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惡訟師”是怎樣“煉成”的

訟師是中國古代與司法訴訟有關(guān)的一個奇特的行業(yè)，從形式上看，它與今天的律師很相似，但同律師又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

在傳統(tǒng)社會以“無訟”為核心的訴訟價值觀指導下，調(diào)處息訟無疑成了處理訴訟的最佳途徑，而那些不愿接受調(diào)解、繼續(xù)打官司的人，不論他是否有理，都會被人視為“健訟”和“刁訟”，受到輿論的譴責乃至法律的制裁。至于訟師，更是被視為一種不道德的乃至“非法”的行當，不僅遭到人們的唾棄，而且受到法律的嚴厲禁止。無論是國家的法律，還是官方的文告，乃至民間的文學作品，訟師均以負面的形象出現(xiàn)。但由于訟師有著專業(yè)的法律知識和訴訟技巧，盡管他們面臨法律的禁止和衙門的查禁，以及民間輿論的批評，卻又是普遍的社會需求。訟師依托于衙門而存在，并通過衙門的訴訟活動牟利;而衙門又將訟師作為擾亂訴訟秩序的“惡棍”而予以制裁。

訟師作為明清時期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背景下的一種社會存在，對于我們研究當時的社會生活無疑提供了很多鮮活的材料。

在明清兩代，訟師是那些專門替別人打官司出謀劃策、撰寫訴狀、提供法律服務(wù)的人，而且這種提供法律服務(wù)的行為都是私下進行的，是非法的。那么，為什么還有這么多人冒著法律的風險去從事這種“職業(yè)”呢？從事訟師的大多是些什么人呢？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們不妨來看看清朝著名的四大“惡訟師”的經(jīng)歷。這4人，就是常熟的謝方樽、蘇州的諸福葆（也作諸福寶）、崇明的楊瑟嚴、昆山的馮執(zhí)中。他們大體上生活在乾隆、嘉慶和道光年間，都以詭辯巧言、手段陰毒聞名于世，惡名遠播，清朝300年間的訟師無出其右者。

謝方樽是一個秀才，從小聰慧，熟讀四書五經(jīng)。16歲進了學校后，先后參加過8次鄉(xiāng)試，每次總是薦卷（試卷得到考官的推薦），但始終未能中舉。由于他的學問很好，鄉(xiāng)里人遇到各種爭執(zhí)之事都來向他請教，他也喜歡去管這些“閑事”。久而久之，成了一個四鄉(xiāng)聞名的惡訟師。諸福葆幼時也非常聰明，但不喜歡讀書，卻僥幸中了一個舉人。中舉后恰巧母親去世，丁憂三年，錯過了參加會試，他在家里沒事，就開始替人打官司。馮執(zhí)中本是一位廩生，家里也還過得去，祖上傳下來有良田數(shù)百畝，雖不能說是大富，但總是一個小康之家。他工于心計，手腕毒辣。他本來瞧不起訟師，并且還同那些訟師打了一場官司，居然還打贏了，從此也開始干起了訟師的勾當。同他們?nèi)讼啾龋瑮钌獓赖木秤鼍筒盍嗽S多。楊瑟嚴家境很是窮困，但非?？炭啵?0多歲才進了學，做了秀才，30歲才娶親，靠著教書糊口。一次偶然的機會，讓他開始了訟師的生涯。

因此，從事訟師的基本上都是一些有學識的人，而且他們從事訟師也都是一些偶然的機緣。有的人，如馮執(zhí)中，一開始對訟師是深惡痛絕，當時昆山有句民謠“六門五訟師，天天打官司。”馮執(zhí)中看不慣這些惡訟師的所作所為，經(jīng)常在朋友面前痛罵他們。后來朋友對他說：“你罵他們有什么用，有本事你也去做一做訟師，和他們斗一斗法呢。”馮執(zhí)中一激之下，真的就干起了訟師的行當，成為一代著名的惡訟師。當然，還值得注意的是，許多從事訟師的人，包括上述著名的惡訟師，并不是一開始就作惡的，恰恰相反，往往是因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結(jié)果以訟師作為“職業(yè)”了。如諸福葆就是因為一起“圣旨石”的案件開始他的訟師生涯的。

蘇州某鄉(xiāng)紳門外有一貞節(jié)牌坊，牌坊對門住著某翰林家的后人，兩家關(guān)系本來就不好，鄉(xiāng)紳一直想打擊翰林家，但苦于沒有機會。而翰林家的傭人老是喜歡把竹竿架在牌坊上曬衣服，兩家人為此也經(jīng)常發(fā)生口角，翰林家人也告誡過傭人，可傭人依然我行我素。一天，傭人又把竹竿架上去時，不小心把牌坊上的圣旨石給碰下來了。這下可不得了，鄉(xiāng)紳立刻要家人去報官，要追究翰林家蔑視侮辱圣旨的罪名，這在清朝法律可是屬于“十惡”中的“大不敬”！翰林家非常害怕，趕緊去找諸福葆求助。于是諸福葆假裝是去看熱鬧，對鄉(xiāng)紳說：這件事非同兒戲，要證明這圣旨石確實是從這牌坊上掉下去的，應當看放圣旨石的地方大小是否相同。鄉(xiāng)紳一聽有道理，便讓人把圣旨石放上去試了一下，果然完全吻合。這時諸福葆立刻大聲說：“圣旨無恙，誰再敢搬動，罪無赦！”鄉(xiāng)紳一聽，知道上當了，但后悔無及，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諸福葆揚長而去。這時有看熱鬧的人說：“如果謝方樽還活著，不知會有什么辦法？”諸福葆聽后尋思：我現(xiàn)在雖是中了一個舉人，但還未必出人頭地。我何不也去做一個訟師，不是要比現(xiàn)在強得多嗎？從此以后，他就一心一意地做訟師了。

當然，除了個人原因外，明清時期特殊的社會條件，也是訟師這個“職業(yè)”得以普及的重要外部原因。這個重要的外部原因，就是社會普遍的“好訟”與“健訟”之風的形成。

明清時期，州縣官們在談到地方治理的經(jīng)驗和要求時，基本上都把“息訟”和“止訟”作為地方治理的基本要求，但這也從反面反映了 “好訟”和“健訟”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風氣。明人朱察卿在《與潘御史》中說：“白發(fā)黃童，俱以告訐為生。刀筆舞文之徒，且置弗論，而村中執(zhí)耒荷鋤之夫，亦變?yōu)樾坜q利口?！谷胧校屑垥A詞，郡中為之紙貴，一肆中有日得三十金者?！鼻迦死顫O在《論一切詞訟》亦感慨地說：“小民之好訟，未有甚于今日者。”清人編纂的《笑林廣記》中，就有一則關(guān)于這種“好訟”之風的笑話：

一生好健訟，一日妻在坑廁上撒尿，見月色照在妻臀，乃大怒，遂以月照妻臀事，訟之于官。縣令不解其意，掛牌拘審。生以實情訴稟，求父師伸冤。官怒曰：月照你妻的臀就來告理，倘日曬你妻的×，你待要怎么？

雖然笑話有些夸張，但反映了民間百姓“好訟”的社會風氣，特別是因“錐刀小利而興訟”，往往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鬧上衙門，的確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有不少研究者將其中的原因歸結(jié)為經(jīng)濟的貧困。就絕大多數(shù)的普通百姓而言，幾百年來他們的物質(zhì)生活依然“內(nèi)卷化”，長期停留在糊口的水平，甚至連糊口的水平也沒達到。“在中國農(nóng)民的眼中，每一粒谷子都是珍貴的?！闭怯捎诮?jīng)濟的貧困，形成了他們中一些人氣量狹小的個性特征，一遇小事便要爭個輸贏，甚至大打出手，更有甚者，鬧出人命案。對此現(xiàn)象，清人王又槐曾言道：“鄉(xiāng)愚器量褊淺，一草一木動輒爭競，彼此角勝，負氣構(gòu)怨?！逼鋵?，這一現(xiàn)象的背后，有著復雜的社會原因。

不少研究者都注意到，明清時期“好訟”“健訟”之風盛行的地區(qū)，主要集中在江南一帶，這可以說是自宋代以來尤其是南宋以來長期發(fā)展過程中形成的。正如有論者指出：“至宋室南遷，長江流域的經(jīng)濟愈加發(fā)展，江南民間田宅等財產(chǎn)流轉(zhuǎn)關(guān)系加快，健訟之風遂于民間大興，鼠牙雀角，動輒成訟。其手段之多、范圍之廣，為前朝罕見?！?到了明清時期，“健訟”之風更甚?？滴趸实墼诮o扈從部院諸臣的諭批中寫道：“朕巡省民生風俗，行次浙江，見省會兵民俱相和揖，生齒番庶，閭里乂安，但觀民間習尚，好行爭訟?！薄肚迨犯濉ぶ燧Y傳》記載：“上以浙江風俗澆漓，特設(shè)觀風整俗使。朱軾疏言：風俗澆漓，莫甚于爭訟。臣巡撫浙江，知杭、嘉、湖、紹四府民最好訟?！痹谙嚓P(guān)文獻中也多有這方面的記載，僅以蘇州府為例，沈起鳳《諧鐸·訟師說訟》記載：“江以南多健訟者，而吳下為最。”康熙《昆山縣志稿》卷六“風俗”記載：“比年以來，習尚稍異，黜素崇華，好訟佞佛?！庇赫墩盐目h志》卷四“風俗”記載：“凡平民性情氣習，亦喜事亦憚事……健訟而怯斗?！鼻　堕L洲縣志》卷十一“風俗”記載：“吳人風氣怯懦，然頗有好訟之風，奸險之徒主持其間，名曰訟師?！鼻　对涂h志》卷十“風俗”記載：“吳中有三大蠹：一為訟師，民間凡有獄訟，出為主謀，幻辭狡詐，或亂官長，往往傾人之家?！贝送?，吳江汾湖人柳樹芳在《汾湖小志》中這樣記載了爭訟的情況：“薄俗好斗多訟，風行事以剋剝居心，一不遂意便忿爭，其在近鎮(zhèn)者尤甚。”《黎里志》卷四“風俗”記載：“有割蜂蜜者，春間舟楫絡(luò)繹往各處價買割取，分別地界世以為業(yè)，界稍逾，往往斗毆興訟，至秋亦然?！?民間訴訟所涉及的當事人包括了官僚、鄉(xiāng)紳、地主、農(nóng)民、商人、佃仆、流氓無賴等當時社會上幾乎所有的階層，其中甚至不乏發(fā)生在親屬之間的訴訟，可以是說整個社會都已卷入了訴訟之中。清代著名的四大惡訟師謝方樽、諸福葆、楊瑟嚴和馮執(zhí)中都是江南人，也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點。

明清時期民間“好訟”和“健訟”之風普遍，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的影響。一方面，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人們的私權(quán)意識不斷增強。明代海瑞任淳安知縣時，曾有感于淳安縣詞訟繁多，認為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大抵皆風俗日薄，人心不古，惟己是私，見利則競。以行詐得利者為豪雄，而不知欺心之害;以健訟得勝者為壯士，而不顧訟之兇”。這從另一面折射出了訴訟的增多與私權(quán)觀念盛行之間的關(guān)系。因此，很多訴訟都是為了一些很小的事情或一時之忿，“一言不和，既相興忿爭不已”，而且爭必求勝“終訟不已”。為爭勝“破家無悔”的有之，大肆誣告的亦有之。安徽休寧百姓“或因口角微嫌而架彌天之謊，或因睚眥小忿而捏無影之詞。甚至報鼠竊為劫殺，指假命為真?zhèn)?，止圖誑準于一時，競以死罪誣人而弗顧。庭訊之下，供詞互異”。另一方面，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與商品流通的加速，客觀上造成了各種經(jīng)濟糾紛的增多，特別是涉及土地、債務(wù)和繼承等方面的訴訟，所謂“片語不合，一刻顏變，小則斗毆，大則告狀不休”。

此外，民間文化，尤其是所謂“面子”文化，也是造成“好訟”和“健訟”之風盛行的一個社會心理方面的因素，因為一旦打輸了官司，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情;而為了要打贏官司，就不得不去求助那些所謂的“專業(yè)人士”。因此，訟師的出現(xiàn)，正是反映了社會現(xiàn)實的需求。

（摘自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公堂內(nèi)外：明清訟師與州縣衙門》? 作者：殷嘯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