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探火，“浪漫”的背后有不為人知的驚險

陳芳 胡喆 彭韻佳 蔣芳

前不久，天問一號探測器著陸火星的飛行控制現(xiàn)場，一眾年輕的航天人中，有一位人們熟悉的老者——他就是中國航天科技集團五院技術(shù)顧問、中國科學院院士葉培建。

親歷并參與了嫦娥探月、天問探火等多個航天重大工程的科研攻關(guān)，葉培建的名字總是和中國航天的重要時刻聯(lián)系在一起。不少航天人笑稱：“有葉院士在，才踏實”。而曾被授予“人民科學家”稱號的葉培建總說：“航天是個系統(tǒng)工程，用萬人一桿槍來形容毫不為過。”

那么，中國深空探測任務實施的背后都有哪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又有哪些令人難忘的瞬間？近日，葉培建接受了專訪，向大家講述了他與“星辰大海”的不解之緣。

“扛得住要扛，扛不住也要扛”

2020年12月3日深夜23時許，逼近子時的北京，窗外寒氣襲人、窗內(nèi)一片忙碌。

指令名稱不斷變化、多目標飛控計劃漸次更新……一串串數(shù)據(jù)印在一位老者厚厚的鏡片上，折射出斑斕的光。

23時10分，空氣凝固般寂靜的幾秒過后，大廳里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中國航天器成功實現(xiàn)我國首次地外天體起飛！

嫦娥五號月面起飛了，而這位老者卻站不起來了。幾個小時的久坐，腰部的疼痛讓他只能癱坐在椅子上。

這位老者就是葉培建，中國科學院院士、航天科技集團五院技術(shù)顧問、嫦娥一號衛(wèi)星系統(tǒng)總設計師兼總指揮，一年前，他在人民大會堂被授予了“人民科學家”的稱號。

“我是個干活的，扛得住要扛，扛不住也要扛?！碑斦勂鹑蝿?，這位已經(jīng)75歲的老院士很快忘卻了傷痛：“當時氣氛很緊張，我也不能隨便亂走動；另一方面，確實也是在注意整個過程，我們有四個國內(nèi)首次，首次月面采樣，首次月面起飛上升、交會對接、樣品轉(zhuǎn)移，應該講這些都很難?！?/p>

也有人打趣說：“只要葉總腰疼了，任務就成功了！”

而在葉培建心中，最牽掛的還是月面起飛的那一秒：“我們是一秒加十秒，第一秒鐘是不控的，飛起來就飛起來了，一秒鐘以后就開始要進入自動控制。起飛能不能很好地飛起來，是我最擔心的，當看到飛起來的一瞬間，我很高興。”

“23天是對嫦娥五號十年的檢驗”

“23天是對嫦娥五號十年的檢驗。探月繞、落、回‘三步走能夠順利完成，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是交考卷的時候。整個過程沒有一個小問題，連個小毛病都沒有，不敢說成竹在胸，但是意料之中?！被厥祖隙鹞逄柦?jīng)歷的7年研制、3年儲存，作為技術(shù)顧問和靈魂人物，葉培建感慨萬千。

因為種種原因，嫦娥五號的發(fā)射時間經(jīng)歷了多次變化，探測器研制好以后也經(jīng)歷了數(shù)年的等待，才最終迎來九天攬月的高光時刻。

葉培建直言：“總體來說我還是不希望拖延三年，因為這三年下來，我們做了很多的工作，確實做到心里更有底了。但是從方案的設計上、制造上沒有發(fā)現(xiàn)新的大問題。就是說，如果三年前發(fā)射，也是沒有問題的。”

但嫦娥五號等待的這三年，中國航天人積累了很多寶貴經(jīng)驗。“一定要堅守，這三年我們學會了如何讓一個東西做好后再擱上幾年。經(jīng)歷過這些，我們思想上更成熟，也產(chǎn)生了一套儲存、測試的方法。將來如果再遇到類似情況，我們會更好地來對待。所以從可靠性來講，肯定是提高了。從人來講，肯定是更老練、更成熟了?！比~培建說。

談及長征五號失敗對嫦娥五號的影響，葉培建說：“即便長征五號失利了，我們也對它充滿信心。因為我們國家航天再走一步，必須有更大的運載工具，沒有更大的一代工具，我們走不到更遠，走不到更深的深空，要允許搞運載的同志有失敗的過程，哪能一下子就都成功，所以我們和他們配合在一起找原因查問題?！?/p>

“事實證明，我們這種信任對他們也是很大的鼓舞，他們成功我們也成功。航天是個系統(tǒng)工程，不能有一點點的疏忽、一點點的出入，說100減1等于0，或者1萬減1等于0也不為過?！比~培建說。

作為嫦娥五號任務的技術(shù)顧問，遇到緊急情況，葉培建這樣的老專家們要在最短的時間里，拿出最優(yōu)解決方案。因此，葉培建總是笑稱：“沒事干是好事，沒有用上是最高境界。”“寧愿自己喝咖啡、沒事干?！?h3>“要敢于面對失敗，一定能夠從失敗中走出來”

成功的道路上必定不會是一片坦途。無論是首次飛向月球的中國探測器嫦娥一號，還是實現(xiàn)了人類探測器首次月背軟著陸的嫦娥四號……嫦娥飛天背后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驚險時刻。

“年輕人沒有說因為爆炸就沒人去報名當宇航員了，反而是更多的人報名去當宇航員，這說明一種精神：要敢于面對失敗，一定能夠從失敗中走出來。要讓困難怕你。”葉培建說。

葉培建說：“嫦娥一號的時候，我們工人上去做最后檢查，就發(fā)現(xiàn)有一個高頻接頭好像有點松，這是檢查過的，應該是在之前的操作和檢查當中又松動了。如果這個問題沒有解決，高頻接頭松了以后，上天很可能影響測控信號或者影響數(shù)據(jù)傳回來，總之要帶來很多問題?！?/p>

在葉培建的職業(yè)生涯當中，第一次擔任衛(wèi)星總設計師兼總指揮的他，便經(jīng)歷了“至暗時刻”。2000年，資源二號01星在太原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成功發(fā)射，然而衛(wèi)星入軌后的第二天突然間失去了聯(lián)系。

“在路上我得知這個衛(wèi)星沒信號了，收不到信號，我當時心里真是一緊，壓力很大，怎么向全國人民交代？而且這顆衛(wèi)星是一個當時就需要用的衛(wèi)星，也是我擔任總師后的第一個作品?！被貞浿腥~培建說，“當時我是真想車從山上掉下去把我摔死?！?/p>

葉培建坦言：“我當總師的時候就有人議論：他行嗎？他沒有實踐經(jīng)驗。他念書念得很好，當過博士，但能不能干成？當時就有人懷疑、有議論。就覺得擔子太重，扛不住、受不了?！?/p>

但正是敢于面對失敗，堅持不拋棄、不放棄，當時葉培建力主抓住衛(wèi)星仍在中國上空的機會，發(fā)送指令、進行搶救。當長春站的指令發(fā)送上天，衛(wèi)星再次收到了正確的信號，恢復了正常運行，而且大大超過兩年的設計壽命，實際工作了四年多。

“即使是1731克也有很多標志性意義”

月球每個地方都有特點，這次嫦娥五號的落點與以前的探測器相差一千公里以上。嫦娥五號去到的月球風暴洋，可能是月球上最年輕的地區(qū)，還有火山活動。葉培建說：“到這個地方拿月球樣品回來，可以對月球的形成、地球的演化、太陽系的演化，提供很多新的數(shù)據(jù)，對我們是有好處的?！?/p>

面對最初設計采樣2000克的目標，嫦娥五號最終實際帶回的月球樣品1731克。對此，葉培建解釋說：“我們?nèi)サ哪莻€地方的月壤比重比我們預想的要輕，雖然罐子裝滿了還不到兩公斤，但科學是帶一定探索性的，即使是1731克也有很多標志性意義?！?/p>

“想當年為了這一克月壤，蘇聯(lián)去了三次才拿回300多克，我們一次就拿了1700多克，說明我們也有很多很先進的地方，我們既有表取又有鉆取，我們還能給中國的科學家、世界的科學家提供最新、最年輕的月壤，可以有很多科學的產(chǎn)出?！比~培建說。

談及自己和月壤的緣分，葉培建講了一個故事，在瑞士留學期間，他就在位于瑞士的世界知識產(chǎn)權(quán)大廈見過美國人展示的月球巖石，“一片月亮”那是美國高科技實力的代表和象征，令人羨慕。

2010年，嫦娥五號立項，葉培建再到瑞士出差，有機會再次見到了這塊美國展示的月球巖石，他興奮地拿出相機拍了下來，分享給團隊里的每一位設計師，并勉勵大家：“咱們中國人要拿回月石就靠你們了！”

“我們中國人是第三個從月球帶回月壤的，雖然是別人走過的路，但我們有創(chuàng)新、有趕超。雖然是從零起步，但也走出了我們自己的創(chuàng)新實踐。”葉培建說。

“一個人沒有想象力、沒有好奇心是沒有動力的”

葉培建認為，不光是探月工程，中國航天發(fā)展有一個很大的優(yōu)勢，就是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集中精力辦大事。所謂集中精力辦大事，就是全國人民齊動員，集中最優(yōu)勢的資源、最優(yōu)秀的人才來做一件事情，把這個事情做成。

葉培建指出，無論是載人航天還是探月，無論是衛(wèi)星還是北斗，有幾點特別重要：“第一，大家都是為了國家利益，各行各業(yè)都支持來做；第二，關(guān)鍵還是人。航天人有個特點，一定會把完成國家任務擺在第一位?！?/p>

葉培建告訴記者，發(fā)射嫦娥四號時，試驗隊有一對小夫妻，因為任務需要進場，結(jié)婚第二天就分居了，一分別就是四個月，他們始終把國家利益擺在前面。

“我的博士生現(xiàn)在也當副總師了，當年搞嫦娥一號的時候，他的愛人在北京生孩子，他在云南做實驗，沒法回來，只能克服?！比~培建說。

葉培建在做嫦娥一號衛(wèi)星總師的時候曾說，嫦娥一號的花費還抵不上北京地鐵兩公里的造價。對此他補充道：“當時北京的地鐵是一公里七個億，我們14個億相當于修兩公里。我們國家不富裕嘛！要花小錢辦大事?！?/p>

“一個人沒有想象力、沒有好奇心是沒有動力的?！睆牧χ麈隙鹚奶柕皆虑虮趁嫒ィ芥隙鹞逄柅@取最年輕的月壤，葉培建始終認為：“要想得更遠一點?！?/p>

“未來，從無人探月來說，我們要發(fā)射嫦娥六號、嫦娥七號、嫦娥八號，建立月球科考站的初步模型，而且要盡量爭取國際合作。第二，我希望中國人早一點登上月球，實現(xiàn)中國的載人登月。我想得更遠的是兩件事，一是小行星如何開發(fā)利用，第二就是如何去火星。”葉培建說。

“月球不適宜人類生存，但想要更好地進行科學探測，就必須有人長期在月球駐留。”葉培建說，為此，可采用機器人等無人探測的方式完成先期探測，同時要想辦法驗證人在月球能夠生存的技術(shù)，如三維制造、能源生產(chǎn)等問題。

“不論怎樣，月球探測一定要有人參與，更好的方式是有人與無人相結(jié)合?！比~培建說。

此外，近年來，航天與大眾的關(guān)系也是葉培建關(guān)心的問題。他說，現(xiàn)在老百姓對應用衛(wèi)星了解很深入，明白通信、導航、遙感衛(wèi)星的重要性，但還是有人質(zhì)疑探月、探火的意義?！八晕液苤匾暱破眨瑳]有疫情的時候，我一年能做30多場航天科普講座?！?/p>

近期，葉培建和國內(nèi)眾多院士合力編撰院士科普叢書，其中他領(lǐng)寫的《征程，人類探索太空的故事》已經(jīng)出版。他介紹說，該書以中學生為主要受眾群體，講述了地球、太陽系、宇宙空間的相關(guān)科學知識，介紹了人類探索太空的歷史變遷、探索手段和工具的發(fā)展、探索所獲得的重要發(fā)現(xiàn)，以及當前在探索太空中面臨的科學和技術(shù)難題，探討了地外生命存在的可能性以及人類與地球的未來，對年青一代了解航天有很好的推動作用。

在葉培建看來，面對當今世界局勢，探月、探火的意義已經(jīng)遠遠超過科學探索本身，它是大國力量的象征。

“我國發(fā)展進入新時期，探月、探火的成功，可以為中國人帶來自信，為中華民族帶來力量，為我們在國際上爭取到更多話語權(quán)。面向未來、面向星辰大海，中國人會有更多成果值得期待?！比~培建說。

（摘自5月20日《新華每日電訊》。作者均為該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