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舒城,誰不知道吳金刀,誰就等于不是真正的練家子,那三十六路天罡刀使將起來水潑不透。
人們清晰地記得,吳金刀回到東成堡子的那天,西斜的日頭依舊毒得蜇人。他晃晃悠悠從堡子西口從容不迫地走過來,肩上擔著把蟒皮鞘走獸吞口大環(huán)刀,刀在鞘卻滲透出一股濃烈的殺氣。
那一天,吳小六的名字被堡子的人拋得一干二凈,而吳金刀的威名第二天就傳遍了整個舒城縣。
吳金刀走到堡子一半的時候,就到了趙家門前。誰都曉得,五年前吳金刀的老爹被趙家的看家狗咬傷,得狂犬病不治而亡,吳金刀的兄弟去趙家打架,被趙家大少爺用皮鞭抽了個遍體開花。今天吳金刀的這派頭,肯定是和趙家新賬舊賬一起算了。
所有人都關上大門躲在胡同內(nèi),覷眼兒抻脖兒地看吳金刀今天怎么用他那大刀把趙家人砍光。堡子終于又有新鮮事兒可以看了,吳金刀你就砍吧!掄圓了砍!有人恨不得跑出來給吳金刀站腳助威,把事情給架楞得越大越好。
趙家老爺面色蒼白地顛出院子。趙老爺還沒說話,吳金刀先開口了。
趙老爺,我回來了,你家大少爺?shù)谋拮幽兀?/p>
趙老爺腿腳直打顫,作了個高揖,說,賢侄,我們趙家對不住你,賢……
吳金刀一抬手,停,趙老爺,我這個人也不是你侄,更不是多賢的侄。他把肩上的大刀橫在胸前,趙老爺,我這把刀是大師兄洪火兒的,現(xiàn)在傳到了我手上,我金刀一揮,千軍萬馬聽我號令,刀指哪兒就殺哪兒,你們趙家大院能住多少拳眾,這刀殺過假洋鬼子,殺過八國聯(lián)軍,殺過清兵,每天不沾點血它就叫喚,你聽聽。吳金刀端著刀向趙老爺身前湊,趙老爺嚇得直往回縮。
趙老爺說話哆哆嗦嗦,賢侄咱不能再結仇了,咱吳家趙家世代相交,一脈……
別扯呢!吳金刀刀柄緊攥,虎目圓翻。行,世交好,讓你家少爺崽子出來,我割上幾刀。
趙老爺顫抖著,彎下身子就給吳金刀下跪,說,你割我吧!
吳金刀的臉跳了跳,一甩頭,咬了咬牙,好,趙老頭子,你聽好,賬今天可以不算,但今年的佃租,全堡子都不交了。吳金刀說這話的時候,趙家?guī)讉€小伙就想跳出來,都被趙老爺硬生生地擋了回去。
行,行,按照賢侄說的辦。趙老爺滿頭大汗。
吳金刀連刀都沒有拔出來,就把老趙家給震住了。老趙家家大業(yè)大,兩位少爺也是拜過江湖高人的,“趙家雙槍,神鬼難防”,可趙家槍連個槍毛都沒看見就被吳金刀給滅了。
也有不服氣的。十二路譚腿譚上潭就不服這個,不是不服吳金刀這個人,而是不服吳金刀的刀。
這譚上潭也在義和拳靜海堂口里待過的,從沒聽說拳眾里面有吳小六吳金刀這號人物,洪火兒確有其人,名副其實的刀中之王,紫竹林之戰(zhàn)中洪火兒揮刀斬洋人,那真是了不得,可這吳金刀,哪兒冒出來的?
譚上潭是騎著大紅馬來找吳金刀的,堡子人在吳金刀的門外擠了個里三層外三層,還有人攀到老槐樹上俯瞰動靜。譚上潭和吳金刀見面抱了抱拳,就進了正屋,門關了個嚴實,過了三盞茶的工夫,譚上潭和吳金刀手挽手走出來,臉上笑逐顏開,讓大家摸不著頭腦。后來有人就追問譚上潭,兩個人在屋里過招沒?譚上潭哈哈一笑,不作回答。
好多人就開始懷疑吳金刀的功夫,他那把大刀什么樣子誰都沒見過,就看到在正房南墻上用絳紅布包裹著掛在那里,露出個霸氣的刀把兒。過年過節(jié)的,堡子上攛掇吳金刀露幾招,但吳金刀任由別人怎么說,就是干笑幾聲,有人便說吳金刀是假把式。原因是后來有天趙家二少爺從洋學堂讀書回來,拿起長槍,到吳金刀門前挑釁罵戰(zhàn),吳金刀一改往日的做派,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十年后,日本人成立偽冀東防共自治委員會,派人來讓趙家出錢資助。甭說,趙老爺這前清秀才,頗有氣節(jié),死活不吐口話,錢有,但支持日本人是寸草不拿。沒過多久,在北平讀書的趙家二少爺參加舒城抗日組織暗殺了幾個東洋兵,日本人得到消息后決定血洗東成堡子。
天剛蒙蒙亮,日本軍曹帶著一隊偽保安團就開進東成堡子,把趙家圍了個水泄不通,鳥都飛不出去。
趙家大少爺和幾個伙計抄起大槍就闖了出去,挺槍刺倒了幾個偽軍,就被亂槍打躺下了。趙老爺心如刀絞,一把拉住二少爺,說,你得活著給趙家留個根,帶你的人從地道里走吧!
然后趙老爺挺著胸脯走了出去,指著挎著東洋刀的日本人說,孫子!爺,中國人!給你們錢殺我們中國人,甭想。趙老爺說話原本咬文嚼字的,今天的話叮當山響字字發(fā)聵,老百姓聽了打心底叫好。
日本軍曹沖著老爺子挑起大拇指,順手就把東洋刀抽了出來。趙老爺脖子一仰,你想砍我的頭,老朽還嫌你的刀臟。
吳小六,你給我出來。趙老爺子今兒真狂,竟然喊吳金刀的大名。
吳金刀從人群擠了進來。
小六子,我趙家欠你條人命,這十多年我心神不寧。趙老爺比畫了“砍”的手勢。今天,你來,到陰曹地府見到你爹我也無愧了。
吳金刀開始沒反應過來,聽完趙老爺?shù)脑捘樕l(fā)燒。遲疑了會兒,他邁步來到趙老爺近前,低聲說,老爺子,錢財身外之物,大少爺?shù)拿紱]了,你不拿錢,東成堡子就得平啊。
趙老爺說,吳小六,你個揍相,你個莽夫,老子拿了錢堡子老少爺們兒也活不了,就給爺痛快來一刀,讓老少爺們兒看看你吳金刀的刀是不是把寶刀。
吳金刀咬了咬牙,走到日本軍官身邊,一指趙老爺,我和他,世仇,你把別人都放了,這砍人的事兒我來。
堡子的老百姓全被轟出堡子,吳金刀見沒了人影,赤膊提刀,重新回到趙家大院,撲通就給趙老爺跪下了,說,趙老爺,你家的人沒事了,你最后有什么話說,我送你上路。
趙老爺看吳金刀說得赤誠,胸前血涌。他把吳金刀扶起來,好小子,這才是咱東成堡子的爺們兒,以后刀別閑掛著,多砍幾個鬼子。
吳金刀哽咽了,趙老爺,放心,以后我拿鬼子的人頭祭你。
好,趙老爺一捋長須,都說你吳金刀有把好刀,死在你的刀下,算得造化。趙老爺向前邁了幾步,撿起一支枯樹枝在地上筆走龍蛇,邊寫邊高聲吟唱:
萬人一心兮,太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
隨后抖手把樹枝一甩,高喊一聲,吳小六子,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吳金刀早已泣不成聲,趙爺,你走好!只見金刀一閃。
東成堡子與鬼子打了八年,這八年的清明節(jié),堡子的老百姓來給趙老爺燒紙,總會看到墳前堆著幾顆日本兵的人頭。
(楸立,本名崔楸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lián)會員,魯院公安作家班學員,出版有小小說集《紅孩子》。)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