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xié)和大院》四人談

李敬澤 劉恒 孫郁 穆濤

李敬澤（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首先是祝賀小蕙《協(xié)和大院》的出版，先是在《美文》上看到，讓我知道這是一個系列型的作品?，F(xiàn)在一下子結集出版了這么大規(guī)模的一本書，我還是感覺到有一種意外的驚喜。

我覺得《協(xié)和大院》是一部非常引人入勝同時也有非常豐富維度的作品。我特別慚愧，看這本書的時候我給自己立了一個心愿，一定要去協(xié)和大院轉一下。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在哪兒我是知道的，外交部街在哪兒我也大致知道，但我真不知道那里有這么一個協(xié)和大院。

這本書也讓我想起來，現(xiàn)在文學的話語，特別是這一兩年來，大家談論故鄉(xiāng)特別多。當然，我們現(xiàn)在所談論的故鄉(xiāng)，通常都是指的鄉(xiāng)土——我們遠在鄉(xiāng)土的那個故鄉(xiāng)，包括央視最近播放的《文學的故鄉(xiāng)》，全是鄉(xiāng)土的。這樣，搞得像我們這種沒有一個鄉(xiāng)土性故鄉(xiāng)的人，都覺得很自卑，總覺得自己來路不大正的樣子。其實我也是不以為然，我不認為我們一定要有一個鄉(xiāng)土性的故鄉(xiāng)，因為每個人，特別是中國百年來經(jīng)歷了極其復雜的現(xiàn)代化進程，并不是說大家都是從鄉(xiāng)土型故鄉(xiāng)出來的，比如像我這樣的人，我認為我基本沒有什么明確的故鄉(xiāng)認同，我真的不認為哪兒就算是我的故鄉(xiāng)了。像我這樣的人，其實就是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產(chǎn)物，是新中國成立以后整個計劃經(jīng)濟體制的產(chǎn)物，比如從小隨著父母的工作調來調去、分配、遷徙等。

我說這個是什么意思呢？其實，那些還能夠準確辨認出自己的故鄉(xiāng)而且和自己生命經(jīng)驗有直接關系的人，固然是中國的很大一部分;但同時對于很多人來說，對于那些生活在都市、城市中的人來說，他們其實也是需要為自己建構一個故鄉(xiāng)，為自己指認和確認一個故鄉(xiāng)的——這個故鄉(xiāng)就如小蕙在《協(xié)和大院》里所寫的，那也許就是北京城里的那一片地方，那些街區(qū)、那個院子。我們如果有一個鄉(xiāng)土性的故鄉(xiāng)的話，還能看到鄉(xiāng)土性故鄉(xiāng)的山和水在，人是在其中的;但是當我們在城市里為自己建構一個故鄉(xiāng)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山和水都很容易不在了，所有的一切都如過客一般，到最后，那個樓、那個院子，其實也就是王謝堂前，面目全非。在這種時刻我們所能夠抓住的，或者說個人所能夠抓住的，就是在那片地方像下雪一樣層層疊疊累積起來的記憶、經(jīng)驗，當然還包括歷史上紛至沓來、走來走去的那些過客。

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我感到，首先對于小蕙來說，不是說一定是為了寫那個協(xié)和大院，也不是說在寫協(xié)和大院的時候為我們提供了那么多的知識、那么多有趣的人和事;更重要的，是她建構了一個自己精神上的故鄉(xiāng)，我愿意把這本書首先是看作她的一個精神自傳，一個我是誰？我是怎么成長起來的？哪些東西，比如陽光雨露、風雨雷霆……構成了我生命的因素？在這樣的意義上，小蕙寫出了一部她自己的生命之書。

當然同時，這本生命之書非常獨特，她還打開了那么豐富、復雜的面相——在北京有那樣一個院落、那樣一個街區(qū)，人生之百態(tài)，世事之滄桑，各種各樣的命運……在這里，我們也看到整個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秴f(xié)和大院》，我覺得特別好的一點，是作者沒有擺出一副我要考據(jù)、我要提供一個很明確歷史說法的姿態(tài)。她甚至“懶”到對協(xié)和大院的來歷都不怎么考據(jù)（考據(jù)這個事不難，稍微查一查、翻翻資料，大概就能把協(xié)和大院從哪兒到哪兒考察出來），她甚至不做這個事情，為什么？我想，她并不在于要老老實實地去考據(jù)出整個大院的事情，她的要害在于立足自己的生命感覺，王謝堂前的燕子，這叫“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不是說非要去追究、去推敲那個事是怎么回事、那個樓到底從什么時候到什么時候住的什么人等。她所描述的一切，都是她那個紛至沓來的生命印象、生命感受中的一部分，不需要那么仔細地去推敲，甚至不需要她在一個歷史意義上去固定、去把它固化。由此，我認為小蕙寫的是精神的自傳，由此她也把這些現(xiàn)代以來構成我們復雜經(jīng)驗的所有人和事內化到她的精神世界里，內化到她的生命里，變成了她的生命感覺。

我讀《協(xié)和大院》時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知道我這種感覺是不準確的，它有點像普魯斯特的《似水年華》。當年普魯斯特寫《似水年華》的時候，他寫的完全是他的感性的感覺;但是小蕙在寫她的“似水年華”的時候，她是把那種近乎傳說的東西也帶進來了。對于她僅僅是“傳說”，但其實我們的生命、我們的意義空間，就是由這種“傳說”構成的。我們小的時候，當我們說我生活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曾經(jīng)怎么樣，沒有人去做考據(jù)，沒有人把它僅僅當作歷史來接受，這是一個個傳說，種種傳說構成了我們這樣一個意義空間。

總而言之，這本書話題很多，我由衷地為小蕙感到高興。剛才說到這是一部紀實性作品，我覺得對這部書進行文體上的指認還是有點困難的，紀實性作品很容易說它就是紀實性作品，反正你不能說它是小說。但實際上這本書的品質，它解釋的唯獨、藝術的唯獨，都比我們猛一看上去復雜，非常值得我們認真地去尋味。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如果它是紀實性作品的話，我也認為這是我們近年來紀實性作品非常重要的收獲。

劉恒（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北京市作協(xié)主席）：小蕙這本書我很仔細看了，有很多感想。我跟小蕙是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就認識了，當時我們都是北京的工人業(yè)余作者，她的文學資歷比我還老，她是跟陳建功他們一伙的，我比她晚一兩年。那個時候，我們在“文革”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參加了《北京新文藝》雜志社的一些活動，所以算是相知很久。

第一，我最初想到的是《協(xié)和大院》的文體方式。中國傳統(tǒng)對于某個時間段里發(fā)生事情的記載方式，最早的可能是“編年體”，后來是“紀傳體”，再后來是“紀事本末體”，還有“國別體”，我想《協(xié)和大院》是哪類體呢？韓小蕙文體的獨特性在什么地方？她除了強調時間還強調了空間感，一個大院，這個空間雖然非常小，跟“國別體”記錄一個國家的事情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它因小見大，雖然是一個大院，她寫的是一個國家，她有空間感。當然還有時間感，這個時間至少是70年的時間。這是我看到的她的文體的獨特性。

第二，文筆的趣味性。我說它是一個小型的《史記》，涉及一些人，涉及《本紀》《列傳》，涉及大院里發(fā)生的方方面面。凡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都會在這個小小的大院里看到自己所住的居所，看到自己身邊的形形色色的人。這是她記述的趣味性所在，非常豐富。

第三，小蕙記錄的比較沉重的部分是知識分子的命運史。知識分子的命運史所顯示的是某種政治的力量，就是政治作為一種雙刃劍，它對歷史的推動以及對歷史進步的某種阻礙。而且坦率說，70年至少有三分之二時間是處于“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歷史階段，所以在那種復雜的政治狀態(tài)之下，知識分子命運發(fā)生了非常微妙的變化，有光明，也有一些陰影。我覺得小蕙適度真實地記錄了這段歷史的痕跡，這是該書非常有意義的一點。

第四，她觸及了東方和西方文化的某種融合，以及它們的區(qū)別。這一點她沒有過多涉及，但她是從建筑角度進入的，當我看到一座西洋的維多利亞式洋樓被我們用小碎磚頭、私搭亂建的小房子裝飾起來的時候，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在建筑里面體現(xiàn)了政治，體現(xiàn)了社會，體現(xiàn)了世俗，體現(xiàn)了方方面面的趣味，這里面很有文章。

第五，這一點我自己比較感興趣，因為我在大雜院里住過，她寫了植物和動物與人的生存關系。書里面有大量的筆墨在寫樹木、四季的花朵，寫花叢里的蝴蝶、鳥兒、螞蚱、蟈蟈，這是世俗的趣味，小蕙展示了世俗里的美感。無論外界的環(huán)境、人為的環(huán)境如何起伏跌宕，但大自然給人類提供的伴侶是永遠存在的，她對這些細小事物的贊美，體現(xiàn)了她的生活美學觀和她的處事態(tài)度，非常有現(xiàn)代感。

第六，書里雖然著墨不多，但痕跡非常深的，我稱之為“文化大革命”的片斷史。里面寫到一些高級知識分子的遭遇，以及在政治風浪里面，大家出于不同的位置所表現(xiàn)出的不同的狀態(tài)，和這些不同狀態(tài)人之間的那種沖突，包括溫情，也包括冷酷。這是對噩夢的一個殘片的記錄，也是這個書里非常有價值的部分。

第七，她還涉及一些永恒的社會難題，比如階層之間的不同，階層對資源占有的不同，他們彼此之間的沖突，以及以各種方式出現(xiàn)的融合，還有那種永遠無法融合的那些裂痕，作者都有很細微、很含蓄的一些暗示和記錄，這個也非常有價值。

第八，讓我感到比較親切的，是小蕙對20世紀50年代這代人的記錄，我稱之為“50年代這一代人的朝陽史和夕陽史”，從少年時代一直記錄到現(xiàn)在60多歲的人，我在她這個記錄里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的同伴，看到自己的那種幸福感和痛苦感，這對我們5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有著非常獨特的價值。

第九，小蕙寫了不同人物的命運，以及他們相同的歸宿。這里有大師，有高級知識分子，有真正的貴族后代，以及精神的貴族;還有一些平民，可能還有一些準暴民，一些品質非常低劣的人，她都有記錄。雖然大家處的位置不同，命運也不同，但最后大家都會以死亡為終點，大家的歸宿都是一樣的。前兩天我母親病故，她因為住在河北三河市，北京八寶山的車不能出市，他們那邊的車也不讓進北京，我說這可麻煩了。后來通州殯儀館的車可以去拉人，結果到了殯儀館之后排大隊，見不到頭的大隊。我自己的親人之死對我是一個巨大的痛苦，但是你在人類的整體環(huán)境里面看，它是非常細小的一個事情，而且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通州殯儀館比較絕的地方是，它所有等待火化的尸車跟火化爐是在一塊的，而且你付了錢之后，工作人員會在你的親人里挑一個人，直接看著你的親人進入火化爐。你進入休息室之后，里面有一個窗口，你可以在窗口那兒看著那個爐子，爐子是以英文字母A、B、C、D……編號的。四十多分鐘，火化的殘骸出來，完全沒有遮擋，就是被焚燒后的骨骼。這時他讓一個親人進去，讓你看著他整理。尸體是有棺材的，專門做了環(huán)保棺材，也是跟尸體同時焚燒的，里面有釘子，先拿大型吸鐵石把釘子吸掉，把骨灰盒拿過來，當著你的面，腿骨腳骨放在下面，其他骨骼放在中間，頭蓋骨專門挑出來放在上面。我是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經(jīng)歷這么一個過程，我是長子，是獨生子，被叫到那里面去，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肉體的人變成物質的過程，變成一?；覊m的過程……這就是我們共同的歸宿，有什么好說的？沒什么好說的，人就是一粒塵土。我回到家里記日記，回想這一幕的時候，我自己的結論是什么？我的結論是：我一定要善待我身邊的親人，一定要善待跟我共事的人，一定要善待我在馬路上隨時遇到的那些我看不慣的人，我自己得出的就是這個結論。

第十，我看這部書最大的體會，是她寫了大量的醫(yī)生——肉體的拯救者。她還寫了接管醫(yī)院的、1949年以后的那些革命者，那些經(jīng)過槍林彈雨殺出來的一些另類的拯救者——他們是社會的拯救者。一些肉體的拯救者和社會的拯救者結合起來，在社會里，在這個大院里，支撐著社會的這個小小的基點。說了這么多感想，言猶未盡，以后有機會跟小蕙私底下再單聊。

孫郁（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大概20年前，我那時候在北京日報社工作，我跟報社的同事一起去過韓小蕙家，第一次進入?yún)f(xié)和大院里，覺得特別神奇，真是一個曼妙的地方。后來因為我在魯迅博物館工作，我們單位歸國家文物局管，大概2006年讓我主持全國近現(xiàn)代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評比，當時有一批北京近現(xiàn)代建筑，正好就有協(xié)和大院，它被提名為國寶。我記得當時看了協(xié)和大院的材料很激動，專家們也都很肯定，它一次性就通過了，它是第六批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所以，我跟協(xié)和大院有這么兩個關系，一個是去過小蕙家，一個是評定國寶。

我看完她這本書，有個想法，就是現(xiàn)在我們在大學里教書，我覺得作為個案分析，它的價值特別大。在大學里面，經(jīng)常把近現(xiàn)代以來的一些文字、建筑作為一個標本來研究，“中國的現(xiàn)代化是被動現(xiàn)代化，它不是主動的現(xiàn)代化”，這個觀點是日本人說的，東亞的現(xiàn)代性不是自動的要現(xiàn)代性，而是西方文化過來以后，外來的科技、文明逼著我們一步一步走向現(xiàn)代。從這個意義上講，協(xié)和大院作為一個被現(xiàn)代化的縮影、一個標本，它的研究價值確實很大。過去，我們一般都是從翻譯的角度來進行“被現(xiàn)代化”研究的，翻譯促進了白話文，我們現(xiàn)在用的白話文跟晚清那些翻譯家的譯著是什么關系？它們怎么促進了白話文的生長——從文言、方言、土語、口語，最后結合翻譯，促進了我們白話文的生長。如果魯迅不是翻譯家的話，他的文本可能不是那樣，因為他有文言的基礎，有方言、口語，還有主要的就是翻譯。所以“被現(xiàn)代化”的研究里面，包括翻譯的研究，還包括教育的研究、科技文明的研究等。但是作為個案，協(xié)和大院，上面劉恒兄講到了它的空間性，它確實可以說是一個提供給我們研究“被現(xiàn)代化”的生動的范例，這一點特別有意思。

下面我講《柳葉刀》，這本雜志從創(chuàng)刊到現(xiàn)在完全保留下來了。前一段我主持了一個傳教士文獻在中國的翻譯，我們人大文學院有一個項目，是搞傳教士的文本怎么一直傳下來的研究。傳教士進到中國以后，也是我們“被現(xiàn)代化”的過程，他們把科技文明、宗教信仰都帶到中國來了。但是關于傳教士，關于這些東西，不好書寫，有很多難點。所以說“被現(xiàn)代化”的過程是非常痛苦的，你要接受現(xiàn)代文明，但是你又必須批判自我的劣根性，一方面接受，一方面抵抗，這里就會產(chǎn)生很多問題：一個是“五四”那代人敞開精神、民主科學;一個是“五四”之前的義和團，韓小蕙寫到義和團、寫到紅衛(wèi)兵，她是很隱諱地寫，但是把近現(xiàn)代過程中，中國人復雜地接受域外文明的兩難寫了出來。域外文明給我們帶來光亮，也帶來民族另外一種復雜的感受，所以這里是交織在一起的，“被現(xiàn)代”的話題我們怎么來理解，這本書的意義還是非常重要的。

另外就是隱秘的歷史。我們現(xiàn)在書寫歷史，一般都是顯性化的、流行的。關于隱秘的歷史、私人史，特別是居住地的隱秘歷史怎么來描寫，我覺得這本書也提供了很重要的參照。

小蕙對于“文革”的判斷，是非觀念非常鮮明，有批判的意識在里面。七七、七八屆入學以后，受到20世紀80年代初新啟蒙思想的影響，那一代人的思想比較成熟。她的這本書明顯帶有粉碎“四人幫”以后高考入學的那撥大學生的價值判斷，那代人怎么看歷史，怎么看自己的生活。這也帶有標本的意義，那代人對于中國歷史的看法，得到改革開放的滋養(yǎng)，在三四十年的進程里，那一代人的思想建立非常重要。這得感謝巴金、冰心那一代人，他們經(jīng)歷過“五四”，把人道主義、科學、反封建思想帶到80年代啟蒙，所以才會有小蕙這一代知識分子，以朗健的、開闊的、非民族主義視角來看待我們的民族歷史——她有這樣的精神在里面，這是這本書里最感人的地方。小蕙絕對不是狹隘的泛道德化和泛意識形態(tài)化的書寫，她是顛覆那種東西的，雖然她以一個女性的柔軟的、孱弱的，甚至有時候過于自言自語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但是她在抵抗現(xiàn)在流行的民族主義思想，這是這本書閃光之所在。

另外就是她身上有一種高貴性?！拔逅摹敝笥幸欢螘r間，高貴的東西被打到地獄去了，知識分子批判國民性或者建立新的知識階級的同時，知識分子要改造自己的思想，要融于大眾，要向大眾學習。向大眾學習沒有問題，今天也應該向大眾、向工農兵學習;但是知識界里那種高貴的文明的東西，不為世俗所累的、求真求實的精神不能丟掉。這種高貴性非常難能可貴，特別是在知識界和思想界，我們缺少這種高雅和高貴。當然并不是脫離群眾的高雅，不是這樣。知識階級要有一種高貴的心，托爾斯泰沒有高貴的東西嗎？博爾赫斯沒有高貴的東西嗎？他們笑傲江湖，在世界文化中保持著精神的獨有性?！秴f(xié)和大院》這本書里暗藏著高貴性。當然我們要警惕，高貴不要自戀，小蕙在里面表現(xiàn)得很充分，很好。

20多年前我在《北京日報》編副刊時認識小蕙，當時我非常嫉妒和羨慕她，因為她那個版很大氣，能夠約到季羨林、吳冠中、汪曾祺等人的稿子，我就約不到，一個是我的人脈不行，后來反省一下，一個方面是《光明日報》這個平臺非常好，第二是她這種高貴性，她知道要給讀者什么東西。我們過去總是覺得民眾很低，要給民眾能看懂的東西，教育他們、啟發(fā)他們，但是媒體要有高貴的東西，要有神圣的東西，要有一種民眾不知道的、能引領他們的東西，向精神高地攀緣的東西，這是我們民族最缺少的。當時她那個版編得很大氣，我當時模仿她那個版編，我曾經(jīng)多次跟她講這個事。

所以，《協(xié)和大院》這本書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的，這是韓小蕙生命過程里必然的產(chǎn)物，也是她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作品，我對她表示敬意。

穆濤（《美文》常務副總編）：我先念一下賈平凹主編寫的幾句祝賀的話：

韓小蕙的《協(xié)和大院》在《美文》連載一年半，共18期，每期15000字左右，一下子拿出這么多版面是《美文》創(chuàng)刊以來沒有過的。每期我自己看，也推薦給朋友看。這是一部厚實的書，寫得扎實、密實，有細節(jié)有人物，容量也大，很充沛。最難的是把史實、史料于今天的現(xiàn)實融會貫通著寫。這部書對當下的散文寫作有突破價值，祝賀《協(xié)和大院》的出版。

小蕙這本書在《美文》連載，我是責任編輯。我也沿著我們賈主編講的這個“突破”，從編輯的角度認識這本書的“突破”，或者叫“與眾不同”，談幾點看法：

第一，在體例上。叫努力也好，叫嘗試也好，或者叫下功夫也好，我們的現(xiàn)代散文一百年了，我們一直不強調體例，越散越好，以散為高大上，以隨心所欲為境界、為功夫。當一個文體體例上沒有自己的規(guī)范的話，沒有自己的規(guī)格的話，這個東西是做不大的。一百年這么長時間，在所有文學體裁里面，只有散文這個體例是“豐富”的，也可以說是比較混亂的，有散文、雜文、小品文、紀實、非虛構……我們有那么多說法。但是在體例上，我們中國這么一個以文章為上，強調文章的民族，我們對它沒有體例上的要求，這是當下散文的局面。

《協(xié)和大院》這部書在體例上有自己的努力，有的讀者說這本書受《史記》啟發(fā)多，劉恒老師也講到《史記》。我覺得從這個書的體例上看，確實有《史記》里的體例，它有《列傳》的東西，也有《志》的東西，還有《表》的東西，有這些東西的傳承。包括講到協(xié)和大院、協(xié)和醫(yī)院傳承的過程，包括講到“兩個方面+五個珍寶”，都是講系列、講傳承的東西。如果從這個角度講，我不愿意把它直接跟《史記》掛鉤，但是如果我們對比看一下的話也挺有意思，至少它在體例上有自己的努力，而且做得很不錯，既可以獨立成篇，也可以作為整體。

第二，在寫法上。我們現(xiàn)在有一種認識，只要寫得好看一點，只要寫得生動一點，只要寫得復雜一點，就不叫“散文”了，這個認識我覺得不應該。散文似乎已經(jīng)被約定俗成為這么一個東西：越簡單越好，抒個情就行了，去掉它的厚度，去掉它的生動表達，這個認識我覺得挺不好。《協(xié)和大院》里面有細節(jié)的東西、人物的東西、糾結的東西、文學性的東西……很充沛，它在今天的散文怎么寫得好看、怎么寫得復雜、怎么寫人物、怎么寫細節(jié)方面，也是一個突破。

第三，寫歷史跟寫現(xiàn)實，用賈平凹的話說是“融會貫通地寫”。我們今天講到散文，說這個人是寫現(xiàn)實的，就放到寫現(xiàn)實里;說這個人是寫歷史散文的，就專門放到歷史散文里，而且寫歷史散文的還有一個基本的東西是要回到原點。我在想，文學的東西跟史學的東西，各自的獨立性在哪里？其實這跟蓋房子一樣，蓋一個房子用新磚和用舊磚，這取決于你家里有什么材料。在這個方面，這本書里談舊的東西并不想著舊，她寫新的東西也想著深度的東西，她把這兩個融會得很好?！豆盼挠^止》221篇，那種純寫景的有10至11篇，把散文的深度寫出來了，因為在寫山、寫水、寫樹木中，也寫出大量歷史的東西、大量的人生厚度的東西?！秴f(xié)和大院》也是，舊中藏著新，作者講新的時候會牽出舊來，寫舊的時候又會講起新，這么兩塊相映的寫作，對當下以題材角度來劃分的散文寫作，也是一個很好的啟示。

第四，寫現(xiàn)實是一種突破。我們今天寫現(xiàn)實，特別是散文寫現(xiàn)實，不好看的多，因為我們筆下的那個現(xiàn)實，我們筆下那個鄉(xiāng)村，我們筆下那個街道，那種故作高雅、故作高深、那種優(yōu)越感，散文作家比小說家優(yōu)越感多了——喝茶、喝咖啡，沒事自己散步，你會覺得他很裝。我覺得小蕙寫現(xiàn)實的突破，包括對民國人物的，包括對民國事件的，還有包括對“文革”的……她對這些東西，是運用了一些手段，很有方法地去突破。這本書里有些東西，我們在發(fā)表的時候還在猶豫會不會犯錯誤？不過后來我們基本上按照書中原有的精神，還是盡可能都發(fā)了出來，現(xiàn)在回頭看，小蕙在這些方方面面，那種突破是很講究方法的。

以上四點，叫嘗試也行，叫突破也行，按照賈平凹主編的話，說她有突破價值，關于這個我們也溝通很多。另外，我有一個小的建議：這本書我在編輯的過程中，有幾次憋不住，我說能不能少一些議論？猶豫了幾次，因為跟蕙姐也很熟，特想直接跟她說。但是我后來還是忍住了，我想還是保持原貌，出書的時候再把一些議論去掉——我覺得春秋筆法最了不起的是把事情講清楚，議論就可以不要了。而且有一些還是不要為好，比如對漢奸王克敏，“漢奸”就行了，不一定用“大漢奸”，“大”字可以去掉。這一類的，這本書如果再版的時候，可有不可有的話，可以刪去不要，當然這僅僅是我的建議。

還有一點得補充一下：這本書還有感動我的地方，就是兩個指向，一個是指向人心，莫測的人心，說不清道不明的人心;還有一個是指向世道，無常的世道。她的著重點、著力點，或者讓我感慨的就是“世道與人心”，在這個大題目里，有些議論可去掉一些，我就提這么一個建議?！?/p>

（本文系2020年9月16日于北京市舉行的韓小蕙《協(xié)和大院》研討會上的發(f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