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與朱鹮

吳夢川

麻柳樹

草灘村西頭，緊靠龍山腳下，有一片茂密的老林子，都是又細又高的青岡樹，都有上百年的樹齡了，林子里棲息著近萬只涉禽，有鶴，有鸛，有鷺。

這些鳥類的鳴叫聲極其高亢嘹亮，從早到晚，那片樹林里總是唳聲喧囂，尤其是夏天，暴雨來臨前的傍晚，鳥叫得那個急惶啊，簡直就像山洪暴發(fā)，又如末日來臨，聽得人心慌。只有等到天黑，鳥類才會安靜下來，和人類一起進入夢鄉(xiāng)，如果靜夜里突然響起一聲短唳，那必是一只被夢魘驚醒的小鶴。

住在樹林邊的村民，世代與鳥為鄰，倒也相安無事。鳥在林中忙覓食，人在田間忙耕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彼此的作息時間高度一致，村民不但未被鳥類噪音所害，反而多高壽。

梨花的外爺和外婆就住在這里。

梨花喜歡到外爺家玩。一走進樹林邊的村子，只覺格外喧鬧，又格外安靜，這里除了鳥叫，偶爾的雞鳴，犬吠，就再也沒有別的任何聲音了。

梨花問外爺：“外爺，住在這里不嫌吵嗎？能睡得著嗎？”

外爺笑著說：“早就習慣了，沒有鳥叫才不習慣呢?！?/p>

梨花聽媽媽說過，外爺年輕時可威風了，腰間別著真正的手槍呢，于是她擔心起來，就問外爺：“下暴雨前，林子里那些鳥兒叫得心煩意亂的時候，你想過用槍去打它們嗎？”

外爺拼命搖頭：“哪能??！不能打鳥！鳥是人類的朋友！”

尹外爺確實是愛鳥之人，曾為救一只白鶴被花蛇咬傷過呢，好在那蛇沒毒，才保住了性命。但他也有過殘害鳥類的經歷，年輕時，他曾和全村人一道“滅四害”，瘋狂圍堵獵殺麻雀，方圓幾公里的麻雀基本被消滅得一干二凈。當時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為了保護糧食收成的壯舉，結果卻事與愿違，很多人都吃不飽飯。

梨花喜歡觀察那些鶴鳥，它們的體型如此苗條，如此優(yōu)雅，尤其是兩只纖細的大長腿，就像舞臺上跳芭蕾舞的美人兒。晴朗的清晨或黃昏，太陽將出未出，日頭將落未落，淺金色的晨曦或暮光里，仙鶴們振翅向天，在淡藍的天幕上投映出一幅幅美妙絕倫的剪影，令人驚嘆不已。

其實，梨花一直想在外爺家的這片青岡林里找到朱鹮，她和朱環(huán)打過賭，賭朱鹮會來這片青岡林住下，但觀察了好久，卻從未見過朱鹮，不免有點兒失望。

梨花不甘心，問外爺：“外爺，你們有沒有在樹林里發(fā)現(xiàn)過朱鹮？”

外爺搖頭：“這片林子里只有黑色白色灰色，從沒見過紅色。”

梨花很納悶，照理說，朱鹮跟這些涉禽也算是親戚，應該飛到這里筑窩，和親戚們一起生活才對，這片林子多熱鬧啊。

梨花把想法說給朱環(huán)聽，朱環(huán)搖著頭：“看來你并不懂朱鹮?！?/p>

梨花講出她的理由來：“鄉(xiāng)下人不都喜歡往大城市跑么？”

朱環(huán)冷笑一聲：“那你是沒看到，還有好多城里人在秦嶺深山隱居呢?！?/p>

梨花想了想，覺得有道理，想當年，“梁山伯”和“祝英臺”來到草灘村，選擇的不就是一棵孤零零的老楊樹么？看來，她和朱環(huán)打的賭，她已經輸了，朱鹮絕對不會來外爺家的青岡林了，要來早來了。

樹林有樹林的熱鬧，獨木有獨木的清歡。人各有志，鳥各有性。

在草灘村，朱家的房子建得有點兒偏，離村中心遠，獨門獨院。

朱環(huán)堅信朱鹮要來他家，是因為門前那棵孤零零的老麻柳樹。那棵麻柳樹如今有二十多米高了，躥得比村東頭那棵老楊樹還高，比他家樓房還高，是全村最高的樹了，要仰起頭來才能望到頂。

但是，這棵麻柳樹卻一直是朱立春的心腹大患。朱家剛剛新修了三層小洋樓，全村第一家小洋樓，朱立春嫌家門前這棵樹太老朽，不知是觀察所得，還是心理作用，他覺得此樹樹身已明顯向內傾斜，要是哪天倒下砸到自家樓房，該咋辦？

朱立春看著家門前的麻柳樹，整天提心吊膽，心煩意亂。這年春天，他終于下定決心，要跟村委會打報告，把這棵麻柳樹砍了。

朱立春把想法給家人一說，立即遭到全家人一致反對。

朱環(huán)的反應最激烈，認為砍樹是破壞環(huán)境的違法行為。他還引用意大利的比薩斜塔舉例，證明傾斜一點的東西往往壽命最長。

朱媽也說朱立春是杞人憂天，樹倒砸屋的事根本不可能發(fā)生。

朱立春最后徹底打消砍樹的念頭，是因為風水先生宋耀祖的話。風水先生來到朱家，房前屋后轉了好幾圈，最后在麻柳樹前站定，仰頭望了好半天。

他捻著胡須，慢悠悠說道：“這是朱家的鎮(zhèn)宅樹，風水樹。”

他進一步解釋說，樹的位置長得特別好，有祖蔭的意思，會給朱家?guī)砗眠\。

一個春天的早晨，天剛蒙蒙亮，“啊——噢，啊——噢”的鳥叫聲在頭頂驟然響起，朱環(huán)一個激靈，驚醒了。

哇，是朱鹮，怎么叫得這樣大聲??？

在朱環(huán)的印象里，朱鹮一直都是遠遠地叫著，在村外叫，在田野叫，在半空叫，還沒在村民居住區(qū)的房前屋后叫過呢。難道它們真的來了？朱環(huán)眼前猛然一亮，衣服都顧不上穿，就激動地沖出了房間。

天哪，你猜他看到什么了？沒錯，是朱鹮，確實是朱鹮。

朱環(huán)瞪大眼，張大嘴，差點兒就要驚喜地叫出聲來，但他卻突然意識到什么，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身子也急忙往后退縮，一直退到大門后邊。

他悄悄躲在門后邊，半掩門扉，透過門縫仔細觀察。他緊張地屏住呼吸，盯著麻柳樹上的兩只朱鹮，一眼不眨。他聽見自己的心臟劇烈跳動。

正在這時，朱立春從屋里走出來了，沖朱環(huán)大聲嚷嚷起來：

“瓜娃子，關起門來干啥呢？黑不溜秋的?！?/p>

朱環(huán)急忙沖他擺手，朱立春卻反應遲鈍，還在大聲說話，朱環(huán)干脆沖過去，直接用手捂住他爸的嘴巴。

“咋啦？咋啦？”朱立春頓時緊張起來。朱環(huán)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噓，不要說話！”然后把他拉到門后邊，指指門前的麻柳樹。

朱立春頓時瞪大眼睛，娘呀，那不是朱鹮嗎？

兩只朱鹮繞著麻柳樹轉幾圈，在樹上停留幾分鐘，然后又轉幾圈，又停幾分鐘，如此循環(huán)了好幾個回合。

父子倆聚精會神觀看著，正在這時，朱媽從菜地里轉回來了，手里提著一籃子新摘的小青菜，一進院門就大聲喊叫：“何二旦家老爺子病了，下不來床，讓你去他家看看呢?！?/p>

朱環(huán)正想沖出去阻止他娘喊叫，然而來不及了，兩只朱鹮“啊——噢，啊——噢”叫著，撲閃著翅膀，飛走了。

朱環(huán)又氣又急，立即從門后沖出來，沖他媽媽大喊大叫：“你賠！你賠！賠我的朱鹮！”

剛一喊叫，眼淚竟然“嘩”地流出來了。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就站在院子里，一邊用衣袖揩淚，一邊傷心地哭起來。十幾歲的小伙子了，也不怕難為情。

朱媽安慰兒子：“別哭了，它倆只是來串串門，順帶考察一下，放心吧，明兒還會來的?！?/p>

朱環(huán)停止抽泣，看著他娘，半信半疑：“真的？騙人吧？”

朱媽語氣堅定：“它們要是不來，我賠你一百元錢！”

朱環(huán)這才松了一口氣，抓起一個饃，背著書包上學去了。

第二天，朱環(huán)一大早就醒了，卻躺在床上沒動，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等了半天，卻沒聽到熟悉的“啊——噢，啊——噢”的叫聲。

他從床上爬起來，跑到門前去看，麻柳樹上除了新發(fā)的嫩綠葉子，空空如也。他失望極了，一屁股坐在小凳上，神情沮喪。朱立春催了好幾遍，他才極不情愿背起書包，慢吞吞去上學。

這一天，朱環(huán)坐在教室里魂不守舍，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放學，他背起書包就往家里飛跑，一進院子就大聲問：“媽，媽，今天朱鹮來了嗎？來了嗎？”

朱媽正在洗衣服，頭也不抬地說：“來過的。”

“真的嗎？”朱環(huán)盯著媽媽的臉，仔細觀察她的表情。

“肯定騙我，反正我又沒看見，是不是？”

“沒騙你，你上學走了后，它們來的，后來又飛走了?！?/p>

朱媽說得極其認真，極其誠懇，再問爸爸朱立春，得到的也是同樣的答復。

第三天一大早，還在睡夢中的朱環(huán)，突然又被“啊——噢，啊——噢”的鳥叫聲驚醒了，他從床上一下彈起，“噌”地沖了出去。

朱鹮！朱鹮又來他家了！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兩只朱鹮的嘴里，都叨著樹枝，翩翩歇落在他家老麻柳樹上，開始筑巢了。

那些天，朱環(huán)在家里盡量少進少出，話也不敢大聲說，生怕把他家的朱鹮嚇跑了。他還要求父母也要小心謹慎，走路說話都要輕聲細氣，誰要是把朱鹮嚇跑了，他就跟誰沒完。

他已經給兩只朱鹮取好了名字，雄的叫朱朱，雌的叫鹮鹮。

等到麻柳樹上的鳥窩筑好了，朱環(huán)觀察著那個鳥窩，不禁皺起了眉頭。

老實說，朱鹮的窩筑得很糟，簡直有粗制濫造之嫌，枝斜杈粗，搭得零亂，空隙很大，就不怕睡著漏下來么？這可是國寶的窩呢，拜托講究點兒好不好？

朱環(huán)越看越不舒服，氣呼呼地坐在一邊生悶氣：朱朱和鹮鹮，不是我說你們，在咱鄉(xiāng)下，隨便找個鳥窩都比你們的強，你看人家燕子，喜鵲，麻雀……哪家的窩都能把你們比下去！哼，太丟鳥了！

朱媽見他滿臉不高興，問明原因，“卟哧”一聲樂了：“嗐，你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鳥窩，它們自個兒舒坦就行了唄?！?h3>護鹮人

兩只朱鹮飛到朱家，在門前的麻柳樹上筑巢住下，雙棲雙飛，片刻不離。過了些日子，窩里新添了兩只小寶寶。

朱環(huán)給兩只小寶寶取名，男寶叫不離，女寶叫不棄。

自從添了小寶寶，朱鹮夫妻就更忙活了，每天早出晚歸好多趟，覓回食物，喂養(yǎng)不離和不棄。朱環(huán)心想，原來鳥跟人一樣呀，照顧小寶寶也那么上心。

一天早晨，朱環(huán)正要去上學，剛下樓，突然看到麻柳樹上有一個長長的東西在蠕動，走近一看，原來是條大花蛇。那大花蛇足足有兩米多長，和樹皮幾乎是一個顏色，渾身還有一圈一圈樹皮花紋，不細看還發(fā)現(xiàn)不了。

大花蛇正慢慢爬著，已經爬到麻柳樹的半中腰了。朱環(huán)驚出一身冷汗，壞了，它這是要上樹去吃不離不棄了。怎么辦？怎么辦？朱環(huán)環(huán)顧四周，看到院墻邊放著一根長長的竹竿，于是他拿起竹竿去挑麻柳樹上的大花蛇。

說實話，朱環(huán)挺害怕，也挺緊張，手都在發(fā)抖，連眼睛都閉上了。他從小就怕蛇，怕一切軟體動物，只要看到它們肉肉地蠕動，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因為緊張，手軟，竹竿只是輕戳了一下大蛇，并沒有把它挑下來。但這一戳反而刺激了它，于是更加迅速地往樹頂上爬躥。眼看大蛇越爬越高，竹竿都夠不著了，朱環(huán)急得要哭，他想叫大人來幫忙，可爸爸媽媽一早都出門了。

怎么辦？怎么辦哪？

上樓！趕緊上樓！

朱環(huán)急忙扛起竹竿就朝樓上跑，在樓梯的拐彎處，竹竿太長，被卡住了，帶不上去。于是趕緊又跑下來，把竹竿放在外墻邊，空手又朝樓上跑，在樓頂把竹竿提了上去。

三樓往外延伸的拐角處，離麻柳樹最近，在這里能看清樹上的鳥窩。朱環(huán)跑去一看，娘呀，心里驚叫一聲，冷汗又冒出來了，那大蛇躥得真快呀，還差幾尺來長就要爬到朱鹮窩里了。

這時，朱環(huán)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突然不害怕了。他咬著牙，舉起竹竿，壓住大蛇的頭，往下狠狠一擼，大蛇慌忙扭頭躲避，試圖用身體纏住竹竿，朱環(huán)舉起竹竿，朝著大蛇就是一頓狂敲暴打，大蛇連滾帶爬，終于跌落到樹下去了。

朱環(huán)噔噔噔跑下樓，又去麻柳樹下找那條大蛇。他怕大蛇沒走，待會兒又爬上樹去禍害他家的朱鹮。等他跑到樹下，那條大蛇早已不見蹤影。

朱環(huán)心想，今天這幾竿子也夠它受了，至少嚇著了，近期應該不敢再來了吧？但他還是不放心，萬一大蛇又回來咋辦？突然，他靈機一動，想出一個好辦法。他從門邊撿起兩把鐮刀，又找來一根尼龍繩，把兩把鐮刀交叉起來牢牢捆綁在麻柳樹身上，刀口朝外，鋒利的鋸齒閃著寒光。

那天早晨，朱環(huán)上學遲到了，老師批評了他，問他遲到的原因，他只說起床遲了，并沒說出和大蛇戰(zhàn)斗的事情，怕老師以為他拿朱鹮當幌子。

雖然挨了批評，又被罰站，但是朱環(huán)并不覺得委屈，心里反而很安慰，只是這一整天他都在擔心，擔心大蛇又上麻柳樹。

放學鈴聲一響，朱環(huán)背起書包就朝家里飛跑。等他呼哧呼哧跑進村，還在半路上，“啊——噢，啊——噢”的叫聲就在頭頂響了起來，朱環(huán)那一顆懸著的心，這才終于放下了。

一進家門，他就跑到麻柳樹邊去看，兩把鐮刀刀口朝外，還在樹上綁著，未有任何挪動的痕跡。謝天謝地，爸爸媽媽應該是看懂了這個記號，給予了配合。

朱環(huán)長舒一口氣，進屋去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離和不棄一天天長大，食量越來越大，朱朱和鹮鹮外出覓食的頻率越來越高，從早到晚異常辛苦。

有一天，朱媽突然在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黃鼠狼的蹤跡。黃鼠狼溜進院子里，把籮筐里準備孵化的雞蛋偷走了幾個。

這是一個危險信號，朱環(huán)得知后，不禁擔心起來。他鄭重地對朱媽說：“媽，這幾天你就別下地了，就在家里好好守著，我怕黃鼠狼要來禍害咱家的朱鹮?！?/p>

一般說來，黃鼠狼喜歡在夜間活動，它們是機會主義分子，就喜歡在夜里偷東西，和老鼠一樣。但眼下正值繁殖期，小黃鼠狼食量很大，所以老黃鼠狼才會鋌而走險，大白天跑到村子里來。

有一天，朱媽正在地里干活，突然聽到“啊——啊”的叫聲。那是她熟悉的朱鹮的叫聲，而且是從她家院子的樹上傳出來的。但是，這次的叫聲跟平時聽到的叫聲很不一樣。平時朱鹮的叫聲是平緩的，富有節(jié)奏的，不慌不忙的，但這次的叫聲卻是驚慌的，急促的，而且聲音特別大，聽起來很凄慘。

那凄慘的叫聲，仿佛是在呼喚家中主人：“救命啊！救命啊！”

朱媽聽著聽著就警惕起來：糟糕，怕是出事了。她摞下鋤頭就朝家里跑，那速度也是百米沖刺的速度。等她奮不顧身沖進院子，氣喘吁吁朝麻柳樹上一望，娘呀，還真是出大事了！

一只老黃鼠狼，正貓著腰往麻柳樹上偷偷爬呢，眼看就要爬到鳥窩里了。朱朱和鹮鹮撲閃著翅膀，在鳥窩旁“啊——啊”慘叫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侵略者闖入自己的巢穴，卻無絲毫還擊之力。

朱媽急忙揮舞雙臂，吆喝驅趕起來：“噓！噓！噓！”

那黃鼠狼受到驚嚇，停在樹上，猶疑著，不再往前爬。

朱媽從地上撿起一個個土塊石子，不停地朝樹上的黃鼠狼扔去，一邊扔，一邊跺腳拍手，大聲吼叫：“滾！滾！滾！”

黃鼠狼顧不得鳥窩里的美味了，慌忙往樹下逃躥，哧溜一聲下地，一溜煙跑得無蹤影了。朱朱和鹮鹮不再慘叫了，它們安靜下來了。

朱媽也長舒一口氣，癱坐在木頭椅子上。

早春的天氣就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會變，白天還是艷陽高照的，夜里突然就刮風下雨了。

朱環(huán)睡到半夜，突然被風雨聲驚醒，躺在床上，能聽到窗外“嗚嗚嗚”的風聲，還有雨打在地上的“啪嗒”聲。早晨醒來，天卻放晴了，這就是巴山夜雨，整個春天和秋天，草灘村都會下這種夜雨。

朱環(huán)背起書包去上學，照例又先到麻柳樹下觀察一番，下過雨的地面濕淋淋的，莊稼植物全都掛滿亮晶晶的水珠。這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大黑正用狗爪子扒拉著什么，一邊發(fā)出“咻咻”的鼻息聲，地上有個什么東西一直在撲騰著。

大黑見他過來，轉身就跑了。等他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只小鳥撲閃著翅膀，在地上唧唧叫著。再走近一些，娘呀，這只小鳥好奇怪，羽毛是淡淡的麻灰色，體型比一般的鳥要大，外形更像一只鴨子，但絕對不是鴨子，因為它的頸長長的，嘴長長的，腿也是長長的。

朱環(huán)一拍腦袋，對了，這應該是小不離，昨夜大風把它從鳥巢里刮下來了。

朱環(huán)頓時緊張起來，他抬頭望了望麻柳樹，這棵樹太高了，二十多米，他不可能再像當年那樣不要命地爬樹了，自來笑也不會來拽他的腳了。

怎樣才能把小不離送回到窩里去呢？朱環(huán)皺眉發(fā)愁。眼看上學的時間又要到了，他不想再挨老師批評，就把小不離放在一個竹籃子里，里面填些軟和的稻草，把竹籃放在家中柜子上，再罩一個紗罩，紗罩上再壓個水瓢。

出門前他又把大黑用鏈子拴起來，這才放心地走了。

在學校里，朱環(huán)惦記著小不離，渡過了漫長的一天。

終于等到放學，他背起書包一路狂奔回家。到家一看，柜子上的竹籃不見了，紗罩和水瓢也不見了，最重要的是不離也不見了。朱環(huán)滿屋子亂躥，找遍樓上和樓下，急得直冒汗。

這時，朱媽從外面回來了：“兒子，你在找啥？”

朱環(huán)頭也不抬，一邊找一邊問：“媽，看到那只小朱鹮了嗎？”

朱媽有點兒發(fā)懵：“啥？小朱鹮？”

朱環(huán)心里憋著火，一邊用手跟他娘比劃著：“就是那個像鴨仔一樣的小家伙，嘴長長的，腿長長的?！?/p>

“哦，那是朱鹮咩？我以為是別的啥鳥呢?！敝鞁尰腥淮笪颉?/p>

朱環(huán)生氣地盯著媽媽，一邊緊張地等她說出下文。朱媽小心翼翼看了朱環(huán)一眼，小聲說：“我不知道那個小東西就是朱鹮哦，別生氣啊?！?/p>

“說啊，到底弄到哪去了？該不會是煮了吧？”朱環(huán)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你表弟今兒來家取東西，順便把這小家伙抱回家玩去了。”

不等朱媽把話說完，朱環(huán)拔腿就朝鄰村喜鵲家跑去了。

一進院門，就見表弟喜鵲蹲在地上，正逗弄小不離呢。地上擺著一個小臉盆兒，里面裝了些碎菜葉子，還有些米粒兒。不離縮著脖子站在地上，唧唧叫著，可憐兮兮的樣子。

朱環(huán)跑過去，從地上捧起小不離，一句話不說，轉身就朝門外走。喜鵲急忙從屋里追出來，一邊叫著：“哥，哥，別走啊?！?/p>

“不走？等它餓死嗎？”朱環(huán)頭也不回，繼續(xù)朝前走。

“哥，把鳥兒留下，讓我再玩幾天唄?！毕铲o還在背后追趕。

朱環(huán)停下，轉過身來，沒好氣地瞪著喜鵲：“你個不識貨的，你睜眼再仔細瞧瞧，這是啥？”

朱環(huán)把小不離捧到喜鵲跟前，直往他眼皮底下懟。喜鵲扭過臉，退后一步躲閃著：“那是啥呀？”

朱環(huán)輕蔑地瞪了喜鵲一眼：“看清楚了，朱鹮！朱鹮！你養(yǎng)得起嗎？”

“啊？朱鹮！”喜鵲愣住了，吐了下舌頭，轉身跑了。

朱環(huán)把小不離抱回家，放到竹籃子里，用紗罩罩住。

他從院子里提起一把鋤頭，來到門前的田地邊，一鋤頭挖下去，新鮮的泥土就翻出來了，露出幾條蠕動的胖蚯蚓。朱鹮把蚯蚓裝在瓷盤里，端到不離面前，不離卻看都不看一眼，更別說吃了。

怎么辦？它要吃啥呢？小魚？小蟹？小蝦？朱環(huán)撓著頭，現(xiàn)在天都要黑了，上哪兒弄小魚小蟹小蝦去？

正在這時，朱立春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刀新鮮的豬肉。他今天去何二旦家看病了，一直下不了床的何老爺子，經他幾番醫(yī)治，病已好了一大半，已經能下地活動了。何二旦感激他，送了他一刀脊柳肉，剛殺的土豬。

朱環(huán)一見那刀豬肉，就飛快地跑來，拽起就朝廚房跑，不一會兒，朱環(huán)把切好的豬肉條子放在小瓷盤里，又端到不離跟前。

“吃吧，快吃，乖，聽話?！?/p>

“鳥是鐵，肉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p>

朱環(huán)勸說了好半天，不離只是縮著脖子唧唧叫，就不吃。

“要不，咱還是把它送回麻柳樹？”朱環(huán)無可奈何地說。

“不行，絕對不行，太危險了！”朱立春堅決反對。

朱媽也堅決反對：“上這么高的樹，不要命?。　?/p>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只有等明天再說。朱環(huán)躺下睡覺，想想又爬起來，還是不放心，萬一大貓溜進來了呢？萬一黑狗溜進來了呢？萬一黃鼠狼溜進來了呢？為了安全起見，還是把小不離抱進自己的臥室吧。

他跟不離道了聲晚安，就睡了，但睡得很不踏實，一夜醒了三次，醒來就開燈，看看小不離還在，又接著睡。

第二天一大早，在“啊——噢，啊——噢”的叫聲中，朱環(huán)睜開眼。

這是朱朱和鹮鹮在呼喚小不離吧？孩子不見了，它們一定很傷心。朱環(huán)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趕緊去看小不離。

不離臥在墻角的竹籃里，一動不動，偶爾唧唧叫兩聲。他把它捧起來仔細察看，不離的眼睛半睜半閉，一點兒精神也沒有，狀態(tài)非常不好。

朱環(huán)心想，糟糕，怕是生病了？

既不能送回窩里，又無法喂食，這可怎么辦呢？朱環(huán)急得在屋里走來走去，愁眉苦臉，一籌莫展。

吃早飯時，朱立春提醒兒子：“我看還是趕緊送到保護站去吧?！?/p>

朱環(huán)激動地一拍腦袋：“對呀，我咋沒想起保護站呢？”

于是，他抱起小不離就往外跑，朱媽拽住他，塞給他一個竹籃子，里面墊了些干稻草。他把不離放進籃子，提起就往外跑。

朱立春在背后連聲呼叫：“哎，哎哎……你不上學了？”

朱環(huán)一邊跑一邊說：“不管了，先把朱鹮送過去再說?！?/p>

朱環(huán)提著竹籃子，走得飛快，算得上小跑。

走過一塊塊莊稼地，一直走到村外的馬路上，過一座石頭橋，再沿著一條古道走，往南山方向，拐上一條馬路，這條馬路一直通到朱鹮保護站。

昨晚剛下過雨，泥巴路被雨水浸泡得松軟，又濕又滑，走路時稀泥會沾到鞋底上，不一會兒鞋子就沉得要命，就得蹲下身來，把鞋沿的泥刮凈了再走。

就這樣邊走邊刮，等他氣喘吁吁趕到保護站，門還沒有開呢。

朱環(huán)在門外徘徊，觀望四周，槐樹開花了，地上撒落星星點點黃白的花瓣，微風拂過，飄蕩著沁人心脾的清香。再看遠處的南山，巍峨綿延，一派清明之氣。

門還是沒開，而竹籃里的小不離，已經好半天都沒唧唧叫了。朱環(huán)心里著急，怕它出啥意外，于是也顧不了那么多了，舉起拳頭就去砸大鐵門，咚，咚，咚。

不一會兒，里面有人說話了：“誰呀？”

隨著說話聲和腳步聲由遠及近，大鐵門“哐當”一聲打開了。給朱環(huán)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婦女，短發(fā)，圓臉，整個人看起來很精神，很利索。

朱環(huán)舉起手中的竹籃子，向中年婦女說明來意：“阿姨，我是來送朱鹮的，它就住在我家麻柳樹上，前天晚上被風吹落了?！?/p>

“哦，是嗎？快讓我看看。”中年婦女趕緊把朱環(huán)讓進門，一邊接過竹籃子。

交談中，朱環(huán)得知這個阿姨是朱鹮觀察保護站的負責人，叫許云。

許云告訴朱環(huán)：“你來得太及時了，再晚半天，小朱鹮恐怕就沒命了?！?/p>

朱環(huán)也倒吸一口涼氣，暗自慶幸。他把不離交給許云阿姨后，轉身就匆匆離去，想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學校跑。

剛跑到門口，許云阿姨就在背后大聲問道：

“喂，喂喂……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環(huán)，和朱鹮是一個叫法?！敝飙h(huán)停下，轉身答道。

“?。渴菃?？那真是太有緣分啦！”許云阿姨咯咯笑起來。

“你家住哪里？”許云阿姨又問。

“我家就住在草灘村，我爸是醫(yī)生，但他治不了朱鹮?！?/p>

“朱環(huán)，你是個愛護野生動物的好孩子?！?/p>

朱環(huán)靦腆地笑了：“我喜歡朱鹮，這是我應該做的?！?/p>

就在這時，許云阿姨突然不笑了，她的臉色變得莊重起來：

“朱環(huán)同學，你愿意當朱鹮保護站的聯(lián)絡員嗎？”

“聯(lián)絡員？聯(lián)絡員是做什么的？”朱環(huán)不解地問。

“就是向站里匯報關于朱鹮的一切情況，包括營巢、遷移、傷亡等等。”

“這個我愿意！我愿意為保護朱鹮做任何事情！”

朱環(huán)的大眼睛閃閃發(fā)亮，這句話說得如此莊重，讓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最初加入少先隊時宣誓的莊嚴場景。

“那好，朱環(huán)同學，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們保護站的聯(lián)絡員了，年齡最少的聯(lián)絡員?！痹S云阿姨又笑了起來：“歡迎你常來，來匯報，來探親?！?/p>

責任編輯：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