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掛鐘

楊森君

祖歷河

河床與時空構(gòu)成的面積

沿狹長地帶延伸

巨大的磨損

依然消耗著

它上面的石子

河邊靜穆的蒿草

尚未干枯

它們汲取著沙地微量的濕氣

但從未有耽誤開花

它們在風(fēng)中的樣子

令人心疼

不要說我不知道真相

蝴蝶也不知道

彼此追逐的蝴蝶

也有祖先

它們對我的到來

顯得無動于衷

這里早已沒有了人跡

石頭鑿過的石頭

偶爾露出地面

我僅憑猜測

這里埋著先人的遺骨

但，僅僅猜測還不夠

當(dāng)黃昏降臨

山崗上

星星一顆一顆展開時

大地是靜謐的

大地深藏于過往

角度問題

外力讓一棵樹傾斜生長

這只是一個角度的問題

對它自身而言，它依然是筆直的

站在青海湖邊看青海湖

我看見——

湖水在天空中漂移

這不是我的錯覺

事實可能本來如此

我相信有人

也會這樣覺得

只是

他沒有說出來

銀川開往西安的火車

每天深夜

都有一列火車駛過郊外

十年前如此

十年后如此

再過十年

也許還是如此——

一列火車

駛過郊外

那時，我已經(jīng)老了

火車上坐著年輕的一代

在黑河邊

當(dāng)我看見河對面

站著一個牧羊人

我還意識不到

他的孤獨

當(dāng)牧羊人趕著

他的羊群

消失在一片胡楊林里

我還是意識不到

他有多孤獨

回到小鎮(zhèn)

我想起了他

瑪曲小記

高原孕育青藍(lán)之花

也讓一只蝴蝶

掉入陷阱

在無邊的虛無中

還有另一番景象需要記載

能把落日

馴養(yǎng)成

一頭獅子的

唯有這片處于暮色中的安靜的湖泊

梵高傳

梵高在一部電影中復(fù)活了

換了我也一樣

一定會被自己活著時

沒有聽到過的贊美，感動得流下眼淚

巖畫上的舞女圖

石頭上跳舞的女子

身材依然妖嬈

她若是我前世的女人

我會心碎的

你看她

與石俱損

看上去衣衫襤褸

這是風(fēng)化的結(jié)果

也是年代久遠(yuǎn)所致

一個跳舞的女子

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她還在跳舞

我已不再認(rèn)為

她這是在表演

而是在謀生

而我

活在后世

衣食無憂

今天，又以參觀者的身份

在阿拉善右旗巖畫博物館

看見了她

把一本詩書寄放在廣宗寺東山頂

把我的一本詩書

放在山頂

我就下山了

我把它

放在了一個干凈的地方

下山的時候

我這樣想

從此再不管它的結(jié)局

也許不久

這本詩書

會被某個登上山頂?shù)娜?/p>

當(dāng)一摞廢紙

一腳踢開

或者被好奇的老鼠拉下山

要么

它就一直放在山上

風(fēng)吹、日曬、雨淋

一點點

化為烏有

就像

我不曾在此放下過一本詩書

而青草

依然會年年長出來

我會閉口不談大海

關(guān)于大海的事

也許我說出的

比生活在大海邊的人

還動人

你會以為

大海真是藍(lán)色的

海鳥都是白的

你會以為

在大海里撈針

是一件美妙的事

甚至?xí)詾?/p>

月亮

夜夜都會在大海里

清洗它上面的污垢

你也會以為

在大海上死里逃生時

一根稻草

也會將一個落水之人

拖離大海

可是，我要告訴你

我從沒有去過大海

也許

見過大海之后

我將閉口不談大海

在我深深迷戀的事物中

沒有什么是始終排第一的

有時是一塊石頭，有時是一片根雕

有時是一本硬皮詩集

當(dāng)然，一定是一位拉美詩人

有時是一件古陶器、一對宋代梅瓶

一只包漿古老的紅木筆筒

有時是一枚銀幣、一把出土于

鹽池古城張家場的漢代青銅小刀

最近的一次是

一張失而復(fù)得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

被我從箱底里翻了出來

上面寫著我的名字與錄取學(xué)校的祝賀信

時間顯示是：一九八一年七月六日

雪地素描圖

雪這樣白

還沒有被破壞

這是清晨，群山銀裝素裹

河流是白的

草木是白的

遠(yuǎn)處是白的

近處是白的

黑的也是

白的

只有我，像一個污點

石頭花紋

石頭上

長滿花紋

其實，也不是裝飾

把花紋歸功于神賜

連我自己都心虛

花紋也不是人為所致

花紋為石頭自帶

我反復(fù)提到那場雪

我反復(fù)提到那場雪

在銀白色街角，親愛的

那時，我還沒有后來的用意

訪廣宗寺

我到過許多寺院

走進佛堂、上香、跪拜

手撥轉(zhuǎn)經(jīng)筒

這一系列的環(huán)節(jié)

在塔爾寺、郎木寺、拉卜楞寺

我都做過

每一次我都很虔誠

我是一個凡夫俗子

也肯定

是一個需要救贖之人

但我不承認(rèn)

我是一個壞人

我所求不多

一佛疼我即可

被遺忘的掛鐘

這是一間很久沒有住過人的屋子

桌子上、地上、墻壁上

用手指輕輕一抹

就會出現(xiàn)一些劃痕

這是別人的灰塵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這灰塵從來沒有人動過它

一把藤椅斜放在一張書桌前

似乎能看見主人起身離開時

用手輕輕挪了一下椅子

就再也沒移動過它

在一面墻上

掛著一個造型簡樸的掛鐘

我正要將掛鐘內(nèi)的

一只銅制擺錘取下

擺錘開始左右動了起來

在官鵝溝，我想象了一次艷遇

我盯著一個女人看

并且把女人身邊的男人

想象成自己——

木棧道上

不是女人的男人挽著女人

而是我

是我輕輕地

攏起了女人的頭發(fā)

并且甜蜜地吻了一下女人的額頭

這美妙的想象

持續(xù)了不到一分鐘

我就不能再想象下去了

女人身邊的男人

徑直向我走了過來

幸好，他是來向我借火的

在給他點煙的瞬間

我又看了他的女人一眼

就此一別

貌美如花的姑娘

對她

我僅有

歡喜之心

尚無

惻隱之心

憐憫之心

愧疚之心

懺悔之心

就此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