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
當我第二次醒來時,他們確定我是一個鄉(xiāng)下人。
只有鄉(xiāng)下人才會穿扎口褲。這是這兒的人所下的定論。
于是,我成了一個穿扎口褲的鄉(xiāng)下人。后來我改行了,成了一名顏料推銷員。當我向行人推銷藍色時,他們會反問我一句:你不是個鄉(xiāng)下人嗎?所以我的棕色賣得非常好。如果沒有顏料推銷員,這座城市會慢慢褪色,變成黑白,最后腐朽,陷入虛無。每到周日的傍晚,會有大量的清潔工坐著直升機到天空給云朵上色。周一是個溫柔的日子。在我還沒抵達這座城市之前,人們忙著畫熔制的玻璃,用微微發(fā)藍的灰色晶化它們;人們又忙著畫鐵皮灰色的鋼板、鑲著紅星的帽子、軍綠色的服裝、天藍色的闊腳喇叭褲;后來人們開始畫起了五彩繽紛的春天,大地開始回綠。最近,人們學會了如何畫口罩,淺藍色的、粉紅色的、純白色的,然后又小心地描摹出細微透氣的格子。
我住在一間紅綠交錯的大屋子里,它被分成了六個隔間,提供給青年人租住。隔壁的女孩叫阿森,在一家偵探事務所上班,她的主要工作就是調(diào)查失蹤人口信息。對屋的女孩叫阿辰,從事文書工作,她的母親經(jīng)常過來探望她,我們都稱她的母親為霞姨。霞姨來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一起出去吃火鍋。另外還有兩個男孩,阿杜和阿盧。我們年紀都差不多,女孩們吃菌菇鍋、番茄鍋,男孩們吃辣鍋。阿森似乎挺喜歡阿杜,吃火鍋時,總是給阿杜調(diào)一碟腐乳油碟。阿杜在一家銀行工作,阿盧是個漫畫家。每周他們都會在我這里訂購顏料。阿森喜歡青灰色,阿辰喜歡銀色,阿杜喜歡黑白色,阿盧喜歡各種顏色。我有一個大的柜子,里面有很多個格子,放著不同的顏料。阿森穿著青灰色的衣衫,阿辰點著亮銀色的指甲;阿杜穿著白襯衫黑西裝,阿盧畫著自己的漫畫。霞姨會給我們烹飪云朵白的饅頭,碧水綠的蔬菜沙拉,糖果紅的燉豬蹄,山楂粉的烤羊排。霞姨手巧,碟子是芒果黃的,花瓶里插滿了多瑙河藍的滿天星。
那陣子,阿森喜歡的青灰色斷貨了,城南有供貨商。青灰色成熟于傍晚,用核桃木挑起夕陽灰燼中的最后一顆火星,青灰色就提煉而成了。青灰色還需要月光護鍍一層,銀錠碾一輪,才會被送到城南口給各位色彩行家選貨。我一般都會晚上九點到達,那時會有性價比較高的青灰色供貨。我搭乘了八點零五分的地上鐵。夜的靛藍褪去了大半,邊緣起了毛邊。每到八月十五,城里最好的書畫家會坐著熱氣球升空,用毛筆揮墨于天際,有人會偷偷蓋上印戳,一年復一年,印戳變成了星星與黑洞。曾經(jīng)有人把毛筆落在了天空,成了一顆流星,在城郊留下了一個不小的隕石坑,那里的恐龍都不見了,后來被改建成了大西洋水上樂園。我獨自坐著地上鐵,霓虹一幕幕滑過去——那么多五彩的刀鋒,讓阿朱和阿紫緊緊擁抱彼此,小魚兒與花無缺握手言和。吱呦一聲,一位白胡子老人走了進來,扛著一個麻袋。
你去哪里,我的朋友?老人問我。
我去找點顏料。我說。
祝福你,我的朋友。老人從麻袋里掏出一個盒子,送給我。他紅色的袖口已經(jīng)磨破了。
盒子里是一個空的墨水瓶。
又有一位戴著釵子的白發(fā)白須的老人走了進來,贈給前座的情侶一根紅繩。他放下了拐杖,和扛麻袋的白胡子老人聊起了東半球西半球的天氣。戴釵子的白發(fā)老人說,最近東半球愛的收成不好,年輕人喜歡在家打游戲,沒時間愛來愛去;扛麻袋的白胡子老人說,西半球愛的收成也堪憂,孩子們都出去打籃球了,煙囪也越來越窄,他正琢磨著怎么減肥。
我在倒數(shù)第二站下了車,步行十多分鐘到了城南口。第一批上好的青灰色已經(jīng)被認購走了。我在等第二批,如果時機湊巧,我可以買到好一點的。
顏料售貨員排了幾個牌子,我抽了一個,還好,這個牌子算是第二批貨品里的中高水平了。我付了全款,買下了星空牌青灰色,順便又買了些向日葵牌明黃色?;仡^看看,還有睡蓮群青色。可惜囊中羞澀,不然我會把印度象牙白也買回來。
我坐最后一班地上鐵回了城。地上鐵還有一位乘客,坐在最后,壓低著帽檐。
朋友,你去哪里?下車的時候,我回頭問那個乘客。
帽檐轉(zhuǎn)了過來,那個人是透明的,披著外套,穿著褲子、皮鞋。
我將新的顏料碼放在我的柜子里。阿森訂購了一半的青灰色,據(jù)顏料售貨員說,今年的青灰色收成不太好,月光變薄變脆了,很難捕捉到完整的月光片。相應地,阿辰的銀色也收緊了來源。銀色中,最稀缺的是夜航銀,需要在大海漲潮期的滿月時分才能淬煉出一小罐夜航銀;第二貴的是黎明銀,這種銀色相當精美,只需攝取黎明時天際的第一縷白云。夜航銀的提純條件很苛刻,而黎明銀需要足夠的耐心。阿辰一般會使用性價比最高的,就是魚鱗銀。然而,隨著地球自轉(zhuǎn)周期的放慢,月光也有些敷衍了。地球人都說,這個星球在醞釀一個噴嚏,到時候,不知道有多少物體會被甩出地球。而月光敷衍,潮汐也周轉(zhuǎn)不靈,銀色的供貨斷斷續(xù)續(xù)。
阿辰給自己的外套上了一層銀色后,告訴我們,明天霞姨將到這座城市來看她,到時候想請我們大家伙兒一起吃個飯。
霞姨給自己涂了一層紅色。阿杜涂黑了自己的西裝,又涂白了自己的襯衫。阿盧的身上什么顏色都有,還自己畫了些花草的圖案。我借了阿盧的畫筆,將毛衣的每根線頭都涂上了金色。說實話,我第一次在這座城市醒來時,天空是金色的。那時,我已經(jīng)被河水泡得嚴重褪色,輪廓線都快磨沒了。第二次醒來時,我明了了,那是太陽。太陽總是催生歌謠,月亮總是催生詩歌。人們被月光剝?nèi)プ蛉掌>氲纳?,又在太陽下生長著自己的聲響。
我們吃了頓火鍋,火鍋店老板好不容易才搜集到蔬菜綠和番茄紅。阿杜蘸著阿森給他調(diào)制的腐乳油碟,吃得很開心,直到來了一通電話,才起身回銀行加班了;阿森將火鍋里面的姜絲一縷縷挑出,染黃了碟子;阿盧掏出了畫筆,襯衫上多了些火鍋的顏料。霞姨講著阿辰小時候的故事,那時候阿辰喜歡七彩色,但集齊七彩色過于昂貴,霞姨總是在雨后去捕捉彩虹,捉彩虹的人很多,霞姨也就捉到過一兩次。彩虹的貯藏方式很復雜,阿辰還曾經(jīng)放跑過它們。
霞姨向我買了些火燒云紅。這種屬于日常的顏料,我這兒貨源充足。霞姨看了看我的柜子,又買了些莫奈牌日出粉,仕女牌朱砂紅。霞姨還買了些不值錢的一袖水紅,這些水紅色來自于池邊的落紅,春日將近之時,隨處都可提取。這么多種顏色,最昂貴要屬心臟紅,一百次虔誠的禱告才能提取一克心臟紅。無論我們看起來是什么模樣,內(nèi)里都是紅色的,紅色的血液構(gòu)成了我們。在這座城市,我還沒見過這種色彩,它極為稀缺,因為人們早已不再禱告了。我只見過一次心臟紅,勾勒的是“理想”二字,非常精美細巧,雕刻在類似司母戊鼎的青銅器具上。霞姨又看了看,沾了兩指鐵銹紅,描摹在自己的輪廓上。陽光透過窗戶照耀進來,霞姨似乎長滿了絲綿與毛絨。
我剛把朝霞所需要的畢加索流線彩供應給氣象局時,阿辰打電話過來,說霞姨不見了。我說要不要去人群中仔細辨認下,畢竟褪色的人們聚集在一起,只會變成人海中白色的浪花。人們都是這樣的,青澀地拔節(jié),吐蕊,用勞動換來的金錢買些喜歡的顏料,涂滿自己的肉體與靈魂,然后又開開心心地綻放,結(jié)果。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逐漸褪色,剝落墻紙的白,黯然眼瞳的白,他們逐漸匯聚,逐漸變薄,宛如紙頁般被擊碎。我相信霞姨被那些蒼老的白裹挾而去了。他們最后消失,無數(shù)拼圖碎片從身上傾瀑而下。沒有人能拼出他們?nèi)松耐暾c荒蕪。
阿辰將A4紙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文件夾里。我們約好了去找霞姨。還有阿森,她帶來了偵探事務所的指南針。阿盧也來了,帶著他的畫筆和顏料。如果霞姨白得過分脆弱,他會用海水藍點亮她的眼睛。
她會和他們一樣,變成齏粉嗎?
阿辰看著我的時候,天上的太陽有點粘不住了,卷了邊。世間沒有什么是永恒的,宇宙也會冷寂。于是我看向阿辰。
我們太短暫了。
阿辰蹲下來,抱住自己的膝蓋。她的形狀像一個標點符號。
有什么是恒久的嗎?阿辰問我。
短暫是恒久的,瞬間也是恒久的。珍惜自己的色彩。我從包里掏出了些黎明銀,點綴在阿辰的發(fā)尖上。
阿辰拍了拍自己的發(fā)尾,陽光的小金碎撲騰了下來。我用雙手捧了一些,回去提煉提煉,可以收集一些日光黃。阿辰開始搖頭,發(fā)尖的棕色甩落各處。她在努力讓自己褪色。青春也會褪色,再以骨頭的吱呦一聲分崩。
這樣我可以找到我的媽媽了嗎?阿辰問我。
阿森從我包里掏出了畫鏟,鏟掉阿辰身上流落的銀。
阿盧小心地把那些顏料碎片搜集起來。他會用這些拼畫出尋人啟事。
調(diào)色盤站已經(jīng)將最近的一撥白色碎片壓制成了紙張與骨頭。那些擁有過熱愛與理想的人們被制作成了紙張,等待后輩們記錄未來的事,那些庸庸碌碌的人們,會被制作成骨頭,有的變成了鳥,有的變成了魚獸。調(diào)色盤站會定期清理白色碎片,按照需求為它們鍍上色彩,榆樹青、水波藍、剪刀紅等基礎色。
阿辰抱著柱子在那里顫抖。我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春綠走向夏藍時,我們的世界漆黑一片。那時很多人還在午睡,學生們剛上下午第一節(jié)課。那座常年矗立在那里的鐘塔,斷裂在那里。這座城市的時間,也斷裂在了那里。
所有顏色都混合在了一起,城市成了純黑色。我們靠聲音辨別著彼此。
我聽見了阿辰的聲音,她在萬籟俱寂中喊著母親的名字。
阿辰,是你嗎?我摸著阿辰的胳膊,卻觸碰到了她發(fā)尖的碎銀,叮鈴鈴的。
阿辰握住了我的手:你看見我的媽媽了嗎?
我們握著彼此的手,在這片土地上艱難地前行。
阿森在哪里?阿杜和阿盧呢?阿辰把我的手攥得緊緊的。
你放心,我們會找到他們的。我把阿辰的手攥得緊緊的。我不知道是否失去了他們,又何時失去了他們。
建筑物失去了色彩,變得脆弱。在路上,我們隨時會被瓦礫絆倒。
不知哪里傳來了哨聲。我們循著聲音找過去,發(fā)現(xiàn)了阿森。阿森在偵探事務所工作,身邊常年帶著一個警哨。她躲在一堵瓷磚墻下。瓷磚被剝奪了白色,瓦解殆盡,阿森恰好在瓷磚墻與水池構(gòu)成的三角區(qū)域。
你能找到其他人嗎?阿辰怯怯地問阿森。
并不是所有人都會有一個警哨。阿森有點難過地捏了捏阿辰和我的手。
我們?nèi)齻€人手拉著手,在地面上艱難地行進著。阿辰踢到了一個石子兒,咕嚕一聲。
等一下——我停住了腳步。我知道——色彩也是有聲音的。
我聽見阿辰一轉(zhuǎn)頭,發(fā)尖殘留的一綹碎銀叮鈴一聲。
色彩是有記憶的,就像我采集的海螺紫,到了午夜時分,都會輕輕低吟海浪的聲音;還有竹林青,只要有風吹過,就有細細簌簌的簫聲;日落橙,不僅有清風酣唱的音笛,還有一種暖人的溫度。我逐漸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聲音。而每一種色彩,也都有不同的故事。
阿杜喜歡墨汁黑與魚肚白。這是兩種相當物美價廉的顏色。從我們識字開始,我們就了解了墨汁黑。很多人無視這種黑色,不過是一些飄渺的文字。那些埋頭讀書的學生們對魚肚白也并不陌生。阿杜和我們一樣,已近而立之年,還在銀行從事會計工作,為何還保留著學生時代的審美趣味?我對阿杜并不熟悉,而在永遠消逝的可能之前,我想進一步了解這位室友。
他喜歡看書。在銀行里,他點完鈔,就開始看書,都是些詩集。阿森回憶道,她的嗓音里充滿了盈亮的月光。我和他是老室友了,我總是在鞋柜里、水壺邊、儲物柜里發(fā)現(xiàn)那些書,有時,我坐在馬桶上,毛巾架上還會掉下一本書,砸在我的腦袋上。
墨汁黑有一股古老的油墨味,魚肚白有一股露珠上的青草味。但在廣闊無垠的黑色中,我們不能尋覓到這些細細密密的氣味。我想起了黎明時,一個女人捧著書在草地上閱讀,一陣風吹起,裙裾飛揚。我終于明白了,墨汁黑與魚肚白加起來,是一種空氣流通的聲音,是一種文字柔軟地貫穿時間的聲音。
我們聽著時間經(jīng)過。它只是經(jīng)過,它總是經(jīng)過。
不知哪里傳來了玻璃碎裂的聲音。我們循著聲音走過去,摸到了一個嬰兒冰涼的小手。他在碎裂,輕盈地碎裂。我觸摸到了他的指甲,一種剛出生的櫻花粉。我將他攥緊的小拳頭松開,那些粉紅色兀然飄散,紛紛落盡。
我們路過了一截灰黑色的胳膊??瓷先?,這截胳膊屬于一個男孩。不遠處,我們又路過了一條青褐色的小腿??瓷先?,這條小腿屬于一個女孩。那個男孩和這個女孩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呢?阿辰說,他們是姐弟嗎?阿森說,他們可能是情侶。我認為,他們可能只是兩個陌生人,在人海中偶遇,灰黑色的胳膊擦去了青褐色小腿上的浮塵。
阿辰喊著霞姨的名字。聽說阿辰是夜里出生的,霞姨生于清晨。阿森來自于山巒小村,阿杜和阿盧不過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他們一出生,就選擇了屬于自己的顏色,認領了屬于自己的星河。
我們努力抬頭看著黑色的天空,那顆屬于我們的星星又會告訴我們什么?天空依然漆黑,時間經(jīng)過的空洞風聲蓋過了星星的竊竊私語。
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回家?阿辰轉(zhuǎn)過頭問我。
我不說話。衣角沾染的翡翠藍發(fā)出了環(huán)佩碰撞的金石之聲。
阿森講起了阿杜的故事。他曾經(jīng)在鈔票上寫詩,被銀行經(jīng)理罵了一頓。過了幾天,有個客戶找上門來,捏著幾張鈔票,說是想看看詩的結(jié)尾是什么。后來經(jīng)理收走了阿杜的筆,阿杜卻將鈔票折成了紙飛機,讓它們在銀行里飛舞。
我以前并不了解阿杜,以為他只是個吃火鍋前涂黑西裝的銀行職員。
阿森,你為什么要去偵探事務所工作?我轉(zhuǎn)過頭問阿森。
阿辰用胳膊捅了捅我。
阿森并不介意,我聽見她的青灰色瑟瑟顫動了幾下:因為我有要保護的人呀,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但是他和我一樣,喜歡吃腐乳油碟。
阿辰摟著我的胳膊肘,阿森用哨聲指明著方向?;芈暤拈L短,讓我們清楚那些因褪色而崩塌的斷壁殘垣在何處。四周沒有聲息,黑暗沉靜。
阿杜還存在嗎?阿辰突然問了一句。
我的心猛地一縮。他以他的黑色融入了更多的黑色。那他還存在嗎?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阿辰,只是攥緊了她的手。
阿森孤獨地走在前頭。我不知道她要保護的人是誰,可是正是因為有了那個要保護的人,她才走得那么迅疾而穩(wěn)健吧。
阿辰走得快了些,我也跟上了阿森的步伐。
不知到了哪里,我聽見了黑色撞擊黑色的滾滾波濤聲。順著聲音看過去,是一團比這片漆黑還要濃郁的黑色。它揮舞著手臂,發(fā)出怒吼。
阿盧。阿森輕輕喚了一聲。
阿盧?怎么會?我和阿辰有些難以置信。
這團被阿森喚作阿盧的黑色物體緩緩轉(zhuǎn)過身。在無邊的黑暗中,我看見了他的眼睛。
是阿盧。我喃喃道。
阿盧發(fā)出嘶吼聲,似乎想把周圍的黑暗撕出一道口子,讓曾經(jīng)的那些光芒再次照耀眾多生命。他聳動著比黑還要黑的絨毛,變成了一只可笑的怪物。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把身邊所有的顏料融合在了一起。那是黑色。阿森說道。
我們陪阿盧站了一會,又和他道別。阿盧的眼睛是黑色的,卻在那團比黑還要黑的黑色中,晶晶亮。
黑色侵蝕著所有的物體,那些建筑物開始皸裂,粉碎無聲。我們不知道還要走多久。
阿杜死了嗎?阿辰小聲地問了一句。
我們誰也沒回話。也許真的有這么一種可能,他不必在鈔票上寫詩了,也不必將它們折成紙飛機了。他已經(jīng)坐著紙飛機飛走了。他去了他想去的那個地方。那里沒有績效,也沒有遲到打卡。
我們垂著頭,默默地在大地上走著。
我的媽媽,她也死了嗎?阿辰止不住嗚咽,蹲在了地上。
我們不說話。我們也沒有什么話可以說出來。我們只有陪阿辰蹲著,看著黑暗漫過黑暗。
不遠處,突然閃爍著一抹奇異的紅色。滿天滿地的漆黑中,有了一點紅,我們能清楚地聽到,這點紅色發(fā)出源源不斷的心跳聲。
阿辰刨開那些泥土,灰燼中,是一件紅色的毛衣,而且還是我只見過一次的心臟紅。在苦痛與疲倦中,我們仨怔怔地看著這種靜態(tài)燃燒的紅色。
阿辰抖了抖這件紅色的毛衣,在拂去那些塵灰之后,毛衣的縫隙里透出一道絢爛的七色彩虹。
這是我捉的彩虹,我媽媽把它放在隨身的照片匣里,珍藏了很多年。我聽見阿辰的眼淚混雜著發(fā)尖的碎銀滾落下來。
阿辰套上了這件心臟紅毛衣,淚珠懸在微笑的嘴角邊。
我知道,霞姨把自己拆成了紅色的棉線,織就了這件毛衣。
我們走累了,坐在一塊大石頭旁歇息。阿森從她的隨身腰包里掏出了三顆糖果。我們一邊靠著糖果抵御春天尚存的寒意,一邊講著自己的故事。
阿辰講了她小時候被挨霞姨打屁股的故事。
阿森講了她喜歡過的那個失蹤男孩的故事。
我講了剛到這座城市時,被大家定義為偵探的故事。
我們笑著鬧著。阿森身邊只有三顆糖果,獎勵給三個講故事的人。
我們還要走多久呀?阿辰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淚,問阿森。
不知道呢。阿森伏在大石頭邊,用哨聲吹起了小調(diào)。周圍的一切宛如泰坦尼克號般沉落。塵埃落下來了,星河也落下來了,它們手拉著手,聽哨聲穿過時間,抵達那萬分熾熱的心之所在。
在無邊的黑暗中,響起了火車經(jīng)過般的轟隆聲。我們看向遠方,是那輛從城郊開來的地上鐵。我們仨站了起來,叫嚷著、跳躍著,用哨聲吹著宮商角徵羽,哨聲越來越響,我們的歌聲嘹亮。
地上鐵里亮著明亮的燈光,還有松軟的面包、可口的清水。
我想起,在這列火車上我見過一個穿紅衣服的白胡子老人,他給了我一個墨水瓶。
墨水瓶打開時,這座城市的所有黑色都被調(diào)動了起來,它們一股股地涌入墨水瓶里。這一片無邊的漆黑都在稀釋,溶解。
阿辰激動地鼓起了掌,阿森也開始鼓掌。
我也鼓起了掌,而當我鼓掌時,總有一只手掌消失,它變得透明,每一根手指都戴上了帽子。我想起地上鐵的那一位乘客,他坐在最后,壓低著帽檐,帽檐轉(zhuǎn)了過來,那個人是透明的,披著外套,穿著褲子、皮鞋。原來他是我。我抖動著五指,讓一只手掌穿過另一只手掌。
這座城市逐漸變淡,變得清亮。更多的掌聲響了起來,告訴幸存的人們,他們在哪個方位。原來,蘇醒的色彩們,都有著共同的聲響。人們再也不會定義物體的顏色了。天空可以是綠色的,房屋可以是銀色的,米飯可以是五彩的,他們學會了傾聽這些顏色。鄉(xiāng)下人不一定是棕色的,也可以是藍色的。藍色不一定是天空的,也可以是泥土的。
我看著阿辰和阿森。
是的,當我第二次醒來時,他們確定我是一個鄉(xiāng)下人。
只有鄉(xiāng)下人才會穿扎口褲。他們說。
當我第一次醒來時,我依然穿著濕漉漉的扎口褲。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將去何方。而現(xiàn)在,我只能確定,我的身體是一些別的房間,我的色彩是一些別的聲音。我聽著時間穿過我身體里大大小小的房門,為各個陳列著色,那只消失的手掌出現(xiàn)了,而那只未曾消失的手掌接近于無限透明。
自問自答
Q:小說與生活的關系……
有一種說法,是小說來源于生活。我認為這種說法絕大部分應用于高中作文。小說來源于第二種生活,正如荷爾德林所說,人是脆弱的蘆葦,需要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在現(xiàn)實生活中,體現(xiàn)的是人的脆弱與棲居;在人類的第二種生活中,則需要一根詩意的蘆葦。所以,人光擁有現(xiàn)實世界是不夠的,所以才誕生了文化、藝術、真理學科,這也是人類區(qū)別于萬物之所在。小說需要這個世界,但它最好只吸收這個世界的元素與基本分子。而一篇小說的誕生,往往只是人們吃飯、睡覺、工作時的一剎那出離。那往空中徒勞的一躍,才是人類精神一次高蹈的攀登。
Q:你最珍視的事物是什么?
在我童年時,我喜歡草地、天空、大自然。從小,我就是個愛發(fā)呆的人,我總是在思考一些別人不去思考的問題,比如那些世界未解之謎的真相是什么,貓狗能不能看見新的顏色,風會不會也有自己的意識,外星人到底有沒有存在于地球上。發(fā)現(xiàn)新的事物、新的規(guī)律,這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海子有一句詩:“生存無需洞察,大地自己呈現(xiàn)?!比绻稳菸易钫湟暤氖挛铮蔷褪恰俺尸F(xiàn)”。無論你走到哪里,遭遇什么,高矮胖瘦,錢多錢少,花朵自己生長,日夜自己交替,大地自己呈現(xiàn)。呈現(xiàn),也許是一條新的物理公式,也許是一首震撼靈魂的詩歌,也許只是一次慢跑后的汗水滴落,它們都構(gòu)成了這個世界。有個成語叫“物是人非”,物體承載人的情感與故事。人來這個世界,不過是體驗了一場人生,無論好壞。所以,無論那些事物是否有形,它們給了我們些許的慰藉,它們讓我們體察到了這個世界,那它們都是值得被珍視的。
Q:如果你有時光機,你會去什么時候?
如果我有時光機,我可能會把它搞壞。我想去冰川世紀,看看那里的冰層有多厚;我想去白堊紀,看看恐龍能跑多快;我想去原始部落,看看他們打獵,聽聽他們圍坐在篝火前講的故事;我想去夏商周,看看那些神話是否是真的;我想去唐宋元明清,仔細地觀看燦爛的中華文明如何流動,摸一摸絲綢之路上的綢紗,聞一聞龔自珍的梅花,看一看李清照的綠肥紅瘦,和李太白對酒當歌,再去杜甫的茅屋里借宿一晚。要是時光機壞了,我希望它就壞在現(xiàn)在這個時刻。過去是無數(shù)個現(xiàn)在,而未來也是無數(shù)個不可知的現(xiàn)在,我們所能擁有的只有現(xiàn)在。過去的無數(shù)個現(xiàn)在構(gòu)成了現(xiàn)在,而現(xiàn)在的無數(shù)個現(xiàn)在構(gòu)成了未來。我們能把握的只有現(xiàn)在,即當下。所以,當下即過去,即未來,即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