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棟
內容提要 “東夷”一般分為伏羲(太昊)、少昊、蚩尤三個階段。但從生計方式看,又可以合并為伏羲(太昊)、少昊的粟作文化階段和蚩尤的稻作文化階段。在蚩尤九黎、皋陶淮夷和若木徐夷之間存在一條“yu”音證據鏈,源自蚩尤的苗語實名“yu”。這條證據鏈證明三者一脈相承,“徐夷”屬于苗族尤支系,即“yu人”。結合日本考古遺址和古文獻,我們可以知曉徐偃王族人確實東渡日本,并給日本帶去了稻作農耕文化。
本文旨在考證徐夷族屬,兼論徐偃王族人東渡日本,給日本帶去稻作農耕的可能性。徐夷出自淮夷,而淮夷又與東夷相連,所以本文擬在“東夷→淮夷→徐夷”這一歷史框架下,對徐夷的族屬進行一次溯源性考證。
淮夷和徐夷都與山東東夷有關,但東夷又非一成不變。伏羲即太昊,太昊即東夷始祖。①神農是伏羲的后代,而太昊的繼承者又被認為是少昊,所以神農應該就是少昊。在考古學領域,一般認為伏羲代表山東7400—6400年前的北辛文化(也有人認為代表淮河流域8000—5500年前的雙墩文化),所以少昊所代表的應該就是6400—4600年前的山東大汶口文化。從《逸周書·嘗麥》的“命蚩尤于宇少昊”來看,蚩尤晚于少昊,并接管了少昊地盤。因此,蚩尤所代表的應該是4500—4000年前的山東龍山文化。
從生計方式來看,太昊代表的北辛文化和少昊代表的大汶口文化一脈相承,都屬粟作文化。但蚩尤代表的山東龍山文化卻是稻作文化。也就是說,在文化類型上蚩尤并不是太昊、少昊的繼承者。
稻作農耕傳入山東半島,最早可以追溯到大汶口文化晚期,莒縣的陵陽河遺址、大朱村遺址、小朱村遺址檢測出的稻作遺存都可視為證據。不過,稻作農耕真正在山東半島普及還是進入龍山文化時代以后。
山東日照市有著名的兩城鎮(zhèn)遺址,該遺址龍山文化中期前段地層出土了91粒粟、2粒黍、448粒稻和1粒麥②,這一數量比較清楚地告訴我們,自4300年前起,稻作農耕已經成為山東半島的主要生計方式,意味著4800—4300年前曾有大量稻作移民遷入山東半島。根據筆者長年研究,這些稻作移民應該就是苗族族屬的九黎稻作聯邦,蚩尤是其晚期領袖。
生計方式的轉變意味著苗族已經變成東夷集團的核心。但也正因為如此,終于引發(fā)了與粟作文化集團的沖突,這應該就是古文獻中所記載的蚩尤與炎黃聯盟的戰(zhàn)爭。最后,蚩尤被黃帝擒殺,九黎稻作聯邦崩潰,蚩尤后裔流落四方。
綜上所述,東夷集團在文化特質上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到大汶口中期為止,以粟作為主。第二階段從大汶口晚期開始,包括整個山東龍山文化時代,以稻作為主,并出現蚩尤九黎稻作聯邦。因此,若要探討4000年前登上歷史舞臺的徐夷族屬,我們就需要追溯蚩尤九黎稻作聯邦的形成及其崩潰后蚩尤后裔的流散。
學術界一致認為,淮夷和徐夷是不同于華夏族的族群。但是,他們到底屬于哪個民族,尚無定說。1999年,中南民族學院石宗仁教授發(fā)表論文《東夷、苗蠻的共同祖先與族稱》,對三者關系進行了論證:
東夷的自稱是根牟夷和其后的荊蠻?;匆闹?、徐夷之徐,是以水名、地名分稱,其實為根牟夷(或荊蠻)的一部分。正如郭沫若先生在其著《中國古代史研究》中所指出:“周初周公及伯禽等征伐淮夷、徐戎時,成王曾親自出馬,淮夷即楚人,即蠻荊,徐戎即舒人,即方?;?、徐、荊、舒每連言,必系同族?!保ㄖ新裕秲愿敗肪?57《外臣部·國邑》載:“荊蠻,盤瓤之后也……長沙、黔中五溪蠻皆是也”。萬歷《湖廣總兵·方輿一》曰:“詩稱蠻荊,種自盤瓠”??芍匆?、荊蠻均為苗族先民。③
石教授想通過論證淮夷和徐夷都是荊蠻,而荊蠻又是苗語“根牟”的漢字音譯,然后再結合荊蠻和黔中五溪蠻盤瓠信仰的文化關聯性,最后證明淮夷和徐夷都是苗族。
如果東夷集團從伏羲(句芒)開始就是苗蠻集團的話,那苗族就應該起源于山東。但是,從山東粟作農耕與稻作農耕的轉換來看,作為傳統(tǒng)稻作民族的苗族進入山東不會早于4800年前,而在此之前,苗族曾在長江中游從事稻作農耕。
1998—2000年,中日聯合考古隊對湖南澧陽平原的城頭山遺址進行了聯合考古發(fā)掘。該遺址是一座圓形古城,有環(huán)濠,設東、南、北三個城門,東門附近出土了祭壇,祭壇旁邊還發(fā)現了一片附帶灌溉設施的稻田,年代距今6500年。稻田中發(fā)現大量稻谷硅質體,日本著名環(huán)境考古學家安田喜憲判斷,這里曾舉行過慶祝豐收和分配翌年稻種的宗教儀式。古城城墻始建于6000年前,用城墻將稻田、祭壇以及其他宗教設施圍起來顯示出強大的社會組織能力,說明這里已經成為澧陽平原稻種祭祀及分配中心,標志著大規(guī)模稻作農耕的開始。
城頭山遺址出土了大量木材,經日本學者米延仁志和守田益宗的檢測,楓香樹(liquidambar)木材的比例高達80%以上(圖1),但遺址周邊楓香樹孢粉的出現率卻不到10%④。這就證明,遺址周邊并不存在大片的楓香樹自然林,遺址內使用的大量楓香木應該是由于祭祀需要而從其他地方搬運進來的。
圖1 城頭山遺址出土木材比例
苗族自古崇拜楓香樹,他們認為苗族祖神“蝴蝶媽媽”是從楓香樹心飛出來的?!昂麐寢尅憋w出來后生下十二個蛋,由“鹡宇鳥”孵化,最后便從一個蛋里孵出了苗族始祖“姜央”。
城頭山遺址的祭壇附近出土了一具男性遺骨和兩具女性遺骨(圖2),年代距今5800年。男性遺骨脖頸上佩戴著玉璜,可知他生前是城頭山古城之王,旁邊的兩個女性應該是他的兩個夫人。經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基因學專家李輝教授檢測,男性遺骨的Y染色體基因譜系為O3-F11,屬于苗瑤系統(tǒng)。
圖2 墓葬示意圖
苗族古歌《谷穗歌》⑤記載,“姜央”有“仰”和“妮”兩位夫人,而“妮”這個名字頗有深意?!澳荨钡谋玖x為“阿妹”,貴州東部苗語作“nil”(苗語拼音最后一個字母不發(fā)音,僅表示聲調)。但是,“阿妹”含義的“nil”又與“采摘”含義的“nik”相通,由此可知“阿妹”專事采摘,采集野生稻穗可能曾是她的主要工作。根據稻作史研究成果,大規(guī)模稻作的稻種正是從采摘野生稻穗、移栽野生稻的過程中獲得的,與“妮”的身份完全相符。因此,“妮”很可能就是每年在城頭山古城大規(guī)模稻作祭祀中分配稻種的巫女,而具有苗瑤系統(tǒng)Y染色體基因譜系的古城之王應該就是“姜央”。
城頭山遺址顯示出鮮明的楓香樹信仰,檢測出最古老的苗族基因,并發(fā)現最古老的稻田和祭壇,由此我們可以斷定,城頭山遺址即苗族起源地。苗族是在6000—5800年前的湖南澧陽平原,以大規(guī)模稻作農耕為基礎、楓香樹信仰為核心,由眾多稻作民凝聚而成的。
從5800年前起,澧陽平原的稻作文化以城頭山古城為起點向東北方向傳播,5500年前已傳播到安徽巢湖一帶的凌家灘遺址,5000年前又傳播到安徽北部蒙城縣的尉遲寺遺址。尉遲寺遺址附近有一座“北冡山”,而“北冡”二字應該是苗語“bil hmongb”的音譯,意為“苗人的山坡”,由此可知尉遲寺遺址的稻作文化是由古苗人傳播過去的。從方位上看,由尉遲寺遺址再往東北方向前進一步,就能進入山東半島西南部的濕地地帶,那里非常適合原始濕地稻作。
以上就是苗族的起源及其遷入山東的路線。由此可以明了,雖然苗族并非起源于山東,但在山東經營九黎稻作聯邦400年,形成了以蚩尤為始祖的尤支系。因此,在考察徐夷族屬時,我們應該重點考察這個尤支系。
蚩尤的苗語實名叫“yul”(尤),被苗人尊稱為“ghet yul”(尤祖公)。為方便與其他語言進行比較,本節(jié)暫且省略苗語拼音中表示聲調的最后一個字母。
以往的蚩尤研究一直缺乏苗語視角,忽略了蚩尤的苗語實名“yu”的意義。4200—4000年前,蚩尤九黎稻作聯邦在與炎黃聯盟的征戰(zhàn)中失利,于是部分蚩尤族人撤回長江中游,建立了三苗國。但從地理位置判斷,從山東半島遷居淮河流域更為便利,應該是更多蚩尤族人的選擇。
淮夷的始祖是皋陶(gao yao)。一般認為,皋陶偃(嬴)姓,皋為氏,陶為名,生于山東曲阜。不過,皋陶也稱咎繇,一說出生于山西洪洞縣。
皋陶的偃姓由堯舜所賜,所以與皋陶本人的族屬無關。但“皋陶”或“咎繇”這兩個名字則不同。既稱“皋陶”,也稱“咎繇”——從這一點來看,兩個名字應該都是對皋陶實名發(fā)音的模擬。也就是說,“皋”和“咎”既不是“氏”,“陶”和“繇”也不是“名”。
“皋陶”或“咎繇”到底是哪個民族的語音,尚無定論。不過,筆者在貴州做過6年田野調查后發(fā)現,這兩個名字其實都與苗語有關。根據《漢字古今音表(修訂本)》的古音復原,“皋(臯)陶”的上古音發(fā)“ku?iu”,“咎繇”的上古音發(fā)“giu?iau”⑥。作為現代漢字音,“皋”和“咎”毫無關系,但作為上古漢字音,它們卻很接近,而且“陶”與“繇”的發(fā)音也很像。這應該就是兩個名字可以互換互稱的原因。
“ku?iu”(皋陶)和“giu?iau”(咎繇)讓我們自然聯想到蚩尤的苗語尊稱“ghe(g?u)yu(you)”?!癵he”是苗語特有拼音,音值近似“g?u”,所以不管是“皋陶”,還是“咎繇”,在發(fā)音上都與“ghe(g?u)yu(you)”接近,完全可以視為“ghe(g?u)yu(you)”的漢字音譯。蚩尤是九黎稻作聯邦的邦主,皋陶是淮夷的始祖,二者稱呼完全相同。因此筆者判斷,皋陶淮夷實際上就是蚩尤九黎稻作聯邦的遺民,皋陶本人繼承了蚩尤的苗語尊稱。
前文提到,皋陶的出生地有“山東曲阜說”和“山西洪洞說”。現在從“皋陶”的發(fā)音源自蚩尤苗語尊稱來看,肯定是“山東曲阜說”正確。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在論及淮夷源流時曾指出“濰”即“淮”,淮夷源自山東濰水流域,李修松教授也贊同此觀點。⑦
濰水在曲阜東,自古就是夷人聚居地?!渡袝虻洹吩唬骸胺置酥?宅嵎夷,曰旸谷”。關于這個“嵎”,有人認為通“隅”,指山東東北隅的“海嵎”。但是,對比《史記·五帝本紀》中“分命羲仲,居郁夷,曰旸谷”這段話,可知“嵎夷”即“郁夷”,兩個名稱其實都只是漢字音譯,重點是發(fā)音。
“嵎”的上古音不明,但從其本字“禺”的上古音判斷,應該發(fā)“?iw?”;“郁”的上古音發(fā)“iw?k”⑧,可見這兩個音都與蚩尤的苗語實名“yu”(you)近似。也就是說,所謂“嵎夷”或“郁夷”,其實就是指以蚩尤為始祖的苗族尤支系,或者說“yu人”。
布依族是古越族的直系后裔,遠古時代曾生活在長江下游,秦漢以后大量遷入貴州山地。筆者在貴州做田野調查時發(fā)現,布依族稱苗族為“bu yu(you)”,即“yu人”。當然,這一稱呼源于在長江下游古越族與苗族的接觸,而長江下游的苗族正是山東半島南下的“yu人”。在此,古漢語和布依語對于古苗人的稱呼形成了完美互證。
炎黃聯盟擊潰蚩尤九黎稻作聯邦后,進入堯舜禹時期,而就在這期間,“淮夷”出現了。于是,我們在蚩尤的“尤”“嵎夷”的“嵎”和皋陶的“陶”之間發(fā)現了一條以蚩尤苗語實名“yu”為初始音的“yu”音鏈,即“yu”→“?iw?k”→“?iu”。從這條“yu”音鏈來看,皋陶最初應該是山東東部“嵎夷”的始祖,原本聚居于濰水流域。但舜帝即位,“四罪而天下咸服”后,“嵎夷”恐怕就已離開蚩尤九黎故地,流散到了淮水流域,時間當在4100年前。
禹繼舜而建立夏朝。這背后當然有皋陶淮夷的支持,“涂山氏”在治水方面的鼎立協助便可視為力證?!巴俊奔坠俏淖鳌啊雹?,即住在水邊的“余”?!坝唷钡纳瞎乓舭l(fā)“?ia”,吳語音是“jy”(yi),粵語音也是“jy”(yi),閩南語發(fā)“u”⑩。由此可見,“余”的上古音及方言音與皋陶的“陶”(?iu)和蚩尤的“尤”(yu)完全屬于同一音系,所以筆者認為,淮夷“涂山氏”其實也是“yu人”。
在帝舜時代,皋陶的兒子伯益也因協助大禹治水有功而受賜“嬴”(偃)姓。大禹即位后,又“舉益,任之政”。然后,又封伯益之子若木于徐地,于是“淮夷”中便派生出“徐夷”。
“徐”的本字也是“余”,而且直至今天,寧波方言仍然將“徐”發(fā)音為“yi”,而“yi”與“yu”互為音轉。由此可見,在蚩尤九黎、皋陶淮夷和若木徐夷之間依然延續(xù)著“yu”音鏈,說明徐夷確實屬于“yu人”。如果說蚩尤九黎是第一代“yu人”,皋陶淮夷是第二代“yu人”的話,那若木徐夷便可以算作第三代“yu人”。
商王族出自東夷,所以商朝整體上與東夷關系較好。商代甲骨文中有“淮”字和“余”字,分別作“隹”和“余”,可知商朝時徐夷已經與淮夷一起活躍在歷史舞臺之上。商晚期,商王族與淮夷關系惡化,但與徐夷一直保持著比較親密的關系。商紂王死后,徐夷積極參加紂王兒子武庚的復國之戰(zhàn)就是最好的證明。
因此,對于周朝來說,徐夷是死敵。周朝與徐夷多次發(fā)生沖突,最大的一場戰(zhàn)爭發(fā)生在公元前10世紀的周穆王時代?!逗鬂h書·東夷傳》云:徐偃王“率眾以伐宗周,西至河上”。但是,周穆王大軍壓境時,徐偃王卻避戰(zhàn)逃離了。至于他逃離后的去向,有彭城(現徐州)武原山和浙江兩種說法。徐偃王時的徐國國都即江蘇省邳州市的梁王城遺址,離徐州很近,所以從避戰(zhàn)的角度分析,逃往浙江的可能性更大。
2020年6月,筆者去寧波市鄞州區(qū)東錢湖附近的前徐村拜訪原村黨委書記徐永昌,在徐家看到了《鄞東前徐徐氏宗譜》。該宗譜由宋理宗紹定二年(1229年)進士,國子博士徐灼主持編纂,宗譜卷首有“后裔灼撰”的序文和至順四年(1333年)“嗣孫公亮書于亭竹精舍”的《偃王世系》。據《偃王世系》記載,徐偃王來到寧波、舟山一帶是為修道悟真和煉丹:
又謂偃王筑室于竹溪之原而從者毛魏楊蔡四將軍悉居于此偃王修道悟真又遷于東海翁山筑城鑿池煉丹修道丹成因名昌國滃王即昌國滃山也立東??な涎少韧跤轴阌卩幹斏街襄X湖之右廣置田園立書院教授生徒因名隱學山置放生池于東錢湖畔山田地計有萬余(僅將繁體字改為簡體字)
從這段引文來看,徐偃王逃至寧波一帶后不斷遷徙,還曾一度去舟山群島筑城煉丹,后又回到東錢湖隱學山下教授生徒。但值得注意的是,在他最初來到竹溪之原修道悟真時,卻有毛、魏、楊、蔡四將軍陪同,可知其修道煉丹只是掩人耳目之說辭,去舟山筑城以備最后一戰(zhàn)才是其真實目的?!妒酚洝で乇炯o》正義引《括地志》云:“徐城在越州鄮縣東南入海二百里。夏侯《志》云翁州上有徐偃王城。(中略)或云命楚王帥師伐之,偃王乃于此處立城以終?!?據現代考證,徐偃王城就在舟山主島的城隍頭村一帶。
公元前10世紀中葉,徐偃王兵敗舟山,而就在這時,離舟山群島最近的日本九州島北部出現了日本最古老的稻作遺址——“菜畑”(nabatake)遺址。難道這僅僅是一種巧合嗎?
舟山群島與日本九州島之間,自古就有一條海上通道,名“黑潮”。黑潮發(fā)源于菲律賓群島東側,由南向北流,流經臺灣島東側后,從主流分出一條支流,稱“臺灣暖流”,流向浙閩沿岸。“臺灣暖流”北上至舟山群島海域遇阻,于是轉向東流,這樣便與黑潮主流的另一條支流“對馬暖流”相接,然后流向日本九州島北部和朝鮮半島南部。因此,從洋流流向判斷,徐偃王舟山兵敗后,其族人完全有可能乘“臺灣暖流”和“對馬暖流”逃往日本九州島北部避難。
菜畑遺址出土了四塊公元前930±40年的稻田,以及炭化稻米和大量農具。日本學者中島直幸在其論文《九州北部的動向——唐津平原》中指出:日本“稻作初期大陸系統(tǒng)磨制石器6種27類”中,“以菜畑遺址為中心的平原就占了6種25類”;“已發(fā)現的8種14類”木制農具中,“有7種10類始于唐津平原”?。這兩個數據顯示,菜畑遺址的稻作農耕從一開始就很成熟,說明它并非本地自然進化而來,而是從外部突然傳入的。那么,這個外部又是指哪里呢?
對于“稻”,日語中有“na”“ina”“ne”“ine”四種稱呼,“na”最古老,而菜畑遺址的“菜”也發(fā)“na”音。從出土的稻田、炭化稻米和大量稻作農具來看,這個“na”肯定是指“稻”,而不指“菜”。之所以寫“菜”,應該是由于后來日語“稻”音變成了“ina”的緣故。
筆者在貴州東南部調查苗族傳統(tǒng)村寨時發(fā)現,苗語稱“稻”為“na”或“nee”(ne),與古日語“稻”音“na”和“ne”完全對應,而且與古朝鮮語“稻”音“narak”也屬于同一系統(tǒng)。其實,貴州東南部的苗族很多都是山東蚩尤九黎的后裔,丹寨縣揚頌村和臘堯村的苗人至今每年農歷十月第二個丑日都要舉辦“祭尤節(jié)”,鄭重祭祀他們的始祖蚩尤。
《谷梁傳》襄公五年條記載:“仲孫蔑,衛(wèi)孫父會吳于善稻,吳語謂善伊,謂稻緩?!钡咀餮芯考乙话阏J為,吳語“稻”音“緩”同“暖”,發(fā)“nuan”音?。但是,倘若按吳語發(fā)音,則應該發(fā)“n?”,而這個“n?”應該就是苗語“稻”音和古日語“稻”音“ne”的模擬音。由此可見,流落江南的苗族確實與貴州東南部苗族同屬尤支系,日本最古老的稻作文化應該是從中國江南傳播過去的。
另外,供奉著日本天皇家族祖神的伊勢神宮保存著兩本古代儀式帳,即內宮保存的《皇太神宮儀式帳》和外宮保存的《止由氣宮儀式帳》。公元804年由伊勢神宮神職人員書寫,內容真實可靠。關于農歷二月的播種儀式,《皇太神宮儀式帳》中有如下記錄:
首先于初子日,始播供奉大神宮朝御饌、夕御饌御田之種。禰宜、內人等,率向山物忌子登湯鍬山時,攜帶忌鍛冶內人所造銅人偶及鏡、鉾等種種供品,山口祭神。然后,到櫟樹下祭樹。(中略)制成湯鍬,諸禰宜、內人等,頭戴扶芳藤編制頭蔓下山,至大神御饌所之御田,令酒作物忌父手執(zhí)湯鍬,開始耕作大神垂跡之神田,時有耕田歌、田舞相伴。?(筆者譯)
《止由氣宮儀式帳》中對此也有類似的記錄,只是在神職人員到達太神御饌所御田之后寫道:“先由菅裁物忌以湯鍬始耕,始播湯種”?(筆者自譯)。
播種儀式從登“湯鍬山”(yuguhayama)開始。先在山口祭神,然后上山祭祀并砍伐一棵“櫟木”,用它制作“湯鍬”。“湯鍬”制作完畢后,“禰宜”“物忌”等神職人員用扶芳藤枝條做成頭蔓,戴在頭上,把“湯鍬”迎下山來。到達大神御饌所之御田后,由“物忌”用“湯鍬”挖下第一鍬,播下“湯種”(yudane)。與此同時,其他人唱起“耕田歌”,并伴有“田儛”。
“湯鍬山”“湯鍬”和“湯種”這三個關鍵詞中都帶“湯”字,發(fā)“yu”(you)音。作為古日語,“yu”音具有“神圣”?之意,與本義為“熱水”的“湯”字無關。那么,“yu”音為什么具有“神圣”之意呢?
從伊勢神宮的播種儀式來看,“湯鍬山”肯定是一座祖神山,上山伐樹實際上就相當于上山請祖神。用祖神山的“櫟木”制作一柄神圣的“湯鍬”并將其迎下山來,意味著迎接祖神下山。因此從這一點思考,“yu”應該是日本天皇家族稻作農耕的祖先,“yu”所具有的神圣性源自祖先崇拜。
前文考證出蚩尤九黎、皋陶淮夷和若木徐夷之間存在一條“yu”音證據鏈,徐夷即“yu人”?,F在再結合上述播種儀式記錄,我們則可以知曉,日本最傳統(tǒng)的稻作播種儀式中反復出現的“yu”實際上是指蚩尤,而這一點正與徐偃王族人作為“yu人”東渡日本的推論形成有力的互證。從邏輯上講,日本最神圣的稻種“yu種”肯定是由“yu人”帶過去的,所以“yu人”與“yu種”的相互對應從中日兩個方面證明,徐偃王族人確實到達了日本,并給日本帶去了稻作農耕文化。
注釋:
①吳海濤:《試述淮河流域早期的族群融合》,《安徽史學》2020年第1期。
②凱利·克勞福德等:《山東日照市兩城鎮(zhèn)遺址龍山文化植物遺存的初步分析》,載欒豐實《兩城鎮(zhèn)遺址研究》,文物出版社2009版,第274頁。
③石宗仁:《東夷、苗蠻的共同祖先與族稱》,《中央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4期。
④安田喜憲:《長江文明的環(huán)境考古學》,載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澧縣城頭山——中日合作澧陽平原環(huán)境考古與有關綜合研究》,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14頁。
⑤王嘎秋、王你秋演唱:《焚巾曲》,王秀盈筆錄及翻譯,載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貴州分會、貴州省苗族民間文學講習會《民間文學資料(48)》1982年版,第120頁。
⑥李珍華、周長楫:《漢字古今音表(修訂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75、268、416、268頁。
⑦李修松:《淮夷探論》,《東南文化》1991年第2期。
⑧李珍華、周長楫:《漢字古今音表(修訂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5、91頁。
⑨馬如森:《殷墟甲骨文實用字典》,上海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43頁。
⑩李珍華、周長楫:《漢字古今音表(修訂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85頁。
?韓欣:《三家注史記(1)》,天津古籍出版社2017版,第87~88頁.
?中島直幸:《九州北部的動向——唐津平原》,載福岡市立歷史資料館《特設展圖錄·早良王墓及其時代——墳墓講述的激蕩的彌生社會》1986年版,第102頁。
?游修齡、曾雄生:《中國稻作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17頁。
??胡麻鶴醇之、西島一郎校注:《神道大系神宮編一·皇太神宮儀式帳》,精興社1979年版,第142~143、265~266頁。
?坂本太郎、家永三郎、井上光貞、大野晉校注:《日本書紀(一)》,巖波文庫1994年版,第1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