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慶中
1
河岸上的樹,栽種它們的初衷是為了防洪,所以沒被砍伐。岸上的草,長得很旺盛。灌木叢在肆意地滋生,朝著四處蔓延,已經(jīng)成為兔子和狐貍的安居之所。從表面上看,高大的樹木、茂盛的草叢和灌木叢,流動的河流,濃密的樹蔭,處于一種優(yōu)美的境界中。對兩岸村落及生命的滋養(yǎng),多么豐饒、充盈和繁盛,這便是精神的支撐。從物質(zhì)上說,河中過往的船只,水對旱季土地的滋潤,帶來了好的收成,成熟的果實和飽滿的籽粒,還有河里那些游動的魚,這些優(yōu)越感超過了那些沒有河流的地域。在河邊居住的,離不開河流。沒有在河流邊的那些人,不知在河邊的諸多益處。因此在河邊居住的人跟其他人的習性就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從說話上,在河邊的人語氣要重一些,就顯得有些刻薄和不屑,在日常生活上極其節(jié)儉。其他地域的人說話慢聲細語,顯得有些柔弱,比較誠懇和實在,但過日子卻大手大腳。我的外祖母就在沒有河的土地上,祖母則在河邊居住。年節(jié)的時候,外祖母蒸的饅頭個兒大,祖母蒸的饅頭是外祖母蒸的饅頭的四分之一。外祖母一直將此當作笑柄,說祖母小氣。祖母卻以為過日子要精細,她不理解,外祖母為什么將饅頭蒸得那么傻乎乎的大。
在祖母家,參與的人們悄無聲息地勞作,嚴肅、謹慎坐在一起,這樣更少生是非。這是祖母對這個家族的統(tǒng)治方式。我沒有見她笑過。室內(nèi)潮濕而昏暗,我坐在屋子里玩耍,將針線笸籮的針線、剪刀和碎布弄一炕?;蛘邔⑺械某閷侠_,翻弄里頭的銅錢、玉雕的貓、連環(huán)畫冊和銅勺子等,拿出來,擺一地,此時,祖母像巫婆般地出現(xiàn)了,她大叫:就是會擺過過!在我的記憶里,這個家很少有歡樂的氣氛。偶爾還會有祖母的尖叫聲,后邊跟著的是一連串咒罵。
在外祖母那里,大家圍在一起說笑著,做著針線。有時候忘了手里的活兒。外祖母很少有煩惱,就是有了煩惱,也是笑著訴說,將煩惱當作說笑的調(diào)料??傊?,外祖母是將所有的事物都砌壘在歡樂之下,而祖母卻把持著至高無上的冷漠的權(quán)力。
這樣,便形成了一道河岸所組成的風景,守候著奔騰不息之河。岸上的大道,迎來送往,馬車和牛車并行,馬夫與車夫坐在車轅上閑聊,得意的神色,拉著長聲,滿不在乎說著沒有深思熟慮的話,以暗喻的譏諷,面對這個世間的不公,和自己所遭遇的痛苦。忍受了這么久,剛才舒緩了一些。得益于河岸的高樹枝頭上鳥雀的啼叫,灌木和草叢里的蟲鳴。
仿佛早就構(gòu)建好了,古樸牢固之堤。河水被關(guān)鎖在岸里,現(xiàn)在塌下心來,耕鋤自己的肥田,或安睡在零星散亂的夢中。往日的記憶一次次被大水攻破,決堤后席卷大地。一切都被吞并攪亂,大水覆蓋農(nóng)田。
在密林里穿行,或者倚樹而坐,仰望著被茂密的枝葉所遮蓋的天空,陽光斑斑駁駁地撒在草叢。樹上的蟬與狂風形成了一個強大的和聲。河水跩動著身子,向前滾動著,河水嘩嘩的響聲此起彼伏。仿佛河岸也在跟隨著激流不停地奔馳。河底水流強勁的振動已到達岸上,微微顫動。那是憤怒的反擊,就將在下一刻爆發(fā)。預(yù)謀已久的暴動,在決堤之后咆哮著朝著土地、村落和城市奔涌,蕩滌和沖擊千百年被堿蝕生銹的土地。河水漫過堤岸在先,潰堤是后來的事情。河水一瀉千里,向著低洼的平原,肆虐而瘋狂地吞噬,沒有節(jié)制的淫欲、滌蕩的威嚴。所有的都沉淪了,都被洪水覆蓋。將一切摧毀仿佛就是河水的意愿。一代又一代地修造,不斷增高和加厚的堤岸,仿佛已經(jīng)牢固了。可是,滌蕩之后所呈現(xiàn)在眼前的已經(jīng)面目皆非。
水對岸的反抗與日俱增,岸對水的壓制和欺凌,將其局限于狹小的境地。直到有一天,河水絕望了。不再奔涌,終止了,河干涸了。這便是無水之河的全部歷史。從旺盛期到枯竭期,是一個緩慢的過程。
就像我在此岸,看見神秘的移動的影子。當我涉水到對岸,所看見的影子便現(xiàn)形了,是那樣的普通。再回過身來,看見此岸的身影也引起了好奇心。我再次回到此岸,再一次大失所望。
我記得過去從不曾擔憂這條河的斷流。在枯水期,水流要弱一些。耐心地等待,上游的水總會如期而至,帶來湍急的水流和旋渦,再一次激發(fā)起如夢如幻的往日的沖動,猶如牧笛吹出的一曲回歸之歌,從彼岸飄到此岸。綺麗之景由此展露,重現(xiàn)往昔永不衰敗的狂濤。雨季到來,河水上漲?;位问幨幍暮铀?,一陣風刮來,就會溢出河岸。仿佛一碗水,必須小心翼翼地端平,稍微不慎就會潑灑出來。汛期已至,面對滔滔的河流,都有一種恐慌之心。
雨季與河流決戰(zhàn)的號角吹響了。所有的恐懼來自河水的巨大聲浪,房屋倒塌,被巨浪卷走,是憂慮者所做的噩夢。
將自家門扇摘下,扛到河岸上來,還有木頭和布袋。河岸上全都是人,推車上是土,布袋里裝滿了土。木頭已經(jīng)當作木樁打在危險之處。對水的抗擊,是一次次加固和高筑堤岸。就是這樣,水還是沖破了圍堤,向著田野、村落和城市一瀉而下,是那么暢快。
高揚的榆枝,被風折斷了。那些根須被水沖了出來,在水中飄搖。根扎得再深,也抗拒不了河水的沖擊。
往日的堤岸已經(jīng)死了,一條長形的土崗,只余殘垣斷壁。樹被砍伐一空,往日的堤岸寸草不生。滿目的荒涼和蒼白就擺在那兒:那些碎裂的殘枝,和所謂的堤岸的坑坑洞洞、窟窿眼睛。沒有誰來思考,沒有誰來提及。那往日記憶之岸的茂密叢林,已經(jīng)被遺棄了,如今所余下的是意識的腿骨、思想的頭顱。
那些樹被砍伐一光,已經(jīng)成為木料:一些則成為梁檁,一些則被當作柄把,一些則被打造成木器,一些則被劈成柴,丟進了灶里燃掉。
河岸被拆除了。河底被掘挖的窟窿眼睛,就像發(fā)現(xiàn)了強盜的寶藏。挖出了沉船、尸骸、瓷瓶、碗、盤、碟、陶罐、甕、金銀首飾。
再次行動起來吧,哲人、圣人和偉人,籌集財富,廣施謀略,完成一次思想的堆砌,一次形而上的栽種和撒播。記憶被改動了,變作模糊的幻象,是多么的不真實。眼前所看到的,都是已經(jīng)修飾過的。往日茂密的樹林的記憶,那些已經(jīng)生長多年的大樹,再也不見了。如今,一次次栽種,長不大的樹木。尤其是那些觀賞性的矮樹,被修整過了,球形的或者矩形的樹冠。
岸內(nèi)和岸外,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境界。一個生命不會有并行的兩種命運,也不會有兩種不同的境界。一般,在陸地的,習慣于陸地;在水里的,便有了水的習性。水里,對水邊的事物并不詳知。在水之外,只能看見淺水中的魚蝦。水深處有什么,水外的也不詳知。水下的泉眼,龜蟹的巢穴,在枯水期河干涸之后看到的情景,會大失所望。流動的水,那些生物在哪兒呢?
2
冬日的清晨,霧不是太濃,可以看清樹上的霜掛輪廓,那層霜雪均勻地裹滿了所有的樹枝。沒有風,楊樹向上的枝依然沒有放棄挺拔,葉苞已經(jīng)潛伏在枝頭。在冬天到來時,等待春天了。十點鐘,霧散去了,而樹上的霜還在,被裹上白霜的枝靜靜地斜插在那兒,紋絲不動。這是往日的河,幾經(jīng)修整,更寬闊更牢固。河邊樹林的密枝間,透出不遠處的矮樓和屋脊。
這條河穿過城市中心,從上游的西南到下游的東北。河水并不流動,波浪翻滾是被風吹起的假象。邊緣已經(jīng)冰凍。在上游七公里處和下游的六公里處都有一道大壩,這些水不能流走。上游不會像往昔,有滾滾的河水流來。流來的都是污水,土壩將污水截在壩外,從而改良了這座城市的空氣。
我記得父親第一次將我?guī)У竭@條河面前,給我脫掉褲衩和背心,把我放到河水中,讓河水沖洗我年幼的身子。河水的流動使我驚愕。我感覺有許多只手劃過我的身子。此刻,我感覺到了一個細滑之物滑過我的腹部。我的身子向下滑去。他的手拽住了我,將我提上岸。他的指甲嵌進了我的肉里,直到骨頭,這樣,使我一生不能夠逃掉。我忍著疼痛,想從他手中逃離。他抓著我,怕我溺水而亡。
記得那時擔水和提水的鐵桶是唯一的工具。在旱季,這條河更深的河谷,低洼處如絲般的溪流還在流動。我需要浪費更多的力氣,將河水提過岸來。對雨季的盼望,又是對雨季的恐懼。每一場雨并不會適時而來,不是大就是小。在田間鋤草時,或者在河中擔水時,風挾裹著黑云滾滾而來。此刻的天空多么邪惡,仿佛將毀掉一切。頃刻間,滂沱大雨傾瀉而至,如同天工誤鑿天河,將此劈開一個漏洞。所懼怕的是河流沖破堤岸,淹沒屋舍和田園。對我來說,岸邊的田園是寶貴的財富。曾經(jīng)偶遇一位戴寬檐帽的商人,馬車在岸上停了下來(那匹棕馬在岸上撒了泡尿),商人望著我們的田園,露出了譏諷的神色,仿佛我的田園不值他馬匹的一毛。
就是在農(nóng)閑時,我也會起得很早。醒來時,天空繁星密密匝匝,仿佛粘連到了一起。背起筐沿河岸不停地走著。我會有幸撿拾到一堆牛糞,或者豬屎。
冬天,沿著河堤割枯草或拾柴。不管做什么,都跟這條河有關(guān)。在黎明前醒來,再沒了睡意。回味昨夜的夢,夢里的鮮花分明是一個好的預(yù)兆,引逗起我越來越強的欲念,今年或許是個豐年。我一邊勞作,一邊等著黎明的到來,我這樣做已成了習慣。我并不希望黎明來得更早,因為我有更多的活要干。我也不希望黎明來得更遲。
在黎明前,比我起得更早的人,已經(jīng)在街上走動。這些聲音并不能打破寧靜的黑,沒有一種器物能穿透它。緊接著,是破冰取水的聲音。鐵器砸破了水缸里的厚冰,舀了水,添到鍋里。接下來是燃起灶火,拉動風箱。早餐的粥香在村子里彌漫,炊煙的氣息越來越濃。天色發(fā)白,給我?guī)砹讼M?。我想象著新的一天,將會給我?guī)硎裁?。我似乎在冬天的縫隙里偶爾聞到春天的氣息,由此我在追想著往年,在這一時刻應(yīng)該是怎樣的情景。跟所有的早晨一樣,炊煙與霧摻雜在一起。所有的霧色里都有炊煙的味道。我已經(jīng)擔了一個早晨的水,就像機器那樣重復(fù)著同樣的動作。
天亮了。我擔著一挑子水回家。此刻,路邊的樹再次長出繁茂的枝,路邊的草也開出多種色彩的花。太陽升起了,雖然我感覺不到她有多艱難。我所看見的是草木的笑顏。太陽驅(qū)散了灰暗的迷霧,使一切明朗了。岸上的路顯得干凈而通達,草和樹是一個映襯,我的心在岸之外的田園。
父親戴一頂麥秸編織的草帽,一件白色的半截袖襯衫,一件粗布黑花條褲。他瘦瘦的細腿并沒有因日曬而變黑,那張瘦臉也并不黑。他脫掉衣服,只穿一件內(nèi)褲,仿佛不顧一切朝河水撲去。他在這條河里游動,施展自己的技能。他站在河中央,向我揮動著手,露出了腰身。他就那么在水里晃蕩著,逆流而游,就像一條魚似的自由自在。
像父親那樣鳧游,是我的目標。最終我沒能如愿。
北瓜,栽種于堤岸的邊緣,卻給我?guī)硖鹈赖幕貞?。小時候,外祖母也會燒一鍋北瓜湯。她將金黃的小米煮熟后,撈到?jīng)鏊铮贀瞥?,做成小米干飯,盛到碗里,舀上兩勺北瓜湯,她管這種飯叫凌凌飯。此岸,是祖父黑暗冰冷而帶著鹽堿腥的土地遺產(chǎn);彼岸則是我少時開遍鮮花的樂園。
那位蒼老的農(nóng)夫,是我的外祖父。他在暮年老是露出一副荒誕而怪異的神情。他的嘴巴翹起,左顧右盼,一雙眼睛滿含愧疚,似乎是對他一生的總結(jié)。他偶爾就像一條魚那樣擺動著頭,而我母親見此露出傷感的神情。她走過去,扶起他,緩慢地朝那座小土屋走去,那個沒有留下姓名的村落,那座卑微的宅院。她扶著他,我母親扶著他。
岸邊是無際的曠野。我走在寬闊的土岸上。那是最寬的路,村子的人都從那里走過。此刻是細雨的上午,沒有風,樹枝一動不動。雨滴在枝葉上聚集,之后向下砸落,發(fā)出啪啦聲。忽有一支在輕微地晃動,那是雀鳥的觸摸。河水在不停地滾動中,仿佛找到了能夠站立的境地。白茫茫的水,拐角的渦流發(fā)出咝咝聲,就像巨大的吸力,在不停地吮吸河水。河水碰撞著河岸,一次比一次強烈,震動著大地和村落。
我一直在夢想著一條河流,渴望它奔流不息。它離我而去。那些河流,像岸邊的匠人一樣,扛起行李,提著斧頭默默地走了。在離開的那一夜,我正在炕上酣睡,它沒有告別。它走了,去尋找河龜和蝦蟹,去尋找水,去尋找魚和石頭。那離去的,是一條河的靈魂。而河的尸體還留在平原。我將它埋葬后,在上邊栽育樹木,耕種谷禾。
平原,我這個地域,所缺少的就是河流。我記得,幼年時的河流是那么鮮亮。兩岸被茂密的樹林掩蓋,陽光下濃密的綠葉在河面閃耀。
我去過山地,那里縱橫交織的河流和溪水,最終汩汩匯聚成江河。咆哮著,那巨人般的喉嚨里,發(fā)出自由自在之聲。
我在等著一條河的歸來。我?guī)状卧诤谝估?,被它的腳步聲驚醒。我在夢中,一次次迎接它。那握著的手,再沒有松開。
河流離去之后,我要與干旱抗擊。尤其在初夏的旱季,那干燥的風是多么難耐。我記得那是對土地的一次次襲擊。土地的病體,奄奄一息。秧苗枯死,野草都不會長大。
從前,湍急的河流,將更多的水給予平原。那時,很多的水,一鐵鏟就能掘出若干個泉眼。所有的泉眼又與河流相通。濕潤的大地,仿佛漂浮于水上的大船。走過田野小徑,大地晃晃悠悠。稍一用力,就會將腳深戳于大地,帶著氣泡的水便噴上來。
在平原這一地域,有兩次耕種的機會,也就有兩次收獲的機會。土地上種什么,人們早就有了謀劃。要疏密分布,錯落有致。我以為,我所做到的,是對土地的忠誠和無私。給它吧,將一切給予土地,將你的身體、思想和心靈。
在平原這一地域,對我,一個農(nóng)夫而言,一年兩季屬于我。第一季是在旱季的初夏,芒種之后。這時候,是冬小麥收割完之后,種上玉米、谷子和大豆;第二個季節(jié)是在晚秋的寒露和霜降之間,將谷物和大豆收割后,再播種上冬小麥。
現(xiàn)在,河流走了,離去那么久。大地已經(jīng)干涸。有一天,我挖掘一個大樹墩,挖了兩米多深,土還是干的。樹根就像干尸一樣,還沒有腐爛,那些細根像活著一樣。
河流為什么離去,是因我還不夠誠實嗎?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場豐沛的雨水,那么這條僵死的河便會死而復(fù)生,我盼望著它有一個機遇?,F(xiàn)在,我在干燥的平原上,用地下水澆灌土地,機井越掘越深。
我在勞作之后,在樹蔭的縫隙里,坐在畦埂上休息。我的腦子里,依然是對一條河的懷念。也許在我不經(jīng)意時,在走神的那一刻,它就像一個工匠歸來,帶著它的行李和斧頭。我聽到了它的聲音,水聲在河灣低聲吟唱著自遠方歸來的疲憊小調(diào)。
3
深入進去,置身于激流中,在波濤之間。水是那樣的柔軟。我沒有想到,自己是一個異類。像魚那樣游鳧,得意地在湍急的水中。此刻,身處危險境地,下一刻也許就會被吞沒。我只玩味于水,感覺不到水和身體的對抗。那是一場歡快的盛宴,我仿佛已經(jīng)融入了,就像一朵浪花。在此刻,只是感受,激流和波浪。我還沒曾想過,這是一場激烈的搏斗。可是,水那么親切那么迷人,那溫柔和涼爽已經(jīng)浸潤著身體。在激流里游鳧,身體在擺動,手腳劃水,朝著上游奮力而進。自己仿佛被斬斷和擊碎,而水在被分割后再次自由組合,我一次次被擊敗。我不相信失敗,我沒有服輸。每次在激流中,我看不到自己,我沒有感覺到,是掙扎的狀態(tài)。我被水吞沒,嗆水,在下唇還有一層黏液。在這種情景下,我不得不退下來,爬上岸。
從不知河水有多深,河水還在腳下,在拍打著河岸。望著河水思考,那誘人的水波在閃爍,沒有想到失敗的根由。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跳進水里,再一次感受激流。與激流同在,是多么暢快。
在這條河里游鳧,從此岸到彼岸。將身體斜插過去,也像一把劍在水中,投射到水的臟腹。那激流,那波浪,那涌動的水迎刃而解了。我是逆水而上,朝著彼岸的目標。我感覺到了抗拒的力量。當我登上彼岸,尋找給自己設(shè)定的目標。相差有二百米之多。我在此岸又選擇了一個目標,再返回此岸。當站在此岸上,距目標又是二百米之多。那么,距我下水的地點,就有四百米之多。四百米,我向上游走去,這就是我與激流與河水的差距。但我還是不認可,我不是這條河的敵手。我沒有拿它當敵手,也沒有拿它當作朋友。
這是盛夏的午后,我在硬硬的板結(jié)了的沙岸上走著,身后留下了一行足印。日頭將我的脊背曬干,發(fā)出油亮的黑光,就像一塊鐵,淬了火的那樣的鐵。我轉(zhuǎn)身再次看彼岸,我看見了那些樹、那些草,還有一只白色的母山羊領(lǐng)著兩只羊羔在長滿野草的斜坡上嬉戲。那是一種迷惑。我到過彼岸,并證實了,彼岸的樹并不粗大,草也不茂密,岸邊的曠野是荒涼的。
我仰躺在沙岸上,像一只扇形貝那樣一動不動。背后是沙地,上邊是熾熱的陽光。有時候,我將身子晃動,或者震動。那么我就漸漸地鑲嵌于泥沙,再從泥沙中逃出?;蛘呶易谏嘲渡?,手指摳出一塊泥沙,在手上震動,讓其從指縫里流出。要是站在沙岸上,站在那兒不動,那一雙腳就會一點點陷入泥沙。沙岸的一雙手將我的一雙腳抓住,我難以拔出。
此刻,熾熱的陽光映照著河水。河水幽深。我將離去,我仿佛是一位獲勝的將軍那樣自豪。雖然已經(jīng)被擊退過多次。水是那么美,所有的生物都離不開它??匆娝?,所有的生命都會發(fā)出愛惜的嘆息。那些聲浪,那急流的聲音是多么熱烈。與水擁抱在一起,是所有生命所渴望的。我的心靈里的河,在翻卷著、涌動著。它足以引導(dǎo)你。讓你看見那高大的身影,將你帶到更高的境地。你到達了,還要向上艱難地攀升。是那么艱難,就那么一次次向上,也許會墜落,會摔傷。就是在這樣的困境中,它就在那兒,不是太遠,卻難以到達。我并不知道這一段有多么長。仿佛只是毫厘,卻又顯得那么遙遠。我知道,這是我所企盼之境。反復(fù)地尋找。想象著那個到達。到達了,也不是最終的歸宿地。但畢竟是到達了。當你身臨其境。還有什么可畏懼的嗎?
4
我記起了夏日的河,它多么歡暢,似乎沒有誰、沒有一種力量來阻攔它。它就是力量、色彩、聲音和氣息組成。它的身體、河岸、河床和水流無不用此來展露。
我躺在河岸上聆聽河的聲音。波浪翻滾,激起的水花再次撲到水的懷抱。嘩嘩,是波濤相互撞擊的聲音。哐哐,是波濤撞擊岸的聲音。聲音多么神秘,又是多么精準,那是聲音最高的表達形式。通往高處的,是數(shù)不盡的臺階。這些臺階引領(lǐng)著,到最高的山峰。它們從高高的上游滾滾而來,直奔下游而去。就像一個年輕人在奔跑。色彩也是神秘的,繪畫將有強烈對比度的色彩涂抹到畫布上,給我們的視覺更大沖擊力。氣息是神秘的,廚師將那些氣息排列組合,烹調(diào)出誘人的美食。
水浸潤,朝兩岸鋪排開,朝著曠野的叢林和草地日復(fù)一日地滲入,所組成的泉眼就像一個隊伍,朝著曠野進軍,通過泥土的縫隙,到達所有的根。
拿起鐵锨,隨意在某一地點掘進,只需幾锨,就能挖出泉眼。腳下的泥土,隨意地抓一把,就能攥出帶油質(zhì)的水滴。就是這樣,聲音、色彩和氣息持續(xù)不間斷地滲入,滋育了這一地域的生物。
河流,所流來的不只是水,還有肥碩的魚蝦。那些空間都那么靜寂,卻都已填滿,塞得嚴嚴實實。
我在這種空間里行走,想沖破種種阻力。又仿佛是一個空無的世界,一切都沒有,而我,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一直是這樣,我以為做了那么多,其實什么都沒有做。所走過的路、看見的色彩、聽見的聲音、聞見的氣味,都在意識里,就像泡沫那樣簇擁,之后破裂而消失得無蹤無影。
河流的行走,體現(xiàn)出的也大致是這三種,聲音、色彩和氣息,假如沒有這些,那么,河流又在哪?生命又在哪?這些似乎虛無的空間,都已經(jīng)被填滿,哪怕是最為細小的空間。在感覺到這些的同時,也感覺到空無。沒有空無,也就沒有實際意義的存在。語言,在身體里流動。色彩,穿透著靈魂。這樣,便生成了有心靈有思想的身體,有血有骨有肉,無數(shù)根神經(jīng)遍布全身,到達感知深處。
我坐在岸邊,看著有質(zhì)感的水在急切地流動,猶如神靈之手撫動的琴弦。天上的云,在激流的深處,太陽閃現(xiàn)著白色的熾焰。
我在想,假如我坐在客廳,聽著音樂,當唱碟轉(zhuǎn)到最后,發(fā)出最后一個音,停頓下來,將唱片翻轉(zhuǎn)過來,接下來下一個樂章,將帶給我什么呢?
我在大街上走著,街角的油條攤點,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我的腸胃咕咕作響。
這就是我所在的這塊平原,這座平原上的城市,有其鮮明的色彩、聲音和氣息。一些人依戀,一些人離開。在那些眼睛里,這些場景和事物有著不同的樣子。不管怎樣,都將以自然的形式展現(xiàn)。就是這條河,在有些眼睛里只是一種風景,便坐著游船觀景;在另一些眼睛里是水,就在水里游鳧,是魚蝦,便拿起魚竿、漁網(wǎng),去捕魚蝦,那是水里的鮮亮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