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塑造的女孩
——女性主義理論下的《四月物語》

李想

（燕京理工學院，河北 廊坊 065201）

《四月物語》的開篇，既是卯月離家到東京念大學的情景，卯月是這場離別中確定無疑的主角，但開場畫面的對話，卯月以全然失語的狀態(tài)出現(xiàn)，或者說，并未出現(xiàn)，視聽語言上的絕對缺席描摹著家庭生活中的失語常態(tài)。攝影機忠實模仿卯月的視角，對畫面中心的父母達成了不自覺的觀看，她自始至終的沉默更是將視點集中化，滑向了審視的邊緣。

隨著火車的緩緩駛離，一只稚嫩的手入畫，對離家的依戀、對未來的彷徨便只是承載在這一只手上，在這含蓄流動的情緒之外，更達成了對內(nèi)斂的主角卯月的一次直接塑造。父母沒話找話的寒暄，松散的字句間，似乎極力想要用語言填滿這分別時刻，卻又鮮能找出聊得起來的話題。于是，東方家庭那種“溫暖的尷尬”便在此時像幽靈一樣在幾個人間徘徊游蕩，最終無奈地擠出一句蒼白的詢問——“列車什么時候開？”這一副頗具東方特色的離別景觀，被精心雕刻成是暗流涌動的尷尬，他們不會熱切地擁抱親吻，也不會直抒胸臆地表達不舍，充其量也只是熱切地肯定別人對子女的夸贊。

視聽語言所展現(xiàn)的女兒話語權(quán)確鑿無疑的失落，昭示著一個家長制的生長環(huán)境，也映襯出卯月極其內(nèi)斂的個性，通過初始段落素描式的簡單勾勒，我們不難得到出這樣的結(jié)論。但極富張力的是，這樣一個膽怯的女孩，此時此刻卻在完成成長中重要的一步，離家。

塞滿整車的家具行李，是卯月初次斷奶的表征，窄小的單身公寓裝不下她對家滿滿的留戀。好心幫忙被拒，這個笨手笨腳的女孩，就連打開門這個簡單的任務(wù)，都需要裝卸工人的適時點撥才得以完成。而更吊詭的事情在于，在被迫面對家具的取舍時，溫順的卯月竟然再次被毫不相識的裝卸工人奪去了話語權(quán)。除了接受裝卸工人給她安排的“命運”，幫她決定哪些東西留，哪些東西扔，她無力表達自己的建議。盡管在裝卸的過程中，她試圖偽裝成女主人的樣子，但無法掩飾的稚嫩像一層漂浮在水面薄油，不合時宜地泛著光，悄無聲息地否認她作為成年人的事實。

被過度保護早已被女性們清醒地意識到并非福祉，潛藏在“過度保護”詞藻下的實質(zhì)一定是絕對的權(quán)力——那將直接導(dǎo)向“控制”的權(quán)力。過度保護意味著剝奪思考，以及對表達能力的閹割，它哺育著一個失去自我的“公主。在談到被塑造的女性時，波伏瓦尖銳指出：解釋世界與她無關(guān)，在她關(guān)心的范圍里，世界的面貌是永遠不變的。缺乏體力導(dǎo)致了更全面的怯懦：她不相信自己身體里有她未體驗過的力量；她不敢進取、反抗和發(fā)明；她注定是溫順的、聽從的，只能在社會占有已為她準備好的位置。她認為事物的現(xiàn)狀是固定的。怯懦占據(jù)著女孩的心靈，不知從何時起被當作女孩必要的品質(zhì)，勇敢而倔強、冒險精神成了“男人婆”式的不和諧音符。對自身力量產(chǎn)生猶疑，最后屈從于承認自己的軟弱，接受被安排的宿命，女孩們在這些保護下，“成長”為真正的“女孩”。

卯月身在同學之間，徘徊在他們的快樂之外。侃侃而談的人，自信滿滿的人，幾乎每個人都在搶奪著鏡頭。再次被排除在話語權(quán)之外的的主角卯月失去了所有鏡頭，直到輪到卯月發(fā)言，鏡頭才再次落到了主角身上?！安凰茉臁鼻∏∷茉熘碌娜鮿荩贻p的朝氣在激烈的鏡頭“搶奪”中溢滿屏幕，這份朝氣卻注定不屬于一個來自北海道的“鄉(xiāng)下”姑娘。

是什么把女孩們的頭顱壓低？那些“要溫順、要含蓄”的規(guī)勸，那些女性長輩們身體力行傳達出來的自憎情結(jié)也許都能成為原因。巖井俊二的超驗性在于，不停留于呈現(xiàn)，而用他溫柔的方式傳達著他對女性境況的反思，因為我們看到，巖井俊二并不吝嗇于描寫那些個性張揚、直白可愛的女孩，她們可以肆意地表達自己的好惡，她們用高傲的眼神審視著每一個在教室里起身自我介紹的人，她們甚至大膽與男生“調(diào)情”，但她們的存在無疑形成了對卯月的刺痛。這種刺痛感，我想已然將創(chuàng)作者自身對于女性的態(tài)度昭示出來，他憐惜每一個卯月，他清楚的明白她們是如何被塑造的，他能夠看到那些藏在自卑敏感下的可愛，他認為這些含蓄有它的絕美之處，與此同時，他更急切地想要愛護她們，想要她們在每一個暗戀的結(jié)束都能收獲會心一笑的幸福，相較于波伏瓦、穆勒的尖銳直接，巖井俊二的創(chuàng)作顯現(xiàn)出了一個東方男人的溫柔和善良。

一切鋪墊引向貫穿故事的懸念，卯月來到武藏野大學的動機、光顧書店時的欲言又止，都指向了故事的主線——從高中開始的，對山崎學長的暗戀。所謂“女性的美德”，要求女性沉默，像一個女孩子一樣去愛，是在強調(diào)原地等待的重要性，波伏瓦在《第二性》中寫道：如果女孩子受到女人的培養(yǎng)，女人就會努力把她變成和自己一樣的女人，就會表現(xiàn)出交織著傲慢與怨恨的熱情，即使母親的心胸比較寬闊，真心實意地為女兒謀幸福，通常她也會認為讓女兒做一個“真正的女人”是明智之舉，因為如果這樣，就會更容易被社會所接受。所以女兒只能和小女孩一起玩，她被交給女老師負責管教，她生活在年長的女人中間，如古希臘女人生活在閨房里。書籍和游戲都是為她特別選定的，以便引導(dǎo)她步入指定的領(lǐng)域。她耳中灌滿了女性智慧的格言，人們強烈要求她有女性美德。

那么，卯月不具備任何現(xiàn)代女性的力量嗎？隨著主線的明朗化，卯月自說自話地道來這條漫漫追愛之旅——這雖然溫和，卻充斥著對“女性的美德”背叛實質(zhì)的追愛之旅，卯月作為女性的力量在這條路上被彰顯，我們發(fā)現(xiàn)，她的溫順與聽從，實際上站立在內(nèi)在的堅定與執(zhí)著上。

甚至在學校好友面前，卯月都并未透露要上武藏野的真實原因，那些隱秘的情緒便總是在這些戛然而止、甚至前言不搭后語的對話中回蕩開來。在這條路程中，卯月完成了離家、獨立生活、尋找愛情的蛻變，這條路雖然漫長同時充滿痛苦，但每一步都是一個女孩完成獨立的重要一步。巖井俊二在試圖告訴我們一個答案，愛情會讓我們找回自我，愛情是一個羸弱的女孩爆發(fā)力量的內(nèi)在動力，同時，女性的內(nèi)在動力強大而不可忽視。

波伏瓦所描述的那些女性的特質(zhì)，在一個傳統(tǒng)家庭撫養(yǎng)起來的女孩身上顯現(xiàn)出了真理般的光芒。她們遵從真理的確定性，甚至學會了欣賞自己身上的那些被定義的“光芒”，純?nèi)徊粫谀橙招褋?，突然感受到這光芒的可惡，意識到為了這“光芒”，她失去了作為人的許多。波伏瓦擲地有聲地吶喊“性別是被塑造的”，她惋惜地指出“她們的身體只能以被動方式承受事物”，包括愛情，生活，和無數(shù)要綁架女人們的觀念。直到有一天，也許是愛情到來的那一天，女孩們?nèi)徊豢上в谶@些“光芒”的消逝，因為勇敢者的幸福只有體驗過的人才知道，波伏瓦希望看到的覺醒，我們有幸在巖井俊二的作品中看到，盡管它是隱約含蓄的，是溫和而帶有妥協(xié)性的。

我并不認為，當我們在強調(diào)愛情的拯救性作用時，會產(chǎn)生“男人是女人生命中的拯救者”的歧義，事實上，是愛情本身能夠作為女人的拯救者，而非愛情的對象。產(chǎn)生愛情，承認愛情，珍視愛情，是過程成就了一個“叛逆”的女人，成就了女人的叛逆。

道阻且長，但當卯月終于披荊斬棘站在愛情人面前時，最強烈的情感竟然只是一場寄托在雨傘上的太極般無形的博弈，也許這也并不算是一場真正的鋪白，但卻已經(jīng)是女孩最接近愛情的一次表達。

浪漫詩意的暗戀故事下，實質(zhì)地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女性的成長故事，一部東方式的青春片，它絕不會如好萊塢青春故事般肆意，如《春天不是讀書天》般迷茫，它必定是篤定的，因為它必定是關(guān)于突破與覺醒的，一次無結(jié)果的暗戀，模糊的結(jié)局指向的是曖昧不清的青春，隱隱綽綽的叛逆，成長背后，是關(guān)于男性話語、家庭內(nèi)部權(quán)力對女性的塑造。本性的勇敢與被塑造的怯懦在卯月身體里交織，它們分治著卯月，呈現(xiàn)出一個多義的她，不動聲色的反抗著，又軟弱無力的退縮著，這是一場多么柔和的革命。

波伏瓦：和想獲得主權(quán)自由的主體真實要求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生存者對順從和逃避的非真實渴望。被父母、教育者、書籍和神話，以及女人與男人所虛構(gòu)出來的被動快活，似乎很值得少女向往。她從小就受到教導(dǎo)要享受被動的快活。這種誘惑越來越陰險，隨著她的超越飛翔撞到更堅硬的障礙物上，她必然更加不幸地屈服于那種快活。

不屈服，不被塑造，同時，不去塑造。女性的“戰(zhàn)爭”從來都在發(fā)生，女性主義的抬頭是社會的進步，更是人類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