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傳海
一
司馬光,字君實,祖籍陜州夏縣(今山西夏縣)。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 年),出生于光州光山(河南信陽光山)。是時,其父司馬池任光山縣令,所以給他起名“光”。
司馬光年少時勤奮好學,聰明過人,“砸缸救友”震動京洛;二十歲參加會試,一舉高中進士甲科;初任華州(今陜西華縣)判官,后改任蘇州判官、江西豐城縣代知縣等;慶歷六年(1046 年),調任國家法院判官(大理評事)、朝廷大學講師(國子直講)等;至和元年(1054 年),離開志趣相投的王安石、包拯等人,派駐山東鄆州、山西并州任通判,負責全州官吏考察;嘉祐三年(1058年),遷京都行政、司法署高級秘書(開封府推官);嘉祐六年(1061 年),掌記錄皇帝言行(修起居注);不久充皇帝所發(fā)命令記錄人(起居舍人),同時知諫院(負責朝廷紀律監(jiān)察工作)。任職五年期間,先后向皇帝上奏疏170 余份。其中,多次上書仁宗解決繼嗣問題,直到趙曙(太宗趙光義的重孫、濮王趙允讓之子)被立為皇太子。
嘉祐八年(1063 年)三月,仁宗駕崩,趙曙即位是為英宗。因仁宗盼親子,其長期被冷落,加之曹太后垂簾聽政等,致使兩宮矛盾加劇。司馬光見狀,連進《上皇太后疏》《上皇帝疏》,及《兩宮疏》等17 封奏章,講歷史、擺利害,曉明大義,苦苦相勸,終使太后和英宗的矛盾趨于緩和。
治平二年(1065 年),任政研室研究員(龍圖閣直學士),仍留任諫職。但因諫官作用得不到較好發(fā)揮,而失望三狀請辭。英宗批準他免去諫職,仍為龍圖閣直學士。
治平三年(1066 年),將《通志》(以《史記》為主,編成《周紀》5 卷,《秦紀》3 卷,共8卷)進呈英宗。英宗看后大為贊賞,并給他二條明確指示:接續(xù)《通志》往下編修;設立書局由其自擇官屬(后《資治通鑒》便在其主持下,在書局完成)。
治平四年(1067 年),英宗病死,神宗趙頊即位。副宰相歐陽修極力向神宗推薦,說他“德性淳正,學術通明”,神宗任其為朝廷顧問(翰林學士)。不久,又任最高檢察院副院長(御史中丞);熙寧三年(1070 年),神宗提拔他做樞密副使(副總參),他堅決推辭,并在該年年底,因反對變法無果,自請離京知永興(陜西西安);熙寧四年(1071年)四月,主張轄區(qū)免用新法無果,自請西京洛陽賦閑,大儒、賢才司馬光,在精壯之年“下野”洛陽15 年之久,一部皇皇巨著——《資治通鑒》就此永垂。
元豐八年(1085 年),神宗病死,年僅10歲的趙煦繼位。哲宗年幼,祖母高皇太后(英宗皇后)當政。已經(jīng)67 歲的司馬光,被起用知山東陳州,不久授門下侍郎(副宰相)、尚書左仆射(首相)。
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 年)九月初一,在竭盡全力反對、廢除王安石推行新法中,司馬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享年68 歲,歷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
二
老實地講,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司馬光是很反感的,甚至有些憎惡。因為,雖然知道他兒時曾機智砸缸,老年編有巨著《資治通鑒》,但他激烈、極力反對王安石變法。甚至到最后,不僅徹底廢除了王安石推行了十幾年的新法,而且還把其千辛萬苦收復的2000 里領土,也拱手退還了西夏。
大凡有些頭腦的人都知道,變法、改革、革新大體上是好的,是能夠改除舊有制度弊端,維護、推進事務向好的方向發(fā)展的。反對、阻礙變法、改革、革新,就是保守派、頑固派,就是阻礙社會發(fā)展。那么,大儒司馬光卻為何竭力反對王安石的“熙寧變法”呢?
話說,年輕氣盛的宋神宗趙頊即位后,既想振興祖業(yè),又想擺脫他老爸的不大光彩(非仁宗親子,又過早過世,無所作為)。聽了王安石提出的“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的美好變革方案,便重用王安石為副宰相(參知政事)、宰相(中書門下平章事)主持“熙寧變法”。
關于“熙寧變法”,就是北宋熙寧年間,在宋神宗支持下,王安石推行的各項變革。它以“理財”“整軍”為中心,以富國強兵為目的,涉及政治、經(jīng)濟、軍事、社會、文化各個方面。其新法主要分為富國之法、強兵之法和取士之法。富國之法包括“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市易法”等,強兵之法包括“保甲法”“裁兵法”“置將法”“保馬法”等,取士的主要有科舉制的改革、整頓太學等一系列措施。
“熙寧變法”從次第實施到罷廢,將近十五年。其總體成效是不可否認的。一方面,政府財政收入大幅增長。通過一系列新法的實行,國家增加了“青苗錢”“免役寬剩錢”“市易息錢”等。國家財政收入的明顯增加,致使宋神宗年間國庫積蓄,可供朝廷二十年財政支出,基本改變了北宋的“積貧”。
另一方面,通過“強兵之法”的推行,“積弱”局面也得以緩解。比如“保甲法”的推行,加強了農村的封建統(tǒng)治秩序,維護了農村的社會治安,建立了全國性的軍事儲備,并節(jié)省了大量訓練費用;“裁兵法”提高了軍隊士兵素質;“將兵法”改變了兵將分離的局面、加強了軍隊戰(zhàn)斗力;“保馬法”使馬匹的質量和數(shù)量大大提高,同時,政府節(jié)省了大量養(yǎng)馬費用;“軍器監(jiān)法”增加了武器的生產量,質量也有所改善。其最為顯著的是,在北宋熙寧六年(1073 年),宋軍進攻吐蕃,收復河、洮、岷等五州,拓地兩千余里,不僅扭轉了北宋西北邊防長期以來屢戰(zhàn)屢敗的被動局面,也較好地建立起了進攻西夏地區(qū)的有利戰(zhàn)線。
但其諸多變革沒有做到理論聯(lián)系實際,一刀切強制推行、無及時糾偏等,致使其與初衷相悖。比如“青苗法”,原本是在每年二月、五月“青黃不接”時,由政府給農民放貸,在夏、秋收回本金時,收取百分之二十利息。它設計的初衷是,在救民急困、限制地主富豪對農民剝削的同時,增加國家收入。但在實際執(zhí)行中,由于利息以半年計,年息就成了百分之四十。同時,放貸時可能是小米等陳糧,收貸時是大米等新糧。如此這般,利息可能達到百分之六十。加之官吏為了自己的政績、個人利益強貸強收等,結果導致百姓苦不堪言,不堪重負。
再比如“免役法”,是將原按戶輪流服差役,改為百姓交錢(免役錢)由官府雇人完成。它的設計是解決百姓不愿或不能服差役問題,同時增加政府收入。但執(zhí)行中一刀切,使得有力可出、無錢可交的百姓,無力負擔此等額外的“賦稅”。
還有“市易法”,是國家出錢收購暢銷貨物,在市場短缺時賣出。目的是控制市場、限制大商人,有利于物價的穩(wěn)定,同時也增加政府的財政收入。但國家經(jīng)商專業(yè)化,就壟斷了市場,阻礙了商品經(jīng)濟按自身規(guī)律的自由發(fā)展。
其他,農田水利法中有一個“淤田法”,就是把河道開一個口子,讓河水把河底淤泥帶到鹽鹵不毛之地,來改良土壤、創(chuàng)造新田。但不切合實際的強行淤田,所放洪水不僅沖毀原有良田,也毀壞百姓房屋、墳冢等財物;“保甲法”減輕了國家維護地方治安的付出,但殘酷的連坐使農民深受其害;“保馬法”將國家飼養(yǎng)不善的軍馬推給農民,無疑加重了農民的負擔,等等,不一而論。
三
新法的弊病及至變法失敗的情形和原因是很多的。有人說是觸動了士大夫和地主階級的利益,有人說是王安石用人不當,也有人說是保守派的反對和皇帝支持的失去(神宗死去),等等。其實歸結起來不外乎兩條:一是沒有做到理論聯(lián)系實際,無及時糾偏。還有一條重要的,也是根本的原因就是,改革的總指揮王安石,恃才傲物,排斥異己,也即是司馬光所說的“用心太過,自信太厚”。
別的權且不論,單看因反對變法而貶官或退居二線的名單,就長得令人咋舌。如熙寧二年(1069 年)六月,罷免御史中丞呂誨;八月,罷免知諫院范純仁,刑部劉述、丁諷,侍御史劉琦、錢覬、孫昌齡,審刑院王師元,條例司檢詳文字蘇轍;十月,罷免宰相富弼;熙寧三年(1070 年)二月,韓琦因論“青苗法”被解職河北安撫使;三月,貶知審官院孫覺;四月,貶御史中丞呂公著,罷參知政事趙抃,罷知制誥宋敏求、蘇頌、李大臨,罷監(jiān)察御史里行程顥、張戩、右正言李常;九月,罷宰相曾公亮、罷司馬光(雖是自請,朝廷批準視為貶謫)為永興軍知府;十月,翰林學士范鎮(zhèn)退休;熙寧四年(1071年),貶史館蘇軾為杭州通判;熙寧六年(1073 年),罷樞密副使文彥博,等等。據(jù)說,當時臺諫為之一空,賢士多求引去以避鋒芒。
司馬光反對王安石變法,有人說是君子之爭。但二人經(jīng)常激烈爭辯,有時在皇帝主持的議政會議上也毫不相讓。當面爭辯無果,司馬光又連續(xù)三次給王安石寫信,“援朋友責善之義”“反復勸之”,嚴厲指責王安石的變法具有侵官、生事、征利、拒諫、怨謗等弊端,勸諭王安石(變法)不可“用心太過,自信太厚”。而王安石則寫了《答司馬諫議書》一一予以批駁,并明確告知:“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最終,二人由昔日好友變作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
司馬光找神宗“告狀”,神宗當起了和事佬。一邊支持王安石,一邊給司馬光以樞密副使的安慰。而執(zhí)拗倔強的“ 司馬牛”,眼見局面無法改變,自己的主張無法得到認可,竟以“不習軍旅”為由,連上五封札子堅決請辭。
上曰:“卿何得出外,朕欲申卿前命(指授樞密副使),卿且受之?!惫庠弧埃?臣舊職且不能供,況當進用?”上曰“: 何故?”光曰:“臣必不敢留。”上沉吟久之,曰“: 王安石素與卿善,何自疑?”光曰“: 臣素與安石善,但自其執(zhí)政迕甚多。今迕安石者如蘇軾輩皆毀其素履,臣不改避削黜,但欲茍全素履……”由此可見,司馬光是為避免繼續(xù)爭斗、為保全自身名譽,而知趣、無奈、傷心、執(zhí)拗地離開京都去往地方的。
司馬光出知永興軍的頭銜是兵馬都總管安撫使。他出發(fā)前,神宗皇帝吩咐他“邊鄙動靜皆以聞”“本路民間利病當以聞”。皇帝把永興軍一路(?。┑能娬髾啵耆唤o了司馬光,司馬光也有在“自己的領域”大干一番的愿望。
赴任前,他連上《乞免永興軍路苗役錢扎子》《乞不令陜西戍邊及刺充正兵扎子》《乞留諸州屯兵扎子》三道奏書,希望在自己的轄區(qū)內實行特殊政策。而三個請求皆與新法相悖,即不執(zhí)行新法。到任后,他又根據(jù)實情相繼提出了《乞罷修腹內城壁樓櫓及器械狀》《乞不添屯軍馬》《奏乞兵官與趙瑜同訓練駐泊兵士狀》等請求,但在新法如火如荼大力推行的大形勢下,以神宗、王安石為代表的朝廷,自然對其束之高閣,置之不理。
司馬光原本想在自己的領轄內,施行自己的主張行不通了,一度熱起來的情緒也隨之降了下去。加之,又一位反對“熙寧變法”的朝官、禮部侍郎(教育、外交、禮賓部副部長)范鎮(zhèn)被罷官。剛剛知永興軍不足八個月的“三朝元老”“先儒司馬子”再也無法忍受了。他從知趣、無奈、傷心、執(zhí)拗,直至絕望,徹底死了從政之心。于是便呈請辭職,憤然退居西京洛陽甘就冗散。
盡管他抗旨不遵,但神宗皇帝還是對司馬光眷禮不衰(是時司馬光已是“三朝元老”,且在立英宗、調和與太后矛盾等方面表現(xiàn)突出),還想讓他去知許州(河南許昌)。而他去意已決,僵持了三個月,神宗才答應他去洛陽監(jiān)察分理處(西京留司御史臺)賦閑(留司御史臺是閑職)。賦閑洛陽十五年時間里,他閉口不談、不理時政,埋頭編著了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到五代后周世宗顯德六年,涵蓋16 朝1362 年歷史、多達二百九十四卷、三百多萬字的《資治通鑒》。
四
司馬光暮年掌權后,以“王安石不達政體,專用私見,變亂舊章,誤先帝任使”,全盤否定新法,認為新法“名為愛民,其實病民,名為益國,其實傷國”,并打著“以母改子”的旗號,極力廢除新法,恢復舊法。
這樣一折騰,通過變法而積聚起來的錢財,也在反變法派執(zhí)政的幾年當中“非理耗散殆盡”。對西夏,則繼承了熙寧以前的妥協(xié)政策,把已收復的安疆、葭蘆、浮圖、米脂四地割讓給了西夏(用退地換和平)。
王安石變法的宗旨是“民不加賦而國用足”,但為國“理財”的實際結果,就成了變相增加賦稅。即在分配領域內損下益上,也就是奪商人、地主、農民之利歸于國家。從結果看,所有變法幾乎都是為國“撈錢”。加之沒有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因人制宜,結果還不如簡單、單純地增加賦稅。
不過,實事求是地講,他的一些主張是從實際出發(fā)的,是有利于減輕人民負擔的。他在京和出知永興軍時,對于進、退問題是反反復復的。不過,所有反復不在于求官,而在于是否有利于施行自己“高尚”的政治主張。以他當時的威望,可說是“求官得官”的,但是他不愿做違心的官,不愿拋棄自己所為高尚的政治主張。
說到司馬光“求官得官”,有實例為證:嘉祐六年(1061 年),仁宗要他做記錄皇帝言行員(修起居注),他認為自己“實非所長”,連上五狀堅決推辭;四十四歲時,被提升為起草皇帝命令的秘書長(知制誥),他連上多道《辭知制誥狀》,認為不適宜任此職務,仁宗皇帝收回詔令,改授皇帝的文學侍從官(天章閣待制)仍知諫院;治平元年(1064 年),上奏《乞罷陜西義勇札子》,認為當時在邊防組織“義勇”,使百姓“骨肉流離,田園蕩盡”,希望朝廷審察利害特罷此事,但連上六疏卻諫言失敗。諫言失敗,他連上五狀要求降黜自己;治平二年(1065年),因對諫官失望,借機連上三狀要求不當諫官,英宗批準他免去諫職,仍進龍圖閣直學士;熙寧三年(1070 年)二月,神宗擢其為樞密副使,他以“不習軍旅”為由,堅決推辭,并連上五封札子,自請離京;熙寧四年(1071 年)四月,主張轄區(qū)免用新法無果,自請西京洛陽賦閑;元豐八年(1085 年)宋神宗病逝,司馬光聞訊后,當即起身趕往京城汴京奔喪。
據(jù)《宋史·司馬光傳》記載,沿途官員和百姓得知司馬光要去京城,“民遮道聚觀,馬至不得行”。人們甚至要求司馬光“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百姓”。而他在參加完神宗的葬禮后,就立即回到了洛陽。
五
司馬光死后獲贈太師、溫國公,謚號“文正”。宋哲宗賜碑名為“忠清粹德”,人稱“先儒司馬子”。其靈柩送往夏縣時,京城的人們罷市前往憑吊,沿途自發(fā)哭送的民眾成千上萬。有的人甚至賣掉衣物去參加祭奠,街巷中的哭泣聲超過了車水馬龍的聲音。等到安葬的時候,哭的人仿佛是在哭自己的親人。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京城及全國各地很多民眾,將其畫像“請”到家中,在吃飯前一定要先祭拜他。
紹圣元年(1094 年),章惇為相,議論司馬光更變熙豐法度,哲宗下詔削除司馬光的贈謚,毀壞所賜碑;崇寧二年(1103 年),蔡京為相時,將其等列為“元祐黨人”,并刻元祐黨人碑;靖康元年(1126 年),贈太師,再次賜謚。南宋高宗建炎年間,配享哲宗廟廷;咸淳年間,從祀于孔廟。明嘉靖年間,從祀時稱“先儒司馬子”。康熙六十一年(1722 年),其與歷代功臣四十人從祀歷代帝王廟……
司馬光“執(zhí)拗百姓”,由反對新法到盡毀新法,和王安石恃才傲物、剛愎自用造成的變法失敗,都使得大宋王朝失去了一次有效的大變革,失去了一次重新崛起的機會。
宋神宗死后一年王安石病逝,王安石死去四個月后,司馬光離世。后來,以蔡京為首的新黨,打著王安石變法的旗號,繼續(xù)推行已經(jīng)變了味的新法,并設“元祐黨人”碑,迫害當時反對新法的名臣,卻也因為貪污腐敗,蠅營狗茍,成了斷送北宋江山的亂臣賊子。
王安石和司馬光所為的高尚,是他二人的悲哀,更是大宋王朝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