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詩人與敦煌的精神高地

一個詩人與一片土地，到底能有怎樣命定般的機緣呢？葉舟說：“打個比方吧，敦煌就像一座超級發(fā)電站，一旦靠近她，我就發(fā)亮，天空和想象也會徹底打開，一覽無余，賜予我無窮的動力?！蔽宜脑娙巳~舟，1966年2月出生于蘭州市一只船街道，幾十年來一直鐘情于敦煌，先后寫出《大敦煌》《敦煌詩經(jīng)》《藍色的敦煌》《敦煌短歌》和長篇小說《敦煌本紀》等鴻篇巨制，實現(xiàn)了他說的：“敦煌是我詩歌的版圖，是我的文字安身立命的疆土，也是我個人一命所懸的天空。與其說我是迷戀，不如說這是一種皈依;與其說我在供養(yǎng)，不如說此乃一塊福田?！笨v觀葉舟的詩歌，他的肉身與靈魂趨向的整體意象，都抹不開敦煌這個頗具代表性和闡釋力的地方;他的詩歌無論從靈魂敘事、靈魂書寫，在場與及物，都深入到敦煌綻開的枝枝葉葉。他急速跳動的情感，在精神性的形而上中，凌空高蹈，既完成肉身化的比擬，又兌現(xiàn)他的精神諾言，讀之，莫不意識到他潛意識的趨向和融合。

觀葉舟近作《懷想》《綠洲上的雅群》《那一年的鳩摩羅什》《鷹說》《飛將軍》，依然脫離不開敦煌及其河西走廊相關(guān)的終極性命題的背景和基礎(chǔ)，由此來看，他從未停止對這一命題的思索，他的所有詩歌或遠或近對這一命題做出呼應(yīng)和解答?！稇严搿分械闹T多形態(tài)，所涉及到的月亮、古老的銀子、黃昏、野獸、牙齒、疆土、鳳凰和鯤鵬、書生們、世上的紙、大地、香草、君子、史、鐵馬秋風、河西……等眾多意象，密集而繁復(fù);以“那時候”起始，直抵個體生命的感悟和事實真相的存在，既沉醉于敦煌及其相關(guān)自然環(huán)境、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過往，又加深對這一文化寶庫精神現(xiàn)象的淘洗，從本質(zhì)上直接提高其文本的品質(zhì)，進而直接地觸及存在的本質(zhì)，讓所有存在物從混沌的經(jīng)驗世界現(xiàn)身出來。“那時候的路不長 足夠走完一生/誰摸見了地平線 誰就在春天稱王”，以其路程和時間的反差，脫粒出一個巨大的醒詞，加深了“懷想”中的核心意象，讓人在對眾多意象熟知的同時，對現(xiàn)實警策的豐富性產(chǎn)生無窮魅力的多種可能?！皶r間”之意的有無，仿若人生態(tài)度和選擇，總是那么情不由衷，讓人每每想起，不免深感其意義所在?！毒G洲上的鴉群》這樣的發(fā)現(xiàn)無疑是較為全面、深刻的，葉舟擅于修辭，把烏鴉擬人化，以這些野孩子、蓬頭垢面、河西的麥田、文廟中的孔子、這些天空的囚徒、傍晚的黑幕、《山海經(jīng)》中的雨滴、這些殘損的貝葉經(jīng)、蒼涼的補丁等時空和歷史意象，將“綠洲上的鴉群”用連續(xù)的動詞全新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里面不是簡單化的認知和選擇，而是指向一種曖昧與復(fù)雜，惟其如此，詩人所闡述的詩意以敦煌為背景和基礎(chǔ)的素材，才更具有包容、豐富、立體，同時更接近真實，更富有歷史和現(xiàn)實意義，也更具有整個事件的滄桑感。

由此派生而來對眾多人物的抒寫，就顯得更有意義。他有意識親近歷史人物，主動在接洽古典人物方面發(fā)力;利用中國場域內(nèi)已發(fā)生的歷史事件建造的詩歌堡壘，多涉及歷史本身的復(fù)雜、空無的特點，在此背景下所書寫的各類人物的成敗、困頓、糾結(jié)的身世，就顯得極具典型性。在《那一年的鳩摩羅什》一詩中，葉舟以鳩摩羅什的葬地涼州為整首詩起興，以邂逅的方式活脫出一種對談、一種傾訴和一種意境的提升，所產(chǎn)生的精神場域在歷史的洪流中顯得極為高蹈。鳩摩羅什是東晉十六國時期后秦高僧，中國漢傳佛教四大佛經(jīng)翻譯家之一。對鳩摩羅什這個赫赫有名的歷史人物，葉舟賦于其飽滿情感，塑造人物典型形象將其命運與世事滄桑相關(guān)，深入讀者內(nèi)心，極具歷史的厚重感，整首詩大氣磅礴而情感又細膩生動?！澳且荒?中原告急 長安吁請/對面的鳩摩羅什 卻像/一枝蓮花 次第 緩慢地蘇醒//那一年吉兆 好事將近/那一年的天下大事 皆在《心經(jīng)》”。這里面飽含的洗盡鉛華、寵辱皆忘、平和自然，可謂詩人借題發(fā)揮，包含了慈悲、豁達，直面自我、直面自身命運之后的感悟，既關(guān)乎當前與自我，又關(guān)乎每一個人，關(guān)乎永恒時間的“萬古愁”。

飛將軍李廣，葉舟以《飛將軍》為題，以李廣一生的坎坷，以“多少”為韻，粒粒數(shù)點，“多少天空 忘了祭祀多少/馬背上的神祇 帶著秘密的意志//多少里 才能返身看清自己/ 多少千回百轉(zhuǎn) 配得上引頸一死”。同樣發(fā)出了警策和感嘆，葉舟并未從人物的經(jīng)歷中做出簡單的價值判斷，但這樣的意象和表述卻觸目驚心，引人思索。

至于《鷹說》，我不得不提詩人葉舟寄寓在敦煌這座小城，時時感知到泥沙俱下的黃河從蒙古高原以及新疆吹拂而來的醉人氣息，他在此時刻仰望遠在青藏高原和祁連山、天山之上的海拔之鷹，在規(guī)避疏離時尚和世俗的寫作之后，用自己的腳印丈量敦煌的四個方向。在大地上漫游的日子里，葉舟陸續(xù)走進了回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東鄉(xiāng)族、撒拉族、錫伯族、裕固族、藏族、蒙古族、滿族、保安族，他穿行于蒙古高原、帕米爾高原與積雪大地的青藏高原，在充滿強勁和卓絕生命力的異質(zhì)文化背景中，在朝向敦煌的路途上，內(nèi)心與詩篇一天天長大成人。整首詩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深入，極具震撼力。因為這種力量，來自葉舟扎實的采風基礎(chǔ)，因而在寫作的時候，所裹挾的各種意象在其內(nèi)部互相粘合，使其內(nèi)在世界的本質(zhì)顯得密不可分，而把讀者的眼球緊緊抓牢，仿佛一座神性的宮殿，只有不停膜拜，方能展示其詩意的綿密和本質(zhì)。由此可見，葉舟因其對人生的如此深入、深刻的認知，使他的詩達到了一種平靜、達觀和睿智的境地，進而對過往歷史產(chǎn)生了一種不動聲色的控訴，同時也從中跳脫出來，尊靈魂而不孤絕，重肉身而不沉溺，顯得寧靜、自足，又從容。

葉舟的詩關(guān)乎精神、關(guān)乎靈魂，有著超拔、高遠的理想境界。他的文本語言、語感和精神立場顯示出來的修辭，既是象征的、隱喻的，又是細致的、簡約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詩作語言是明亮的、犀利的，語感是急促的、流暢的，他所有的詞語都可以匯。正如評論家顏峻所說：“葉舟的詞匯的確是基本合乎漢語語言的習慣的，他依賴于大量的自然現(xiàn)象和文學用語，構(gòu)成了他基本語調(diào)的文學化和純粹性;在閱讀過程中就不會出現(xiàn)意義的障礙和對‘習慣的突然偏離，閱讀節(jié)奏就得到了保證?！睂Υ?，我也有同感。葉舟詩歌的音樂性極強，讀他的作品，幾乎每首都能感受到其間的密度，讓人不容喘息，行云流水一般讓人仿佛是在傾聽，歸屬他情感激越的指令。每一個偉大的詩人都要用有特色的語言來作詩，衡量其偉大的標準在于：詩人在何種程度上用這種獨一性，從而能夠把他的詩意道說純粹地保持于其中，通過靈魂和肉身相結(jié)合的書寫，在“詩”與“思”、歷史與美學、意義與修辭之間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詩寫之路。無疑，葉舟做到了，而且做得還不賴。

郭毅，男，1968年出生于四川儀隴縣，作家，詩人。在《詩刊》《解放軍文藝》《星星》詩刊、《詩歌月刊》《綠風》《散文詩》等百余家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出版詩集《行軍的月亮》《軍旅歌謠》《銀河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