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華
一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們一家就住在這個小漁村里。
父親有著一米八的個子,言談舉止透露出文人氣質(zhì)。父親每次打魚回來,都會自己一個人悶悶地喝酒。那種價格低廉的劣質(zhì)白酒,他每次都會喝得醉醺醺的。我常常聽到他沉重的嘆氣,好像有著什么重重的心事。
父親是30 歲的時候才有了我的。而到我長到6 歲時,繼母才23歲。這樣算起來,父親比繼母大了13 歲。如果說繼母是我的生身母親,那就是她在17 歲時就生下了我。我想這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一直對父親所說的,她不是我親媽深信不疑。可是,父親為什么要把這本應該保密的事告訴我呢?
繼母叫劉香草,父親總是香草香草地叫她,這讓我感到厭煩和不屑。繼母年輕漂亮,高挑的個子,瓜子臉,皮膚白嫩細膩,不像村里其他漁民家里的女人,皮膚干枯而粗糙。但她的漂亮并沒能使我對她產(chǎn)生一點兒好感。在我眼里,她是庸俗而嚴厲的,對我甚至可以說是心狠的。我從來不叫她阿媽,只叫她姨娘。我本能地對她產(chǎn)生著抗拒,故意逆著她的旨意行事。她說東,我故意往西,因此常常會被她打。倔強的我依然我行我素。我有些恨她,我恨她的原因還有一點,就是她從來不去制止父親酗酒,盡管父親常常喝醉,而且每次父親打魚回來,她都會下廚弄兩三樣下酒菜。第二天,繼母會早早起床,把飯做好,吃過早飯,她會去曬漁網(wǎng)。父親出海的時候,她織漁網(wǎng)。平日里,她總是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平心而論,她是勤勞的,但我提不起對她的好感。
而對于父親,他在我的心里是一個窩囊的男人。只要是父親在家,就能夠聽到繼母大聲地使喚著父親干這干那。父親總是不說話,默默地聽從繼母的使喚,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我的母親一定比繼母更漂亮,最起碼,會是一副善良慈祥的面容吧?
二
我14歲那年的一件事,顛覆了我對繼母的看法。
開始的幾天,我總感覺身體疲憊無力,后來是嘔吐、發(fā)燒,吃不下去飯;勉強吃進肚子里一點兒飯,馬上就會吐出來,我難受極了。到離村子不太遠的鎮(zhèn)子上的小診所看了幾次,病情總不見好轉(zhuǎn),且越來越嚴重了。我感覺我快要死了。
一天晚上,我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聽到父親和繼母小聲地商量著帶我到上海大醫(yī)院去看病的事情。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前面說的話我無法聽清,但我能夠聽到時不時傳過來的父親重重的嘆息聲。再后來,我突然聽到繼母“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聲音高了起來:“啥也別考慮了,就是砸鍋賣鐵,就是我去賣血,也要給阿根治?。 ?/p>
……后來,我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面對一貧如洗的家境,我不知道父親和繼母是怎樣四處借錢帶我到上海治病的。真是屋漏偏遇連陰雨!經(jīng)查,我患的是尿毒癥!
在后來住院治療的日子里,化療的痛苦,加上昂貴的治療費用,我想放棄治療。繼母變得很溫柔,她常常坐在我的病床邊,一坐就是半天,不時地為我掖被子。有時候,我會看到她的眼紅紅的。她一定是偷偷地哭過。是我嚴重的病情,讓繼母變得善良慈愛起來了嗎?我想。
繼母明顯地瘦了,眼角開始有了細細的皺紋,臉色也不再細膩白嫩而變得枯黃。那時父親已經(jīng)回去,他要繼續(xù)去打魚。只有繼母一人留在陌生的上??醋o我。我虛弱得不能自理,她不厭其煩地給我端茶、喂飯,幫我擦洗。這讓14 歲的我感到難為情,感到羞愧,可是我無能為力。
尿毒癥是要換腎的。去哪里找相匹配的腎?即使有,巨額的醫(yī)藥費,對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后來我聽到醫(yī)生在查房時告誡繼母,不能老是去賣血,會把身體弄垮的。我才知道她為我籌醫(yī)藥費一直在偷偷地賣血)。我想好了,不再治療了,我要回去!我不想拖累父親,也不想再拖累已經(jīng)伺候了我三個多月的繼母。
我開始精神萎靡,疲乏不堪,頭疼頭暈,失眠,嗜睡,煩躁……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個世界的……
醒來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早晨的太陽透過病房的玻璃窗,明晃晃的,有些刺眼。父親坐在病床左側(cè)面的凳子上??吹轿倚蚜?,父親的眼光里呈現(xiàn)出一些喜悅。我看到他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父親蒼老了許多,凌亂的頭發(fā)中夾雜著不少白發(fā)。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是沒有白發(fā)的。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沒有見到繼母。幾次想問,我都忍住了。我開始有些惦念起她來。最后,我還是忍不住問了父親。父親告訴我,她在另一間病房里,是繼母用她的腎給我換上了。我有些不敢相信父親的話,也不愿意相信父親的話。我不知道,在我的思想深處是不是還殘留著對繼母的偏見和些許的怨恨?
不管怎樣,我還是想等我稍微好些,能夠下床走動的時候去看看繼母。
可是,沒等我去看她,她先走進我的病房來看我了。她佝僂著身子,有些吃力地走過來。我看到她的臉有些浮腫,眼里有晶瑩的淚水。她看我的目光分明有些貪婪和迫切。
那一刻,我的眼里也不由自主地涌滿了淚水,但是我控制著,沒有讓它流出來。
三
自從經(jīng)歷過這場大病之后,我感覺自己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因為落了許多功課,我自作主張地退了學。
16歲那年,我決定離開這個貧窮的小漁村,到外面去闖一闖。闖,是我當時唯一的理想,也是我認定的唯一出路。
離開家的頭一天晚上,我、繼母、父親,三個人圍坐在外屋的桌子邊。父親一直沉默著,不說一句話,繼母也不說話,她呆呆地坐在我的對面,眼睛一直盯著我看,好像她一轉(zhuǎn)眼,我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似的。突然,繼母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把300 塊錢放到我的手里。她還是沒有說話,我又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淚水。
第二天早上,父親和繼母送我。走到村口,我執(zhí)意不讓父親和繼母再送。父親停下了腳步,可是繼母不聽我的,也不聽父親的。她鐵了心地要送我到縣里的汽車站。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我突然想到了“生離死別”這四個字來。呸,不吉利,我狠狠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一路無話。我和繼母就這樣一前一后,寸步不離地走著。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
長途汽車站到了。繼母像是鼓足勇氣要和我說話。還沒開口,她的臉卻漲得紅紅的,給我的感覺怪怪的。她怯怯地靠近我,嘴巴幾乎貼上了我的耳朵。她的聲音很低、很低:“阿根,其實、其實,我是你的親媽!”沒有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大步流星地走了……
繼母的話,給我添了心病。她說的是真的嗎?突然想起是她給我換的腎,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沒有血緣關系的人,是很難找到相匹配的腎的。我的心一下子亂了。
在上海打工的日子里,我給父親寫了許多封信,詢問父親關于母親的事情,但父親每次回信都只字不提。也許是我在賭氣,后來我在3 年多的時間里,再也沒有給父親寫過信。由于我打工的單位不固定,經(jīng)常換,父親和繼母已無法和我取得聯(lián)系。
在我離開家鄉(xiāng)近5年之后,是我的良心發(fā)現(xiàn),還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慢慢地懂事起來,我的思念也與日俱增。我又恢復了與父親的通信。我會在信中問及繼母的身體是否健康。父親在信中沒有過多地責怪我的行為,只是讓我抽空回家看看,說他們很想念我,等等。
我決定了,無論如何,我也要回家一趟去看望他們。
就在我準備向廠里請假之際,突然接到父親發(fā)來的電報:“阿根,家有要事,速回!”我一下子慌了神,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回家!我向廠里請了假,急急動身。
四
趕到家時,已經(jīng)是傍晚掌燈時分。
父親引我走入原本就低矮的屋子。家里的一切和我離開時沒有什么變化,依然是家徒四壁。唯一的變化是煤油燈換成了電燈。電燈也不怎么明亮,細細的兩根擰成麻花的電線吊著光禿禿的燈泡子,從屋頂懸掛下來,在半空里微微地晃動著,投下昏黃的光。
“是阿根回來了嗎?”細弱的聲音從里屋飄出來。我聽出是繼母的聲音。走進里屋,我看到繼母躺在床上,雖然是夏天,她身上卻蓋著薄被子。走到床前,我看到繼母的臉蠟黃蠟黃的,整個臉瘦得變了形,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吹轿?,繼母掙扎著想坐起來,但她努力了幾下,卻沒能坐起來。
我鼻子有些發(fā)酸。我急忙彎下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讓她不要起身。她的手像枯燥的樹皮,包著幾根干枯的樹枝。
我扭過頭去看父親,用眼神探問繼母患病的情況。父親表情呆滯地站著,良久才從嘴里低低地吐出幾個字:“骨癌。晚期。”我的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流出了眼眶,豆大的淚水撲簌簌地滴落在我拉著繼母的手背上……
在家中的幾天里,我盡心盡力地服侍著繼母。不管是繼母,還是我的生身母親,我都應該報答她的養(yǎng)育之恩,報答她用自己的腎換回了我的生命!其實,在我的心里,我已經(jīng)明確地知道,她就是我的母親。
從父親的嘴里,我斷斷續(xù)續(xù)地知道了一些繼母的病情,剛開始的時候,繼母的左肩膀靠后一點兒的地方長了黃豆大的一個小瘤子,她沒有在意,也沒有告訴父親,后來小瘤子長到比蠶豆大些的時候,繼母感覺到在抬胳膊的時候有些疼,而且疼痛在一天天加重。在父親的催促下,她到鎮(zhèn)上的診所去做了個小手術,把小瘤子割了。沒過幾天繼母的胳膊就伸縮自如了。因此,父親和繼母誰也沒有在意。
繼母是在我回到家的兩天前,父親才把她從縣里的醫(yī)院用三輪車拉回家的?!搬t(yī)治無望,回家準備辦理后事吧!”醫(yī)生是這樣告訴父親的。
繼母的病情惡化得很快,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癌細胞已經(jīng)漫延到她整個的身體。她示意我隔著被子去按她的腹部,我按照她的要求做了,我發(fā)現(xiàn)她的整個腹部像石頭一樣硬。我知道她就要離開我們了,不可能撐多久了。
繼母突然伸出雙手,把我正在摸她腹部的手緊緊地攥住,用力拉到她的胸前。她的眼,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住我的臉。她示意我把臉靠近她的臉,她像有重要的話要對我說。我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盡量把腰彎得低一些,把耳朵貼近她的嘴,只有這樣,我才能夠聽清她有氣無力的話語。繼母已經(jīng)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五
繼母告訴我,她與父親是在她16 歲那年一起從老家逃婚出來的。父親原是縣里一個叫清水鎮(zhèn)的中學的語文老師,而繼母是父親班上的學生。父親的家與她家離得很近,且同宗同族,按輩分,繼母應該叫我父親叔。
繼母與我父親偷偷地戀愛了。這在當時閉塞封建的農(nóng)村小鎮(zhèn),簡直是家族的奇恥大辱,是大逆不道的。繼母與父親的事情敗露,在整個家族中掀起了軒然大波!父親被學校勒令在全校大會上做檢查,倔強的父親認為自由戀愛沒有錯,何況父親與繼母雖是同宗,但早已不知道有多少輩了。他堅決拒絕做檢查,而繼母的父母很快通過媒婆與遠在千里之外的北方農(nóng)村的一家訂下了婚事。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父親與繼母決定私奔。他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逃了出來。而那時繼母已經(jīng)有了身孕,懷上了我。
父親是個極其要面子的人,逃出來之后,他們在這個距離老家600 多里的小漁村落下了腳。父親怕別人知道他與繼母的事而被瞧不起,所以,每當村里有人夸香草年輕漂亮時,他總是含糊地答非所問:“呵呵,呵呵,是給阿根找了個好繼母?!币虼?,父親對我也一直保守著這一他認為是不光彩的、難以言說的秘密。
“我是你的親阿媽啊,阿根!我想聽你叫我一聲阿媽!”
“阿媽!阿媽!阿媽……”我哽咽地喊著。在我的呼喊聲里,阿媽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臉上露出了一絲久違的、似乎心滿意足的笑。
阿媽永遠地離開了父親,也離開了我。她在生前20 多年的時光里,對父親、對我、對我們共同擁有的家,默默地付出,奉獻,但她的親生兒子,卻沒有叫她一聲媽!我甚至在背后偷偷地詛咒過她,叫她“臭草”。
別人的母親給了自己的孩子一次生命,而我的母親卻給了我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