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繼聰
有一種植物的藤蔓,生機勃勃地爬滿我記憶的每一道溝溝坎坎,那是南瓜的藤蔓。有一種愛的藤蔓,執(zhí)著而又一如既往地爬滿我人生的每一階段,那是母愛的藤蔓。
母愛的藤蔓,起于我的童年,從哀牢山下的一條山溝溝里爬出來,一直隨著我的腳步爬進我的少年,爬進我的青年,爬進我的中年;一直隨著我的腳步爬進我們鄉(xiāng)中學(xué),爬進縣城,爬進州城,爬進了遙遠而陌生的東方的一個特大城市,爬進了一個了不起的大學(xué)。如今,母愛的藤蔓上已如秋末冬初的南瓜蔓一般,藤葉蒼老霜紅了,然而她仍然常常爬進城來,來牽掛已經(jīng)扎根城里的我和我的妻兒。
我這一生究竟吃過多少南瓜,根本沒法說清楚了。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從童年一直到我遠離家鄉(xiāng)去上大學(xué)前,每年整整一夏一秋,家里常常都是吃南瓜,中午飯吃南瓜,晚飯也吃南瓜。到了晚秋,母親把一個個金黃的老南瓜收摘回家,堆滿樓月臺。寒冷的冬天,燉老南瓜吃是很美很爽的事,一家人圍著火塘或風(fēng)爐,一邊烤火,一邊燉老南瓜,一邊說家常話。老南瓜燉出來很綿,很甜。十冬臘月鄉(xiāng)下家家戶戶殺年豬,家家請吃年豬飯。鄉(xiāng)下人吃膩了肉,就愛燉清甜的老南瓜吃。而且因冬天寒冷,吃點老南瓜補充些糖分對身體有益。
每年初夏,母親就會在每一條地埂下挖塘,填糞,種南瓜籽,然后就是三天兩頭去澆水。十天半月以后,一棵棵南瓜苗便怯生生地探出了它們的小腦袋,慢慢發(fā)覺風(fēng)對它們也溫柔太陽對它們也溫暖以后,這些小淘氣鬼就開始撒野,一個勁肆無忌憚地任性瘋長。母親像調(diào)教自己的女兒一般,一個個把它們拾掇得規(guī)規(guī)矩矩,讓它們積極向上。我們童年時家里窮,常常以南瓜代替糧,南瓜維系著我們兄弟三人的命。母親是懷著對我們兄弟三人的慈愛去精心伺弄南瓜的,所以她才會像哺育我們兄弟三人一樣付出那么多心血去盤南瓜。
我讀初中時開始住校生活,一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母親一直都靠種南瓜供我讀書。母親種的南瓜好賣,她很注意選種,她只種最好的柿餅瓜,柿餅瓜肉厚,肉質(zhì)結(jié)實,瓜瓤少,容易燉綿軟。每年夏秋,母親都要賣幾十挑南瓜,及時地把我的生活用費帶到學(xué)校給我,而且常常給得很寬裕。
南瓜爬滿一條條地埂,一段段河岸,一面面山坡,采摘不易。母親常常在中午就帶上一把鐮刀去采摘南瓜。有的南瓜藤蔓爬上了蔥蘢的荊棘叢中,南瓜也結(jié)在其中,母親得用鐮刀把它們勾出來。爬上了荊棘叢的南瓜藤蔓通風(fēng)較好光照充足,易結(jié)南瓜。忙完了一天的農(nóng)活和家務(wù)后,天早已黑定了,母親又得忙著小心翼翼地挑選和清洗南瓜。樣子好看的南瓜才能挑進城里去賣,樣子不太好看的南瓜只能留下自己家吃或喂豬。就是如此精挑細選,有時母親還是會挑回來幾個無法賣出的南瓜。城里人買南瓜很講究。我們村離城有八九公里路,為了能趕早進城賣個好價,母親總是會在雞鳴頭遍時迅速起床,常常是依然夜色朦朧就上路。我跟母親進城賣過幾次南瓜,出村時總是還看不清路面的坎坷。我跟在母親身后,高一腳低一腳的,常常摔倒或者差點摔倒。而母親早已習(xí)慣在這看不出坎坷的路上摸索前進,她寧肯自己摔倒,也不會像我一樣讓南瓜滾出籮筐外,因為灰土沾在瓜泌汁上很難洗凈。磨破了皮粘上了灰的南瓜,城里人是不會買的。
大學(xué)畢業(yè),我扎根州城教書,由于在鄉(xiāng)下生活時吃了太多的南瓜,我很害怕再吃南瓜。母親知道這些,但她依然年年堅持種南瓜,目的是為我準備娶媳婦的彩禮錢。我結(jié)婚的時候母親給了我六千塊錢,我接過那六千塊錢時,心里感到很沉。我知道那絕對不只是六千個南瓜和幾埂幾坡南瓜藤蔓,還有母親用她多年的汗水擰成的一股粗壯牢實的母愛的藤蔓。我很感動,不忍心接過已然滿頭華發(fā)的母親粗糙的小手送到我白嫩大手里的錢。但我怎能不收下呢?這是母親多年孕育的希望,卻之不恭。
如今,我已經(jīng)娶了妻子有了兒,已然滿頭白發(fā)的母親依然年年執(zhí)著地堅持種南瓜,依然年年要賣幾十挑小南瓜,用南瓜葉和老南瓜喂兩頭大豬。母親用賣南瓜得來的錢給我們兄弟二人的孩子買衣服鞋帽,也給他們二老買些治老年病如風(fēng)濕腿痛的藥。母親至今不花我們一分錢,說我們一家三口在城里生活開銷大,只要他們二老還能勞動,就不給我們增添負擔。母親知道我愛吃臘肉,每年都讓父親別賣大豬,殺兩頭年豬腌臘肉,陸續(xù)背進城里來給我。南瓜葉和老南瓜喂大的豬,肉香,腌成臘肉更加香。
我的小兒不像我,他特愛吃南瓜,母親進城來賣南瓜,只要家里不忙,她總會給我們送幾個較好的小柿餅?zāi)瞎蟻?。晚秋,母親會給我們背來很多老南瓜,曬滿一陽臺。
我依然怕吃南瓜,但我感念南瓜。沒有母親種的一個個南瓜,我不一定能活到今天,并且長得比母親還高大,也不一定能讀到大學(xué)畢業(yè),還有娶妻養(yǎng)兒,也曾得益于母親種的南瓜。我感念南瓜,更感激母親。
今秋,白發(fā)的母親依然常常挑南瓜進城來賣,多數(shù)的時候她只是在城東賣完南瓜就回村去了,但我知道母愛的藤蔓的頭是常常爬向城西來的。城西住著我和我的妻兒,而我的父母是住在城東山里的老家。
選自《楚雄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