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飏
這一組《舊情節(jié)及其他》,所謂“舊”,無非就是記憶深刻難以忘懷的一些年代久遠(yuǎn)的事情。其實,在我?guī)资甑脑姼鑼懽髦?,記憶一直都是一個縈繞不去的話題。且套用一個文物古玩專業(yè)術(shù)語:包漿,就是說包漿的記憶是不是更有時間積淀之后的價值和趣味呢。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過:詩人是一位時間和空間的精神旅行者,過去的或許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即將成為過去,時間的左手和右手交叉疊放在了一起。如果說特定年齡階段的感性經(jīng)驗對一個人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我的成長過程毫無疑問與時代緊密相關(guān)。
作為從小生活在鐵道邊的孩子,我的記憶總是被火車頭的蒸汽所彌漫:一列火車吭吭哧哧停下了,站外臨時停車,一群孩子大呼小叫著,湊到高大的火車轱轆跟前比個子?;疖囈宦曢L鳴,噴著蒸汽開走了……
我在一首《蘭州:生長之城》中這樣寫道:“健康生活提倡少鹽,那個年代缺糖/五個缺糖的孩子/仿佛一排高高低低的向日葵/一場雨,一個個就往上躥一截/缺糖,但不缺少快樂/家住鐵道邊,看噴著蒸汽的黑火車像是大玩具/跑來跑去,更像是不知疲倦的臟孩子/直到有一天,二驢子的爸臥軌自殺了/黑火車依然噴著蒸汽/跑來跑去,我的童年結(jié)束了。”是啊,那個年代“缺糖,但不缺少快樂”。另一方面,我也懵懵懂懂早早就感受到了人之生命的無常和死亡的殘忍,在《六號樓》一詩中我遂這樣寫道:“那一年,大槐樹半夜吊死了一個女人/沒有大人告訴我們因為什么/連續(xù)幾天上下學(xué)/我恨不能捂著眼睛/從樹下快快走過/那一年,槐花開得格外多/槐花香氣,讓我一遍遍/想起那個女人?!?/p>
有時候,記憶——還需要想象,就像是一朵干枯的花瓣濺上了新鮮的血,有一種變形的觸目。
太多感慨的年代,仿佛噴著蒸汽的黑火車用光了鐵匠鋪的鐵,我一個早晨就浪費完了自己的童年。
說出,說出你個人的經(jīng)歷和記憶。
在時間面前,詩人永遠(yuǎn)是個孩子。
是的,亦如在父母面前,不愿長大的孩子時時需要親情的滋養(yǎng)和撫愛,因而,我相信,父母一定是通過某種非物質(zhì)的在場,而一直不曾缺席于我的生活。正因為如此,記憶中的親人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們始終陪伴著我,慰藉著我。我一次次寫父親、寫母親、寫在天堂中和父親下棋的大哥。那天,夢見父親和大哥在專心致志地下棋,我剛要說話,醒了。夜深人靜,能夠清晰地聽見棋子落在棋盤上砰砰的聲音——在我心的位置,能夠清晰地聽見棋子落在棋盤上砰砰的聲音。
我多么愿意永遠(yuǎn)都是一個受到父母親人溺愛的孩子啊。
由是,除夕夜燒紙錢,我寫下了對父親的《紀(jì)念》:“……更好地活著,就是對死去的親人最好的紀(jì)念/這話我說給自己,也說給兒子/兒子默不作聲/十八歲的兒子,還不懂死亡/以及死亡留下的重量//我和兒子回家/橫穿馬路的時候/他摟了一下我的肩膀?!痹诒磉_(dá)親情的母親節(jié),我寫下了《螞蟻》:“一只背著一粒大米的螞蟻爬著/孩子用樹棍擋住了它的去路/螞蟻翻過樹棍爬著/孩子又用石頭擋住了它的去路/螞蟻繞過石頭繼續(xù)爬著/背著一粒大米//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了/那一只螞蟻/依然背著比身體還要大的一粒大米/在大地上爬著/這一次,是來/告訴我母親的最新消息”——再者,誠如《母親來看我》一詩所寫,即使“空空的/沒有身體”,但我相信,幽冥之中父母一定看見了我寫的這些文字,猶似他們看見了“我在白紙作業(yè)本上寫算術(shù)題/老師批改的紅叉比紅勾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