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坤
我大概算是有點不務(wù)正業(yè)的語文老師。
以前人們把老師叫作“教書匠”,而現(xiàn)在,我又得了個“彎刀木匠”的稱號。
心里到底少了點什么
還得從一次裝修說起。
買了房子,自然是要裝修的。也許是城市太小吧,忙碌的設(shè)計師們千篇一律地向你展示他們“歐式”“美式”“現(xiàn)代”“中式”等一系列既定名詞之下的作品,一套套方案猶如快餐店里的一份份套餐,甚是快捷規(guī)矩,卻少了些意趣,難以從其中感受到這是盛放自己情緒的空間。
風格是什么?為什么一定要限定在程式化的風格里呢?可以沒有風格嗎?怎么才能變成情緒的搖籃呢?這房子怎么和我產(chǎn)生聯(lián)系?……
一天,遇到一個曾經(jīng)的乒乓球球友,知道了當年我倆在“決戰(zhàn)紫禁之巔”后,小城之內(nèi)再無敵手,便都厭倦了那個江湖的打打殺殺。退隱后,我戀上了攝影,他愛上了精細木工。于是很自然地就談到了裝修的事情,因著我對木頭的偏愛,幾番言語下來,便達成共識:我們攜手,“再戰(zhàn)江湖”——不是用球拍,而是用木頭。
我花了錢,自己卻沒有享受過程,你說冤不冤?于是自己設(shè)計,自己思考,自己制作。我負責室外的豪放制作,他負責室內(nèi)的精細木工,如果硬要用個比喻,大概我做的像是寫意,他便是工筆。
那些年,他們到底在干什么
敢自己去做,倒也不是完全的一時沖動。
小時候,我在一個偏遠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讀書,條件當然是很艱苦的,想要配置正規(guī)的教具學(xué)具并不容易。怎么辦,自己動手做!老師做,學(xué)生做!沒有籃球架和籃板,鋸兩棵碗口大的樹,用彎刀(注:厚重的砍刀,作用類似斧頭,并非彎曲的形狀)去了枝葉,樹根的一頭埋進土里,豎起來就是籃球架,把不能用的木頭桌面拼起來,就是籃板;把廢棄的屋檐板切角團成圓形,留出一個手柄就是乒乓球拍。畫板、三角板、算盤、陀螺、毽子等教具、玩具,沒有就自己做,爛了就自己修。所用工具呢,就是鋸子、彎刀和刨子。自然不能與專業(yè)的木匠相提并論,于是,大家都叫這些老師們“彎刀木匠”。而那時的男孩子,誰沒有自己砍出幾個木頭陀螺呢?他們倒是該叫作“彎刀小木匠”或“彎刀門徒”了。
你瞧瞧,這個山村小學(xué)的老師們,這些不務(wù)正業(yè)的教書匠們,還時?!皠兿鳌睂W(xué)生們的勞動力——“你把板子扶好?!薄皝恚髠€兒,抬一下?!薄疤哿?,你們四個人來換著拉鋸子?!薄僖磺魄?,補丁老師們揮舞著彎刀時,汗水從笑容里落下;赤腳小男孩兒笑嘻嘻地撿起地上的木屑;“高個兒”舉著籃球?qū)χ莻€小號籃板投了個“三不沾”,旁邊的“花臉”喝個倒彩說“臭球”,“高個兒”也不生氣……嗯,這些不務(wù)正業(yè)的教書匠,也挺有意思。
我的父親是那所小學(xué)的老師,我便時常跟在他后面“打下手”。鋸子、斧子、刀子都算是兒時的朋友——哪怕它們偶爾會對我造成一點小傷害——所以,現(xiàn)在要自己動手去干這件大事,倒沒有什么擔心害怕,反而有些躍躍欲試的小激動。
這段時間,當朋友們問我又愛上了什么行當?shù)臅r候,我就說——噢,在當“彎刀木匠”。
笑容、汗水、皺眉,到底在折騰什么
我深知光憑激情是不行的,也不能提著程咬金的三板斧就開干,咱應(yīng)該先去了解,去學(xué)習(xí)。買了十多本書回來,有知名建筑師的游記,有專欄作家的“家”文化,有世界著名民宅的集子,也有日本禪僧枡野俊明的庭院感悟……大多是些閑聊的書,也許,我想要找到的是一種生活的感覺,或自己生活在這所房子里的情緒吧。在買的時候,的確是帶著一點明確的目的買的,但是讀的過程中,卻慢慢讀成了散文的心境,因而讀著讀著,就忍不住向身邊的朋友同事推薦起來。人家說我又不裝修,看它干嘛,我說這些書不是寫裝修的,是說生活的,您就當是累了解解乏,實在不行當催眠劑嘛,比吃安眠藥好些。
自己一邊讀著,一邊畫著,一邊做著。
朋友做室內(nèi)的精細木工,倒真是個細活兒,慢!非常慢!
做木地板時,從毛料到拉出榫卯的公母槽,再一塊一塊拼鋪在架設(shè)的龍骨上,前前后后花了四個多月。門、桌子、柜子等各種家具,從我把圖紙畫好給他,到最后的成品,每一套制作都得花費一個月或更久的時間,我也不急。中途還常?!疤韥y”,臨時改圖紙改位置改尺寸,他說已經(jīng)下好料了,我說厚度不夠換料再來。精細木工的確是個精細活兒,常常會因為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我們在一起討論,一起調(diào)整工藝、修改安裝方式,難時眉頭緊鎖,成功后心曠神怡。無論如何,咱不就是為了折騰嗎?越是折騰,越是覺得自己的影子嵌入了這座屋子里。
而我做室外,就自由多了。
室外第一層想拿來讀書品茗,需要一張桌子。去木材市場轉(zhuǎn)轉(zhuǎn),看好一棵樹,好家伙!臺鋸下毛料,長近一丈,寬達三尺,厚有七寸,搬回去架起來??粗赃叺拈L中短刨子、大小鑿子,寬窄不一的鋸子,便有種自己是在世魯班的錯覺。
可畢竟是上一代彎刀木匠教出來的徒弟,加上好多年沒有操練,第一把推下去,直接卡住不動,原來刀口太深,吃進木頭里去了,當然推不動,敲敲打打調(diào)整刀口的深淺,小心翼翼再推,嘿!有了!刺啦一聲薄薄的刨花卷皺著身子,從刨窗里竄出來,這下我便來了精神,一、二,一、二……刺啦刺啦地推了起來,刨花越多,便越來勁兒。長刨、中刨、短刨,一個不落下。暑假里,太陽下,呼啦呼啦幾個時辰,一通操作下來,滿頭大汗,汗流浹背,背痛腰酸,可就是停不下來。
停不下來一是因為與20多年前的老朋友敘舊,自然難分難舍;二是因為與老朋友缺乏交流,用力不均,便會高低不平、坑洼難測,一時用力過大,入木三分便是一道刀疤,用力不足刨頭飄起踏雪無痕,腦子里冒出來無聲的四川話——“老子就不信你有這么拽!下一刨子要把你整巴適!”——手上便不自覺地一下一下再一下……哪里停得下來。一不留神,一天就過去了,第二天就過去了,第三天……就過不去了,胳膊抬不起來了,實在酸啊,得休息休息,第四天再恢復(fù)恢復(fù)……第五天重新再來……如此往復(fù),七八天光景,桌面初成,對比之前黑乎乎的毛料,看著那蜿蜒的木紋浮現(xiàn)出來,心中一喜,嘴里便哼出不著邊際的曲調(diào),張開手掌,來回摸了好幾遍,恨不得木頭開口說出“木匠,謝謝你”那樣的話來。趁熱打鐵,這份喜悅,一定要與另外垂直的四面分享,呼啦呼啦又三天,其他幾面也已完成。接下來用砂紙打磨、拋光、上油,一刻也沒有停歇……
嘗到成功的滋味,接下來凳子便也想自己來做,又從市場找得一棵一尺半大的樹干,鋸成好幾截,連皮帶毛搬回來。當準備把四周樹渣清理干凈時才發(fā)現(xiàn),樹干四周布滿了各種或粗或細的長條形凹坑。用刀刮,凹處躲著你;拿木刷掃,著力太輕,它死賴著不走;用小尖刀一個一個刨,費工耗時,打算熬得你須發(fā)皆白。鑿子錐子刀子棍子,全都敗下陣來,那一條條小坑縫仿佛就是一道道天塹。于是,我的身影時而在工具房,時而在五金店,我的姿態(tài)時而半蹲,時而貓著,我的表情時而兩眼放光,時而一片寂靜無形;我的動作時而臨空比畫,時而托撐腮幫……直到看見洗碗的鋼絲球,靈光一現(xiàn),趕緊到工具房找來電鉆,把鋼絲球纏在鉆頭,按壓開關(guān),“嗚——”,效果奇佳!于是乘勝追擊,千里奔襲;如倚天屠龍,削鐵如泥;仰天長嘯,恩仇快意。
匠心到底是什么
其實,在這次裝修的過程中,我不只做過木匠,還做過泥水匠、粉刷匠、花匠,貼過瓷磚,做過防水,砌過柱頭花壇,安裝了影院與燈光……不懂的很多,那就學(xué)啊,看書、上網(wǎng)、拜師;不會的也多,那就練啊,為了畫的圖紙能有空間感,鉛筆削了好幾支,橡皮擦瘦了好幾塊;不滿意的地方還有,那就重來啊。
為了追求“一點黃暈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靜而和平的夜”,數(shù)次郵購換裝不同色溫的燈泡,試啊試,直到感覺“剛合適”。書房的地板總想帶點“一百年的感覺”,我一個人花了五六天時間,把做好的地板重新打磨,改色,上油,再打磨,做舊,上油……感覺胳膊都不是我自己的了。二層花園的木板我覺得拼鋪的縫隙大了點,既不好看也不實用,拆了,重鋪——頭頂驕橫的太陽如虎狼,又何妨?
為什么喜歡如此折騰?
我想可能是這么多年一直從事語文教研工作形成的習(xí)慣吧,常常眾里尋他千百度,有時那人還未必就在燈火闌珊處。上一堂課,研究一個問題,完成一個任務(wù)等時候,開始要去調(diào)查、讀書、查資料,接著實踐,然后研討、總結(jié)、反思,一番功夫下來,往往還得推倒重來……這不也正是研究的樂趣嗎?
這樣看來,這教書匠與木匠倒是有著幾分相似了。只是到底是誰影響著誰,就難以分清了。
其實,又何須分清呢!只要“匠心”在,只要“匠人精神”在,就行了!
(作者單位:四川天府新區(qū)華陽實驗小學(xué))
責任編輯 楊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