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老布鞋

侯發(fā)亮

“人在世上行走著，記憶是唯一的行囊。”

有些舊的事物，埋藏在心底深處，永遠不敢觸碰。那是一個情感的倉庫，重要的事物永遠珍藏在里面。如果一旦觸碰，那根情感之弦就會發(fā)出脆響——感情的洪水就會決堤！

我的衣柜底層的抽屜里，珍存了一雙近三十年之久的老布鞋。封存在那兒，從來不敢去觸碰。因為它塵封住一份永恒的愛與思念，不能輕易地去打開。只要一打開，奶奶那慈祥、和藹的音容笑貌立即會浮現(xiàn)在眼前，盡管奶奶已經(jīng)離我們而去二十多年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五十多歲的奶奶用她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一針一線地納就了這雙千層底老布鞋。

那時，湖南老家的冬天，每年都會下雪，氣溫常常在零度左右或以下。冬臘月如果不穿厚棉布鞋，腳通常會是冰冷的，腳沿也會生起紅彤彤的凍瘡。那種奇癢會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因此，奶奶每年會在五黃六月沒有農(nóng)事繁忙的季節(jié)里，把家里所有的爛床單、爛被面、爛衣爛褲等物什一一洗凈，一塊塊剪成鞋底模樣。把它們放在太陽底下曝曬，用淘米水炆煮，用稀飯漿把一塊塊鞋底布上漿，讓軟和的鞋底布定型和硬扎起來。待一塊塊上好漿的鞋底布晾干好后，奶奶就用鮮亮的錐子、八公分長的孔針和麻繩線來納棉布鞋的千層底了。

一雙千層底大約要用五十七八張鞋底布，一層一張，厚度足約一寸半。奶奶先用錐子把漿好的鞋底布戳穿，再用針和麻繩線一針一針地納好，使力拉繩線，拉緊，上下線拉出凹陷，針與針之間的距離分布細密勻稱，一行行與一排排之間的距離也安排得緊湊工整。這樣，千層底既緊扎牢實又耐磨耐穿。納千層底時，往往在右手中指上會套個頂針墊圈，方便針線穿過。納好一雙千層底，手腳快的約莫需要一兩天的光景。千層底納好后，奶奶和媽媽就會一起去街上買那種材質(zhì)好的黑色的燈芯絨厚棉布來做鞋面。再把鞋面與千層底上好，一雙嶄新的千層底布鞋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時，全家有七八口人，每人一雙，夠奶奶忙個二十多天或個把月的。因此，經(jīng)?？匆娔棠棠请p小巧的手上布滿一層層老繭，厚厚的，又粗糙，且不易脫落。奶奶那雙靈巧的小手，做出來的每雙棉布鞋，既美觀又暖和，在我老家，經(jīng)常受到鄰里大媽和嬸嬸們的羨慕與夸獎。

有了棉布鞋穿在腳上，再寒冷的冬天也不怕了。腳總是熱乎乎的，也很少生凍瘡了。衣柜抽屜里面的這雙老布鞋，曾陪伴我度過了高中和大學(xué)時五六年的寒冷光陰。那個青蔥歲月，每當冰天雪地之時，這雙精致而溫暖的燈芯絨布鞋，成了雙腳保暖的首選之物。穿上它，不僅僅溫暖舒適了我的雙腳，更是把奶奶那份辛苦付出與隱忍氣質(zhì)隨時帶在身上。

1994年8月，我從老家的資水江邊來到享有句（讀gou音，一聲）町古國故地之稱的云南廣南，在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謀得一份英語教師的職業(yè)。

當年，從老家臨出門時，奶奶從鞋箱里把這雙干凈的、我已穿了好幾年的棉布鞋塞到我的行李箱里，并在我的耳畔低語說：“你要到云南去了，那么遠，冬天可能會冷。把這雙毛布鞋帶去，到時候穿上雙腳會暖和舒服咧?！北M管我知道，云南是一年四季如春的地方，沒有寒冷的冬季，根本用不上棉布鞋。但我知道，這是奶奶給我的念想之物，因此，我沒有阻攔她。

我?guī)е@雙半舊不新的布鞋來到了云南，來到了我工作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在這里，冬天的溫度基本上在十多度左右，即使最低氣溫也在零度以上。因此，這雙厚厚的棉布鞋從來沒有穿過，我一直把它放在衣柜的抽屜里封存著。很長時間一直讓它珍存在里面，臥躺著歲月，保持著它來時的模樣。靜臥的日子里，這雙布鞋仍帶有奶奶那樸實的氣質(zhì)：“為人如平湖微雨，處世勝高山大川?！蹦棠痰倪@種精神常會在我人生艱難的十字路口給予我無窮的力量和光亮。

1998年農(nóng)歷九月份，剛邁入花甲之年的奶奶因被庸醫(yī)誤診而去世了。當時，信息閉塞，交通也不便。奶奶去世一個月后，我才收到老爸寄來的家信。打開信后，得知奶奶已去世了，老爸也因抬奶奶的棺材從別人家門前經(jīng)過而被打得遍體鱗傷?？吹竭@兒，我頓時眼淚簌簌地落下來，把信紙浸濕得模糊不清。從信中得知，奶奶去世時，家里只有老爸和老媽為奶奶服喪，還有一個生病的爺爺在家，而我們兄弟妹四個都在外面，沒有一個在家為奶奶守靈盡孝。信里無法言說的悲傷，當時讓我哭成淚人。不僅為奶奶的去世而悲傷，更為老爸被別人打傷而嗚咽。作為長孫的我，卻遠在千里，不能親自為奶奶守靈盡孝，這成為我一生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與傷痛！從此，這雙布鞋，成了我對奶奶的唯一思念之物。

這雙老棉布鞋，一直跟隨著我，盡管我換了不同的工作地方，輾轉(zhuǎn)了兩三回。但它卻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一直藏在我結(jié)婚用的衣柜抽屜里，好似奶奶時時刻刻跟在我身邊。

它已跟著我來到云南二十六七年的時光了。雖然燈芯絨的鞋面有些地方出現(xiàn)了破舊，顏色也褪色不少，但千層底仍很牢固堅實。歲月風(fēng)化了它的容顏，但它仍保存著原有的精氣神。我想，生命的內(nèi)涵，并不會因容顏的滄桑而改變。

在我的心里，這雙老布鞋，就是一個保持著生命氣息的個體，就是奶奶的生命的延續(xù)，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人間。誠如釋星云提倡的人生八大觀念那樣：“春天，不是季節(jié)，而是內(nèi)心;生命，不是身體，而是心性;人生，不是歲月，而是永恒;云水，不是景色，而是襟懷;日出，不是早晨，而是朝氣;風(fēng)雨，不是天象，而是錘煉;滄桑，不是自然，而是經(jīng)歷;幸福，不是狀態(tài)，而是感受?！?/p>

當代著名作家王祥夫說：“懂得惜福的人，福才會越來越厚實，福才會離你越來越近?！蔽蚁耄液图胰耸切腋５?。因為這雙老布鞋，就是奶奶留給我們的一份永恒的精神遺產(chǎn)！一見到它，仿佛奶奶每時每刻伴隨我們左右，給予我們慰藉和力量！所以，我一直珍愛著這雙布鞋，珍惜著奶奶帶給我們的幸福！

帶著這雙布鞋走過的日子，是綿長的，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