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用其心

如果沒有創(chuàng)新，沒有融入個人情感和對人生的獨特感悟，只是千篇一律的復(fù)制，即使這種復(fù)制再精巧，也將使手工失去其應(yīng)有的價值。

——采訪札記

1

蒯良榮做壺超過五十年，有一批忠誠的客戶。他們稱蒯良榮為“窯火的魔術(shù)師”，認為他的壺藝風(fēng)格和工藝開一代新風(fēng)，堪稱開宗立派的一代宗師。山西的一位同行與蒯良榮有過接觸，對他在制壺工藝上的追求給予四個字的評價：前無古人。一位熟悉蒯良榮的朋友對我說：目前在國內(nèi)，他是第一，也是唯一。

去拜訪蒯良榮。推開工作室的門，熱氣撲面，電爐絲與砂石在高溫燒烤之下交織出一股工業(yè)的味道。這是一間干凈、現(xiàn)代、小規(guī)模的電窯車間。蒯良榮轉(zhuǎn)身迎來，揚著笑臉，眼睛明亮清澈。

我開門見山，“怎么證明您的壺好呢？”

這個很簡單。取兩把壺，一把是蒯氏的高溫壺，一把是別人的壺，泡兩壺同樣的茶，實驗證明，蒯氏高溫壺泡茶更香。別家的壺，泡茶放一星期，茶葉發(fā)白。蒯氏茶壺同樣的茶放一星期，茶葉沒有變白的跡象。

蒯良榮的紫砂壺除了上述的宜茶、實用之外，造型上也有很高的美學(xué)價值。

從櫥柜里捧出一把蒯氏的“線圓合菱”筋囊壺，上下左右細細端詳，舒展的線條里有類似于時大彬“瓜棱壺”的瓜棱紋，但在壺紐上蒯良榮做了創(chuàng)新，他改變了壺蓋橋式壺紐的跨度，通過提升橋紐的高度讓壺型顯得高挑、清麗。這就是于傳統(tǒng)中見新意。

老蒯舉起泡茶的小西施壺，說看起來普通，但與其他的西施壺不同，“從壺紐、壺蓋、把手、壺嘴、壺肚子一直到壺底，這條流暢自然的曲線，弧度優(yōu)美?！蔽魇匾孕∏扇?，特別是蓋紐，小巧挺拔才更秀氣。

一把好壺就是一個小小的宇宙。整把壺飽滿的線條如同流淌的音符，清新甜潤的小調(diào)在山澗、密林中低吟淺唱。曾在一本畫冊上見過顧景舟、王寅春、蒯良榮等人的西施壺，各有巧妙不同。顧景舟的西施壺華美高貴，王寅春的豐裕雍容，而蒯良榮的西施壺帶給我的則是驚艷。

這把小壺稍稍離遠一點看，壺形起伏的波瀾不僅是音符，還是刻刀，雕塑出的人物其輪廓形同一位明媚俏麗的江南女子，蓬松如云的發(fā)鬏墮于臉側(cè)，是壺把手;櫻桃小口輕啟，是壺嘴;而圓潤飽滿的壺身，是俊俏飽滿的臉頰。論到紫砂壺的器型，西施壺是免不了的話題。善默者最是能語。一把簡單至極的小壺，讓人從中窺得紫砂工藝諸多沉默的語言。

蒯良榮的創(chuàng)新，不是大動干戈，改天換地，而是于傳統(tǒng)中四兩撥千斤，而是于不動聲色中畫龍點睛一兩筆，風(fēng)景迥然不同，峰回路轉(zhuǎn)一兩處，輕舟卻早過了萬重山。這是藝人求新求變的能力，也是藝術(shù)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的另一層境界。

另外，老蒯的火工還具有獨創(chuàng)性。他的紫砂壺最高燒到了1305℃，這在紫砂界是個很難達到的溫度。眼前這把西施小壺燒到了1305℃，高溫窯變令壺身落滿明暗交織的光斑，如散落在夜空的星星，在無盡浩渺之間閃爍。那光不起眼，甚至微弱，但每個光斑卻又是那樣倔強，似穿透千年冰土，奔騰而來，固執(zhí)地亮著、綻放著火與土激烈纏綿后的光華，無數(shù)個這樣的光斑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壺身的光怪陸離、五彩斑斕。

2

客戶根據(jù)蒯良榮的制作工藝，總結(jié)出“蒯氏制壺三法”：一是泥料是自己找的礦料，自己煉的泥。二是獨特的拿捏制壺的技法。三是高火產(chǎn)生窯變。

有人見過他找礦石，說比找黃金還認真。天氣晴好，騎輛自行車，車兩邊各掛一只農(nóng)民裝化肥的編織袋，踏遍當?shù)馗鱾€山頭。

好東西總是藏在人跡罕至處。有一次，在山上找石頭時，蒯良榮一腳踩空，掉進一丈多深的坑道，這是當年探礦留下的廢棄宕口。三四個小時過去了，他才恢復(fù)知覺。這件事蒯良榮悄沒聲氣地誰也沒告訴。他凡事不喜張揚，從來聽不到他高聲漲氣地說話。蒯良榮的岳丈去世得早，岳母常年生病，吃藥看病生活用度等費用一直都是蒯良榮在默默接濟，兄弟姐妹間他從不為此多說一句，讓老岳母心情舒暢地活到了100歲。面對生活中的各種境況，不叫苦、不喊累、不抱怨，在老蒯看來，是一種體面。

蒯良榮所有的勁都用在心里。完全沉浸在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的藝人，思緒連綿不斷，從心到手之間貫穿著一股行云流水般的氣，指尖上捏的不是泥巴，是自己心里的精氣神。

“捧著一團不知來歷的泥，稀里糊涂地開始所謂的創(chuàng)作，是做不出好壺來的?！彼f。丁山、蜀山、黃龍山、青龍山、大潮山、北宕宕等等，這些山頭蒯良榮都有所涉足。偶爾發(fā)現(xiàn)一星半點合意的泥塊便如獲至寶，捧回家中分門別類貼上標簽，腐熟極致后，粉碎，磨漿，反復(fù)篩濾，摔打成泥。

他的獨生女兒也是一位有經(jīng)驗的壺手，但蒯良榮始終不把自己的泥料給女兒做壺。他說，不僅是舍不得泥料，手上得要有相當功力才駕馭得了這好料。不是有好料就能做出好壺的，對壺的理解、認知、手工造型的能力，以及做壺人的耐力和性情都要達到一定程度，才能不辜負那把好泥?！白鰤?，看起來是拍泥、捏泥、塑形，更是做人，考驗的是人的精氣神。”

3

但蒯良榮是有爭議的。最大的爭議就是，他將紫砂壺燒到了1305℃。

“你在紫砂泥中，會添加耐火材料嗎？”這是大家對蒯良榮的質(zhì)疑，正常的紫砂燒不到這個溫度，如果能燒到他所說的1300℃以上，那就是加了耐火材料。這是人們從經(jīng)驗中得出的結(jié)論。

“怎么可能添加耐火材料，連陶土都沒有添加的，沒有作何添加劑，泥料都是我上山找的石頭，自己煉的超高溫紫砂泥?！?/p>

有專家說：除了極個別的泥料，比如大紅袍，絕大多數(shù)的紫砂泥料燒不到高溫區(qū)間的，一般都是1150℃——1200℃之間，所以根本談不上破壞雙氣孔，因為就燒不到1300℃。大紅袍現(xiàn)在只是用來講故事的，基本沒真的，所以現(xiàn)在紫砂說什么燒到1300多度基本都是講故事。

宜興當?shù)匾晃蛔仙靶袠I(yè)的管理者說：燒這么高就不是紫砂了，再說根本不可能燒成的，紫砂燒塌了，壺坯的表層都要燒破皮的，起泡泡了。

怎么可能在同樣一件事上，一個人處于輿論的兩個極端呢？夸贊他的是客戶，質(zhì)疑他的是專家。誰說了算？

他坦然，“質(zhì)疑一直都有的。我說得清窯燒的原理，心里沒數(shù)不敢燒這么高的溫度，燒爆、燒塌、燒炸裂開的，這事我都經(jīng)歷過的?！必崃紭s從墻角拖出一只竹筐，罩在筐上灰塵撲撲的布一掀開，里面是一堆壺，七歪八扭。老蒯說，“做實驗燒壞的?！彼闷鹨话逊鹿模钢鴫厣贤蛊鸬男“f，“火高了，爆漿?！痹倭嗥鹨话丫畽趬兀鞍咽滞崃?，吃不住火溫?！睂⒔荒甓嗟臅r間，老蒯一把沒毛病的壺都拿不出來。一下班，就坐在泥凳上，一坐就是通宵。有一次，一窯的壺都燒壞了，60把壺全燒爆掉了。心疼，傷心動肺。

就在這一次次的理性探索中，完成了壺的獨家高溫燒制：“通常，一把壺起碼要燒兩次，而我的壺起碼要燒到六次，每一次遞進20度。通常一把壺燒三天就拿出來賣錢了，我一把壺前前后后加起來要燒到兩個月，讓火和土充分糾纏，從里到外產(chǎn)生窯變，而不僅僅是在壺的表層產(chǎn)生色彩的變化，我的窯變，壺里壺外是一致的。”

“你完全可以開個發(fā)布會，或者專家論證會，向外界公布一下你窯燒的過程，這樣會平復(fù)一下爭議的吧？”

蒯良榮笑笑，不置可否。

至今還有人記得，當年老蒯成年累月拿不出一把好壺的困窘。窯上的工人對老蒯的行為也很不解，正是紫砂行情看漲的年頭，許多人恨不得今天做的壺明天就變成錢，有些手藝人賣幾把壺的錢就能在市里買套商品房。蒯良榮精通各款壺型，對泥料在行，如果規(guī)規(guī)矩矩做壺，錢早就掙足了。愛人洪華平打趣老蒯，“人家做壺的都發(fā)達了，你手藝好，但做一把壞一把，圖個什么呢？”

是的，圖什么呢？圖個心安。蒯良榮十五六歲時，跟著大人們煉泥，與紫砂打了近60年的交道，他技藝全面，集采砂、煉泥、配泥、制坯、窯燒等技能于一身。他知道砂的脾性，了解采砂的艱難。他懂泥，“紫砂給藝人的創(chuàng)作空間很大，火給紫砂能帶來的變化遠遠不止這些。別人理解也好，質(zhì)疑也好，影響不了我什么，我想走自己的路。”蒯良榮淡淡地說。

蒯良榮說過兩句話讓我一直難忘。一句是，他要做自己心目中的好壺。還有一句是，要做普通老百姓買得起的好壺。做好壺，做老百姓買得起的好壺，憑的是良知和本事，憑的是心性和胸襟。

他捧出一把合菱壺。我舉起壺蓋，從側(cè)面滑到壺上，任意一面都能與壺體蓋上，紋絲不差。光給合菱壺整口就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整口這樣的活，許多制壺的人懶得動手，都是讓助手和徒弟做，要不就是付5元錢，窯上有工人順帶著整口。蒯良榮做了幾十年的壺，這樣的活都還是他自己來。其中光是整壺蓋就費了他兩個多小時，先是用大鋼挫，繼而用小鋼挫，再用捖石刮摩，用竹針找平，整一個壺蓋蒯良榮用上了30多件工具?！白鲆话押脡兀瑳]有一道工序可以輕慢。你松勁的那個地方，就是最容易出問題的地方。用多少心，就成多大的事?！?/p>

蒯良榮性格中的寧靜、與世無爭，化成他作品的線條挺拔，骨相清麗。人到無求品自高，他沒有刻意求奇求怪，壺里注入的是他對人生的感悟。生活沒有給過他奇跡，他所能擁有的便是在苦難、庸常和寂寥中的堅守。人有嘴，壺也有嘴。壺盡管不語，但再能說會道的嘴，也不敢輕視一把真正的好壺。

韓麗晴：《莫愁》雜志總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作品多部。散文集《意思》獲第七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xu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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