》也分為上、下兩部分,從楚莊王開始記起,截止于楚惠王時期的白公勝之亂?!秴钦Z》《越語》都記載了歷史上有名的吳越爭霸——吳王夫差與越王勾踐春秋爭霸的故事。觀《周語》《晉語》的引《詩》狀況,無論是從篇幅上講,還是從“引《詩》人”的國別看,《周語》《晉語》都是最多的。其次是《魯語》,再次為其余各國。從這種規(guī)律可以看出,在《國語》的記錄中,“引《詩》人”出現(xiàn)較多的,引《詩》次數(shù)、頻率比較高的國家,往往其史料記載比較翔實,內(nèi)容比較豐富,篇幅相對較大。
按音樂性質(zhì)不同,我們把《詩經(jīng)》分為風(fēng)、雅、頌三部分。《國語》在引《詩》中對這三個部分都有引述,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國語》引雅詩 19 篇,共計 25 次;引頌詩 5 篇,共計 6 次;引風(fēng)詩4 篇,共計 4 次。很顯然,《國語》在引《詩》時,多引雅詩、頌詩。這其中的原因,主要有三點:
《詩經(jīng)》中的雅頌詩引用較多,很大原因是雅頌詩在自身特點上,有很多風(fēng)詩所不具備的優(yōu)勢。
首先,《詩經(jīng)》中的《雅》分為《大雅》《小雅》?!把拧?,即正,是產(chǎn)生于周王畿地區(qū)的雅正之樂,多為西周貴族文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毛詩序》是這樣定義“雅”的:“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fēng),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廢興也。”[6]22可見,《雅》與政治生活息息相關(guān),詩歌充分反映西周的國家大事、政治事件,風(fēng)格較為莊重,格調(diào)較為高雅嚴(yán)肅?!秶Z》的“引《詩》人”往往在談?wù)撜沃畷r較高頻率地引用這種貼合政治理想、貼切現(xiàn)實政治題材的雅詩。
例如《秦伯享重耳以國君之禮》:
明日宴,秦伯賦《采菽》,子余使公子降拜……成拜卒登,子余使公子賦《黍苗》……秦伯賦《鳩飛》,公子賦《河水》。秦伯賦《六月》,子余使公子降拜。[7]237-238
在這篇文章中,描寫了秦穆公在用國君之禮宴請重耳時,你來我往地朗誦《采菽》《黍苗》《鳩飛》《河水》《六月》這五篇《小雅》中的詩篇,再現(xiàn)了當(dāng)時社會外交宴飲時的真實場景。這五篇雅詩都是反映社會生活且風(fēng)格莊重、格調(diào)高雅的詩歌,適合此時外交宴飲這一莊重場合吟誦。這篇文章僅僅是《國語》引雅詩的一個縮影,但是我們可以從這一篇短短的文章中體會《國語》真實地再現(xiàn)在政治場合宴飲時引雅詩的狀況。
再如《周語下》中《太子晉諫靈王壅谷水》:
其次,《頌》亦分為周頌、魯頌、商頌,它是祭神祭祖時用的歌舞樂曲,音樂較為舒緩。《毛詩正義》中是這樣說“頌”的:“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盵6]22《頌》本身多是贊美先王圣明賢德的詩篇,而后來在《國語》中也記載了春秋時期的文人政客將頌詩作為美政藍(lán)圖和理想追求,以此來勸諫君王,希望君主察納雅言,追求政治理想。
例如在《芮良夫論榮夷公專利》中是這樣引頌詩的:
夫王人者,將導(dǎo)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無不得其極,猶日怵惕,懼怨之來也。故《頌》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爾極?!盵7]8
這里是說:作為一國的君主,應(yīng)開通利途并分配給所有人,讓天神和百姓甚至世間萬物都得到自己應(yīng)得的一份,即便是這樣他們尚且天天憂慮,唯恐招來禍患和怨念。所以《頌》詩說:“追思先祖后稷的功德,就像天一樣。這讓百姓得以生存,如此恩惠人們哪有不銘記的?”芮良夫就是這樣引用頌詩來告誡君王不要專利,否則會引來禍患。《國語》中還有很多這樣的引頌詩的例子。
朱熹在《詩集傳》中說:“若夫《雅》、《頌》之篇,則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辭,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盵8]雅頌詩風(fēng)格莊重、格調(diào)高雅,所以政客在政治場合引《詩》的時候往往會選擇這種高雅莊重的作品。再者,“引《詩》人”還能借《詩經(jīng)》的權(quán)威性來力證自己觀點的正確性,增強(qiáng)說服力。
《國語》記錄的歷史正處于禮崩樂壞的大變革時期,社會動蕩,民怨四起,戰(zhàn)亂不斷破壞著傳統(tǒng)禮制,使社會生活失去了正常的秩序,但周王室依然有一定的威望和影響力。與此同時,齊桓公“尊王攘夷”的口號應(yīng)運而生,其目的在于借助周王室的余存威望來鞏固自己的政權(quán)。其余各國也蠢蠢欲動,為了爭求霸權(quán),紛紛開始打著“尊王攘夷”的旗號來謀求霸主地位。各國文人政客在引《詩》時多引用歌頌周王的雅頌之詩,實則體現(xiàn)當(dāng)時列國“尊王”的政治思想。
在《叔孫穆子聘于晉》中這樣寫道:
叔孫穆子聘于晉,晉悼公饗之,樂及《鹿鳴》之三,而后拜樂三……夫先樂金奏《肆夏樊》、《遏》、《渠》,天子所以饗元侯也;夫歌《文王》、《大明》、《綿》,則兩君相見之樂也。[7]120
晉悼公在宴飲上演奏的前三篇《鹿鳴》《四牡》《皇皇者華》是周王宴請群臣嘉賓時演奏的歌樂,最后演奏的后三篇《文王》《大明》《綿》表達(dá)對周文王的歌頌、贊美。春秋各國在宴飲時演奏歌頌周王之詩,實則是想表示一種“尊王”的政治主張。
春秋列國在“尊王”的主張之下,推行周王室的禮樂文化,政治言談中引用雅頌詩,是為了更好地謀求霸主地位。同時,面對禮崩樂壞的社會現(xiàn)狀,他們在統(tǒng)治中倡導(dǎo)周王室的禮樂文明也能更好地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規(guī)范本國人民的思想言行。
《國語》多引雅頌詩,也與“引《詩》人”自身的文學(xué)修養(yǎng)和對雅頌詩的熟諳程度有關(guān)。
首先,頌詩本身是祭祀禮儀上運用的配樂演奏的詩歌,其篇目不同,運用的場合、所配合的表演方式也不同。這些都是王公貴族為了今后的仕途要從小學(xué)習(xí)和熟練掌握的知識。因此,他們對這些頌詩的熟諳程度就遠(yuǎn)遠(yuǎn)大于在各國衍生的風(fēng)詩。他們在引《詩》的過程中,往往會選擇這些他們熟練掌握、運用自如的雅頌詩。
其次,雅頌詩中也蘊含著高昂的政治理想,所表現(xiàn)的思想傾向、政治態(tài)度不僅對統(tǒng)治者有監(jiān)察時政、明辨得失的作用,而且會對貴族階層的言行、舉措起著一定的匡正、引導(dǎo)的作用。由于春秋時期對《詩經(jīng)》的學(xué)習(xí)有著鮮明的政治教化因素,所以雅詩的政治理念也是貴族學(xué)習(xí)的重點,貴族對雅詩與頌詩也更為熟悉??傊旁娕c頌詩由于自身特點與政治的密切相連,被貴族階層所熟識掌握,所以春秋列國在言談用詩上多引用雅頌之詩。
《國語》引《詩》的目的不同,所引詩歌也不同??偠^之,“引《詩》人”引《詩》目的大致可分為三類:以勸諫、諫言為目的,以外交宴飲為目的,以觀點評論為目的。在《國語》中直接引用《詩經(jīng)》詩句的有22處,其中勸諫、諫言目的的數(shù)量最多、引用頻率最高,達(dá)11處,占總數(shù)的50%;其次是“引《詩》人”表達(dá)觀點評論,在《國語》中有8處,占總數(shù)的36.36%;外交宴飲引《詩》最少,引用3處,占總數(shù)的13.63%。
由以上分布比例可看出,在《國語》記言中常常引用《詩》來表達(dá)自己目的,與此同時,文人政客引《詩》的目的也在逐漸變化,他們不再以詩言志,在重要的議政和外交場合中,他們多借征引《詩經(jīng)》中耳熟能詳、為人們普遍認(rèn)同的句子來佐證自己的觀點,把《詩》作為自己話語的依據(jù),增加自己話語的說服力和認(rèn)可度。
在《國語》以勸諫、諫言為目的的引《詩》中,“引《詩》人”的身份大多是臣子,他們針砭時事,對君王的言行進(jìn)行規(guī)勸和引導(dǎo)。但是,還有那么一類“引《詩》人”,她們作為妻子勸諫丈夫,幫助丈夫成就事業(yè)。因此,勸諫、諫言目的的引《詩》可以分為兩方面:臣子勸諫引《詩》和妻子勸諫引《詩》。
1.臣子勸諫引《詩》
春秋時期,百家爭鳴,臣子針對時政對君王提出自己的觀點進(jìn)行勸諫進(jìn)言,以備君主明辨得失、監(jiān)察國事。在勸諫之時,這些臣子也十分講求諫言技巧,他們化為“引《詩》人”引用《詩經(jīng)》的句子來佐證自己觀點,增強(qiáng)自己話語的說服力,以便君王能更好、更容易接受自己的觀點。因此,在《國語》中有相當(dāng)大數(shù)量以勸諫、諫言為目的的引《詩》。
例如《周語下》中《太子晉諫靈王壅谷水》:
靈王二十二年的時候,谷水、洛水兩河爭流,即將淹沒摧毀王宮,太子在勸諫的過程中引用《大雅·桑柔》,詩句本身含義是:“四馬戰(zhàn)車奔跑而過,旌旗空中飄揚,社會戰(zhàn)亂不太平,舉國上下人心慌……百姓不堪動亂,怎么肯甘心忍受禍害?!边@里講述的就是不順應(yīng)民意,戰(zhàn)亂就會爆發(fā)。太子晉就借此詩義,接著闡述自己的觀點:“王將防斗川以飾宮,是飾亂而佐斗也,其無乃章禍且遇傷乎?”勸諫靈王修筑王宮會增加禍患,甚至?xí)溂白訉O,導(dǎo)致王室更加衰落。而后,太子晉在此次進(jìn)言中,再一次引用《大雅·蕩》“殷鑒不遠(yuǎn),在夏后之世”,太子晉緊接著陳述修葺皇宮是“非正”之舉,力證此舉在《詩經(jīng)》《尚書》中都是亡國之君的行為。
《太子晉諫靈王壅谷水》僅僅是《國語》勸諫引《詩》的一個例子,但足以看到,此時的臣子在勸諫君王的時候,會用《詩經(jīng)》的句子來力證自己言辭的正確性,增強(qiáng)自身的說服力。
2.妻子勸諫引《詩》
《國語》中還有妻子作為“引《詩》人”勸諫丈夫,輔助丈夫成就一番事業(yè)的事例。這種現(xiàn)象在《國語》中相對少見,《齊姜勸重耳勿懷安》就是一個例子:
齊侯妻之,甚善焉。有馬二十乘,將死于齊而已矣……“子必從之,不可以貳,貳無成命?!对姟吩疲骸系叟R女,無貳爾心?!韧跗渲?,貳將可乎?子去晉難而極于此。自子之行,晉無寧歲,民無成君……上帝臨子,貳必有咎?!薄唬骸安蝗??!吨茉姟吩唬骸份氛鞣?,每懷靡及?!硪拐餍?。不遑啟處,猶懼無及。況其順身縱欲懷安,將何及矣!人不求及,其能及乎?日月不處,人誰獲安?……《鄭詩》云:‘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此大夫管仲之所以紀(jì)綱齊國,裨輔先君而成霸者也……敗不可處,時不可失,忠不可棄,懷不可從,子必速行?!盵7]224-225
這里講述的是重耳到齊國后,齊桓公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齊姜是一位目光長遠(yuǎn)、深明大義、飽讀詩書的優(yōu)秀女性,當(dāng)她看到重耳在齊國貪圖享樂、滿足現(xiàn)狀、不思進(jìn)取,不想回晉國的時候,她就站出來,引經(jīng)據(jù)典、有理有據(jù)地勸誡丈夫不要貪圖現(xiàn)狀,安逸享樂,要發(fā)奮進(jìn)取,要重回晉國開創(chuàng)事業(yè)。她在勸諫的時候引用《大雅·大明》“上帝臨女,無貳爾心”,告訴丈夫上天在保佑他,千萬不要猶豫不決。然后用周武王信天命、得天下的例子,結(jié)合重耳自身境況,證明此時就是果斷離開的時候了??鄤裎垂?,齊姜又引用《小雅·皇皇者華》,緊接著引用《鄭風(fēng)·將仲子》,分析管仲能夠治理齊國,輔佐國君成就霸業(yè)的原因。最后再次告誡重耳不可丟棄追隨者的忠心,也不可貪圖安逸、保持現(xiàn)狀,一定要起身回國。
從《齊姜勸重耳勿懷安》中可以看出,貴族出身的齊姜飽讀詩書,是受過文學(xué)教育的知書達(dá)理的女性。她的言辭有理有據(jù)、觀點明確,具有極強(qiáng)的邏輯性和思辨性,且對《詩經(jīng)》的引用信手拈來。這從一個側(cè)面可以反映出在春秋時期,不僅僅是貴族男性可以接受《詩》《書》教育,貴族女子往往也可以出口成章,熟練引《詩》?!对娊?jīng)》的廣泛引用體現(xiàn)了在春秋時期《詩經(jīng)》已經(jīng)被人們廣泛流傳、吟誦和學(xué)習(xí),其傳播范圍之廣、接受對象之多樣,可見一斑。
《國語》中記載的春秋時人引用《詩經(jīng)》的目的不僅僅是臣子、妻子勸諫,還有就某一問題闡述自己的觀點,或者針對某一事件展開評論。在《國語》中這種現(xiàn)象也屢見不鮮。
如《魯語下·諸侯伐秦魯人以莒人先濟(jì)》:
諸侯伐秦,及涇莫濟(jì)……穆子曰:“豹之業(yè),及《匏有苦葉》矣,不知其他?!笔逑蛲?,召舟虞與司馬,曰: “夫苦匏不材于人,共濟(jì)而已。魯叔孫賦《匏有苦葉》,必將涉矣。具舟除隧,不共有法。”[7]123
晉國發(fā)動諸侯討伐秦國,軍隊到達(dá)涇水邊,各國軍隊都不愿意先渡河。這時候,晉國叔向去見魯國叔孫穆子,穆子吟誦了《邶風(fēng)·匏有苦葉》一詩,叔向立即就明白了穆子的意圖,立即準(zhǔn)備船只,預(yù)備渡河。穆子就是借《匏有苦葉》來闡述自己觀點、表明自己意圖。
再如《芮良夫論榮夷公專利》中芮良夫是這樣發(fā)表評論的:
厲王說榮夷公,芮良夫曰:“王室其將卑乎!夫榮夷公好專利而不知大難……故《頌》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爾極?!洞笱拧吩唬骸愬a載周?!遣徊祭鴳蛛y乎?故能載周,以至于今。今王學(xué)專利,其可乎?”[7]8
周厲王偏愛榮夷公,芮良夫?qū)Υ爽F(xiàn)象發(fā)表評論:“王室將要衰落了,榮夷公只知道獨占財力而不知道大難?!痹陔S后的評論中,他引用《周頌·思文》《大雅·文王》兩句詩句,表明為政者要布施恩惠,要懷有戒懼之心。在這里,就是《國語》中觀點評論引《詩》的一個生動例子。
觀點評論引《詩》體現(xiàn)了春秋文人政客在表達(dá)觀點、評論時事的時候,常常借引用《詩經(jīng)》的句子生動形象地來闡述自己觀點、議論,這樣表述出來的觀點委婉含蓄、文雅生動,并且這種引經(jīng)據(jù)典可以增強(qiáng)話語的文學(xué)性、感染力。
《國語》中有些是以外交宴飲為目的的引《詩》。在這些篇目中,充分展現(xiàn)了外交斡旋、朝會宴飲的場景。
《晉羊舌肸聘周論單靖公敬儉讓咨》這篇文章就是“引《詩》人”在外交宴飲中引《詩》的經(jīng)典片段:
且其語說《昊天有成命》,頌之盛德也。其詩曰: “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於,緝熙。亶厥心肆其靖之?!笔堑莱赏踔乱?,成王能明文昭、能定武烈者也。夫道成命者,而稱昊天,翼其上也。二后受之,讓于德也。成王不敢康,敬百姓也。夙夜,恭也?;家?。命,信也。宥,寬也。密,寧也。緝,明也。熙,廣也。亶,厚也。肆,固也。靖,和也。其始也,翼上德讓,而敬百姓。其中也,恭儉信寬。帥歸于寧。其終也,廣厚其心,以固和之。始于德讓,中于信寬,終于固和,故曰成。單子儉敬讓咨,以應(yīng)成德。單若不興,子孫必蕃,后世不忘?!对姟吩?“其類維何?室家之壺。君子萬年,永錫祚胤。”類也者,不忝前哲之謂也。壺也者,廣裕民人之謂也。萬年也者,令聞不忘之謂也。胤也者,子孫蕃育之謂也。單子朝夕不忘成王之德,可謂不忝前哲矣。膺保明德,以佐王室,可謂廣裕民人矣。若能類善物,以混厚民人者,必有章譽蕃育之祚,則單子必當(dāng)之矣,單若有闕,必茲君之子孫實續(xù)之,不出于他矣。[7]74
晉國叔向出使周室,單靖公宴請叔向,宴席談?wù)摗对娊?jīng)》中的《昊天有成命》。在此期間,叔向詳細(xì)解釋了《昊天有成命》和《大雅·既醉》。叔向從開始、中闋、結(jié)尾三方面解析《昊天有成命》,運用單字解釋的方式,贊美先王美德,最終天下安定、成其天命。解釋《大雅·既醉》依然按單字解釋的方式贊頌。由此可見,叔向在引《詩》的過程中,既有對單字的釋義,又有對整句、整段的歸納總結(jié)??梢姰?dāng)時的貴族對《詩經(jīng)》的詮釋已經(jīng)很全面具體了。
《國語》引《詩經(jīng)》的語句與今本《毛詩注疏》的毛詩語句相對比,在引述中有9篇、10處差異明顯,主要集中在《周語》和《晉語》。在選擇版本上,筆者選取《國語》的版本是:三國時期韋昭注、胡文波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國語》?!对娊?jīng)》選取的版本是漢代鄭玄箋、唐代孔穎達(dá)疏,朱儏人、李慧玲整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毛詩注疏》。
今本《國語》多以《四部叢書》影印金李本作為底本,校以明道本,并加以標(biāo)點。在整理校對的過程中,會發(fā)現(xiàn)金李本的古字較多,精嚴(yán)地避漢、宋諱,比較完整地保留了宋刻的原貌。其中,比較明顯的誤字也大多為刻工的失誤。尤其是韋昭注本,公序本與明道本差別不小,大體上講,公序本韋昭注要多一些。因此,筆者選用韋昭注本與《毛詩注疏》進(jìn)行勘比,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
二者存在的差異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在對《國語》中引《詩》與《毛詩注疏》版本的比對中,可以發(fā)現(xiàn)韋昭注本的《國語》對《毛詩注疏》的征引,在字句甚至題目上存在一定差異,整合歸類分析,有如下特點:
第二,《國語》引《詩》中的文字與《毛詩注疏》有個別出入,今本往往寫其通假字、異體字、繁簡字,但一般在意義的表達(dá)上二者并無差別。例如在《周語上·芮良夫論榮夷公專利》中太子晉引用的“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中的“蒸”字與《毛詩注疏》中《周頌·思文》“立我烝民,莫匪爾極”的“烝”字有差別,其中“烝”是“蒸”的本字,后來“烝”慢慢被“蒸”所替代。在本文中太子晉還引“陳錫載周”出自《大雅·文王》,但是《毛詩注疏》中卻寫作“陳錫哉周”。我們可以看到“載”“哉”二字音相近,意義在句中并無差別,二者為通假字。這類通假字、異體字、繁體字現(xiàn)象是《國語》引《詩》與《毛詩注疏》的主要差別,這一類數(shù)量最多,現(xiàn)象最廣泛。
第三,《國語》引《詩》的句子順序與今本有差別,有時將三句話省略中間句,直接前后兩句連用。例如在《晉語四·胥臣論教誨之力》中,胥臣回答晉文公時引用了《大雅·思齊》中的“惠于宗公,神罔時怨,神罔時恫”。但是在韋昭本的《國語》中卻是這樣記載的:“惠于宗公,神罔時恫。”可見,《國語》在引此詩的時候?qū)⒌诙涫÷?,直接引述第一句和第三句,這種現(xiàn)象在《國語》引《詩》現(xiàn)象中較為少見。
縱觀《國語》的引《詩》現(xiàn)象,不難發(fā)現(xiàn),由于各國史料記載的比重不同,引《詩》的數(shù)目也不同,其中以周、晉、魯、楚四國所記載的數(shù)目相對較多。在引用《詩經(jīng)》篇目的選擇上,由于雅頌詩自身特點、當(dāng)時禮崩樂壞的社會背景以及“引《詩》人”自身對《詩經(jīng)》的學(xué)習(xí)掌握程度不同,《國語》多引用雅、頌詩;從《國語》引《詩》的目的分析,有三方面因素:勸諫諫言、觀點議論和外交宴飲。其中,勸諫諫言從身份來看,又分為臣子勸諫君王和妻子勸諫丈夫兩方面?!秶Z》引《詩》所征引的詩句又和今本《十三經(jīng)注疏》有所差異,本文對此做了詳細(xì)的對比分析,在文獻(xiàn)研究整理上有著一定的校勘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