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遍”張愛玲

沈小蘭

張愛玲的世界，于我，除了遙遠還是遙遠。

第一次讀到她的小說，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收獲》雜志上的《傾城之戀》。讀時，很茫然，有點兒傻眼，久久回不過神來?？蛇€是忍不住，讀了一遍，再讀一遍，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小說里的十里洋場，舊式大家庭，少爺小姐，還有上海和香港，離我都是遠而又遠。

很陌生。

出生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我們，和張愛玲筆下的那個時代是非常隔膜的，沒有見識過繁華，也沒有念過幾本書。我自己呢，16歲就到農(nóng)村插隊，17歲又跟著在北京讀高中的哥哥轉(zhuǎn)輾陜北，依舊還是插隊。連綿起伏的大山，阻斷了我們對外界的張望，堆積在心里的只有荒涼與苦寒，還有無法言說的恐懼。

大概就是因為阻斷，所以對張愛玲的文章深感陌生。而陌生，又讓我百般新奇。來來回回地讀，來來回回地想。

陌生的張愛玲和男作家們完全不同，男作家用異性的目光，寬容而理想地塑造溫和華美、無私奉獻的女性，有時不免憐香惜玉。張愛玲則不。

她寫的，如同她自己所說：男女之間的小事情。可那些小事情卻沒有牧歌式的抒情。她的筆下，女人頭頂?shù)囊环教?，巴掌大，狹小，寬窄。心呢，也是狹小的，藏著虛榮和欲望，為一己之生存。把支撐著她們的虛榮與欲望拿走之后，人會變成什么樣子？她用近乎刻薄的筆，把人生混濁的一面，很耐心地剝開。整個香港炸毀了，而她卻在硝煙飄散之際，成全了一對平凡自私的夫妻。

不留情面，不溫情。犀利，透徹。還有她很獨特的語言，盤桓在心里，揮之不去。

之后，只要進書店，就搜尋張愛玲。最先找到的是上海書店的《流言》，是散文，薄薄的一本。張愛玲的散文，比她的小說更吸引我，仿佛在黃昏里與她相對而坐，聽她喃喃私語：她的身世，世態(tài)涼炎，她對音樂、繪畫、舞蹈、宗教等等一己之見，還有她對顏色、氣味、聲音的細微感受。她怎樣看“七月巧云”，怎樣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怎樣去享受微風(fēng)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中的霓虹燈……那些文字，細碎，深遠。如同她自己寫母親在她5歲時離家之際的情景，像船艙玻璃上映著的海，有著無窮無盡的顛簸悲慟。

后來喜歡上散文，似乎就是因為張愛玲。

去北京出差，在舊書店里翻到《紫羅蘭》雜志合訂本，又在那里讀到：《沉香屑·第一爐香》。很想把厚厚的合訂本買下來，可囊中羞澀，只能站在那兒讀。沒過幾年，張愛玲的作品漸漸多了一點兒，我從書店一一撿拾，老師去香港，又特地請她幫我找尋張愛玲。老師給我?guī)Щ貋怼稄垚哿豳Y料大全》，欣喜若狂。

因為我自己也在出版社工作，還是個文學(xué)編輯，于是就想若能編一套張愛玲文集多好，喜歡張愛玲的讀者，就不用像我這樣零零碎碎地去找，一套在握，盡覽無佘。這樣想也就這樣做了。報選題時，心里還是有點兒虛，畢竟張愛玲在我出生的那一年（1952年）就去美國了，且離革命遠而又遠，她的小說散文與革命毫不沾邊。雖然國內(nèi)零零散散出過幾本她的書，在我們同行中，知曉她、認可她的人也并不太多。盡管這樣，還是很認真地做了很多功課。平時不大會說話的我，在選題討論會上介紹選題時，競也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

還是因為喜歡吧。

出乎我意料的卻是，選題很順利地通過了，上報新聞出版總署圖書司，一經(jīng)批準，就可以實際操作啦。

更讓我高興的則是，剛剛分配到我們出版社的是山東大學(xué)的研究生林敏，和我一個辦公室，她與新聞出版總署圖書司的于青是同門弟子。據(jù)小林說，于青和我一樣，也是個張迷，她在圖書司具體分管審核全國各個出版社的選題。小林很熱心地幫我聯(lián)系于青，于青呢，當(dāng)即答應(yīng)。

選題順湯順水地通過。

選題通過了，操作起來卻依舊困難重重。一是內(nèi)容，二是版權(quán)。總覺得內(nèi)容還是不夠全，沿著老師從香港帶回來的《張愛玲資料大全》一一查找，發(fā)現(xiàn)所能找到的小說散文里都有遺漏。很希望這套文集還是盡可能地將張愛玲的作品都收進來，特別是重要作品，當(dāng)然是越全越好。于青很幫忙，陪著我去北京圖書館查找。北圖的資料很全，張愛玲的小說散文也有很多，但因都是解放前出版的，不外借，也不允許復(fù)印。

頭大！不知如何是好。我很有些喪氣。于青卻很樂觀：“肯定有辦法。”

我卻無法樂觀，問她什么辦法？

她笑日：“直接去找館長，開誠布公?！?/p>

行嗎？我還是有些擔(dān)心。我不能在北京久留，匆匆打道回府，就把這事交給了她。

她很快就有了頭緒。

周日，她就去了北圖。那天，館長室只副館長金宏達先生一人。金先生是“文革”前的老大學(xué)生，學(xué)的是中文，“文革”后又讀了研，研究的是現(xiàn)代文學(xué)。自然，他對張愛玲很熟悉，有心得，還很有研究。

于青興沖沖地告訴我，她與金宏達先生溝通地很順暢，他答應(yīng)幫忙，提供尚方寶劍。畢竟，是為出版社盡力，繁榮出版事業(yè)。

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沒有想到競也還是順利，就像選題通過一樣。我很清楚自己的弱點，做具體編輯工作認真負責(zé)，還行。但不善于和人打交道。這些事情若沒有于青幫忙，還真是不行。于是，就想若能請她和金宏達先生作為此文集的編者，一定能夠推進文集早日問世。

在電話里與于青商量，她很爽快地就一口答應(yīng)了，還興沖沖的說，金宏達先生的工作由她來做，估計不會有問題。

果然。

版權(quán)問題，隨之提上議事日程。那時，國內(nèi)大多出版社對版權(quán)并不重視，已經(jīng)出版的張愛玲散文大全和張愛玲的小說集，都是沒有得到授權(quán)的，我不希望我責(zé)編的這套文集也這樣。

于青和金宏達先生很支持我的想法，他們幾經(jīng)周折，找到當(dāng)年曾給過張愛玲很多幫助的柯靈先生?？蚂`先生很熱心，也很支持，當(dāng)即請張愛玲的姑夫李開弟先生聯(lián)系在美國的張愛玲，請她授權(quán)。李開弟先生很高興，很快與遠隔重洋的張愛玲取得了聯(lián)系。前前后后，忙碌了幾個月。

我得到李開弟先生的地址時，已由忙碌的初夏轉(zhuǎn)而進入寒冷的冬天。正值新年前夕，大雪紛飛。冒雪前往上海，火車緩緩駛進上海站時，心情亦像紛飛的雪花，飄飄灑灑，想象不出李開弟是怎樣一個老人，也沒想好怎樣與他交談。

從張愛玲的散文中，讀到過她的姑姑，還看到過她與姑姑的合影。她姑姑也是高高的，長身玉立，鼻梁上架著眼鏡，很大氣。她姑姑曾和她母親一起，漂洋過海，去法國留學(xué)。后來，她姑姑回國后就沒有再出去，而她母親一直漂泊在外。在張愛玲的少年與青春時代，關(guān)照她最多的還是她姑姑，她和姑姑也最親。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就和姑姑住在一起。李開弟老先生現(xiàn)在就住在她姑姑在世時的公寓里，上海黃河路65號。

很冷的早晨，雪已經(jīng)停了，太陽溫溫地掛在空中。我敲開門時，李開弟老先生坐在輪椅上，棉襖外面套著厚毛衣，正在吃早餐。很簡單的早餐：一小碗白米粥，一只小碟里放了一小塊淋了香油的白豆腐乳，另一只小碟里放了半個白面饅頭。

至今還記得那么清楚，就是因為簡單。簡單之外呢，還因為是好奇。不知那些閥閱門第的后人，怎樣過日子的？如同張愛玲所戲言，我們每個人都有向別人私生活偷偷瞄一眼的好奇心。

太陽從窗玻璃上照進來，屋子里干干凈凈，很清爽。兩只小沙發(fā)、窄窄的茶幾、寫字桌，還有一張大床，床上的被子疊得很整齊，進門是一個帶浴缸的衛(wèi)生問。

我?guī)Я苏障鄼C，但實在不敢冒昧地拿出來。

柯靈先生已經(jīng)和李開弟老先生打過了招呼。我剛開口說我是安徽文藝出版社的，他便知道了我的來意。但并沒有直奔主題，而是和我聊天，很細瑣，就是從他面前的那碗白米粥白豆腐乳說起，直至張愛玲的姑姑，他已經(jīng)去世的老伴。

他的老伴，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那也是一個傳奇。

她與李開弟先生相識于去法國的輪船上，那時她還很年輕，與她相伴的是張愛玲母親。廣闊無垠的海，漫長單調(diào)的旅程，他們開始不過是很禮貌地點頭打個招呼。接下來，相遇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站在船舷邊，聊會兒天。

聊著聊著，就聊出了歡快，相遇恨晚。在張愛玲的筆下，她姑姑說話像發(fā)電報，很勁道，一句就是一句。那份幽默，卻是他人難比。和相通相知的人在一起，想必那電報也發(fā)得快。投緣。不過，他們也只是發(fā)乎于情，止乎于理。因為那時，李開弟先生已經(jīng)有婚約。

然而，友J隋一直持續(xù)。

后來，張愛玲去港大讀書，她姑姑還曾托付李開弟做她的監(jiān)護人，李開弟亦盡心盡力。

張愛玲姑姑嫁李開弟時，已經(jīng)78歲，是在李開弟的妻子去世以后。那么漫長的等待，她的青春，在等待中花開花落。最后的溫暖，是在搖曳的秋風(fēng)中，生命的尾端。

不過，等待中，她也沒有枯槁，不像大多女人，自怨自艾。一直活得很滋潤，也很自在，不靠男人，也不靠她那個曾經(jīng)顯赫的家庭。張愛玲的獨立，還有那份從細小之處，享受生活的怡然自得，就是從她姑姑那兒傳承來的。一個人，獨處，安安靜靜，細細品味，吃與穿，還有窗外，時時變幻的風(fēng)景。

令李開弟先生傷心的則是，張愛玲的姑姑還是先他而去。

第一次和李開弟先生交談，說得最多的就是張愛玲的姑姑。也許，他太悶了。我有點兒心急，好不容易等到他停下回憶，趕緊拿出事先擬好的合同。老先生讓我把合同留下，明天再來，他要仔細看看。

第二天去時，老先生已經(jīng)吃過早飯，坐在輪椅上等我。合同，他沒有提出其他什么問題，只是覺得稿費太低了，他不能簽。千字才25元。我也覺得低，但是我們地方小社，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還沒有版稅一說，最高的稿酬千字30元。

我只得悻悻回到旅館，電話請示領(lǐng)導(dǎo)。

電話沒打通，分管領(lǐng)導(dǎo)外出開會去了。

想了又想，不能這樣拖下去，我自己先定，以社里的最高稿酬和李開弟老先生談，想辦法說服他。

雖然，30元千字的稿酬還是很低。我很耐心地向老先生講了我們地方出版社的為難之處，還有我這個普通編輯的為難之處。畢竟，我們是國內(nèi)第一家想和張愛玲簽了約再出版她作品的出版社，簽約是對張愛玲最大的尊重。

來來回回，又經(jīng)過幾次磨合。李開弟先生終于在合同上簽下了他的大名。而拿到合同的我，除了興奮，還是興奮，多坐了一會，又和李開弟老先生聊了一會兒天。告別時，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老先生是否知道張愛玲弟弟張子靜的地址，當(dāng)然也很想見見他。

張子靜？

老先生看了看我，擺了擺手：“我們和他沒來往，不曉得?！?/p>

我也沒有再多問，知難而退?；芈灭^的路上，坐在公交車里，林立的高樓大廈從眼前一晃而過。也不知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蝸居在哪個角落里，想必他姐姐張愛玲離開大陸后，他的日子更加落寞而孤單，不會很好過。

雪停了，卻一直沒有融化。回到社里，第一件事就是向分管副社長匯報，磋商稿酬問題。千字30元？副社長笑我：“你也真敢簽，這可是我們社最高稿酬?！苯忉屃税胩?，他總算同意了。我也長長松了一口氣，趕緊把蓋了公章的合同寄回一份給李開弟老先生。

沒想到幾天后就收到老先生的回信，責(zé)備我做事太馬虎，我們社的公章應(yīng)該蓋在兩頁紙合同的中縫，這樣才能防止做假，以免今后雙方因合同而產(chǎn)生歧義和矛盾。

我很吃驚，這么嚴謹？猛地想起，交談中，老先生曾告訴過我，他曾在外國銀行做過監(jiān)理，嚴謹想必是他的職業(yè)習(xí)慣。而這職業(yè)習(xí)慣，直至如今。所以，張愛玲才很放心地請他代為簽約。

臉紅。老先生給馬馬虎虎的我上了一課。

我開始著手編輯，在編輯體例上，我有些猶豫。金宏達先生與于青，他們所定是：第一卷短篇小說，第二卷中篇小說，第三卷長篇小說，第四卷散文。（補充：四卷本出版后，我們又增加一本：《紅樓夢魘》。）而我自己，則特別喜歡張愛玲的散文，很想把散文作為第一卷。為此，我又去了一趟上海，去找柯靈先生，征求他的意見。

柯靈先生很溫和。在擠滿書櫥的不大書房里，他找出一本書，那上面有一篇他回憶張愛玲的文章——《遙寄張愛玲》，讓我讀一讀，也許會對張愛玲有些具體的了解。肯定也是看出我們這一代人與張愛玲的隔膜，畢竟我們和張愛玲所生長所生活的時代，隔山隔水。

他握著手中那杯清茶，思索了一會兒，語氣輕緩地對我說：“散文還是放在最后一卷合適。”

我還是心有不甘，反復(fù)喃喃，張愛玲的散文最吸引人。

他笑了，還是緩緩的：“放在最后，分量也最重啊！”

我釋然，亦豁然開朗。

匆匆讀了一遍《遙寄張愛玲》，問他可否把這篇也收進文集，柯靈先生還是很溫和地笑：“當(dāng)然可以?！?/p>

文稿收集基本齊全了，與張愛玲的出版合同也簽了，剩下的則是瑣細的編輯工作，協(xié)調(diào)印制，與發(fā)行科的同志溝通決定印數(shù)。而這些則是我的日常工作，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

但沒有料到的則是，那一段時間社里書稿很多，文集的排版安排不上，有點兒拖。我按捺不住，又去找那位分管副社長。副社長笑哈哈，根本沒往心里去：“你急什么？張愛玲文集又不是暢銷書，拖幾天有啥關(guān)系？！”

我急了：“張愛玲文集肯定暢銷，再拖黃花菜就涼啦！”

副社長依舊笑哈哈的：“我跟你打賭，如果張愛玲文集暢銷，我就用手當(dāng)腳來走路！”

他沒好意思說他在地上爬。

說老實話，張愛玲文集是否能暢銷，我心里也沒有底。只是我自己是個挺堅定的張迷。避開他打的賭，我依舊緊著追問：“你說哪天能讓印制科發(fā)到廠里？”

他大概看我神情嚴肅，有點兒惱火的樣子，又笑了：“好，好，好，抓緊，這個星期內(nèi)。如何？”

我一個勁地催，催下廠排版，催校對，催發(fā)行科報印數(shù)。第一版終于于1992年7月問世。前前后后，忙了兩年多。在我自己看來，第一版的張愛玲文集是不盡如人意的，因為匆忙。我這個責(zé)任編輯太想趕時間了。但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第一版問世，很快就一售而空，緊接著第二版，第三版，印數(shù)飛快增長。

那位要和我打賭的副社長，臉上樂開了花，不斷催促印制科的同志，抓緊安排下廠開印，快，再快一點兒。他當(dāng)然沒有忘記他和我打的那個賭，我也沒忘。他不提，我也沒提，心照不宣。相逢一笑，抿相左。說心里話，我還是挺感謝他的。雖然，文集問世之前，他不看好，但也沒有阻攔。文集問世后，他一直是大開綠燈，很熱隋。

也許，太順的事，總會波瀾再起。

正當(dāng)社里興興頭頭地忙著加印張愛玲文集時，臺灣皇冠出版社在文學(xué)報上發(fā)表申明，李開弟先生不再代理張愛玲作品版權(quán)事宜。張愛玲作品的版權(quán)全部由臺灣皇冠出版社代理。

很蒙。有點兒找不到北。

不久，皇冠出版社在大陸的律師代理到我們出版社來了。方知，張愛玲離開大陸后，先在香港，之后又去了美國，并不是很順利。1965年，張愛玲經(jīng)香港朋友宋淇介紹，開始將舊作和新作陸續(xù)交由臺灣平鑫濤先生所辦的皇冠出版社。據(jù)律師說，皇冠出版社買下了她作品的所有版權(quán)，一直按期支付她稿酬。據(jù)止庵先生說，皇冠出版社跟張愛玲的關(guān)系，其實已經(jīng)不是一個出版社和作者的關(guān)系，而是一種供養(yǎng)關(guān)系。張愛玲在美國衣食無憂，安心讀書寫作，與皇冠出版社不無關(guān)系。

律師還說張愛玲曾向皇冠出版社婉轉(zhuǎn)地表達過她自己的歉意，承認自己所做不妥。

皇冠出版社要回張愛玲作品在大陸代理權(quán)，理所當(dāng)然。

張愛玲沒有和皇冠溝通，請她姑夫代理她作品在大陸的出版權(quán)，除了疏忽，大抵還因為柯靈先生的熱情勸說，和她自己對家鄉(xiāng)故土的深深念想。一直漂泊在外的她，一定很孤獨。而孤獨中的她，對家鄉(xiāng)的懷念，一定千絲萬縷。且美國讀者，因為文化與生活背景乃至閱讀習(xí)慣的不同，并不怎樣接受她。張愛玲是個作家，她一定渴望更多讀者喜歡她，渴望家鄉(xiāng)的讀者可以再次讀到她的作品，她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xiāng)。

這是她最后的一點兒期盼。

又很巧，皇冠在大陸的代理律師是陜西人。聊天中得知我曾在陜北插過隊，便多了一份熱情，到底還算是半個老鄉(xiāng)吧。原本是問責(zé)的，后來競答應(yīng)幫忙。當(dāng)然，也是因為我們社眾多領(lǐng)導(dǎo)乃至我這個普通編輯都很熱隋配合他的工作。

律師回到北京不久，一天突然給我來了個電話，說平鑫濤先生已抵達北京，建議我不妨來北京見見平鑫濤先生，爭取和皇冠出版社續(xù)約。

匆匆趕往北京。

是夏日里，清朗的早晨，賓館的咖啡廳。我和律師剛到，平鑫濤先生也如約而來。他與張愛玲、柯靈先生是同時代人，也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了，但看上去依舊氣宇軒昂。黑色的西裝，背挺直，頭發(fā)紋絲不亂。

他見到我，眼神中似乎流露出一絲吃驚。那天因為天熱，我穿了一件米白色的T恤衫，深紅色長裙。素面朝天。在陜北高原待了那么久，一慣都是素面朝天。是不是太隨意了一些？

或許還是因為其他什么？李開弟先生為何會與我們這么個地方小出版社簽約？而且是很落后的安徽。土。

我卻不這么認為，在心里暗暗地想，我們合肥可是張愛玲外曾祖父李鴻章的故鄉(xiāng)，張愛玲文集由我們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也是上帝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落座，律師點了咖啡，平鑫濤先生卻只要了一杯清茶。

幾句客套之后，我很小心也很拘謹?shù)靥岢觯使诔霭嫔缈刹豢梢院臀覀兩缋m(xù)約，我們社出版的張愛玲文集這幾年一直很暢銷，也得到讀者的認可與歡迎。當(dāng)然讀者的認可與歡迎，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張愛玲作品本身的魅力。

平鑫濤先生未置可否，他說，他已經(jīng)老了，大陸這塊已經(jīng)決定由他的兒子陳平來做。我們可以和陳平聯(lián)系。

律師笑著補充，他有陳平先生的聯(lián)系電話。

在我與平鑫濤先生已交談一會兒時，律師小聲提醒我，另外北京的兩家出版社早已在一旁候著平鑫濤先生了。

起身握手告別時，我從包里掏出相機，猶豫地問平鑫濤先生可否合張影，他挺平和地點頭。

沒有在相機里留下李開弟先生和黃河路65號公寓，一直是我的遺感。

我們合影時，其他出版社的編輯就已經(jīng)涌了過來。

走出咖啡廳，只覺得外邊的天空湛藍，藍得深遠而遼闊。續(xù)約仿佛很有希望，又仿佛很渺茫。

始料不及地卻是，命運突然就拐了個彎。

回到合肥不久，因為一個意外，我離開了文藝出版社，調(diào)到安徽科技出版社的《家庭與家教》雜志，改了行。張愛玲從此從我的職業(yè)生涯中淡出。但也沒有徹底淡出。有一天，文藝社轉(zhuǎn)給我一封從澳大利亞寄來的信。一個陌生人寫給我的。她自我介紹說她是40年代上海一個女作家的侄女，她和她姑姑現(xiàn)在都在澳大利亞，當(dāng)她姑姑看到國內(nèi)出版的《張愛玲文集》，很激動。她姑姑很愿意將她的文稿交由我編輯。

我很惆悵，也很茫然，不知該如何回復(fù)。

2005年，出版社改制，有了一個選擇提前退休的機會。非常欣喜，可以只拿錢，而不用再干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提前退休。之后呢，就開始云游四方。

有時，還會想起張愛玲，想起編輯她文集時的一路辛苦與快樂。她去世時，也曾仔細閱讀方方面面，長長短短的各類消息，還有回憶她的文章。

2015年，在上海，夏末初秋，傍晚剛走出餐廳，小林從北京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是否收到過張愛玲送給我的一個包還有信？

不知哪對哪，我一時找不到北。

她讓我趕快去買一份三聯(lián)周刊，那上邊一篇文章提到張愛玲曾想送我一只包，還有信。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周身卻是一片燈火輝煌。在掩藏在一棵大樹下的小報亭里，老板一下子就給我找出那期三聯(lián)周刊，封面就是張愛玲的頭像，還有醒目的標題：《張愛玲的后半生一種傳奇的兩重敘述》。

就著閃爍的燈光，匆匆讀到訪談中止庵先生的一段話：當(dāng)時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一套張愛玲的書，那是她姑夫授權(quán)的。張愛玲去世以后，我到宋以朗家里去。宋先生拿出一個包，說有一個事怎么辦。在張愛玲的遺物里發(fā)現(xiàn)一個包和一封信。是寫給國內(nèi)一個人名的，一個女人名。不知道是誰。這事他也跟陳子善說了。后來陳子善找到這個人，原來是安徽文藝出版社的一個編輯，已經(jīng)退休了。當(dāng)年安徽文藝出版社出書，張愛玲覺得這個編輯幫了忙了。就買了一個小包，帶封信，這封信她自己送不出去。寫的時候想送，等送的時候，又覺得好像沒有必要了，就擱在那兒了。等她死了之后，遺物拉到宋先生家去，這么多年，終于把這事送成了。

很想知道張愛玲會在信中給我寫幾句什么呢？她的字，像她的人一樣嗎？

在萬盞燈火的夜晚，喧囂的熱鬧中，心頭漫過的卻是張愛玲筆下白公館咿咿呀呀的胡琴聲，孤獨，蒼涼，遼遠。如同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