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安徽師范大學,安徽 蕪湖 241002)
日本當代設計里,有一位非常特殊的設計師駒形克己,他做平面設計,書籍裝幀,繪本創(chuàng)作,似乎并不能把他準確歸類到其中任意一種藝術范圍,他將自己稱為“造本家”。造本,日語意為在技術層面的與書籍制作有關的印刷、裝訂、制本等活動,字面意思相比設計更偏向于印刷技術的實施,實際上這個詞恰巧說明了他的設計不僅只限于圖文關系、排版等平面設計前期的工作范圍,而是將書籍整體作為一個藝術制造對象,當然,如果作為“藝術家書”的設計者來說,確實是將書籍作為一個整體的藝術制造對象,但是駒形克己的這種“造本設計”又和“藝術家書”的創(chuàng)作有一定的區(qū)別,最明顯的區(qū)別是駒形克己的設計更強調(diào)來自讀者的反應和反饋,而“藝術家書”的設計重點顯然并不在此。
駒形克己所設計創(chuàng)作的書籍多為繪本,但又與其他繪本有著明顯的差異,1994年的Pee Boo雜志上所登載的文章《構建繪本學的可能性》①一文里,中川素子等人提到,駒形克己打破了既存的繪本概念,并對他能拓展繪本構成可能性這件事表示了期待。駒形克己的書籍設計特點很難用一個詞來概括形容,幾乎所有的讀者都能感受到他的作品“很設計”或是“設計感很強”,但這個“設計感”究竟由什么形成,本文將展開討論。
1989年駒形克己的長女誕生,因為在乎孩子的成長,他暫停工作,把重心放在和孩子的相處上,于是開始了繪本書籍創(chuàng)作,《小眼睛》②(圖1)系列就是一個父親如何和不會說話的孩子間嘗試交流而誕生的作品,隨著女兒的不斷成長,直至1990年共完成了十冊作品,剛出生的嬰兒應該使用黑白兩色簡單圖形卡片,五個月的孩子可以看一些復雜的顏色,一歲到兩歲的讀物應從抽象圖形過渡到具體形狀,這些都是他在設計時考慮的因素。彼時,因為卡片式書籍的管理有難度,多被圖書館和書店拒絕,而又因為并不符合當時嬰兒繪本的可愛風格,市場毀譽參半,但也正因為此,駒形克己的作品受到了關注。
圖1 《小眼睛》
當時,他的作品雖然沒有完全被大眾接受,但他從讀者出發(fā)的設計理念已經(jīng)逐漸開始成型。為嬰兒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作品就是在不斷地嘗試和改進,在不能用語言交流的前提下,嬰兒能夠給予最直接有效的肢體或情緒上的反饋。這種從讀者角度出發(fā)并非毫無意義的錦上添花式的設計,考慮了其設計的功能性和有效性,讓書籍不僅只是單向傳播知識的工具,繼而升級成為可以交流的媒介。
2003年開始,駒形克己開始考慮為生活有障礙的人群進行繪本書籍創(chuàng)作,最初進行實踐的是為視覺障礙者,如果按照傳統(tǒng)的書籍設計方式,是無法為視覺障礙者所用的,而真正為視覺障礙者用的書又并不需要過多的設計。駒形克己將觸覺添加至書籍設計中,在此之前,市面上大部分為視覺障礙者設計的書籍都是由環(huán)狀圈來裝訂的,駒形克己在經(jīng)過多次試驗后完全拋棄了環(huán)狀圈,而改為更適合書籍平展及來回翻閱的手工裝訂方式。而在《合上,打開》③(圖2)這本書的封面上,更是將普通盲文放大數(shù)倍。這個設計雖然遭到了來自專業(yè)人士的批判,但是前來參加試讀的視覺障礙讀者們卻一致表示:一開始并不知道摸到了什么字,隨著逐漸觸摸,明白了作者的意思,竟然有些意外的愉悅體驗。這樣的體驗是被駒形克己預知的體驗。同樣他也會反復摩挲不同的紙張材料,思考這樣的紙張如果被讀者們摸到是否能體驗出同樣的情感,即便是微小的驚喜,他也非常期待。法國的出版機構Les Doigts Qui Rêvent創(chuàng)始人菲利普先生說孩童時代如果能從書籍中得到豐富的觸覺體驗是非常重要的,將會對孩子的觸覺系統(tǒng)發(fā)育帶來良好的影響。
圖2 《合上,打開》
2012年,駒形克己開始為聽覺障礙者進行書籍設計,將明白手語的讀者和不明白手語的讀者同時作為對象,想在書籍的夾縫中插入類似手語表現(xiàn)的小插頁,使雙方都能感受到樂趣,遺憾的是不久他就罹患急性白血病,于是這個項目暫時擱淺。雖然我們并沒有看到最終的結(jié)果,但是他從讀者出發(fā)的角度的設計從來沒有更改過,比起追求個人藝術表現(xiàn),他更希望讀者能夠共感。
實際上,除了他的作品,從駒形克己對他人實施的教育中,也能看到他所貫徹的這個思想。在美術學院中,除了設計專業(yè),傳統(tǒng)藝術的教學幾乎是關注在自身的表達,而忽略觀者的感受。他曾經(jīng)在教學中為了讓學生體會到共感的樂趣,而提出了“使人驚喜”的課題,讓學生嘗試設計制造出能讓讀者驚喜的書籍或是具有書籍形態(tài)的藝術品,從而使學生學會站在讀者的角度去考慮問題。
無論是最初的嘗試設計但并未出版發(fā)行的《我愛紐約》④,還是后來數(shù)次再版的《一顆小樹》⑤,以及他創(chuàng)作的所有書籍作品,多少都有“構造”的部分,這個構造可以理解為類似立體書的構造,但又并不像立體書的構造那樣機關復雜多變,追求新奇。他的書籍里的構造都很簡單,比如鏤空一個正方形,又或者在書脊裝訂處插入一個剪影,但這些看起來非常簡單的構造卻是非常貼合書籍內(nèi)容,沒有任何嘩眾取寵的多余點綴。
2006年,駒形克己沉浸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思考“陰陽五行”“時空更替”這樣的概念是否可以作為書籍設計的創(chuàng)作靈感,在思考的過程中,自己最敬愛的叔叔卻忽然去世,于是他將原本的創(chuàng)作計劃更替為“生命循環(huán)”,創(chuàng)作了《一顆小樹》(圖3)。雖然是一本立體書,但是立體的部分非常小而精致,在故事中一棵樹從種子開始,順著數(shù)次季節(jié)的更替,經(jīng)歷發(fā)芽,生長,凋零,枯朽,然而在最后一頁里新芽又再次生長了出來,在寂靜感十分強烈的敘述中,最終給予了讀者希望。
而這本書更加強烈的設計并不僅僅在立體機關的部分,而是立體機關和書籍頁面上互相交錯產(chǎn)生的光影,這個光影在讀者手里可以隨著角度變化而變化,使得這些小機關產(chǎn)生了強大的戲劇感,在閱讀的過程中書籍突破了平面的限制,產(chǎn)生具有空間感的戲劇變化,每一個機關在什么樣的光影下,產(chǎn)生什么樣的效果都必須被設計到,使讀者可以從書的頁面里真正的走進這個發(fā)生在大地上的故事,感受到時光的流逝。
另一套前文提到的系列作品《小眼睛》,也是運用了非??酥频脑O計卻達到了百變的效果。《小眼睛》雖然最初是為了女兒而制作,但逐漸發(fā)展成了面對所有孩子的設計,并伴隨著對孩子成長的祝福其內(nèi)容也隨之變化。整套書都是由三折的卡片構成,在三折的頁面上有些方圓三角或是動物形態(tài)等形狀的空洞,但因為有三折,所以這些空洞和畫面可以形成數(shù)種被觀看的可能,如果將一冊書里的卡片再互相構建,一張紙所蘊含的篇幅內(nèi)容那更是能被無限開拓,這樣的設計仍然精簡至極。
駒形克己的書籍設計為什么如此克制,當然不是來自成本的考慮,他的書籍在印刷發(fā)行上有著極其嚴格的要求,因此這樣構造簡單的書的造價并不遜于機關復雜的立體書。因為他更喜歡做像是面對少數(shù)人小聲說話時的“低語式”的設計,而不需要“大聲喧嘩”,只做最精簡的設計。在職業(yè)生涯中他也最喜歡小卡片的設計,因為限制了尺寸,也限制了很多設計可能,而在被限制的情況下,做有限的設計而傳遞更無限的可能是他所追求的。
駒形克己的書籍設計從來不局限于某一種已經(jīng)被熟練使用的形態(tài)。除了系列書籍,他給予不同內(nèi)容的書以完全不同的仿佛量體裁衣般的形態(tài)設計,就算某一本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他也很少再次使用同樣的設計。從前文提到的卡片式的《小眼睛》系列,到蛇形折頁的《在土地里》⑥,或是《我出生了》⑦這樣的傳統(tǒng)書脊裝訂的書,都是不同形態(tài)的設計。雖然可以肯定他是有意識地制造區(qū)別尋找創(chuàng)新,但也能感受到他想從已經(jīng)被固定的書籍設計概念里跳出來的力量,最終因為書籍的內(nèi)容本身給予不同形態(tài)的設計。
在《在土地里》這本書里,他不僅僅只是為了給讀者講一個故事,而是希望讀者無論身體和思想都可以和這本書產(chǎn)生交流,于是就設計了一整張被切分成連續(xù)的16個頁面,這16個頁面既可以平鋪在一起,也可以按照不同的形式組合,同時在頁面上他設計了一些圓洞,無論是讀者將手指插入這些圓洞里(模擬手指插進土地里的感覺),還是從這些圓洞里窺探(模擬趴在地上觀察),或是透過穿插的圓洞形成交錯的視覺體驗,被觀看和被理解的故事就會變得更加立體有趣。
如果說故事容易敘述,而思想?yún)s難以被表現(xiàn),那么在駒形克己最難理解的一本《一隅》⑧(圖4)的設計上,卻再一次讓讀者折服?!耙挥纭币辉~的來源是日本天臺宗創(chuàng)始人提出的一句話“照亮一隅”,意為修行的人,如果以一己之力影響自己周圍的一點點,也是有價值的。這本書是他的作品里僅有的只有黑白兩色構成的作品,體現(xiàn)的是事物不可分割的陰陽兩面,附加在頁面里簡單至極的圖形卻使得完全沒有立體結(jié)構的書籍在被閱讀時形成了不可思議的立體感,折疊時看見的局部與展開后看見的整體巧妙重合,比喻著修行的人對周圍的影響。如果將頁面更換方向閱讀,亦能產(chǎn)生更多的理解可能性。
圖3 《一顆小樹》
圖4 《一隅》
而另一種形式上的多變,則體現(xiàn)在豐富的紙張材料的運用上。這與他曾經(jīng)在美國的設計公司里從事平面設計的工作有關,他曾在自述里提過因為在那時候的工作中,總是需要選擇各式各樣的紙張,逐漸對紙張的特性便有了深入的了解。加之日本人本身對紙張的敏感程度,更加使他在使用紙張上謹慎且精準。他在為作品選擇紙張的時候,紙張的觸感,紙張摩擦的聲音,紙張的氣味,紙張構造和周圍環(huán)境帶來的光影等因素都會被他納入紙張選擇的范圍內(nèi)。這樣一來,就從單純的追求視覺效果的設計升級到了由視覺、觸覺、嗅覺、聽覺所共同傳遞的設計。
《從藍至藍》⑨(圖5)這本書駒形克己想要表現(xiàn)幼年時對大海的記憶,全書共19頁,加上封面一共用了20種不同的紙張,每一張紙都反映了他在設計時的斟酌思考,最近的海(第一頁)使用的是綠色的自帶細膩線條的紙張,仿佛站在海的近處觀看海的模樣,而中間的海(第十三頁)使用的則是由深藍色附加樹皮紋般肌理的紙張,比喻著未知海域所帶來的迷茫。而透過封面切圓看到的由所有的頁面組合在一起的畫面,完全再現(xiàn)了海面波光粼粼的模樣。除了《從藍至藍》,還有另外兩本《從綠至綠》和《從黃到紅》⑩,這三本書構成了一個專門探索紙張使用的“紙系列繪本”。除了這套書,在《我出生了》(圖6)這本書里,為了模仿嬰兒在在母親身體里感受到的微光,他使用了一種半透明帶水紋的紙張,以及在《一朵云》?(圖7)這本書里,使用了數(shù)種觸感、聲音、顏色都不一樣的從純白到乳白的白色紙張,體現(xiàn)了云朵的自由自在時刻變換的模樣。
圖5 《從藍至藍》
圖6 《我出生了》
圖7 《一朵云》
以上所提及的設計特點使得駒形克己的書籍設計在具有強烈的“設計感”的同時,又超越了設計,他的作品形成了一個媒介,是他對所認知的世界的再次構建,他要在他的認知和讀者的感受之間架一座橋梁,而這個橋梁僅僅靠平面構成或是書籍設計或是繪本創(chuàng)作任何一樣都不能完成,必須將這些手段綜合起來,才能超越書籍本身所帶來的單一視覺體驗,變成綜合五感的立體交流。他的作品具有強烈的個人特征甚至沒有辦法被模仿或超越,他為了使讀者在翻閱書籍時能與自己共感,做了很多設計上的努力,但最后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卻是一本本看似簡單卻回味無窮的書。
注釋:
①Pee Boo絵本ジャーナルピープー[J].ブックローン出版株式會社,1994:14?33.
② 《小眼睛》:LITTLE EYE シリーズ[M].東京:偕成社,1990.
③《合上,打開》:折ってひらいて[M].ワンストローク,2003.
④ 《我愛紐約》:I LOVE NEW YORK[M].未出版,1981?1983.
⑤ 《一顆小樹》:A LITTLE TREE [M].ワンストローク,2008.
⑥ 《在土地里》:土の中には[M].東京:偕成社,1993.
⑦ 《我出生了》:ぼく、生まれるよ[M].ワンストローク,1995.
⑧ 《一隅》:いちぐう[M].ワンストローク,2015年
⑨ 《從藍至藍》:BLUE TO BLUE[M].ワンストローク,1994.
⑩ 《從綠至綠》:GREEN TO GREEN[M].ワンストローク,1994.
《從黃到紅》:YELLOW TO RED[M].ワンストローク,1994.
? 《一朵云》:雲(yún)ひとつ[M].ワンストローク,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