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東玨：修復路上沒有“退休”一說

劉曉立

皮膚白皙，話音帶笑，一頭利索的卷發(fā)打理得整整齊齊，說起古籍修復來眼里仿佛有光，她就是國家級古籍修復技藝傳習中心四川古籍修復中心傳習所導師助理袁東玨。

袁東玨是土生土長的成都人，自上世紀80年代初邁進古籍修復的門檻，就沒有一天離開過，即使在退休后，也欣然接受返聘，堅守在崗位上修書、授徒。如今已年逾古稀的她，業(yè)余時間尤其喜歡健身，“我堅持每天鍛煉身體，想要活得更長久，因為我想在這個崗位上堅持更久”。對于她來說，修復路上沒有“退休”一說。

在西湖邊開啟修復之路

1965年，18歲的袁東玨剛參加工作肘是在四川新華印刷廠從事平裝書和精裝書的裝訂，那時的她有一個大學夢，渴望文化知識，但由于各種原因，先是考到了印刷技術學校，后又從學校被下放到印刷廠，“大學夢”無奈破碎，可能夠時時與書接觸，又讓她感覺有一絲欣喜，也為之后從事古籍修復打下了一定基礎。

“我是1980年被調到四川省圖書館的，一開始是從事精裝書與平裝書的修復。”袁東玨回憶說，“工作之余常常聽館里一位老師傅講有關古籍和古籍修復的故事，很快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非常想接觸這門事業(yè)?！?/p>

機遇來了。1983年，文化部（今文化和旅游部）分別在上海和杭州兩地開展古籍修復訓練班，歷時一年，由上海圖書館修復師趙嘉福、潘美娣及浙江圖書館修復師錢蟾影等分別擔任兩地任課教師，學員由全國各省選派人員參加，而袁東玨就是當時的四川省代表。“去之前我對古籍并沒有多少概念，但牢牢記住了我們館特藏部主任沙銘璞先生的囑托?！鄙炽戣毕壬唤o她一個用紙包著的包袱，里面是已經為書磚的一部古籍，并囑咐她說“你要去好好學習，學好以后，將我們圖書館的書清理修補出來，這樣不但能增益全國，可能還會增益世界”。就這樣，可以說對古籍還一無所知的袁東玨踏上了前往浙江圖書館學藝的旅途，也從此踏進了古籍修復的大門。

浙江圖書館位于西湖邊，但袁東玨根本沒有多少時間欣賞美景。為了學到全套古籍修復技藝，她白天上課，下了課追在老師身后提問，晚上還要回到教室修復這塊“書磚”。整整用了一年時間，才將這部古書搶救出來，并重新裝訂?；爻啥嫉穆飞希緩缴虾D書館，在版本學專家的幫助下，她查到自己苦心修復的這部書原來是乾隆年間的《中江縣志》。

看著這冊經自己之手從“書磚”變成修復齊整的《中江縣志》，袁東玨產生了濃濃的自豪感與成就感，感受到中華傳統(tǒng)書籍裝幀形式的神奇與書籍保管傳承的不易。原本就對平裝書、精裝書裝訂有一定了解的袁東玨很快喜歡上了古籍修復，立志要把此項技術學好、學牢，給古籍創(chuàng)造更好的保管、保護條件。

把握每部書的修復需求

培訓結束后，四川省圖書館也重新恢復了古籍修復工作，至今已搶救性修復了大量古籍，其中有很大比例就出自袁東玨之手，包括四川省圖書館鎮(zhèn)館之寶《洪武南藏》、宋代雕版印刷的《茶經》、清康熙年間瓷板刻本《周易說略》等珍本、孤本。在日復一日、問題多樣的修復工作中，袁東玨逐漸有了心得，她說：“古籍修復，就得一邊做，一邊想，最難的不是技巧，而是制定修復方案?！?/p>

“有一次瀘州市圖書館送來一冊蟲蛀、老化非常嚴重，且經前人不當修復的書，讓我犯了難。”這冊書是乾隆刻《大竹縣志》，乃瀘州市圖書館鎮(zhèn)館之寶，也是全國孤本?！澳玫绞值臅r候，我看到有些書葉老化脫落，后被人用A4紙和化學膠水粘了上去，這是違反修復可逆性原則的，不僅不利于古籍保護，而且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因此我面臨的第一個難題就是如何把這些白紙和化學膠水去掉。”袁東玨介紹說，如果是修復常用的糨糊，可以用水將它慢慢軟化，不會對古籍書葉造成影響，但膠水是無法用水解決的，而且原書葉紙張本來就老化了，白紙和化學膠水遇水取不掉，原件也會受到損傷。那怎么辦？“我想起館里有個老師到日本學習了縮微復制，在日常工作中應該也遇到過原件被黏貼膠水的情況，于是去請教了他，使用了他從日本帶回來的脫膠水，等到書葉慢慢軟化并全部浸濕以后，將上面的一層白紙輕輕剝掉，再將蟲蛀、老化的書葉進行修復?！痹瑬|玨表示，這類問題在修復中常常遇到，是比較難解決的，所以要格外強調修復過程的可逆性。

還有一個在修復中常遇到的問題是：作為修復人員，在保護古籍原樣與更好地提供利用方面該如何平衡？“有一回，館里拿給我兩慶《新都縣志》要修復，一部八冊，一部只有兩冊。制定修復方案之前，我對那兩部書進行了初步了解，發(fā)現八冊的那一部內容基本是齊全的，只是第一本缺少書名頁、附頁及序;而另一部雖只剩兩冊，卻恰好包含八冊本缺失的那幾頁內容?！苯涴^里版本專家鑒定，這兩部《新都縣志》同屬清嘉慶時期刻本，版本信息安全相符，當為同一版本。于是，袁東玨開始思考：對殘存古籍修復時是否可以補齊其文獻信息，能不能補齊？這是業(yè)界一直在探討的課題，根據整舊如舊原則，應盡量只對其破損進行修復，不去干擾其文獻信息，而且真要補齊，也需要懂得一些版本學、目錄學和文獻學的知識，對書籍有足夠了解?！暗泴＜诣b定，兩部為同一版本，我想若能用殘損的兩冊本補齊八冊本缺失的部分，湊齊整整齊齊的一套《新都縣志》，為讀者提供利用，應是極有好處的?！笨紤]到這部書為普通古籍，查閱的讀者比較多，利用率較高，袁東玨“補齊完本”的修復想法得到了館里領導的一致認可。

要不要對原有文獻信息進行補齊，是因修復理念和具體案例情況進行決定的?！耙郧拔覀儗W習的時候，老師傅們還手把手教我們練習補欄，但現在不要求，也不提倡了?！痹瑬|玨認為，圖書館的功能不僅在于保存書籍，還在于讀者服務，只要對兩者有益就是應該做的。

裝幀是袁東玨最熟悉，也最感興趣的修復環(huán)節(jié)，可以說她在裝幀形式上下了很大功夫?！坝幸槐尽缎滦蘖_氏家譜》破損情況有些奇怪，蟲蛀、老化不嚴重，反而是人為撕裂比較多，這引起了我的好奇?！苯涍^仔細查看，袁東玨發(fā)現被撕裂的部位集中于一些記載圖表、圖像等信息的書葉?！霸瓉磉@部家譜用的是線裝形式，圖表、圖像等信息一頁放不下，讀者閱讀時，為了看全信息，就容易把書葉扯開。”注意到這個原因，袁東玨開始思考：怎么既把撕裂的地方修好，又使讀者能夠方便閱覽。最后她想到了蝴蝶裝的形式?！昂b是版心朝里相對折，打開后整張書葉能夠看全。但該書原來是線裝，根據整舊如舊原則，還希望能保留之前裝幀的形式，于是我試著改成了線裝蝴蝶裝，即書籍整體看上去還是線裝形式，但打開書葉，它是以蝴蝶裝的形式擺在讀者面前，讓讀者能夠看到整張書葉。”袁東玨形象地說，做修復就像給書看病，需要“望聞問切”，要能夠走進書里面，經常要和書對話，真正把握每部書的修復需求。

從一個人到一支隊伍

自1984年學成歸來后，很長一段時間，在四川省圖書館的修復室里只有袁東玨一人。但憑借著對古籍修復的熱愛，她從不覺得枯燥或孤單，相反非常投入，一方面不斷磨練技藝，注重提升自己各方面的知識與能力，另一方面享受在修復中的樂趣。

“四川省圖書館始建于1912年，是中國最早建立的省級公共圖書館之一，自上世紀50年代就已開展古籍修復工作，但是到我學習時已經沒有人專職從事古籍修復了?；貋硪院螅瑧阎鴮偶迯偷呐d趣和信心，我跟領導申請了一間房子，趁熱打鐵，一個人一點點摸索著置辦工具，開展修復，這一堅持就是幾十年?！币驗橄矚g，在外人看來枯燥的、簡單的修修補補工作，袁東玨卻總能從中發(fā)現樂趣;因為熱愛，袁東玨主動在業(yè)余時間提升自己，考取了四川廣播電視大學圖書館學專業(yè)，對目錄、版本、古代漢語、中國書史等有了一定了解。

“古籍修復有很多手法，包括補、裱、襯、鑲、裝等，每一道工序都不一樣，每一道工序都需要多年實踐研究才能做好。而當你費盡心血將一些瀕臨絕境的古籍搶救修復出來以后，那種感覺能讓人瞬間忘掉所有的辛苦和煩惱，所以一點兒不覺得枯燥和孤單?！痹瑬|玨有個小習慣，喜歡聽收音機，伴著自己喜歡的歌聲，沉浸在一個人修復古籍的環(huán)境中，讓她非常滿足。

“自己一個人堅持了20多年，到2002年增加了一位新同事開始學習修復，2007年中華古籍保護計劃啟動以后，陸陸續(xù)續(xù)又來了很多年輕人來學習和從事古籍修復，隊伍一下子就壯大了起來，到現在，我們已經組成了11人的修復團隊?！边@些年古籍修復行業(yè)發(fā)生的變化，讓袁東玨感覺非常受鼓舞，經過宣傳，大家都對古籍修復有了更多的認知和了解，有越來越多的高素質人才補充到修復隊伍中，也有不少企業(yè)關注到古籍修復領域，為修復工作提供所需，為古籍修復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奠定了基礎。

在中華古籍保護計劃的推動下，近年來，四川省古籍修復與保護取得了重要成果，逐步完善古籍修復工作各項制度，于2010年掛牌成立四川省古籍修復中心，并購進大量紙張、設備，使修復工作逐步走向規(guī)范化、制度化、科學化;尤其是2016年“國家級古籍修復技藝傳習中心四川古籍修復中心傳習所”成立以來，實現了圖書館、博物館、高校的跨系統(tǒng)聯動，以古字畫裝裱修復專家、故宮博物院副研究員徐建華為導師，袁東玨、歐萍、許衛(wèi)紅為代表的修復師們豐富的師承淵源和多門類的技術背景，為四川修復中心傳習所未來的發(fā)展奠定了深厚的基礎。

接力傳承，責任重大

年輕人才的加入為古籍修復這項傳統(tǒng)的技藝輸入了“新鮮血液”，讓新技術的融入與跨領域的結合成為可能。在對年輕人的培養(yǎng)中，袁東玨一邊強調愛心、耐心、恒心，一邊鼓勵他們提高綜合素質，她對古籍修復的未來充滿信心。

“我覺得古籍修復要代代傳承最重要的就是時間。人員的培訓、修復技藝的提升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需要有熱愛和堅守這份事業(yè)的責任心?！痹瑬|玨認為，古籍修復三分靠技術，七分靠經驗，往往“欲速則不達”?！澳贻p人要多花時間學習，不管是理論知識，還是學科知識都要學習，要耐得住寂寞，熱愛古籍，敬畏古籍，這樣才有動力?！?/p>

除了人員成長需要時間外，有很多古籍破損的“疑難雜癥”也需要時間去攻克?！氨热缂垙埶峄⒗匣?、起黃褐斑，這些問題都是存在的，而且隨著環(huán)境因素或者時間的推移還會加劇，那怎么延緩它的老化，就需要年輕人進行探索，所以我覺得現在年輕人在這方面的任務更重?！痹瑬|玨希望年輕人不但要學基礎知識，還要進一步從科學的層面來研究如何保護好古籍，如何讓古籍免遭損害或者延緩損壞速度，讓古籍能夠一代一代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