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愛（組詩）

燕南飛

大河無恙

一條河流，是被牧鞭趕出來的

是一條從大地里伸出的舌頭

刺探出生或者衰老的消息

放牧河流的人早已老了

他說：

我一生，不愛流淚，但一次便流了一生

我一生，都在尋找墓碑

可混著堿水味的草香

早已將碑文，一刀，一刀

刻在臉上、身上和心上

一條大河載著一片草原的重量

我、牛、羊、野鳥、蟲蟻，都是孩子

揮霍著它的疼愛

豐沛時，是母親，用奶水撫慰掙扎

干涸時，是父親，用他的身軀撐起一片天空

那嗚嗚的風聲

是從一節(jié)斷骨里吹出來的

是從一座山谷里逃出來的

是從一根琴弦上彈出來的

是從一根鞭子上甩出來的

是從老阿媽的口中

喊出來的

我們都是你最疼愛的孩子

用一根血脈，牽著一條條命

最鐘情于一顆落日

卻終生不能相遇：我心無恙

將在一片泥土的庇佑下等你

當你的蓑衣

當你的知己或牛羊，收養(yǎng)一片大地

大河無恙

捕獲太多鷹跡和馬蹄

當我重生為一匹小獸的幼崽

就守在一條河流的身畔

大河無恙

赴約人未老。日思夜想的落日

是一顆心

是一滴血

點在我的額頭上，再不肯遁走

大河之愛

一捧水聲里能讀懂一條河流的宿命

那是從一匹匹戰(zhàn)馬的蹄聲里逃出來的

那是從一把把刀子的刃口上流出來的

那些圍捕一條河流的獵手

都老在風聲和沙子里了

如同每一個不離不棄的人

向著又一截累倒的枯木

輕輕伸出手掌

一條大河拴住游魂

執(zhí)手相問，卻不曾留下只言片語

一根魚骨

插在它的脊背上

是另一種結繩記事。有些故事

忘了就忘了

有些人，走了就走了

一條大河銜住一句話語

咽下去，就是將一把鑰匙藏在懷里

當打開鎖孔的那一刻，你才知道

它的身體里關押了多少淚水

大河無岸

用一整條河流的蛙鳴，喂養(yǎng)饑餓的春天

被水聲收買的槳，像一把閑置的刃

斜倚在荒草中

它的舌頭已知曉，遼闊是最寂寞的事

幾棵老樹替它守緊一片天空

聽放牧河流的人喊：布谷，布谷

而野鳥知他心意，附和道

留住，留住

替我活下去

一條河流的水聲足夠風餐露飲。等老祖母

將一粒粒光陰碾碎

喂入口中

某人，守著一句諾言，從天黑等到天亮

等到一船謠曲都荒蕪了

一身老骨頭又酸又痛

大河，無岸

終生未能走出它的手掌

我用一條河流牽著月亮：一個人死去

就當是它的牙齒掉了一顆

而嬰兒落草，又當是一顆牙齒生出來

一條河流，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一個比河流還老的人，想等多久就等多久

他熟悉的水聲取之不盡

他的一雙手掌又枯又瘦，攤開

比一條河流還遼闊

村莊與河流

是村莊最柔軟的姿勢

那一年的鳥鳴，從村子里溜出來

成為打開一條河流的鑰匙

那一年的孩子，舔過泥土的氣息

將石頭剪子布，種進河流的關節(jié)中

是誰篡改著村莊的白晝和黑夜

如同堤壩上躡行的煙縷

犬吠，低語

蜘蛛網上埋伏的恩恩怨怨。你

會不會是小石橋上，最后一個想起我的人

想起彈弓，鳥卵，以及我們試圖養(yǎng)大的蟲語

想起從我們手指縫中溜走的魚兒

一如我們溜走的光陰

藏在眉宇間

它已習慣被一座村莊反復折磨

目睹著鄰家有女

和她的小阿哥，青梅，竹馬，終是走散

他們倚過的河柳，垂釣一張模糊的臉

老祖父曾用河水洗過鋤頭

一截刃口，會耐心地將故事講完

就像他藏了一屋子的心事，晾曬了一輩子

也沒能擰干

河道上

這一次干涸，是突出重圍的吶喊

在此全軍覆沒

這一次我可以躡著腳尖

去圍剿親愛的煙塵

河道上，重演生靈的婚禮或葬禮

放任一場雪偷偷地覆蓋

這一次你能否抵達你的長安

聽萬卷詩書里流著水聲，馬蹄聲，和搗衣聲

大河如繩索將大地越勒越緊，越勒越深

捆綁也是眷念

可以聽得到影子奔跑

我用隱隱水聲想你

用馬蹄聲尋你

用搗衣聲疼你

渡口如鐘，空無一人

你知道一雙翅膀

也量不完一條河流的理想嗎

你知道鐘聲如淚

洇在誰的臉龐嗎

流水聲仆倒塵埃，匹配黃土苦寒

別再計較誰是誰的新歡舊愛

要記得感謝洶涌，要記得小船曾縫補暗傷

盡力了

這一次是救贖

不過是與一片泥土耗著光陰

你還是扮演棄兒，不到劇終不會相認

你來我的體內養(yǎng)傷

你披著枷鎖，卻不肯食言

摔過多少跟頭已記不清了

怕只怕北風剖開大河

我就站在你的面前

彼此卻不能相認

親愛的廢墟哦

別再將滿滿一條大河的空曠往死里灌

悠長的繩索會訴說：逃是逃不掉的

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