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新
牡丹,被稱作“谷雨花”,是出自《清嘉錄》。稻谷的谷,雨水的雨,牡丹花的花。這個名字有妙處,物候節(jié)令、稼穡農(nóng)事與牡丹花,融成了溫潤清雅的民間畫幅,樸實又素雅。
牡丹開花,“朵”大,大得像盛滿酒的碗,分量足足的,一“朵”是一“朵”?;ㄓ腥f千,苔花一朵,杏花一朵,梅花一朵……與牡丹一朵,都是朵,可此朵與彼朵,是多么地不同!前者是輕的、幻的、幽眇的;后者是沉的、實的、端凝的。牡丹,把“朵”撐圓了。一個虛虛的量詞,有了沉甸甸的貴氣。
而牡丹被尊為花王,大約是始于清朝李漁,李漁說它有氣節(jié)。據(jù)傳,武后冬日游園,令群花盛開,眾皆諾諾;唯牡丹守節(jié)令,拒絕。于是被貶出京城,遷去了洛陽。李漁說:“人主不能屈之,誰能屈之?此王者之姿。它花可委曲求全,唯牡丹不可通融,亦是王者之道。”那年,李漁花盡家產(chǎn),不辭輾轉(zhuǎn),從鞏昌運數(shù)十種牡丹栽植。人嘲諷說:“群芳應(yīng)怪人情熱,千里趨迎富貴花”,李漁答得妙:“彼以守拙得貶,予載之歸,是趨冷非趨熱也。”卻原來,富貴榮華,都在人看;牡丹,堅守自我與規(guī)則,骨子里算是守拙的。
史上,李唐崇牡丹成風(fēng)。也許,牡丹之格與大唐氣象,實在就是一個路數(shù):大!大得高遠(yuǎn)、遼闊、灑脫!體量大,精神也大!雍容華貴的衣襟下,兼收并蓄,無所不容。也許,花與人,存在著生命本體間的相互映照,人們愛牡丹。洛陽花開時節(jié),不論尊卑高下,一城之人皆若狂。郭應(yīng)祥《卜算子》云:“誰把洛陽花,剪送河陽縣。魏紫姚黃此地?zé)o,隨分紅深淺。小插向銅瓶,一段真堪羨。十二人簪十二枝,面面交相看?!蹦憧?,不僅是洛陽,送到河陽縣的洛陽鮮切花,插入了銅瓶,一家十二口人,每人頭上簪一枝。
多么喜樂的場面啊!
也許你不喜歡一城之人為花“狂”的異態(tài),把人做得跟狂蜂浪蝶似的。但牡丹開得太好了呀!人們也得體諒一下,在牡丹花香里,人實在是繃不住了。
牡丹開花時,已到暮春;俗常的春花,一波一波,都漸漸平息。春天的舞臺暫時空下來,大場面鋪排開,似乎專等女一號了。牡丹一舒葉、一吐花,好啦,春天的劇情,又掀一波高潮。轟轟烈烈,鑼鼓鏗鏘;天女散花,英姿颯爽。它們要是成片成園,哇塞!那真是,興致勃勃,風(fēng)雨豪華;劈面而來,浩浩蕩蕩。那種萬象我裁的飽滿,那種山河照影的張揚,那種端莊里的風(fēng)情,皈依里的反叛,剛烈里的柔情,收斂里的狂放,那種摧人肺腑的美,那種咄咄逼人的勢,真讓人手足無措啊!
美得出格,叫人為難;艷得非常,使人驚詫!
花海拂開,花枝拂去,主角出場:一朵,沖過來,它肥碩,霸氣,豐腴,一下把你的心給奪了過去,奪過不算,還要張狂地把盛大之美塞進去。在它跟前,你毫無抵抗力,那種絕艷的底氣,沒人阻止得了。除了感嘆和心驚,你還有一點別的辦法嗎?沒有,真沒有。
姚黃魏紫,趙粉豆綠,好牡丹,使人詫!
我曾去太行山下白臺峪,看那滿山立住腳就開花打朵的嫩牡丹;我曾驅(qū)車往鄰縣柏鄉(xiāng),看風(fēng)雨兩千年的漢牡丹;我也曾越八百里平川到洛陽,去飽覽大唐牡丹。所有的牡丹,都會攢勁兒長,使勁兒開,不遺余力。它也許明白自己在這個季節(jié)的位置,它們是這個季節(jié)不可忽略的一頁錦繡。不用跟風(fēng),不搶潮流。你開你的花,我長我的葉。不急不躁,一點點長好了,那就忘我地開、拼命地開。
從容,是真從容;專注,亦是真專注!
我想,我們也該學(xué)學(xué)這種情懷。光陰灑然,持守自我,充滿自信,像牡丹一樣:穩(wěn)穩(wěn)地長,一步一個坑,開花一個“碗”兒。在百花寥落之際,開放朵朵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