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鼓樓(節(jié)選)

馬秋芬

1

鼓樓里邊沒有鼓，高挑著灰瓦，站在井城當(dāng)央。

井城四外有城墻。城墻圍成個豆腐方子，像口大井。四面城門一齊張望著當(dāng)央的鼓樓，因此這墻皮斑駁的鼓樓，老歸老，舊歸舊，卻如輩分最高的族長，永遠(yuǎn)顯赫地令四圍眾小懷著凄惻和溫馨，簇?fù)砗脱鐾?/p>

井城遍街沒有幾幢樓房，幾條街道。一色是石板鋪路，青磚壘屋。平頂小房勾肩搭背，擁成云狀，匍匐在城墻根兒底下，因此把個鼓樓顯得高聳偉岸。有一回，文化局局長李能在接待旅游觀光的賓客時說，他念中學(xué)的老閨女在作文里管這龍鐘老態(tài)的鼓樓叫“井城的埃菲爾鐵塔”。當(dāng)下眾者竟皆咂舌稱妙。

出了井城二里，就上了國道線。國道兩旁是一馬平川的旱田。這地養(yǎng)懶人，撒子就打糧。高棵的是馬牙子苞米，矮棵的是大豆，還有零星的散糜和蘇子。一眼望去，夏天潑墨，滿野老綠;秋天刷金，遍地亮黃。大凡井城的老戶，從井城的勾肩搭背的青磚矮房里出來，一上國道線，浸著綠，泡著黃，飽飲著嗆人的棵子香，再看見家家的園子里，架上的豆角黃瓜嘟嘟嚕嚕，就愛咂著嘴眼饞鄉(xiāng)下人水靈靈的日子?？裳垧挌w眼饞，沒見哪個樂意遷出老城，到鄉(xiāng)下落戶的。

金木土那年下鄉(xiāng)，趕在遣散人口的大噴兒上，屬于不走不行。他兒子金放馬才七歲零仨月，任啥不懂，淘得像猴子似的。安置辦的人，撂他跟前一條棉毯，一雙膠鞋，兩塊肥皂，外加戶口遷移證，便把他父子的行李卷兒抬進(jìn)卡車。他一下子明白自己的一個不幸的歷史時刻終于到了，嗓子眼兒生疼地哽咽了一陣。他極想朝那人響亮地啐一口，罵他祖輩一句叫他永世難忘的葷話，竟不知為何到頭來卻說出個：“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組織指向哪里，咱打到哪里?！睖喩矸纲v的金放馬早快活得鷂子一樣翻進(jìn)車?yán)铮笾囝^笑他車下的爹笨蛋。金木土磨蹭著爬上車，鼻涕垂個老長。于是車就開了。就繞過鼓樓，就一溜煙地駛出城門，上了國道。他坐著行李包，透過車尾騰起的黃塵，朝后張望。張望老城。張望鼓樓。鼓樓蹦蹦跳跳，越跳越小。他把金放馬攬進(jìn)懷里，指著丁點(diǎn)小的鼓樓說：“記住了，咱是城里老戶，不是地球修理工！不是屯老二！不是土老鱉！不是老倒子！不是……”他聲腔發(fā)顫，凄惶而憤恨，“咱早晚得回來！早晚！”

金木土是歷史預(yù)見家。他果然就預(yù)見性地又返回井城。當(dāng)然這中間少不了活動心眼，上訪磨牙，耍橫打賴，破費(fèi)了唾沫星子和車馬費(fèi)。這樣他不多不少，在夏天潑墨、秋天刷金、園子架上嘟嘟嚕嚕結(jié)著黃瓜豆角的鄉(xiāng)下過了九年。

天媽！那是九年嗎？他簡直覺得差不多跟地里年年旺長的馬牙子苞米熬了九十年！

回城那天，他特意刮了臉，干部服雖破點(diǎn)，紐扣卻整得齊全。大馬車?yán)麄兏缸庸返按髠€行李卷兒。他這會兒已經(jīng)四十出頭了，臉上生出無限的褶皺，加上天生人丑，這一張老臉，早如腌過的厚皮茄子，已是一副姥娘不親、舅舅不愛的模樣。他兒子剛好十六，身子抽條暴長，像根打棗竿子，眉眼卻出息得利落，青頭粉面，不像他爹，冷眼乍看，很是一個整齊人物。

這父子二人背個狗蛋行李卷兒，重返井城，卻沒了遮風(fēng)避雨的站腳之地。金木土拎上一掛豬雜碎兒，二斤槽子糕，觍臉去投奔本家四姐。

四姐正抱著孫子曬日陽兒，聽得面前這姥娘不親、舅舅不愛的邋邋遢遢的丑爺們兒一陣尖聲熱喚，半晌才辨出是誰。鼻子一酸，掉下淚來，“是木土二兄弟？你咋老成這樣？”

金木土忙直直身兒，拍拍土，恓惶著笑笑道：“在大車上顛了一天，啥人也作踐完了。四姐，看你還挺硬實(shí)的！……”

四姐就又端量這打棗竿子似的小侄，扯手相看，稀罕不夠。金木土見兒子愣著發(fā)傻，忙騰出手扳那小子肩膀，“問你四姑好，給你四姑行禮，你四姑打小就格外親你！”

金放馬冷丁沖老太太彎出個大鞠躬，粉臉上臊出紅暈，卻不問四姑好。老太太揩揩淚，笑說：“我這苦命的侄兒，一小就沒見過媽樣，沒嘗過媽奶。瘦得像個戧毛雞，你爸一個巴掌托著，還嫌寬綽。哪想到鄉(xiāng)下水土這么養(yǎng)人，一個干干核兒，竟滋潤出個嫩皮果子，這不該著我娘家人丁興旺嗎？！”

四姐說著便招呼他父子二人進(jìn)屋歇著，自己把懷里小崽托給鄰人，顛顛地去打酒割肉。這心慈面善的女人，屬嫁人年久，卻終與婆家人相遠(yuǎn)，與娘家人相近的一類，且在這一個家里說話算數(shù)。因此金木土里外走走，雖嫌這一間半小屋窄巴點(diǎn)，但他知道，即便是在這屋里打地鋪、蹲灶臺，也總算他一步邁進(jìn)井城，不至于晾在露天地兒上了。

晚上，四姐夫和外甥石坎、外甥媳婦小珍都回來了。一家人圍著飯桌，喝酒吃菜，熱熱鬧鬧，算是為他父子接風(fēng)洗塵。

四姐說：“二兄弟，我跟你姐夫合計(jì)了，這屁股大個小屋你也看見了，老一輩小一輩地?cái)D在一堆兒，夠憋屈人了。你爺倆搭個地鋪睡，怕要遭罪。我早預(yù)備了些方子、磚瓦，打算傍山墻壘個偏廈兒當(dāng)煤棚子使。不如你現(xiàn)在就幫你姐夫和石坎壘上，先住進(jìn)去，好歹也算有個自己的窩兒……”

金木土正喝得滋潤過癮，聽得四姐的安排，大喜過望。眼下城里過日子，錢有多緊，房場有多缺，可四姐卻舍出料錢和房場為自己蓋房子，這可真是祖上的造化，攤上好親戚啦。他沖四姐、四姐夫抱拳打拱，很想不失體面地來幾句較勁的感恩話，不想噴了半天酒氣，舌頭在嘴里拌蒜，沒說出個個數(shù)來。小珍和石坎早見他這樣可樂，鼻子眼睛上都來了戲。金木土懂得，在人家的太平日子里，冷丁冒出兩個渾身掉土的男光棍有多膩歪，可我金木土也不能老沒房子，也不能老渾身掉土，興許也不能老打光棍呢。他就使勁吸溜一下吊在半空的口涎，紅著眼說：“四姐，你二弟懂得這份情有多厚！你二弟雖說沒大能耐，可政府對文化口兒的人，是有知識分子政策的。放心吧，俺爺倆誤不了那棚子明年擱煤使……”

小珍聽了，忙正色地將他從頭看到腳，恭敬地給他添滿酒，道：“二舅還是知識分子吶？！”

金木土順下眼，紅著臉說：“啥知識不知識的，在文化口兒混，就那么回事吧。”

石坎探過頭問：“二舅什么文憑？”

金木土說：“文憑談不上，可還算個文藝界人士?！?/p>

“我爸放羊時還吊嗓呢。沖著山叫，聲兒尖尖的，鄉(xiāng)下人聽了，就混說、混笑，他沒少生氣?！苯鸱篷R向小珍嫂子描說。

“鄉(xiāng)下人一腦袋高粱花子，懂啥？”金木土不屑地說。

小珍放聲笑起來：“二舅人可真行，這般年紀(jì)了還沖山吊嗓兒？敢情你會唱流行歌曲？”

金木土搖搖頭：“那年頭還不時興流行歌，時興地方戲二人轉(zhuǎn)。我們那個戲班兒，正經(jīng)走了幾年火穴兒。從沈陽城到山海關(guān)，走鄉(xiāng)串縣，鑼鼓家伙一響，底下的人就黑壓壓的一片。幾場下來，票子一過，兜里可夠結(jié)實(shí)的。兜里有貨，走路腰板子就挺個溜直呢……”

小珍情不自禁地端量著他那張厚皮茄子似的黑臉，疑惑地問：“二舅那時也上場？”

金木土自得地說：“靠在戲垛兒上，哪有白吃飯的？別看我模樣丑點(diǎn)，可身上的活兒好使，從臺口一出來，鼻子眼睛就活泛出故事來，總能招惹得底下笑倒幾個。這叫‘活兒保人?！闭f到這時，他身上臉上便拿捏出些戲臺上的神采，忽而東張西望，忽而擠眉弄眼，悲悲喜喜，哭哭笑笑，皆電閃一樣，交替地閃爍在一張黑臉上。

桌上的老少都哄笑起來。金木土收住戲相，笑說：“其實(shí)我那咱在戲班里不光能賣嗓兒，鑼鼓家伙、二胡、嗩吶，全能擺弄出動靜來，說不上六場通透，也還夠個手兒;演大戲時臨時缺個旗鑼傘報(bào)、院子門道，這一類掃邊兒的零碎兒，咱不用過戲，說上就上;毯子功、腰腿功也有點(diǎn)，開場白、定場詩、下場詩，都能背出幾套;拉幕、看葉子，哦，也就是戲裝，撂地兒、把門兒、辦伙食，樣樣活路能拿起能撂下。夠手兒的女角兒也不敢小看我，巴巴結(jié)結(jié)地跟在身后。那些女角也大紅大紫過，名聲跟現(xiàn)在的劉曉慶、毛阿敏差不了許多呢……”

小珍和石坎對了一下眼光，噴笑出來。石坎說：“那二舅定是有好看的女角兒相好了？！”

金木土臉上現(xiàn)出羞樣和驕傲，眼里閃出炯炯光彩：“那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當(dāng)時我哪里敢想，水蔥似的一個紅角兒，能跟咱相好嗎？可是她剛卸了裝，身上還噴香的，就來找你玩。你說大月亮地兒，不冷不熱的天，小風(fēng)不緊不慢地吹著，這樣的時辰，一輩子能趕上幾個？倆人親親熱熱就好成一個人啦！哎呀她那個白呀，那個光滑呀，讓人永世都忘不了，大白鵝似的，整個一個大白鵝……”

小珍掩嘴哧哧地笑，又朝石坎擠眉弄眼一番。石坎就又逗引他道：“那個好看的女角兒是誰？怎就把二舅給撇了呢？你那時就該趁熱乎娶了她才對！”

金木土窘了窘，現(xiàn)出惆悵，帶血絲兒的眼珠兒瞄了瞄金放馬，說：“相好和娶老婆不是一碼事，你們年輕還不懂。文藝界人士不比老百姓，個個風(fēng)流好樂，男女同事之間也不封建，扯手靠膀兒地說笑，大大方方像外國人一樣……”

四姐聽不下去，嘖著嘴接過話頭：“二兄弟，四姐說話不怕你不愛聽，往后歲數(shù)大些了，得張羅安家過日子了。好好的爺們兒沒媳婦，好好的兒子沒個媽，縫補(bǔ)漿洗都沒個人伺候，還不叫人笑話？！”

往常日金木土最受不了這種話。他年輕的時候，在黑壓壓的人群之上受人矚目，癮頭大啦;他走路、吃飯、上廁所，都巴望別人注意自己，研究自己，欽羨地朝自己傻看，或被自己耍出的花活兒逗笑。要是正走著路，被那好事之人認(rèn)出并攔住，驚奇地打問：“你莫不是那天在戲臺上拉弦的琴師嗎？”或被人暗中指畫著：“快瞧，那人不是在臺上折過一個把式嗎？鼻梁上貼塊膏藥，穿個黃緞子坎肩兒，扮成傻女婿的那個？！”于是他當(dāng)然裝作并沒聽見什么的樣子，渾身卻要越發(fā)地抖出些與眾不同的神氣來。在這春日般的目光撫摸之下，他的心和日子，都如充了氣的彩球，陶醉在一朵艷麗的虛空里，這樣活著即使遭罪受窮，即使撈不著受用女人，他也覺得人前人后風(fēng)光抖神兒;就算口袋里枯癟些，別人見他那賣傲的派頭，還以為里邊放了存折呢?？墒撬F(xiàn)在可不僅僅是口袋枯癟的問題，他在壟溝里爬了九年，爬得多累、多苦，往日那些爭強(qiáng)好勝的虛榮之心，已被猙獰的日子腌咸，高高地吊在半空里，任憑風(fēng)吹和鳥啄。再說，他現(xiàn)在還得靠四姐在井城站腳呢。因此，老太太這善心善意的教誨，很令他暖心暖肺，受益不淺。當(dāng)下點(diǎn)頭稱是，斂住酒話。

2

傍著四姐家房山蓋起的偏廈，著實(shí)窄小得很，可金木土爺倆的行李狗蛋大，又沒有皮箱立柜之類，所以在這廈子里壘個鍋臺小炕，安張條桌條凳，灶上熱氣一冒，就也像模像樣地成了一個家?？山鹉就列睦锢嫌X得別扭，覺得窩囊，覺得四姐不太夠意思。房子窄小不要緊，背陰不要緊，亂糟也不要緊，可萬萬不能有邪味兒。不能有屎味兒、尿味兒、臭屁味兒?？伤募覅s正對著公共廁所，門對門，滿打滿算五步遠(yuǎn)。這廁所供兩個院子、十七家、八十一口人使用。因此他這丁點(diǎn)大個小家，就借光占了便宜，就飽嘗了人身上流泄而出的種種廢料味兒。

他懼怕并憎恨每個早晨。于是早晨就更為喧嘩忙碌。男男女女在他窗外一溜小跑，手上的草紙捏弄得窸窣作響，然后對面那四個男女便坑，便在他最香甜的早覺里，用交替比試著的奏樂把他吵醒：或小溪淙淙，或大雨滂沱，或炮聲隆隆。隨即一股惡濁的氣浪便放肆地?cái)D進(jìn)門縫。他惡心，他發(fā)火，他委屈，他想放火燒了那便坑?？墒撬灾硖潱坏迷谖堇镒兂龌討崙嵉啬枇R，恨不得咒死所有屙屎撒尿的人。

“媽拉個巴子！這屎包，定是蘿卜吃多啦，崩出這些餿屁！”

“奶奶的！這瘟豬，得霍痢屙啦，怎不屙死？！”

他不能在家坐等挨熏，得趕緊把工作解決了。他以前的曲藝社早散伙了。就是不散，他原本也只不過是個打零雜兒的角色，正經(jīng)文藝單位也未必接收。他就整日里拿個旱煙包，報(bào)紙裁成整齊的一沓，坐在文化局局長李能身側(cè)那張唯一的沙發(fā)上卷煙，垂頭佝胸，長吁短嘆。青灰色的濃煙朝天噴一口，朝地吐一口，做出受苦受難狀。隔三岔五懇求一聲：“李局長費(fèi)心！”李能也懇求他：“老金你先回去好不好？等我跟底下商量妥了，就去通知你！”金木土才不聽。他心說：“我是好糊弄的嗎？想當(dāng)初走南闖北也見過些場面呢。你支走我三五個月倒便當(dāng)?shù)煤?，可要是我爺兩個肚里沒食兒餓得慌，上你家鍋里?飯吃，你老婆干嗎？”他順著眼，不言聲，也不走，還殷勤地給局長打水、泡茶、澆花、擦窗臺。要是局長桌上整得不太利索，他就馬上動手給整理規(guī)矩，還不住地用袖頭襖襟撣撣蹭蹭。李能打心里膩煩，白他一眼道：“老金你歇會兒吧！”他就說：“不累。”漸漸地，底下的人來找局長，他也跟著問三問四，插言插語，話雖說得不倫不類，卻讓座倒水地緊張羅，整得李能欲惱不能，欲忍不甘。而不知情的還以為這腌臜男人是新提拔的局長助理呢。

這一天早晨，李能見了他很是和悅，說：“金木土同志，經(jīng)局里和文物管理所再三通融，你的工作問題總算解決了！明天就報(bào)到去吧！”說完如釋重負(fù)地吁出口氣。

金木土忙問：“什么工種？”

李能鄭重地說：“重要崗位——讓你看管鼓樓！”

【本欄責(zé)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