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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職工體育場的時候,午后耀眼的白光已經衰減為金黃色,人們也變得柔和起來。他們穿著隨便,成群結隊,繞著跑道一圈圈走著,不急不緩,臉被晚飯撐得渾圓,撫平了許多深刻的褶皺,雖然細碎的皺紋還在,但大體上來說,算得上返老回春,雍容自得。
男人們議論著老張腦血栓了,老李肝硬化了,老孫快不行了,惋惜中帶著些許憤怒:“他就是自己作的,要是早聽我的話,少喝大酒,晚上吃完飯出來運動運動,也不至于這樣?!迸月犝咦匀皇钦J同這種觀點的,但還是要反駁一番:“他那身體早就糠了,還不如我呢,更別提跟你比了。就他那樣,練不練都沒啥用,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痹捳f到這兒,無論是言者還是聞者,都盡到了義務,獲得了滿足,走滿一圈,繼續(xù)下一圈。
女人們的話題則更加具體而瑣碎。例如今晚吃的是剩飯,明早是現馇點粥還是去早市買點豆腐腦。她們這一生的工作與生活,大多被圈在廠區(qū)之內,退休金都差不多,所以甚至連遇到的問題也都相差無幾。無非男人酗酒且大手大腳,兒女時常需要貼補,還要為孫輩操勞。
當然,總要有人展現一下作為國營大廠,尤其是軍工大廠職工該有的素質與紀律。所以體育場的四角空地上,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方陣。身在方陣中的人們,年輕時以車間班組為單位,如今又以喇叭中所播放的音樂為單位,徹底舍棄自我,義無反顧地融入集體中。他們對成為一顆螺絲釘或者一塊磚懷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渴望。他們的追求,他們的事業(yè),他們的精神支柱,全都凝聚于整齊劃一的服飾中。從前是工作服、勞保鞋和線手套,如今是運動服、運動鞋和白手套。仿佛這些都具有特殊的魔力,是收斂約束靈魂的器皿。只要他們穿上了它們,就真的有了靈魂,稱得上是活著。他們隨音樂起舞,并不理會音樂高亢還是婉轉。這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曲目不是隨機播放,他們便會跟著曲目列表不斷變換著舞姿,一個一個的他們,已經和小拉車上的大音箱形成了某種顛撲不破的默契。??煽?,石可爛,天可崩,地可裂,他們肩并著肩,手牽著手,從未改變。
她并不屬于以上任何一類。所以她是這座職工體育場的異類,從她八歲那年就是。
她還是孩子時,并不聰慧,所以小時候的事并不記得很多。她隱約有印象的是在那個夏天,馬家軍拿了許多冠軍。之后,跟前后兩趟房孩子們鉆到稻田地里捉蝌蚪、紅辣椒和扁擔鉤,就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記憶。
她爸每天早晨都會先起來,洗漱完畢后,等送奶人的哨聲響起,他會拎一個小鋁鍋出門。再回來的時候,她就會被叫起,滿心不情愿地洗臉刷牙。等她坐在飯桌前時,面前早就擺好了一碗牛奶,熱的;一個荷包蛋,糖的。
她盡量吃得慢一些,而她爸則會盡量讓她快些。吃完飯,她爸就會蹬著那輛被擦得锃光瓦亮的二八自行車,在星光下載著她到職工體育場。接下來就是跑。二十圈,每圈四百米,中間不許休息。她不太敢恨父親,只好暗自恨起這個職工體育場。她不止一次地在心中問,為什么跑一圈要四百米。又過了十七年,她才逐漸明白,作為一個國營大廠的職工體育場,必然是標準的。一圈四百米,外側是兩塊標準籃球場,內側是兩個足球門,外加一個大看臺,四角是碩大的照明燈,外面是一圈圍欄,鐵質,綠漆,箭頭向上,鋒芒畢露。在她小時候,這里還充當過乙級聯賽的主場。當然,那時候廠子正值鼎盛,擁有一支實力不俗的乙級球隊。不過,估計當初雄心勃勃的廠領導們在將二層俱樂部規(guī)劃興建為這座標準體育場時,一定不會想到,若干年后,這座體育場居然承載了一個八歲小女孩的全部怨恨。這些怨恨是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以小時為單位。每天一小時,每月三十一個小時或者更少些,每年三百六十五個小時或者更多些。日積月累,如果怨恨有質量,恐怕已經將碩大的體育場徹底填滿,并順著綠色柵欄的縫隙,向四處蔓延、流淌。
漸漸地,她和她爸在廠區(qū)變得有名,很多職工與家屬即便在體育場外也能認出她來。他們總是一邊撫摸著她的頭,一邊議論說她爸是氣迷心了,說她不是她爸親生的。說完還會補上一句,美玉這孩子太可憐了。那時候她還小,對這些話似懂非懂。這些話他們從不當著她爸的面說。他們見到她爸,都會笑著喊他趙干事,說兩句可有可無的閑話,然后再笑著離去。
她并沒有給她爸帶來他一直期待的成功,后來隨著馬家軍、王軍霞再也沒人提起,她也并沒有展現出驚人的潛質和出眾的才華,更沒受到哪級運動隊的青睞。除了每年學校開運動會抱回幾張獎狀和一些諸如毛巾、香皂、文具盒之類的獎品,她再無所長。倒是班主任在她高一那年來了趟她家,說服她爸同意她報名成為體育特長生,為三年后的高考做準備。用班主任的話講,在廠辦高中就讀的子弟想考上大學,不想點辦法是不行的,而且還得趁早。這算是她爸逼迫她跑了這些年的唯一收獲。
又過了半年,從前很少喝酒的她爸忽然愛上了喝酒。他仿佛忽然看透了,徹底放棄了,不再理會她跑了多少圈,還在沒在跑,而是每日沉浸在散裝白酒帶來的醉生夢死中。
再后來,已經發(fā)展到揣著酒瓶去上班的她爸,毫不意外地接到了內退的通知,按照廠里人的說法,這叫“一刀切”。她偶爾去她爸那兒看看,發(fā)現她爸即便不喝酒,也和喝了酒差不多——臥床不起,半夢半醒,語無倫次。
她從少年到青年,從沒經歷過愛情,長跑改變了她的膚色和身材,也讓其他男生對她望而卻步。高中以前,他們生怕她遺傳了她爸的瘋癲氣質;高中以后,他們不愿意和肌肉比他們還發(fā)達的她在一起。
再后來,上大學,畢業(yè),就業(yè),她不再跑。
再后來,失業(yè),她又開始跑。
2
她原地做了幾個拉伸的準備動作,忍受著關節(jié)處發(fā)出的酸痛。好長時間不運動,關節(jié)也變得有些僵硬。她草草拉伸完,慢慢跑起來。步幅不大,雙臂完全沒有擺開,與其說是慢跑,不如說是競走,不太規(guī)范的那種。即便如此,她也有些吃不消。她感覺呼吸已經不受她的控制,多年以來養(yǎng)成的呼吸習慣并沒有多大幫助。她的口,她的鼻,她的肺,都在竭盡全力吸入氧氣。一時間,她感覺自己并不是在奔跑,而是身處深淵,溺水掙扎,拼盡全力,卻不斷下墜。
她不得不停下,雙手撐在大腿上,彎著腰大口呼吸,汗水在發(fā)間聚集,滴落,砸在地上,震起細微的塵土。更多的汗水,順著額頭向下流淌,滲進眼角,引來一陣刺痛;流進嘴角,帶來些許苦澀。她抬手,用手背抹了額頭,不過一切都歸于徒勞,她手背上的汗水并不比額頭少多少。
許多快走或者慢走的人超過她,將她甩在身后,自顧自地聊著每天都在聊的閑話。她抬頭看了看,自己只跑了半圈不到。她扭過頭,佯裝端詳柵欄外的街道,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狽。
她在市區(qū)打工的這段時間,停了長跑的習慣。每天朝九晚五,上班下班,路線固定——從家到公交站,從公交站到書店。晚上則反之。于是在這條路線之外的街道,漸漸變得陌生。
她原本以為廠區(qū)中的一切,廠區(qū)大院、職工宿舍、醫(yī)院、電影院、幼兒園小學中學技校,都不會改變,包括出沒在這些地方的人。他們永遠保持著十幾二十年前的樣子。她甚至有一種錯覺,這里的人都是永生的。在廠里當工人的父親退休了,兒子接班進廠,依舊按照父親的方式生活,之后是他的兒子,永遠都有這么個人,從同一個家門走出,又走進同一個廠門。
不過她錯了。她只不過和廠區(qū)若即若離一年左右,廠區(qū)卻悄然改變許多。例如,那個她上學時候常去的海洋書店,已經關門歇業(yè)。
海洋書店是廠區(qū)唯一一家書店,是這個軍工大廠為數不多稱得上文藝的地方。從前她并沒覺得它有多與眾不同。但自從她去了市區(qū)那家名叫印象書店的地方打工,才恍然發(fā)覺,海洋書店與整個廠區(qū)是那么格格不入。
就好像她這個廠區(qū)出來的女孩和印象書店格格不入一樣。
她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她爸已經失去了對她的人生進行規(guī)劃的興趣和能力。當然,主要是能力。她媽雖然希望她能搭把手,幫襯一下炸串的生意,但也心有不甘。盡管她念的那所大學在本市頂多算是三流,可畢竟是個大學畢業(yè)生。她媽這些年來每日里穿串炸串賣串,供養(yǎng)她讀完高中和大學,絕不是為了讓她拿著大專文憑回來繼續(xù)穿串炸串賣串的。
雖然她表面上無所謂,但內心卻渴望走出這片死氣沉沉的廠區(qū)。于是畢業(yè)證上的電子商務四個字讓她站在商場的電視墻前。她穿著黑色套裝,掛著紅色綢帶,每天向停在電視墻前觀望的人們介紹著電視機的型號和性能,順便按幾下遙控器,轉換各種頻道。但大多數時間里,人們只是盯著電視看,并不理會她的存在,仿佛她和她的遙控器不過是屏幕中的一小塊畫面,僅此而已。三個月后,她走了。之后她在藥房里穿著白大褂發(fā)過傳單,在保健品公司的促銷電話里冒充過醫(yī)生,在超市里撤下一包包被捏碎的方便面并填寫損貨單。幾年間,她什么都干了,卻什么都沒干長。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無論她如何設法找到一份遠離廠區(qū)的工作,最終都會鎩羽而歸,守在她媽那個小小的炸串店休養(yǎng)生息,只待傷口愈合,便再一次振翅高飛。不用說,無論她如何努力,都無法擺脫廠區(qū)巨大的引力,即便是這次。
這次,她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徹底擺脫廠區(qū)。她之所以這么想,原因無外乎有兩條。
其一,她在印象書店打工一年有余,更換了三個店長,走了兩撥店員,而她卻一直在。她從一樓書店的理貨員,變成了二樓書吧的服務員,算是升職。她距離在三樓辦公的老板宋先生近了一些,時不時要給他送一杯不加糖的美式咖啡。于是宋先生雖然叫不上其他工作人員的名字,卻知道她叫小趙。她第一次成為資深員工,這在她之前的打工經驗中從未有過。
其二,是因為秦老師。
秦老師從來不讓她稱呼自己秦老師,而是笑著說,可以叫他老秦,或者直呼其名,和平。她不置可否,只是將那杯堆滿了奶泡的卡布奇諾放在桌上,說:“秦老師,您點的卡布奇諾,請慢用?!?/p>
她跟誰都是這樣,包括宋先生。曾經有一個店長找她談過,說她不該這么黑著臉對待顧客,要熱情。她不太適應和人笑臉相迎,無論是對她媽,還是對她爸,或者是身邊的其他什么人。她覺得經理說得有點道理,而且她一向對比較強勢的人難說不,所以私下里嘗試練習過??蓻]等她練出個子丑寅卯,店長卻離職了。新來的店長對宋先生唯命是從,對她這樣的老員工則聽之任之。她索性繼續(xù)黑著臉,來來往往的顧客們倒也習以為常,好事者還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冷姐。
秦老師年紀比她大,卻也跟著好事者喊起她冷姐。她覺得別扭,但就像對待其他顧客一樣,她以黑冷的臉做無聲抵抗。從表面上看,她對待秦老師,與其他顧客并無二致。但如今她回憶起來,卻發(fā)覺那時的冷漠不過是掩飾,掩飾她對秦老師別樣的感覺。
秦老師每次來的時候都衣冠楚楚、西服革履。緊繃的西裝下,被繃緊的秦老師,比之經常出入書吧、穿著隨便、神態(tài)慵懶的男人們,多了許多風度。
她雖然在不自覺間常會隔著吧臺觀察秦老師,但很少與他有眼神接觸。甚至連他清瘦但棱角分明的臉,也只是偶爾偷瞄一眼。她生怕自己的眼神會引起他的注意,讓他抬起頭,向她投來目光。那目光經過近視鏡片的過濾,溫和了許多,卻足以讓她融化。
秦老師是某個已經離職的店長的朋友。據說,秦老師是個小有名氣的小說家。秦老師每周的周一到周五上午九點都會來書吧。他把外套搭在椅背上,點一杯卡布奇諾,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和一支鋼筆,靜靜地在一張小桌前寫一上午。之后再從包里拿出一本書,讀一會兒,在下午離去。
秦老師在本子上寫了什么,她無從知曉。她有時受好奇心的驅使,在送咖啡時瞄一眼,能看到只言片語。雖然語焉不詳,可能看得出寫的是男歡女愛。她總想讀完一個整句,甚至一個段落,可都歸于失敗。因為那一行行黑色的鋼筆字,工整而剛勁,如同一個個落在紙面上的他,不得不讓她分心。秦老師顯然注意到了她的異樣,每次都要跟她閑聊兩句,可她總是冷著臉轉身離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落荒而逃。
后來她還是和秦老師吃了一頓飯。這頓飯,按照秦老師所說,是對她的酬謝,因為一本書。
那是一個星期四的上午,她心不在焉地做了幾杯咖啡,外加一壺花草茶。她不時瞥一眼時鐘,將近十點時,秦老師才姍姍來遲。他那天罕見地穿了一條牛仔褲和一件帶兜帽的休閑外套。發(fā)型也略顯凌亂。在他點咖啡的時候,她看見他眼圈發(fā)黑,顯然是昨夜沒睡好。她一反常態(tài)先開了口,建議秦老師點一壺花草茶。她想,花草茶能夠鎮(zhèn)定安神,或許比咖啡更合適。秦老師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和往常一樣。因為秦老師沒有采納她的建議,她決定這一天不再看他。于是直到秦老師下午走出書吧,她都沒抬頭看他一眼??伤浪吡?,她熟悉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以及步幅略大的腳步聲。
她去收拾杯碟,發(fā)現桌上落下了一本書,薄薄的一本,檸檬黃色的封面,正中是一張黑白照片,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人與一個穿著黑色外套戴白色大檐帽的男人走在街道上,照片上印著書名《流動的盛宴》,以及歐內斯特·海明威。
她將書拿回吧臺,準備明天還給秦老師。她有些好奇,她很難將那個留著濃密胡須的硬漢海明威與秦老師聯系在一起。于是她翻開書,一股香水味撲面而來,那是濃烈的玫瑰香,并不是男士香水,她皺了皺眉。
翻過幾頁,幾條浪線畫在一段話下面:“當春天來臨,即使是虛假的春天,除了尋找什么地方能使人過得最快活以外,再沒有別的問題了。唯一能敗壞一天的興致的要算人了,而如果你能做到不跟別人約會,那么每一天都沒有止境了。對你的愉快心情構成障礙的總是人,除非是極少數像春天那樣美好的人?!蹦蔷€條是藍黑色的,而非秦老師用的黑色,她又皺了皺眉。
又翻過幾頁,在一面半頁空白上印著一個唇印,小小的,上下兩片,組成一個大略的圓形。玫瑰色的唇形豐滿,還留下了白色的紋路,纖毫畢現。她仿佛看見兩片微張的嬌艷紅唇迎面而來,手一松,書掉在操作臺上,引得幾個顧客投來目光。
3
她又起步了,她希望自己的肉體能夠麻木一些,繼而是精神。她不確定是不是精神上的敏感傳染給了肉體。于是她要緩解前者的刺痛前,先要承擔后者的酸痛。仿佛這世界上的一切都要等價交換,就像他們要她做的那些一樣。一想到這些,她便努力將自己的注意力拉回到呼吸上,呼吸要有節(jié)奏,三步一呼,三步一吸。用呼吸調節(jié)步幅,她不斷提醒著自己。
終于,她的呼吸均勻了,小腿隱隱傳來酸痛,但腦中升騰出輕快感,遮蔽了這世界上除她之外的一切。那久違的感覺無與倫比,卻稍縱即逝。再體驗一次的欲望,驅使她又開始跑了起來。這一次,她漸漸適應了跑步的感覺,呼吸找到了從前的節(jié)奏,一圈,又一圈,她的腳步變得輕快起來。她有些陶醉,甚至忘記了那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腳步聲從身后逐漸接近,繼而是呼吸聲,節(jié)奏均勻有力,她聽了,不由得心頭一緊。有風吹過,一個男人超過她,向前跑去。那男人下身穿著短褲,上身卻穿著一件長袖運動衫。運動衫的后背洇出一片潮濕,左袖管在臂彎處打了個結,那結隨著步幅前后擺動。她望著那背影,松了口氣,那男人跑得很穩(wěn),節(jié)奏均勻,體力分配也合理,但不是鄭宇宏。
曾經鄭宇宏跑得也是這么出色,雖然他去市里的重點高中借讀了,可體育隊的帶隊老師依然對他念念不忘,甚至在周六加訓的時候,特意把他找來,給隊員們做示范。
鄭宇宏在跑道上輕快地跑著,因為只有腳掌著地,所以他更像是在跳躍,像一只鹿那樣。他的大腿修長,肌肉繃緊成幾束,再放松,往復循環(huán),驅動著他向前奔跑。他的發(fā)梢隨著步伐揚起,又落下。因為他跑得很輕巧,甚至有閑暇對著在一旁觀摩的他們微笑。
帶隊老師指著奔跑的鄭宇宏做技術分析,贊許之情溢于言表。她對技術分析并無多少共鳴,因為她發(fā)現周新民正在盯著她看,那目光既肆無忌憚,又如饑似渴。她毫不客氣地狠狠瞪了他一眼,搞得男隊員們偷偷跟周新民起哄。為數不多的幾個女隊員則竊竊私語著。于是老師不得不草草結束了飽含深情的技術分析。當然,他們也為之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全隊加練跨步推舉,男的多加十公斤,女的多加五公斤。
加練完,鄭宇宏他爸從停在路邊的桑塔納2000里搬出兩箱可口可樂,招呼隊員們過來,每人兩罐,喝完還有,管夠。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唯有她遠遠站著,冷眼旁觀。周新民站在她和其他隊員中間,左顧右盼,最終還是選擇了可樂。
鄭宇宏他爸塞給他兩罐可樂,他走過來,要塞給她,卻被她推了回去。
“我爸說了,最近活兒多,等忙完這陣子,有空去看看趙叔?!编嵱詈暾f。
她沉默不語,盯著跑道上一顆碩大突兀的爐灰渣子,它玻璃一樣光滑的表面反射著陽光,白色而刺眼。
見她毫無反應,鄭宇宏只好將兩罐可樂放在地上,轉身離開。
后來那兩罐可樂都讓周新民拿走了。他問及鄭宇宏和她的過節(jié),她緘口不言,因為她不愿提及自己和鄭宇宏的親事。
她爸在沒成為酒蒙子之前,有不少朋友,鄭宇宏他爸算是其中交情最好的一個。他們兩家經常互相串門。先是喝酒,然后打麻將。四個大人能打一個通宵,兩個孩子就睡在一張床上。她討厭渾身是土的鄭宇宏睡在她的小床上。鄭宇宏一見她要跟他睡一起,也一臉的不情愿。但他們各自的父親最終都說服了他們,用廠區(qū)里的父親們常用的辦法,雖然粗暴,但很有效。掃帚疙瘩對于廠區(qū)的孩子而言,永遠是無法反駁的。
有一年春節(jié),她爸和鄭宇宏他爸都喝高了,說是要給她和鄭宇宏定娃娃親,嚇得她抱著她媽啜泣,鄭宇宏則號啕大哭,滿地打滾,整個場面陷入尷尬。盡管如此,兩個男人卻鄭重地碰杯,將杯中的白酒一飲而盡,仿佛是定下了牢不可破的誓約。
后來,鄭宇宏他爸承包了三產的一個小加工廠,替廠里加工原料,賺了不少錢。而她爸則沉溺酒精之中無法自拔,被廠里“一刀切”,從前關系不錯的都不再上門,包括鄭宇宏他爸。
用她爸的話來講,這叫“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鄭家再有錢,他不稀罕。
從此他們家和鄭家徹底斷了來往,形同陌路,視作仇讎。
不過無論增加多少訓練強度,都幾近徒勞。他們那一屆,體育特長生全部毫不意外地在高考中落榜——她是因為文化課,周新民是因為體育加試。在等待入學通知書的那個悠長假期里,她百無聊賴,每天來體育場長跑。這多年來被強迫出來的習慣,反而成了她排解焦慮和失落的療法,屢試不爽。體育場上的熟面孔,就只剩下周新民。周新民每天死纏爛打,終見成效。她雖然依舊黑著臉,但會在跑的時候應付周新民幾句。而那時愿意和她聊幾句的,也只有這個滿臉痘坑的男生。其他人都忙著成群結隊地往市區(qū)跑,仿佛只有在市區(qū)某個幽暗的旱冰場相互攙扶著滑一場旱冰,才算是對得起那個來之不易的暑假。
周新民聲稱自己已經摸清了門路。他家鄰居王黑鐵是做批發(fā)生意的,成麻袋地從南方批發(fā)來打口磁帶和CD。因為交情不錯,所以王哥允許他親自去庫房挑選,不額外加價。他會在學校門口支個攤子,兩塊進的賣五塊,四塊進的賣十塊,六塊進的賣十五。這么干上幾年,就能在北商店兌個小店,擴大經營,除了賣碟和磁帶,還出租VCD和DVD。周新民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無法自拔,眼中閃著光。她不得不感慨,周新民的肺活量真好,居然能在劇烈的長跑中滔滔不絕。
她和周新民都沒注意,一個踉踉蹌蹌的身影從看臺的陰影中沖出,空酒瓶扔了過來,險些砸在周新民形如冬瓜的頭上。含混卻高亢的叫罵聲傳來,周新民回頭,見是她爸,不由得一臉驚恐,奪路而逃。她爸指著周新民的背影大罵,引得體育場上的人紛紛停步圍觀。她默不作聲,向后走幾步,撿起一只藍色拖鞋。那拖鞋鞋底沖上,紋路幾乎磨平,間隙被黑色的油膩填滿,那是她爸落在地上的。她走回來,蹲下,拉起那只灰色滿是污垢、不知多久沒有認真洗過的腳,將拖鞋套在腳上。她想讓他回家,但卻拿不準該讓他回哪個家。是體育場西側她和她媽住的炸串店,還是體育場東側他們一家三口原來的那個家。用她媽的話來說,那已經不算是個家,充其量是她爸的“狗窩”。
她爸向她揮了一下手,嘴里呼喝有聲,分不清是咒罵還是命令。他向烤串店走去,把她和一眾看客扔在體育場。她并不想回家,再一次面對耍酒瘋的她爸和沉默落淚的她媽。她只好繼續(xù)跑了起來,一圈又一圈,直到看客們說夠了閑話,紛紛散去;直到月上中天,體育場四角的大燈逐次點亮。
她回家時,她爸已經走了。她媽鄭重地跟她談了一次。她懵懵懂懂地聽著,只記住了其中的一句:“要是沒有老周家,你老姑不至于死得那么慘,你可不能跟新民處。”
她試圖解釋,她壓根不會和長得那么寒磣的周新民處。而且,害死老姑的人并不姓周,只不過是周新民他爸的徒弟,跟他爸學過兩天摔跤。不能因為這個就記恨人家一輩子。再說他一個酒蒙子,不能平時啥事都撒手不管,又蹦出來愣充一家之主。況且周家對她們母女一直不錯,這些年來一向是能幫就幫,不求回報。那年要不是周新民他媽,她媽哪能順順利利地辦了病退,退休金還比別人高出一大截?
她一肚子的話,面對她媽,卻說不出口。
她最終只說了一句:“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
他,指的是她爸。自從她爸在一次酒后打了她媽,聲稱她媽要是再賣炸串給他丟人他就打折她媽的腿之后,她就開始這么稱呼她爸了。
她媽坐在線轱轆充當的板凳上,身前是個裝滿了腌肉的大鋁盆。她媽戴著一雙膠皮手套,往握在手里的幾根竹簽子上穿著碎肉,兩塊瘦的,一塊肥的,再兩塊瘦的。她站著,看不到她媽臉上是什么表情,只看見那頂滿是深深淺淺油漬的白色桶帽下,露出了一撮花白的頭發(fā)。還有那一截骨骼突出、青筋隱約可見的脖頸,以及將藍白相間的舊運動衫頂起、由脊椎構成的弧線。她第一次意識到,她媽如此蒼老,已經沒人相信她今年還不到五十歲。
她媽慢悠悠地說:“他再咋的也是你爸,其實他也心疼你?!?/p>
她媽說完,抬手,把剛剛穿完的那些肉串舉在眼前,數過了數,然后放進旁邊的鋁盆,又抓起一把竹簽,繼續(xù)在燈光下穿了起來。
鋁盆上吊著幾條彩帶的小吊扇一圈一圈地轉著,忠實地執(zhí)行著它驅趕蠅蟲的職責。
吊扇嗡嗡的轉動聲,白熾燈滋滋的電流聲,冰箱啟動制冷時的轟鳴聲,以及那臺舊彩電里傳出的狗血對白,將整個小屋充滿。她媽和腌肉、竹簽、肉串融入這些聲音,渾然一體。唯有她格格不入。
她明白了,再追問這話是誰說的,已經不再重要,因為關于這件事,顯然她爸和她媽已經達成了共識。她要解釋什么,卻無從開口。她知道,她媽這么多年以來,已經在她爸身上學會了一條生活準則:從來都是沉默終將戰(zhàn)勝爭吵。她媽推而廣之,將這條經驗也用在了她的身上。沉默與忍讓,同樣可以逼迫她就范。而且更可怕的是,這些都無聲無形,卻比她爸的吵鬧更有力量。
于是在那天晚上,她在內心中做出了一個決定,一定要走出廠區(qū),不再回來。
可她幾經努力,終究還是歸于失敗。不同以往的是,之前她都是獨自回來,這一次,卻是被一個男人送回來的。那個男人她從前喊他秦老師,那天晚上是老秦,后來是和平,現在是秦和平。
4
她拾到書的第二天,秦老師是九點到的,亦如往常。當她把那本《流動的盛宴》遞給秦老師時,他略遲疑了一下,才伸手接過。
秦老師說:“一樁傷心事,原本想讓它隨風而去,沒想到卻如影隨形?!?/p>
她這才意識到,秦老師是有意把這本書留在書店的,她卻偏偏送了回來。
秦老師的拇指輕輕摩挲著封面上那個白裙女子的輪廓,眼神中滿是落寞。
“這時候,要是有個朋友在該多好?!鼻乩蠋煹穆曇艉苄?,像是在喃喃自語,可卻讓她心頭一熱。
她說:“秦老師,要不給您來杯熱可可吧?!?/p>
秦老師點了點頭,第一次聽從了她的建議。
秦老師說:“冷姐,下了班能不能陪我坐坐。”
她輕輕嗯了一聲,轉身離去,帶著急促的心跳聲。她在攪拌熱可可時暗想,如果秦老師沒聽見那一聲嗯,她就和平時一樣,到點下班,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
可什么都發(fā)生了,甚至超出她的預料。
那天三點下班后,她還是陪秦老師坐了坐,不是在印象書店,而是在一家茶餐廳。
茶餐廳人不多,除了她和秦老師,還有幾個穿著講究的男人在輕聲交談。秦老師去前臺點喝的,她看著一個穿著藍白條紋polo衫的男人打開一個精致的小皮箱,從里面逐一拿出牌墊、撲克牌和籌碼。她很好奇,不知道他們是純粹玩玩,還是每個籌碼都代表一筆不菲的金額。她努力讓自己聽清男人對規(guī)則的講解,仿佛如此,她就會擺脫第一次和秦老師獨處的忐忑不安。
不過她多慮了。幾個小時后,當她赤裸地躺在床上,點燃了一支香煙,或許是因為心不在焉,她被嗆了一下,不禁咳嗽起來。但很快,那淡藍色的煙霧讓她鎮(zhèn)定下來?;叵肫饋?,不得不承認,和平是個很細心的男人。他對她彬彬有禮,而且主動開口說起自己的事,免得兩個人四目相對卻無話可說。一想到和平說話時的神情,她便分了神,注意起衛(wèi)生間里傳出的水聲,她想象著在淋浴頭下的情景,以及和平赤身裸體的樣子。他帶給她疼痛,他帶給她歡愉。她試圖鴛夢重溫,卻發(fā)現自己因為第一次的緊張,而沒來得及捕捉全部細節(jié)。剛才發(fā)生在床上的一切太過匆忙,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和平一直夢寐以求的。而對她而言,到底是不是,她說不清。她說服自己是,可在內心深處卻不敢篤定。這是一場在倉促中開始,在慌亂中進行,在悵然中結束的半推半就。
“她雖然很年輕,但社會經驗比我豐富得多。她在不同的男人面前,會呈現出不同的面孔。說起來有點悲哀,我是個很單純的人,只認為自己是愛上了她,卻沒料到這一切不過是她的游戲。那本書是她從我的書房里借走的。如果你看過這本書的話,就能看到她留下的印記。海明威寫完這本書不久便飲彈自盡。我也因為這本書,一步步走入她織就的情網,飲下自己親手釀造的苦酒。如果說菲茨杰拉德是被他的姍爾達給毀了,那我也即將被左姍姍毀滅。她讓我無可救藥地愛上她,又決絕地拋棄了我。用她的話來講,我不過是她集郵冊里的一枚紀念郵票而已……”
和平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望著面前那杯琥珀色的酸梅汁,輕輕地說著。雖然她不知菲茨杰拉德和姍爾達是誰,但他和那個左姍姍,她卻聽懂了。她試圖說兩句話安慰和平,卻發(fā)現和平已經陷入一種忘我的情緒。他講述著,仿佛正在經歷那些讓他心碎的時刻。她盯著和平,開始還在聽他在說什么,可到后來卻不在意他到底說了些什么。和平神情落寞,眼神憂郁,眼角潮紅。她雖然比他還年輕,卻想把他抱在懷里,撫摸他的頭發(fā),輕聲安慰。
她深陷這種情緒中,無法自拔。以至于他倆是何時走出茶餐廳,走進小酒吧,再走進這家快捷酒店的,她全都沒了印象。
事后,和平提出送她回家。她坐在車里,呆呆地看著身旁的和平,直到和平問她路應該怎么走,她才發(fā)覺,不知不覺車子已經一路向北,駛過了二環(huán)。
她指了路,心卻慢慢沉了下去。隨著她與廠區(qū)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她的心仿佛被廠區(qū)巨大的引力所拉扯,幾欲撕裂。
她不得不想到許多實際的問題。例如,該如何跟她媽解釋她與和平的關系。例如,她該如何跟和平坦白她家里發(fā)生的一切。例如,和平會不會接受她爸是個酒鬼,她媽是個賣炸串的小販。例如,和平該怎么向他的作家朋友介紹自己,一個在書店二樓上班的臨時工。
隨著這些“例如”襲來,她忽然發(fā)覺,她對身邊這個男人一無所知。她只知道他叫秦和平,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是印象書店的???。除此之外,他住在哪里,從事什么職業(yè),是否婚配,是否有過孩子,甚至他的電話號碼是多少,她都一無所知。
她想到這些,不由得一陣陣發(fā)冷。她本以為這次失控并沒有她想象的糟糕,卻不料真正糟糕的并不是失控本身,而是失控如海嘯般退去,留下遍地狼藉等待她去收拾。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卻將這預感歸咎于廠區(qū),無論多美好的東西,只要進了廠區(qū),就會被這里的氣息一點點腐蝕,最終霉爛。
她指點著和平把車停在體育場的東門,然后說自己想在體育場里走走。和平并沒問她為何要在晚上九點時去那座空曠的體育場里走走,而是點了點頭,算是同意。她以為和平會陪她,她甚至為如何婉拒和平送她回家而編好了理由,可她卻發(fā)現和平并沒有要下車的意思,只是探出頭囑咐了幾句小心之類的話。他的眼神中沒有興奮,沒有愛憐,甚至沒有內疚,那雙眼睛里裝滿了空洞。她怕陷入那空洞中無法自拔,只好避開他的眼睛。
她有些失望,原本打算轉身離開,但一句路上小心卻脫口而出。她恨自己的懦弱,可又無可奈何。她慢慢向體育場內走去,一半是因為期待他能下車追上她,一半是因為那場失控帶來的隱痛。她聽見身后傳來輪胎與柏油路的摩擦聲,越來越遠。不知這輛小車將載著和平跑向哪個女孩,在這漆黑的夜。
她看見鄭宇宏跑過彎道,瞥了她一眼,繼續(xù)跑著,四步一呼,四步一吸,像高中時那樣輕快。黑超跟在他身后,一邊奔跑一邊吐著粉紅色的舌頭。
這幾年,鄭宇宏雖然經歷了加工廠破產、父親負債失蹤、母親離世、家產凍結和離婚,只能寄居在他姥爺留下的破舊兩居室里,但依然算得上是個成功人士。因為他在市里的司法鑒定所工作,雖然鄭宇宏他爸當年先進所再轉正的安排沒能實現,可他這個臨時工在廠區(qū)的人們看來,依然是個人物,手握權力。因為他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沒有負擔,出手闊綽,和從前一樣,依然為各種規(guī)模的同學聚會買單。因為他遭逢大變,暴瘦了三十斤以后,重回體育場,恢復了高中時期的風采,像從前一樣瀟灑而輕盈地跑。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那條叫黑超的狗,體形碩大,血統(tǒng)純正,那是鄭宇宏他爸留給他的唯一尚未被債主瓜分的財產。
她看到不遠處一個身影在加速,跑過彎道,越來越近,沒有節(jié)奏,步伐凌亂,呼吸更是急促紊亂,不管不顧。跑來的人冬瓜臉,臉上滿是深深淺淺的痘坑,頭上滿是蓬松不規(guī)則的自來卷。是周新民。
“處對象了?”周新民大聲地問。
她沒有回答,顯然,周新民剛才看到她從車上下來,也看到了探出頭的和平。
周新民見她沒有回答,便徑直向鄭宇宏的背影追去。她不明白周新民怎么和鄭宇宏較上了勁,也不明白為何他會采用這么失敗的策略——當初帶隊老師曾經說過,超人選彎道,可他現在卻準備在直道超過鄭宇宏,而且是用這么魯莽的跑法。
周新民奮力擺動著雙臂和雙腿,因為幅度過大,動作已經變形,他頭高高揚起,上身隨之向后傾斜,完全不像接受過專業(yè)訓練的樣子。他就這樣超越了鄭宇宏,然后繼續(xù)加速,跑過彎道,接著是直道,接著又是彎道。終于,他耗盡了最后的體力,停在她面前,彎著腰大口呼吸。
周新民揚起臉,伴隨著呼吸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哥們兒跑的怎么樣?”
她不置可否。
周新民又說:“有啥可牛的!”
她不確定周新民說的是誰,是鄭宇宏,還是送她回來的和平。
周新民察覺出她的異樣,說:“遇上事了,可以跟我嘮嘮?!?/p>
腳步聲傳來,鄭宇宏從彎道跑來,跑過他們,用一樣的節(jié)奏,一樣的步伐,一樣的速度。她感覺到鄭宇宏的目光直刺而來,落在周新民身上。那冰冷的眼神,就像他身后的黑超一樣。
“趕緊追,他超你了?!彼粺o惡意地揶揄著。
周新民喘著粗氣,盯著她,眼神中是困惑和不解。
“你也就這點能水,老老實實賣你的爆米花得了,還真以為自己是練專業(yè)的?”她冷冷地說。雖然她知道,她不該這么說周新民。周新民從電大畢業(yè),就一直在廠區(qū)南面的農貿市場前賣爆米花,奶油的五塊一袋,巧克力的六塊一袋。雖然每次碰見,周新民都會吹噓自己過得不錯,掙了不少錢,可她聽她媽叨咕過,周新民他爸自從得了腦血栓以后臥床不起,全靠他媽照顧。家里缺錢,要不然周新民也不能干這個。而她知道周新民并不滿意自己的職業(yè),畢竟每天搖著由舊高壓鍋改成的崩鍋,和他開個音像店的理想相比,差距太大了。這一直是周新民心頭的隱痛。平常她都盡量不提這事,可今天她卻忍不住。仿佛傷害了一個人,自己就顯得不那么狼狽了。
周新民吐了一口唾沫,撩起盜版阿根廷球服的下擺,抹了把臉,然后向鄭宇宏追去,速度并不快,還有點顛簸。他一點點地加速,榨干自己已經所剩無幾的體力。
一圈,兩圈,鄭宇宏依然堅定地跑著,周新民依然疲憊地追著,可是周新民與鄭宇宏的距離越落越遠,第三圈的時候,已經不是周新民追逐鄭宇宏,變成鄭宇宏追逐周新民。
場面不但難看,而且尷尬,她覺得她作為一名旁觀者,比周新民還要尷尬。
“差不多行了,你不嫌寒磣嗎?”她朝著周新民大喊。
周新民并不理會她,依然姿勢難看地跑著,他身后的鄭宇宏越來越近。
她轉過身,向體育場的西門走去。西門對面的路邊是一排破舊的二層旱樓,一樓把山臨街的房間,外面擺著一個燈箱,上面“韓家炸串”四個字亮著。那是她媽那個小店的招牌。她朝著那個小小的燈箱走去,仿佛全世界都陷入黑暗,唯有那里還亮著一塊白光。
她聽見身后周新民狼嚎一樣的吼聲,她沒有回頭,感到兩股灼熱順著面頰流淌,晚風吹過,灼熱變?yōu)楸鶝觥?/p>
5
她漸漸適應了小腿的酸痛,呼吸也變得有節(jié)奏起來。她幾乎可以肯定,那個每天要繞著操場跑二十圈的小女孩又回來了。她一點點地加速,希望自己能夠跑出當年的成績,但她還是放棄了。她放棄奔跑這么多年,于是奔跑也放棄了她。
一想到這里,她感覺嘴里發(fā)干。不久前還能潤潤喉嚨的唾液不斷聚集,變得黏稠,讓她感到惡心。她吐了口唾沫,希望能把那種惡心吐出去,可最終還是失敗了,那一小攤黏液頑固地堵在喉頭。
她反復默念著一句話:“原本想讓它隨風而去,沒想到卻如影隨形。”
她就這樣一邊跑一邊默念著,仿佛是在細細地咀嚼它。她感覺她所經歷的一切,都可以用這句話來概括。她努力想著,試圖找到這句話的出處。
當她想起這句話是秦和平說的,不禁又泛起一陣惡心,她停下腳步,蹲在跑道邊,對著叢生的雜草嘔吐起來。她干嘔著,但無濟于事。她借助食指的力量,終于把那一攤黏液吐了出來,但她卻并沒有感覺到輕松。她只是處理了一樁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問題。這問題甚至稱不上是麻煩。但她對真正的麻煩,卻無能為力。
她很后悔,不應該聽周新民的,跟他一起去出攤。
自從那晚之后,她就陷入了恍惚。她期盼著和平能在書店出現,向她解釋一下,那一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從此以后,和平就仿佛是人間蒸發(fā)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
其實在她心底,關于這件事最終會是什么結果,早已有了結論。她已經察覺到了和平事后的冷漠,可她卻始終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覺。
無論信與不信,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
她沒有和平的聯絡方式,此人無從找尋。她曾想過要不要通過那個已經離職的店長找到和平。但她并沒有這么做,只是繼續(xù)上班,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如此過了一個月,她離開了書店。和以往的失業(yè)經歷不同,這次是她主動提出辭職的,即便是宋先生極力挽留,也無濟于事。
她已經接受了答案:如果他和她有了床笫之歡,卻從此消失不見,足以說明一切。
她和往常一樣回到家里,跟她媽說她辭職了。她媽沒說什么,只是遞過來一雙膠皮手套和一個大鋁盆。于是她坐在吊扇下,戴上手套,和之前的幾次失業(yè)后一樣,略顯生疏地穿起肉串。
肉串剛穿夠五手,響起篤篤的敲門聲,是敲在門框上的。她通過塑料門簾和紗門,能隱約看到鄭宇宏牽著黑超的輪廓。于是她放下肉串,摘了手套,轉進里屋,端起那個碩大的搪瓷缸,一點一點抿著里邊晾涼的茶水,茉莉花香沁入鼻腔,她細細地品著,慢條斯理。
她媽瞥了她一眼,停下手里的活兒,摘下膠皮手套,在冰箱里拿出一個塑料袋,袋子裝得很滿,墜得拉手的位置已經微微變形。鮮紅色的碎肉透過乳白色的塑料薄膜,變成粉色。
她媽走出串店,黑超興奮的嗚咽聲傳來,掩蓋了她媽和鄭宇宏的說話聲。
鄭宇宏最近總來,說是買點邊角料,回去給黑超吃,但她跟她媽都明白他是為何而來,于是她每次都會去里屋轉轉,她媽則主動迎出去,在屋外完成一場買賣雙方都心猿意馬的交易。
門口傳來剎車聲以及黑超的吼叫聲。她把搪瓷缸蹾在桌上,仔細聽著外邊的動靜。她媽聲音忽然提高,囑咐鄭宇宏回家時候小心路,他住的那排旱樓底下正在挖溝,通下水道,她媽熱情而細心,送客的意圖卻十分明顯。接著是鄭宇宏道謝,黑超的嗚咽聲逐漸遠去。她媽推門進屋,車門刺耳的嘎吱聲響起。只有周新民那輛破舊的小微型才會發(fā)出這么刺耳的聲音,就跟他的嗓音一樣。她松了口氣,轉到外屋。
她媽擰開了煤氣爐子,爐子上的方形炸鍋里,豆油開始冒起氣泡。她媽打開旁邊的冰箱,從里面拿出了兩個雞排、兩手肉串,外加兩串骨肉相連和三串裹著香菜的干豆腐卷,放在旁邊的托盤里。
她媽剛準備好,周新民就拎著兩個大黑塑料袋走了進來。
周新民用屁股頂開紗門,沒頭沒腦地說:“韓姨,今天又剩了不少爆米花,一大袋奶油的,一大袋巧克力的,扔了也浪費,我都給你拿來了……”
周新民一轉身,看到了她,不由得一愣。
她瞥了周新民一眼:“我媽早晚得讓你給整出糖尿病來?!?/p>
周新民咧了咧嘴,算是笑對人生??稍谒磥恚€不如不笑。
她媽接過塑料袋說:“新民,下回少做點,整這么多浪費?!?/p>
她媽把兩個塑料袋放在一邊,將準備好的炸串放進鍋里。
周新民隔三岔五就來,說是給她媽送點爆米花,她媽則會給周新民炸幾個當天賣剩下的串。
周新民的爆米花拿來時尚有余溫,無論是奶油的,還是巧克力的,都因黏稠的糖漿而凝結為碩大的爆米花球,只有剛出鍋的爆米花才會如此。而她媽所謂剩下的炸串,全都是前天晚上單獨穿出來放進冰箱的。肉串上的肉塊比正常賣的多出一截,而雞排幾乎能毀正常的兩個。
她對他們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表演,多少有點瞧不上。周新民和她媽,無論是不是在廠里上班,身上都永遠帶著廠區(qū)的味兒。這種看似禮尚往來的交往背后,其實都隱藏著精密的計算。廠里人大多家里都有個小本,上面寫滿了人情往來。甚至廠里人還為這種人情賬發(fā)明了個專有名詞:“過兒”。你因為去年我兒子結婚,隨了二百,于是你我便有了過兒,今年你孫子辦滿月酒,我因為這個過兒,也得去隨二百。哪怕人沒到,錢得到位。如果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過兒視而不見,那么他的名聲不出一周便會傳遍整個廠區(qū)。從此以后,此人便會被徹底摒棄在廠區(qū)的社交生活外,在背后受到認識或者不認識者的道德譴責。
她媽用笊籬把炸好的串撈出來,控了控油,裝進塑料袋,外邊又套了一層,遞給周新民。
她媽說:“新民,晚上別熬得太晚,看球就是個愛好,不能把身體熬壞了?!?/p>
她看到周新民猶豫了一下,估計是他想留下邊吃邊聊,她媽卻很藝術地下了逐客令。她不得不佩服起她媽,干啥事都是潤物細無聲,從來不像她那樣直眉睖眼。甚至她媽把這種處世之道發(fā)展成了一門藝術,一有機會就要對外人大顯身手,如果不能如愿,甚至會悵然若失。
周新民說:“今晚阿根廷對墨西哥,咋的都得看?!?/p>
她媽笑了笑,不置可否。
周新民轉向她說:“美玉,你好歹也練過長跑,怎么就不看世界杯呢?!?/p>
她搖了搖頭:“沒那工夫,看著累?!?/p>
周新民哀嘆:“沒勁!生活都沒點追求?!?/p>
“就你有追求。你咋沒趁著世界杯,去南非賣爆米花呢?”一句話脫口而出。
“美玉!”她媽說了她一句。
整個小屋陷入了沉默,周新民無奈,拎著塑料袋訕訕離去。
她忽然哼起了《阿根廷別為我哭泣》的調子,沖著周新民的背影。
周新民轉身,拎起自己球服的前襟說:“阿根廷有10號梅西,今年肯定奪冠!”
她說:“估計是南非太熱,你家梅西不太適應,到現在還沒進球吧?”
周新民一跺腳轉身離去,出門的時候抬手勁大了,撩得塑料門簾嘩嘩作響。
她在周新民離開后滿懷惡意地問她媽,既然不想讓她和周新民處,又何必請他吃炸串,還特意加量。
她媽說,周家欠他們趙家的,趙家也欠他們周家的。當初要不是李大夫幫忙,她也辦不了病退。而且因為要得急,李大夫一人忙不過來,就喊了周新民幫忙。母子倆熬了一個通宵,才給她準備齊了病歷材料。
“再說,都在一個廠子,抬頭不見低頭見。不處對象,也不能成仇人。多個朋友多條路。”她媽做了總結陳詞。
她吃著因為放了太多巧克力和糖而發(fā)苦的爆米花,恍然發(fā)覺,在廠區(qū)里,她固然沒有什么仇人,可也沒什么朋友。上學時她就離群索居,畢業(yè)后和同學更沒有什么來往。真正算得上朋友的,或許只有這個周新民。
本來鄭宇宏應該算一個,可她卻怎么也忘不了那次鄭宇宏看她的眼神。
在昏暗的KTV包廂里,鄭宇宏與其他同學一邊舉著啤酒瓶子相碰,一邊談笑風生,偶爾露出的詞語出格。在一群已經結婚生子、言語和脂肪一樣肆無忌憚的女同學中間,高挑而沉默的她顯得鶴立雞群。于是她選擇遠離她們,占著麥克風,唱了一首接一首。在《陽光總在風雨后》唱到一半時,她舉著麥克風等待間奏結束,忽然感到背后發(fā)涼。她轉頭,看見男男女女都盯著鄭宇宏,笑得曖昧,更有好事者跟著起哄:“宇宏,陽光總在風雨后,快上啊?!倍嵱詈陝t正盯著她,頭略低,眼睛瞇著,眼仁向上,直直地對著她閃著光。她忽然想起了黑超,它在盯著體育場里的野貓,嗚咽著繃緊后腿,準備隨時上撲時,也是這種眼神。
她打了個寒戰(zhàn),麥克風掉落在地,包房里炸起一陣尖銳的噪聲。姍姍來遲的周新民把一大袋爆米花揚了一屋子,拽著她走出了包廂。
回家的路上,周新民喋喋不休,說別跟這幫已婚的見識,他們就這樣。
從前她總嫌周新民寒磣,從那次以后,她反倒覺得他不那么寒磣了,可能是看得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吧。
她每天除了幫著穿串,就是在下午她媽炸串的時候幫著收錢??此泼β担瑢崉t無聊。無聊的時間里,她總是會想起秦和平。倒不是對他還有什么留戀,但總覺得這件事就以這種方式過去,實在虧待了自己。她需要一個答案,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是真實可信的,還是漏洞百出的。她需要一場與秦和平的對峙,她義正詞嚴地問,他心虛地答,他會閃爍其詞,他會躲躲閃閃,她則不斷追問,逼迫他掏出埋藏心底的那些骯臟與不堪,再將這些當眾展示,讓他羞愧難當、無地自容。她不但要向人們證明秦和平是個道德敗壞的偽君子,還是個蹩腳的小說家。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著那場景,心懷怨恨,卻又沉浸其中,無法自拔。她甚至去了網吧,以秦和平+空格+小說為關鍵詞,搜索出了許多結果。
她在某個都市報的電子版上找了一篇對秦和平的專訪,看日期是上周的。在專訪里,本市的知名作家秦和平侃侃而談,說自己能取得如今的成就,全是因為他為了文學奮不顧身。即便文學是烈火,他是飛蛾,也在所不惜。他努力飛翔,就是為了與烈火融為一體的那閃光一瞬。記者問,他的小說多聚焦于當下都市男女的情感糾葛,小說中所寫是否都是基于真實經歷。他回答,要感謝幾位繆斯女神,是她們帶給他非凡的體驗,無論好與壞,這些體驗都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素材,成為他走進文學世界的階梯。當記者請求秦和平介紹一下這幾位繆斯時,他只說最近的一位繆斯,是Z女士。他要以Z女士為原型寫一篇小說,小說的題目已經有了,叫《控》……
她不知道這個Z女士是誰,是左姍姍,還是趙美玉,或者其他什么人。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她已經明白了秦和平那空洞的眼神背后代表著什么。一場對質已經開始醞釀。
可這場對質,卻被周新民的一個主意消弭于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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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新民又來了,拎著兩盆微小的植物。那兩個小花盆還不如老龍口的口杯大。里邊的植物蓮花形分布的葉片肥厚,嫩綠的葉面上泛著淡淡的紅。她不知這植物叫什么,但在第一次見就喜歡上了它們。她坐在桌旁,下巴枕著手背,仔細地看著,看著那葉片上纖細得幾乎不可見的細小茸毛。
周新民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對面坐下,說:“這叫多肉,南方挺多,東北少見。王哥現在連打口碟的生意都不做了,在渾南包了塊地,支起大棚,專門培育多肉,往日本韓國出口,錢都讓他賺海了。我跟王哥拉咕了挺長時間,才整著點貨源。我準備把爆米花攤子挪到職院門口,再支個多肉攤子?!?/p>
她說:“那行啊,等啥時候周老板發(fā)財了,可別忘了請客吃飯。”
周新民扯著公鴨嗓說:“可拉倒吧,我都要愁死了。兩個攤子我一個人根本看不過來?!?/p>
還沒等她說話,她媽倒是咳嗽了一聲。
她假裝沒聽見,說:“正好我現在閑著沒事,你要愿意,我就去幫幫忙?!?/p>
她媽又咳嗽了一聲。
她接著說:“錢多少無所謂,就圖個樂,啥時候去上班?”
周新民大喜過望,說:“多肉我都挑完了,還打了王哥給的藥,狀態(tài)不錯,明天下午就能出攤。”
她媽又咳嗽了一聲,比之前聲音大了許多。周新民關心地說:“韓姨不行去一五七醫(yī)院看看,要是肺子有啥毛病,可別耽誤了?!?/p>
她媽說:“沒啥,就是最近幾天炸串的生意好,老讓油煙熏著,嗓子干。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沒個人幫襯怕是費勁?!?/p>
屋里陷入一陣沉默。
她站起說:“新民,我想去看看多肉。”
周新民挺興奮,剛要答應,瞥了一眼她媽,不吱聲了。
她沒理會,徑直走出了屋。
周新民見狀,只得追了出去。
屋里傳來一聲嘆息,她假裝沒聽見。
正如周新民所說,多肉的生意很好,職院的女學生沒見過這種植物,都感覺很新鮮,當天便搶購一空。之后隨著多肉的熱銷,她跟著周新民又跑了兩趟渾南,進貨外加學習。當她搞清楚多肉可以葉插繁殖后,就建議周新民自己繁殖一批,不必再跟王哥上貨。她又跑了趟五愛市場,通過之前的一個同事,搞到一批減價處理的陶瓷茶杯。她在凳子腿上墊上毛巾,把內側杯底頂在凳子腿上,用水泥釘和榔頭在外側逐一鑿孔。于是色彩斑斕的小茶杯搖身一變,就成了多肉花盆,因為造型雅致,所以價格自然不菲。
她還給多肉專門配置了專用土。六份細花土,三份松鱗,一份咖啡渣。花土和松鱗是她領著周新民在北陵后山挖的,咖啡渣則是她在書店二樓要的。這是她爸年輕時候養(yǎng)君子蘭的配土方子,她只是把那一份河沙換成咖啡渣而已。
她爸那時還是個玩心很盛的保衛(wèi)干事,沒有認定自己的女兒是王軍霞第二。他偶爾在周四休息的時候會騎著自行車帶她去北陵公園。五點半之前到,不用門票。她沿路吃飽了她爸摘的榆錢,還揣了不少,準備喂給后山的灰松鼠。她爸則自顧自地挖著花土,然后用小鏟子輕輕刮了落在地上的松樹皮,仔細裝進布袋。她好奇她爸為啥要收集松樹皮,她爸說,這叫松鱗,油性大,養(yǎng)君子蘭最好。她似懂非懂,拿起一片松鱗嗅了嗅,聞到一股醇香。
她抓了一把沾了晨露的松鱗,讓周新民聞聞,可周新民除了土腥味,什么都聞不出來,她只好讓他繼續(xù)去挖土。
等她篩過了花土,又噴了蟲藥,便把松鱗和咖啡渣一一稱量過,和花土混合,再撒幾粒緩釋肥,裝進自封袋。一袋三塊,兩袋五塊。
她就這樣樂此不疲,為那一方多肉攤點奔忙。她的想法多,而且說干就干,周新民從老板降職為伙計,任她驅使。她幾乎忘了那個叫秦和平的男人,以及她曾經念念不忘的對峙。當然,還有夜跑。
不過廠區(qū)的引力遠遠超出她的想象。
昨天她正忙著向職院的女生們推銷她的花盆和花土,卻聽見遠處有喧嘩聲。在校門口,一群學生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對男女,二人十指緊扣,緊緊挨在一起。女的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裙,長發(fā)用一條黃白相間的絲巾扎成馬尾。女的嘴唇渾圓,涂著玫瑰色。她認出了那嘴唇,是左姍姍的。左姍姍手里拿著本書,封面是檸檬黃色的,在夏日午后的陽光中顯得異常扎眼。男的穿著一身西裝,緊繃繃的,是秦和平。在眾人的鼓噪下,秦和平低下頭去,輕吻了左姍姍的額頭。
學生們歡笑、鼓掌,甚至有個女生還落下了感動的淚水。
她在遠處望著,呼吸越來越急促,她忽然聽到腦中一聲輕響,像是琴弦崩斷時的聲音。
她跑過去,一把奪過左姍姍手中的書,用力撕扯著,然后將散開的書頁一股腦地扔在秦和平的臉上。
接著,她被左姍姍推了一把,摔倒在地,現場一片混亂。尖叫聲和咒罵聲此起彼伏。
等她爬起來時,已經恢復了理智,但場面卻不可收拾。
秦和平躺在地上,周新民彎腰抓著他西服的前襟,一下一下把拳頭砸在他臉上。秦和平的雙手揮舞著,試圖擋在面前,卻無濟于事。
她跑過去,拉住周新民沾著血的拳頭,她在周新民的臉上看到了猙獰,那是她爸暴打她媽的那一晚臉上的神情。
左姍姍扶起秦和平,哭著用那條黃白相間的絲巾擦去他臉上的鮮血。
她想拉著周新民離去,卻被學生們團團圍住。
秦和平喊了一句,要他們讓他倆走,可遠處響起了警笛聲。
她是昨天晚上從派出所回家的,由她媽陪著。她媽一直問她是咋回事,她沉默不語。到家后她倒在床上,翻來覆去卻怎么也睡不著。眼前總是晃著幾張臉,周新民迸濺了血跡猙獰的臉,秦和平鼻青臉腫痛苦的臉,左姍姍滿是淚水憤恨的臉。她想不斷努力說服自己,整件事的起因,是因為左姍姍的控制欲,秦和平的無恥,周新民的沖動。在這場發(fā)生在她心里的審判中,她做了當事者,又做證人,還做法官。即便如此,她也沒法讓自己逃脫責任、心安理得。她頹然敗下陣來,以被告的身份。
折騰到窗外泛白,她才囫圇睡去。
當她醒來時,蒙眬聽見外屋有人在說話。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靜靜地聽著。
李大夫說:“韓姐,新民現在還被扣著,聽說被打的那個秦老師已經住院了。我合計著,是不是讓美玉去求求他,看能不能私了,畢竟他倆……”
李大夫的后半句戛然而止,但意思已經到位。
她媽說:“唉,好生生的,怎么鬧出這么檔子事。美玉真是不讓人省心?!?/p>
李大夫說:“畢竟還是年輕,沒啥社會經驗,做事沖動,不計后果。”
她心說,李大夫不愧是知識分子,和一般工人就是不一樣,這話說得藝術??此剖钦f他們家新民,實際上也把她饒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擺在那兒,她因為感情的事摔了秦和平一臉書頁子,自己被左姍姍給推倒了,新民在新仇和舊妒中爆發(fā),暴打了秦和平。歸根結底,她是一切的根由,新民也是受害者。只是李大夫現在需要她去說合秦和平私了,不便挑明罷了。不過她想,以她媽的道行,李大夫恐怕占不著什么便宜。
她媽說:“還年輕?都三十多了,也沒有個穩(wěn)定工作,不讓家里省心。新民不懂事,她還不懂事?不知道上手攔著點?”
李大夫嘆了一口氣:“新民這孩子從小就愣,為別人強出頭的事還少整了?我一邊伺候老周,一邊還得替他操心……”
李大夫說著,語氣里帶著哽咽,到后來拖起了哭腔。
她媽不好再說什么,跟著嘆氣,不斷安慰著李大夫,并一再保證,只要她和美玉能做的,肯定盡心盡力。
她們你來我往,最終還是鬧了個旗鼓相當。
她躺在床上心煩意亂,想著李大夫能快點回去,又擔心李大夫走了以后,她媽會逼她去找秦和平。她想翻個身,卻怕彈簧床的吱嘎聲讓李大夫聽見,進屋找她哭訴。
于是李大夫哭著,她媽勸著,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最終化解了僵局的是鄭宇宏。她沒想到鄭宇宏會來看她,還是代表她爸來的。
隨著李大夫哭聲的停止,是鄭宇宏的說話聲。
鄭宇宏說:“李姨在這兒呢?”
她媽說:“宇宏,你咋來了?”
“我聽趙叔說美玉出事了,特意過來看看?!?/p>
“老趙?”
“是趙叔找我的,說是看在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上,讓我給想想辦法?!?/p>
李大夫忽然插話:“宇宏,我才想起來,你在司法鑒定所上班,這事你能幫上忙……”
鄭宇宏忙說:“李姨,我就是個臨時工,給人跑腿的,能幫啥忙?!?/p>
李大夫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說:“你幫著給說說,讓鑒定的時候給定個輕點的,這樣就能不經官直接私了了。等我們家新民放出來,你李姨帶著他好好謝謝你。”
鄭宇宏說:“李姨,別說我?guī)筒簧厦?,就是能幫上忙,最后不還得看當事人的態(tài)度?”
鄭宇宏說完,屋里沉默了一小會兒,李大夫又嘆了一口氣。
她媽說:“她李姨,你也別太難過了,眼看快中午了,你趕緊回去給你家老周做飯吧。這事你放心,我們肯定幫忙。”
她媽的話讓她心頭一緊,她聽著塑料門簾一陣輕響,她媽和李大夫的說話聲越來越遠,應該是她媽見鄭宇宏來,不便說話,借著送李大夫出門的當兒,又要勸她幾句。
她明白,她媽心疼李大夫,感激她當初的幫忙,希望她別太因為這事擔心,她再倒下,他們周家就得垮了。可她也明白,她媽希望這件事盡快了結,她媽不想讓這件事最后成了她的責任,于是千方百計要把話說得圓一點。
她胡思亂想著,卻聽見鄭宇宏走到了門口,對著她睡著的里屋說:“美玉,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們是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p>
她聽了鄭宇宏的話,心沉了下去。
鄭宇宏這么熱心,肯定是她爸跟他許了愿,把定娃娃親這件沒撇的舊事重提。
一次她去看她爸,她爸醉眼惺忪地說,鄭宇宏離婚了,還說讓她跟周新民別整那么近乎,他跟老鄭定的親還算數。
她沒把她爸的話放在心上,只當是他腦子讓酒精給燒糊涂了。
沒想到,她爸也有清醒的時候,而且整個構想是那么天衣無縫:讓在司法鑒定所工作的鄭宇宏來看她,借此撮合她和鄭宇宏,只要能成,她跟周新民或者秦和平自然也就斷了。
“只要你一句話,我鄭宇宏就是赴湯蹈火,也一定去辦。”鄭宇宏斬釘截鐵地說。
她猛地翻身,臉對著墻,身下的彈簧床傳來吱嘎聲。
鄭宇宏說:“美玉,晚上我在體育場等你,咱倆好好嘮嘮。”
鄭宇宏說完,走出串店。
她緊緊閉起眼睛,希望這樣能夠陷入黑暗,再沉沉睡去,擺脫這一切??墒屡c愿違,她看到兩道金色的線橫在眼前,揮之不去。
她想,或許跑起來會好一點。
7
她吐過了,用手背抹了抹嘴,從路邊站起,感到腳跟傳來一陣疼痛,那是因為準備運動沒做好。帶隊老師從前說過,如果拉伸不到位,就會引起足跟痛,時間長了還容易得筋膜炎,不能掉以輕心。這話仔細琢磨琢磨,還真有點道理。凡事都得做足準備才能干,否則就是自討苦吃。她忽然想起了周新民,從前他的準備動作就總是做得馬虎,老是干沒頭沒腦的事,就跟這次一樣。
她聽見熟悉的狗叫聲,循聲望去,鄭宇宏牽著黑超從東門走進了體育場。鄭宇宏穿著polo衫,下身是西褲皮鞋。他還特意做了個頭型,頭發(fā)向一側高高豎起,齊整的發(fā)際線下是光亮的額頭,再往下是個碩大的墨鏡。
鄭宇宏顯然也看見了她,牽著黑超向她快步走來。
她一直在糾結的心終于安穩(wěn)下來,她向著鄭宇宏走來的方向跑去,呼氣,擺臂,抬腿,后蹬,再吸氣,擺臂,抬腿,后蹬。從慢到快,平穩(wěn)加速。
她奔跑著,與牽著黑超的鄭宇宏擦肩而過。鄭宇宏詫異地望著她,想喊住她,卻又不想引起周圍人們的注意,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黑超伸著舌頭,對她表現出了親昵,它不斷向前躥著,想撲向她,可它卻被狗繩牽著,繩的那邊,是鄭宇宏。人們看著穿著西褲皮鞋polo衫的鄭宇宏和黑超角力,試圖向它證明,誰才是真正的主宰,不由得啞然失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她順著東門跑出了體育場,在她身后,竊笑聲和議論聲漸漸減弱,直至消失。而在她心中,忽然出現一個陌生的名字?!叭咚範枴!彼p輕念出了聲,但又覺得不太對。她一面跑著,一面思索那個陌生的名字。終于,她想起那該是塞瓦斯托波爾,雖然有些繞嘴,但多念幾遍,也就順暢了。
她望著前方路燈灑下的昏黃的光,心想,順著路一直跑下去,就會到塞瓦斯托波爾吧?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黑鐵,男。本名劉洋,1981年生,沈陽人,期刊編輯。作品見于《中華文學選刊》《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芒種》及豆瓣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