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虛有世界的奇跡

《慢讀與快感——短篇小說十三講》是刁斗的隨筆新著。作為熱衷于文本實驗的小說家和資深的小說讀者，在這本書里，刁斗為讀者講述了來自十三種語言的十三個短篇，其間充滿睿智獨到的經(jīng)驗之談與釋疑解惑的引經(jīng)據(jù)典。值得玩味的是，《慢讀與快感》中的作品解讀不按常理出牌，不像在有些小說家那里，光接受技藝的剔刀庖丁解牛;相反，它常常離題、打岔、顧左右而言他，甚至習(xí)慣性地游離到小說之外，即便言歸正傳了，其字里行間的語意表達也往往呈發(fā)散式輻射狀：處處都聞話外之音，時時都見言外之意。這是作家精心策劃的一場游戲嗎？就像“慢讀與快感”這件戲謔的外衣——它的確需要“慢讀”，因為它的難度，但由此伴生的“快感”也將無約而至不請自來。

不過，游戲與嚴肅，從來都像長在同一顆頭顱上的兩具身體，想分開它們是件難事。不憚于離題的《慢讀與快感》越是逃避教條疏遠規(guī)范，反倒越能襯托出它深摯和持重的另一副面孔，在這點上，它顯然出自小說思維。書中關(guān)于小說的真知灼見，有時很像莊嚴的布道與虔誠的宣講，也正是在這“念唱經(jīng)歌”式的嚴肅之中，小說家的思想世界被展示得纖毫畢現(xiàn)。有思想的小說家并不鮮見，但有理論的小說家卻不很多，從思想到理論的跨越，需要的是體系的建構(gòu)。而刁斗隨筆的突出特征，便是在思想磚瓦的不斷壘砌中，終于把一座理論（不唯小說理論）的大廈建筑了起來。就此而言，《慢讀與快感》從未離題，它就像作家之前出版的隨筆集《一個小說家的生活與想象》和《虛有》一樣，都是情難自禁的思想輸出的結(jié)果。

這些思想以小說為名，卻又超越了小說，它們在小說文本間穿梭流溢，自成一體，來去自如。我猜想，也許正因為思想對小說的僭越與冒犯，才逼得刁斗不得不寫下這些隨筆，只是這一次，他思考的沖動，讓小說例外地扮演了一回虛實難辨的次要角色。這不由得讓我想起了他曾借自己的小說人物說過的話：“書這東西的好處在于：它既是你之外的別人、社會、世界，同時它又什么都不是?！比粢赃@層意思單獨指涉小說，我相信作家本人也會同意——小說既是你之外的別人、社會、世界，同時它又什么都不是。

與產(chǎn)量不低、質(zhì)量上乘的小說創(chuàng)作相比，刁斗的隨筆作品毫不遜色。無論是《慢讀與快感》中驚艷的小說理論，《一個小說家的生活與想象》里“生活中的想象”與“想象中的生活”，還是《虛有》中對生命虛無的形而上探索以及與之相伴的激越反抗……都十分值得前往游歷。

虛有

擅長文字游戲的刁斗創(chuàng)造了“虛有”一詞，它的意思一目了然。虛，是空、無、假，與實、有、真相對;虛有，是無中生有，是空無中的存在，是虛妄中的真實或意義。既然游戲般地造了新詞，給它個身份就在情理之中，隨筆《虛有》即是刁斗毫不游戲的嚴正聲明。他嚴肅，他像哲學(xué)家那樣，正襟危坐地探究實在和虛有誰先誰后的問題。

“實在肯定先于虛有，涵容虛有，因為虛有必須出自于作為實在的人的精神活動?！毙≌f家有板有眼的思辨，盡顯一個唯物論者的本色?？磥恚讶说撵`魂視為實在的柏拉圖，還有把名句“在萬物混沌中，思想產(chǎn)生并創(chuàng)造了秩序”留在殘篇里的阿那克薩戈拉，都不是他的思想戰(zhàn)友?！吧系凼菍嵲趩?？我以為，如果是，它也只能是一種虛有屬性下的實在，因為它首先是人類的精神活動創(chuàng)造的虛有?！边@里所說的上帝是造物主的意思，無論是上帝還是造物主，都是人的精神生活虛構(gòu)出來的虛有之物。不過，即便如此，唯物論者刁斗仍然把上帝視為虛有世界的一大奇跡。

抱歉，這并不是一堂哲學(xué)課，盡管“虛有”一詞天然地帶有哲學(xué)屬性。好在我們的小說家比我更懂讀者心理，懂得適可而止，懂得在恰當(dāng)?shù)臅r機扭轉(zhuǎn)機鋒。在短文《虛有》的三分之二處，“哲學(xué)論辯”結(jié)束了——這讓我長舒一口氣，因為我一直擔(dān)心，他會把一個形而上學(xué)難題，引向雞生蛋、蛋生雞的死胡同里——就在讀者深陷于認識論的迷宮之時，愛玩游戲的刁斗向米諾斯的公主阿里阿德涅借來了那個著名的線團：“我想引申的，其實是虛有世界里上帝之外的另一個奇跡：小說?！?/p>

原來，虛有的誕生，與小說有關(guān)。原來小說和上帝，是刁斗虛有世界的兩大奇跡。

把小說抬高到上帝的地位，乍一看有點匪夷所思。但在這里，刁斗凸顯的是小說的虛有屬性，他說的小說不指物理文本，而指觀念文本：“小說由虛有孕育，幻覺與想象是它的羊水，虛構(gòu)與懸擬是它的胎盤，可隨著它的呱呱墜地，它所呈示的獨立的虛有世界，竟可以與實在世界彼此呼應(yīng)，互為鏡像，相輔相成，并能以一己無形之軀，為無際無涯的實在世界提供棲息之所?！边@句洞見之語，通過對小說進行由內(nèi)而外、從局部到整體的審視，既描述了它的生成機制和獨立品格，也指出了它的存在意義與真理價值，還仿佛為亞里士多德那句著名的論斷提供了注腳：“詩歌比歷史更真實?！?/p>

如此一來，事情也就明了了：為了凸顯小說的重要性，刁斗虛構(gòu)了虛有;虛有是他建立小說大廈的地基，能把毋庸置疑的合法性交付給小說。那么，對刁斗來說，小說何以如此重要，它又如何成為他的奇跡呢？隨筆《有小說的生活》回答了這些問題。有小說的生活由讀小說和寫小說構(gòu)成，小說借此成為刁斗精神生活的全部。是小說讓他在肉體生活和精神生活中找到了平衡，能源源不斷地獲得快樂和幸福，乃至于成了他“有必要活下去”的一個理由。小說源自小說家豐盈的心靈生活，卻又不是不著邊際的烏托邦寄托，不是偶爾拿來膜拜的尊崇之物，而是與實實在在的生命、與腳踏實地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事?！拔矣梦业恼麄€身心去享受那種有小說的靈化的生活，并不是為了作繭自縛，而是為了更好地去享受那足以包容小說包容一切的物化的生活。”如此說來，因為小說已經(jīng)成了與小說家血肉相連而不僅僅是心心相印的一種存在，那么有小說的生活，便“不啻是完美的生活”了。

然而不論有小說的生活如何“完美”，刁斗在此的一句告白，仍然因過于扎眼而不太合群：“甚至嚴重一點說，這也為我還有必要活下去準(zhǔn)備了一條堂皇的理由?！边@條有點“嚴重”的“理由”，因為讓我立刻想起了《西西弗神話》那驚悚的開篇，我接受起來還算心平氣和：“真正嚴肅的哲學(xué)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比嘶钪?，如同進行一場沒有劇本、無法彩排也不能中場休息的表演，而負責(zé)監(jiān)工的死神正躲在幕后，什么時候反轉(zhuǎn)劇情，什么時候踢誰出局，什么時候終止演出拉上大幕，全憑他一時的喜好決定，任何人都無法提前知曉故事的走向。所以，“活下去”也好，“自殺”也罷，都是在沮喪、空虛、荒誕、絕望、無意義……中，苦苦掙扎并尋找出路。

死亡和虛無是有限人生的兩大威脅，無論我們是否能意識到，它們都是人類無法掙脫的宿命。向死而生的生存讓我們面臨抉擇，憑借主動的自我選擇，活著才有機會躍升為“存在”，而存在即是對死亡和虛無的反叛。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特別看重刁斗的“虛有”，因為構(gòu)建虛有這一思想的行為本身即是一種決絕的反抗，是存在主義者的自我選擇?！疤摗敝兄坝小保菍Α疤摗钡哪暸c僭越，是在虛空中創(chuàng)生實在，在虛幻中創(chuàng)造真實，在虛無中建構(gòu)意義。正是在人之“存在”的維度上，通過虛有，刁斗所展示的他挑戰(zhàn)生存和反抗虛無的人生信念，才有著漂漂亮亮的透辟與完整。這在他的隨筆《我的小說主題（一）》中，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不論短暫的希望快樂還是長久的虛妄痛苦，都會像“愛與死”一樣，與人類永恒地相伴下去，如果我們不想束手待斃，就只能堅持不懈地奮力反抗，奪取希望快樂，阻擊虛妄痛苦。當(dāng)然，反抗的形式多種多樣，寫作只是形式之一。但對我來說，寫作則是唯一的形式。

反抗即是自救，而自救沒有終點。

游戲法

我喜歡“虛有”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它幾乎瞬間就能變身“游戲”。虛，既是虛空虛無，也是虛擬。有，是實，亦是真。虛有，由此變格升級為“虛擬真實”。在如今這個數(shù)字時代，虛擬真實的VR影像大行其道，改變了人們對感官系統(tǒng)與世界關(guān)系的認知，而比它古老得多的小說和藝術(shù)，在本質(zhì)上也許與它沒什么不同。戴上小說的仿真眼鏡后，我們會進入一個虛擬真實的游戲世界。

游戲是人的本能，這在兒童身上的表現(xiàn)尤為明顯，像婦孺皆知的“狼來了”的故事，那個放羊的孩子就是主角。只不過這故事有點暗黑，那孩子不僅把自己玩成了一個“說謊者”，更玩到了一個被視為“該死”的地步?？墒?，真的是謊言害死了屢教不改的牧羊童嗎？不，是“事實”，是“正確”，是刻板僵死的“道德”，在扼殺孩童游戲的天性時，順便殺死了這個不識時務(wù)的游戲者。

耐人尋味的是，刁斗在隨筆《說謊者說》中續(xù)寫這個故事時，讓那孩子擺脫了道德訓(xùn)誡犧牲品的角色。僥幸從狼口脫身的孩子并未“改邪歸正”，反倒立志成為說謊高手，在不懈的冥思苦想和刻苦實踐中，他漸入佳境，技藝日精，使自己的騙術(shù)產(chǎn)生了魔力，進而讓這種編瞎話的游戲行為演化成了小說創(chuàng)作這一職業(yè)。如此一來，這一隱喻色彩濃厚的“故事新編”，不僅名正言順地把游戲還給了孩子，還含蓄地道出了小說的游戲本質(zhì)：

在人類所能從事的諸多項類的智力活動中，寫作小說，是為數(shù)不多的能把極端的嚴肅認真與極端的荒謬隨意結(jié)合起來的益智游戲，正是這嚴肅認真與荒謬隨意的結(jié)盟共謀，才使得小說的游戲精神獲得了本體化與絕對化的地位，使之進入了一重“虛有”的境界。

這句點穴式的描述實在精彩，令人長久地浮想聯(lián)翩。作為席勒藝術(shù)游戲說的虔誠信徒，刁斗一向認為，小說寫作是一種智力游戲，游戲精神是小說的根本屬性。智力探索與游戲趣味、認真嚴肅與荒謬隨意，是人類精神活動的不同面向，刁斗對它們的透視與解析，既是在洞察人性的本質(zhì)，也是在伸展和升華小說的精神，而他有意為游戲貼上的“本體化”“絕對化”的護身符，更能使其地位不可撼動。有一個他踐行其理論的極端化例子，讓我每每想到都深感訝異，然后莞爾。十七年前，他曾寫過一篇名為《的》的避字小說，在近三萬字的篇幅里，除了標(biāo)題，再無一個“的”字出現(xiàn)——這種駭人聽聞、可以表征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

值得注意的是，上面所引，在確立了游戲精神至高無上的地位之后，又再次讓“虛有”浮出了水面。顯然，對刁斗而言，小說、虛有、游戲，是三個彼此纏繞的詞語，讓它們同時現(xiàn)身沒什么意外。在以小說為名的思想閉環(huán)內(nèi)，它們常常追逐嬉鬧，玩語詞和意義的回形游戲：小說是虛有世界的奇跡;小說是反抗的方式;小說是智力游戲;游戲是對枯燥和虛無的反抗;游戲讓小說進入虛有之境;虛有既是反抗也是游戲;虛有的意義是神性的;小說走在通往神性的路上……這一個個從刁斗隨筆中逃逸出來的、意義豐贍的思想晶體，很像物理世界里雙縫實驗中的奇異光子，以一種神秘和詭譎的方式彼此連接。它們不是語義簡單一目了然的繞口令訓(xùn)練，而是靈動的形而上探求，它們充滿智性的魅力。

將游戲精神融入思考和表達，甚至內(nèi)化為生存方式，這也許是刁斗的主動選擇。對他來說，思想的游戲化表達和游戲的形而上沖動之間，并不需要一條清晰的界限，他本人其實很喜歡陶醉在這種模糊混沌中自得其樂。但也正是這種游戲的沖動，讓刁斗在寫作隨筆時，下意識地為閱讀設(shè)置了門檻——當(dāng)然，門檻這類事從不在他操心的范圍，他在意的只是游戲是否好玩。所以，不論通過小說還是隨筆，要進入刁斗那由雙重游戲著的思想和語言所構(gòu)筑的世界，都不是一件輕巧的事。就像在《慢讀與快感》中他似乎刻意為之的那樣：非要上掛下聯(lián)地避重就輕，甘愿吃力不討好地迂回跋涉，但覷著目標(biāo)的他光一臉壞笑，就是不肯“雅俗共賞”地掰開瓤說餡。他對文字永無厭倦的把玩，他那稱得上是炫技的繁復(fù)修辭，他不斷追求話外之音言外之意的曲里拐彎纏纏繞繞，他通過復(fù)句中的復(fù)句和重重的語義疊加所追求的春秋筆法……常常讓我想起后人對古羅馬哲人塞涅卡的一句評價：“他的修辭技藝一直顯得過分。”但是，或許正是這種“過分”的修辭，才更能吸引誘惑閱讀者，去自覺自愿地沉陷于作家那些語言的演練與思想的實驗。

刁斗關(guān)于小說寫作是游戲的斷語，與奧登為詩歌做出的定論不謀而合：“小說是智力游戲”“詩歌是知識游戲”。當(dāng)然了，這只是他們各自的前半句話。后邊奧登又補充道：“卻是一場嚴肅、有序、意味深遠的游戲”，而刁斗的后半句話，則可以化自他長篇小說《游戲法》的書名：游戲有“法”。是的，游戲越有規(guī)則、越形式化、受限越大越多，對游戲者的技能要求也就越高，而玩的時候，也就越需要嚴謹認真慎重，因此，便也越容易精彩刺激妙不可言。

思想者說

作為幾十年如一日的小說行腳僧，刁斗的寫作始終與思考同步，許多深邃誘人的小說思想源源而來，并且它們也像小說那樣，常常以一種感性的游戲化方式現(xiàn)身登場，所以，它們并不用“理論”標(biāo)榜自己。然而，正是這些拒絕堅硬面孔的感性話語，卻星羅棋布，構(gòu)建出一個小說的理論空間，令人目眩神迷，身在其中而不自知?？v觀刁斗的三本隨筆集，如果說《慢讀與快感》相對集中地書寫了小說理論的話，那么，時而彼此映照致意、時而互相交匯融合的《一個小說家的生活與想象》和《虛有》，則如同它的出身和來路。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在《慢讀與快感》中，刁斗幾次提到了他的口號性思想——關(guān)于小說的“閱讀三忌”：“忌提煉中心思想、忌找尋教育意義、忌對號真人真事?！北砻婵慈ィ@極具啟發(fā)意義的“三忌”好像只是劍指當(dāng)下中國的語文教育、人文教育，是接受美學(xué)問題，實則它掘開的是人類根性中一處貽害巨大的致命病灶：以教條代替感受，以簡化排擠豐盈，核心的病根是拒絕思考。刁斗認為，思考源于認知，而小說是認知的觸手，所以，刁斗推崇具有百科全書品質(zhì)的小說：“小說作為百科全書，尤其作為情感生活和觀念世界的百科全書，其使命只是表達還沒被意識到或只被意識到個別側(cè)面某些局部的存在景觀，以幫助讀者的認知不斷走向廣闊和深入?！庇幸稽c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刁斗所說的百科全書，并不意在信息集合和知識匯總，更不是產(chǎn)品說明書、經(jīng)典家常菜、考試攻略大全、性愛知識手冊之類，它只屬于“情感生活和觀念世界”。“情感”指向倫理，“觀念”指向思想，這意味著，在視小說為認知手段的同時，刁斗正在越過形而下的物化世界而直面形而上的終極問題：“小說的格物，終為致知，以格物生趣固然很妙，由致知通道則為大好?！币还蓮娏业男味蠜_動，支配著刁斗把小說作為探究世界、發(fā)現(xiàn)真相、求索真理、追問人的存在之謎的媒介和手段：

我愿意把踏上小說的玩樂之途，視為走上確認和把握和解剖事物間諸關(guān)系的便捷之旅?，F(xiàn)實生活沿可行性前進，虛構(gòu)故事靠可能性發(fā)展，小說作為存在的勘探器，往遠了說從莊子開始，從近處講自塞萬提斯以降，其實，從來都不僅僅滿足于充當(dāng)鏡子去映照復(fù)制已知的現(xiàn)實，它更樂于成為的，事實上也確實成為的，是現(xiàn)實的發(fā)掘者和創(chuàng)造者：賦虛無以形狀，化虛有為實在。

正是基于此，我更愿意強調(diào)，刁斗首先是思想者，其次才是小說家。

當(dāng)然了，讀小說寫小說構(gòu)成了刁斗的虛有生活，但他的虛有世界要想正常運轉(zhuǎn)，唯此為大的又唯有游戲：“玩樂是我的第一需要，甚至也是唯一的需要。”那么愛玩樂的刁斗與善思想的刁斗，兩者不會頡頏齟齬嗎？還真不，因為在刁斗這里只有游戲，也就是說，玩樂和思想，都是他愉悅身心、欣快精神的游戲手段。在隨筆里，刁斗不止一次地提到，攫取知性樂趣與體驗智力快感，是他沉迷讀寫的最大動力。為此，他還“發(fā)明”了一套判斷小說的特殊標(biāo)準(zhǔn)，其中最惹眼、最重要的一條名曰“騷動”——“誘人騷動，這才是好小說的共同指標(biāo)”。

在評價文藝作品好不好時，“感動”是個司空見慣的籠統(tǒng)標(biāo)準(zhǔn)，看電視、觀電影、讀文學(xué)、賞戲劇時，這幾乎是我們聽得最多的評價?？墒?，如果淚腺分泌指數(shù)真的能成為藝術(shù)標(biāo)準(zhǔn)的話，那么我們首先要做的，恐怕是檢測人體基因序列和考察感知系統(tǒng)，而非探究藝術(shù)作品。愚忠般的感動，它與藝術(shù)作品構(gòu)成的，多半只是被動的主仆關(guān)系;但作為孤本的藝術(shù)作品所召喚的，又永遠是打著私人烙印的個體化感受，欣賞時，體驗的觸角若要更深地抵達其內(nèi)部，首先要做到的恰恰是防范各種表面化情感的過度泛濫，以避免注意力只投射于故事情節(jié)的戲劇性和同理共情的經(jīng)驗性。而騷動所生成的不安狀態(tài)，則可以代言諸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體驗，對于它的私密和神秘，即便感受者本人，也常常無從探聽其真?zhèn)翁搶?，無法摸清其來龍去脈，所以，“它的悲喜是莫名的，它的好惡是夾纏的，它的苦甜是不確的，它的痛快是伴生的”，它更像一道誘人的幻影，只負責(zé)撩撥著你去奮力追逐。當(dāng)然了，作為幻影，你越是接近它，越會發(fā)現(xiàn)它變化莫測;而它越是莫測難料，也便越吸引著你的追逐不停不歇。

依據(jù)我們慣常的概念，騷這個字眼有點輕佻，不低眉順眼，不中規(guī)中矩，不道貌岸然，而是目光蒙眬身段妖嬈，作為一種不和諧音，奏鳴在以偽道學(xué)假正經(jīng)為時代主旋律的交響樂中。但我喜歡它的異端品質(zhì)。它的奔放與曖昧，猶疑與坦蕩，享樂主義與戲謔精神，以及明知不可為卻偏要為之的冒犯的勇氣——通過牢騷和騷擾，去以弱抗強以卵擊石——幾乎就是小說的性格寫照。

顯然，刁斗對騷動的迷戀，不僅有感性的沉醉，更有理性的投射，而他對它天然具有的異端品質(zhì)尤為看重。異端的騷動與玩樂為伍，與反抗為伴，當(dāng)然也必然與思想結(jié)盟，它如同一面多棱的鏡子，能清晰地映照出小說自身的模樣。于是在刁斗那里，騷動，作為無視羈絆桀驁不馴的、其重要性僅在游戲之下的一個關(guān)鍵詞，便等于被賦予了一種神圣的職責(zé)，在參與小說游戲的過程之中，它“通過挑剔以審視成見擴大認知，通過批判以擺脫拘囿更新架構(gòu)”的神奇功能，便也義不容辭地宣示了刁斗極具個性的美學(xué)態(tài)度和小說理念。

如此一路尋蹤覓跡，刁斗那不可遏止的認識論訴求和形而上沖動，也就被我們找到了源頭看清了軌跡。于是，他那些“匪夷所思”的小說思想也就不再難以索解了，我們終于了然，在時時渴望洞察人與事的刁斗的筆下，他是怎樣通過小說語言編織出一個流光溢彩的思想世界的——這個世界里，自然也包括了他為小說所開鑿的堅牢寬敞的理論空間。

是的，討論刁斗，指涉他的觀念時，我的用詞更偏向“思想”而非“理論”，這可能主要因為它們與令人生厭的八股文完全絕緣?？蛇@就是理由的全部嗎？我說不好，我只想強調(diào)一點，在刁斗的三本隨筆集中，箴言警句信手可拈，許多值得細細品味，甚至能令人醍醐灌頂，而那些朗朗上口的“金句”盡管也充滿了“理論”，或者就是“理論”，但怎么打量，它們又都特別“思想”，都非常“思想”格外“思想”。比如，與他的“閱讀三忌”相對應(yīng)的好小說的三個標(biāo)準(zhǔn)：語言的魅惑力、結(jié)構(gòu)的建設(shè)性、故事的延展度;再比如，他對現(xiàn)代主義小說氣質(zhì)的描述：“重氣氛營造而不是人物刻畫，重觀念辨析而不是戲劇沖突，重客觀陳述而不是臧否評判”;還比如如下的一些說法：“自從小說誕生，夢游就是它的特質(zhì)：不拘泥，能僭越”“人這個東西，只有獨立起來，個別起來，如鉆石般讓五花八門的不同棱面都自成格局地閃爍起來，才能達致一個精神化生命所該有的樣子”“生命只是存在的過程，它的誕生只為湮滅，面對死亡這一常勝殺手，它上陣之前就敗局已定。但恰恰是它的絕望屬性，能從反抗的徒勞中昭示人性的尊嚴，能在失敗的悲壯里彰顯精神的高貴”……這些屬于一個小說家的、生機勃勃且戛戛獨造的“思想”，總能令人過目不忘。

在一篇關(guān)于加繆的隨筆中，刁斗這樣談?wù)撟约旱膶懽鳎嗉此菄烂C的游戲與游戲的嚴肅：“推著加繆這塊哲學(xué)的巨石暗夜行路，我的踉踉蹌蹌竟越來越像優(yōu)美的舞蹈。”而在讀到這一句時，我正讀的另一本克爾凱郭爾的書里，剛好也有一句讓我動容的近似的表述：“關(guān)于死亡的思想是位曼妙的舞伴，我的舞伴，其他任何人對我來說都太沉重了。因此，我請求，向神請求：誰也別請我跳舞，因為我不跳舞?！蔽易x克爾凱郭爾稍多一點，知道這位承受了太多苦難卻仍然不憚與命運賭博的思想的舞者并非拒絕跳舞，他是不與紅塵跳舞，不與凡俗跳舞，不與庸眾跳舞……因為他的舞伴只是他自己，是他時時進行著的獨立思考，是他處處用以冒險的個人生活。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一個合格的舞蹈觀眾，但我知道，與歡天喜地的輪舞群舞廣場舞相比，我的確更欣賞以自己的思想行為為伴的獨舞，不論它是刁斗跳的文學(xué)舞蹈，還是克爾凱郭爾跳的哲學(xué)宗教舞蹈，抑或其他什么人跳的其他舞蹈。

作者簡介：

牛寒婷，1979年出生，本科學(xué)經(jīng)濟，研究生讀文學(xué)，曾從事編輯工作十余年，現(xiàn)在遼寧文學(xué)院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發(fā)展中心做研究工作，已發(fā)表藝術(shù)隨筆與文學(xué)批評文章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