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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后鞭

    2021-05-29 08:15:27徐鐸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1年4期
    關鍵詞:大帥牲口鞭子

    克倫小鎮(zhèn)的大集,是農(nóng)歷四月的既望日??藗愓f是小鎮(zhèn),卻一點也不比縣城小。趕大集的日子,克倫鎮(zhèn)上的人如同大海漲潮一樣涌動??藗惖募校还馊硕?,馬牛羊驢騾駱駝更多。天下的騾馬似乎都云集在這里,今天的大集分外不同,騾馬集上一下子多出了一千多匹駿馬,好大的一個馬群,似乎隱隱地有一股子巨大的潛流在涌動。

    一千多匹野性十足的蒙古鐵蹄馬,一千多顆燥熱跳動的野心,一千多股涌動的狂野性情!隨著那陣春夏之交從庫倫沙漠襲來的燥熱發(fā)情之風,拴在馬群邊緣的那匹烏頭馬不時地打著響鼻,它的四只黑色生鐵一樣的蹄子不時踏踐起一陣陣黃色的沙塵,它不時地仰面朝天發(fā)出一聲聲嘶鳴,它的聲聲嘶鳴其實是在呼喚著馬兒們要掙脫韁繩,一匹馬不可能掙脫,而這是一千多匹野性十足的馬,它們也只是暫時屈服于套在頭上的籠頭和韁繩,只要它們一起行動,一齊穿過庫倫沙漠,就能回到草原上去,它們不愿接受人的擺布與束縛??扇缃瘢藗円呀?jīng)給它們套上了籠頭,接下來會給它們套上繩索,讓它們去拉車負重。烏頭已經(jīng)看得很準,這個馬群,剛剛被套馬桿降服不久,野性并未消退,如果它與它的一千匹同伴一起發(fā)作,一起發(fā)起瘋狂來,它們就能掙脫韁繩,掙脫束縛它們的拴馬樁。于是,它呼喚著它的同類……接下來,在克倫小鎮(zhèn)上就會發(fā)生壯觀的一幕:瘋狂的馬兒們縱橫馳騁,這一大片集市被踐踏成平地,許多趕集的人讓狂奔的馬蹄踐踏成肉泥,血肉橫飛……

    馬兒們永遠也不會想到,一桿鞭子便制服了它們。一個名叫老鞭的人現(xiàn)身烏頭面前,這時的烏頭已經(jīng)帶頭掙脫了拴馬樁,掙斷了韁繩,它揚起前蹄,高昂著頭顱,它向它的同伴們宣示。馬兒們的暴動開始了……人們驚呼著,馬“趐”了……人心里裝著一個魔鬼,馬心里也裝著一個魔鬼。魔鬼發(fā)作的時候,就會發(fā)生一些可怕的意外,牲畜“趐”了,就是魔鬼發(fā)作的時候,“趐”了不是簡單的發(fā)瘋發(fā)狂,那是一種可怕的歇斯底里,內心深處爆發(fā)出的那種勢不可當?shù)牧α?,似乎能夠排山倒海,能夠摧枯拉朽……沒有什么人能夠阻擋這股力量,那可真正是原始洪荒之力。人人都不想遭遇到馬群的踐踏,沒有人想死。就在人們驚恐萬分之際,老鞭手里的那桿鞭子如同閃電一般,發(fā)出了炸雷一般的脆響,鞭梢如同俠客手中寶劍的劍鋒一樣,直抽向了烏頭。災難即將發(fā)生的那一刻,一桿鞭子竟然降服了“趐”了的烈馬,那是瞬間發(fā)生的事情,那桿高高揚起的風帆斷裂倒下了。剛才還狂暴呼嘯的克倫小鎮(zhèn)在經(jīng)歷了片刻的寂靜后,人群中迅疾爆發(fā)出了一陣陣歡呼。

    太厲害了!

    最為感動最為震撼的,就是三畬號的東家趙文生了。他想走到老鞭跟前,朝著他深深地作揖行禮,只是人如潮水,他擠不到近前。他不知道老鞭姓甚名誰,鎮(zhèn)上的人都管他叫老鞭,老鞭肯定不會是他的姓,老鞭只是個綽號或者是個代號,趙東家的尷尬讓掌柜張德旺給化解了,他連連向老鞭鞠躬作揖,連聲說著謝謝。

    老鞭也只是嘿嘿一笑,他并沒有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盡管挽救了趕大集的人,也挽救了一群馬。在這次事情發(fā)生之前,趙文生從來也沒有認真瞧過老鞭,這一回,他才看清了老鞭的真面目:此人個頭兒不高,小眼睛,臉上沒多少肉,脖頸子上全是虬盤的青筋,他的耳朵很薄,貼著腦袋,這人很像一塊干瘦的牲口后腿肉……近距離與他站在一起,一股子類似牲口的氣味涌進了鼻腔。能感覺出來,老鞭并不善言辭。趙文生吩咐掌柜張德旺,帶著老鞭到澡堂子洗個澡,晚上三畬號要宴請老鞭。今天如果沒有老鞭,后果不堪設想。馬肯定毀了,一群馬會瘋跑,“趐”了的馬跑到什么地方無人知曉。鎮(zhèn)上的人也毀了,不知有多少人讓鐵錘一樣的馬蹄踐踏,皮肉撕裂,骨頭斷裂,狂奔的馬蹄又會毀掉多少錢財……

    這一天,克倫小鎮(zhèn)上,是一匹馬,不,是一群馬讓老鞭出盡了風頭。

    事發(fā)過后,老鞭走到了剛剛闖禍的烏頭跟前——剛剛還是不可一世要倒海翻江的氣勢,現(xiàn)在已經(jīng)平靜下來。它用面頰輕輕地摩擦著老鞭的褲腿,俯首帖耳,做出了一副討好的樣子,怎么也想象不到,它剛剛還是一頭猛獸,現(xiàn)在,在老鞭面前,它的腿不時地顫抖著,它渾身上下的肌肉也不時地抖動,它的耳朵后面的皮肉已經(jīng)綻開了,滲出了殷殷的血水。老鞭手下留情,他的鞭梢落到了它的耳后。如果鞭梢甩響的那一刻它還在狂奔,他會毫不留情地抽到它的耳朵,那根狼皮鞭梢一定會抽裂烏頭的耳朵。烏頭是一匹俊美的雌性馬,它生著黑鬃黑尾黑蹄,一身灰青皮毛,它的眼睫毛又厚又長,眼神顯得多情而幽深……

    鎮(zhèn)上最好的車把式刀哥也湊了過來,他說,想不到騍馬也會“趐”。

    老鞭說,人多了會亂,牲口多了也會亂。

    刀哥說,瞧瞧它的奶包子,它的小馬駒還吃奶呢,說不定是急著給小馬駒喂奶。

    有人急著買馬,有人急著賣馬,什么馬都牽到了集市上。從來惹事的都是公馬,想不到,母馬也會“趐”,“趐”起來更是嚇人。

    老鞭知道,從今往后,烏頭永遠也不會再“趐”了,它會是一匹規(guī)規(guī)矩矩的馬,距離近了,他看到了從它眼睛里面流露出來的那股溫順的神情。他降服了它,他也拯救了它,因為沒有傷人,烏頭才不會受到懲戒,頂多會挨幾鞭子。如果真的因為“趐”了而傷到了人,這匹馬不會再留在世上,剛剛那個大帥的騎兵頭就會用槍擊斃這匹惹事的烏頭。

    不知怎么著,老鞭心里有些發(fā)虛,他不再直視烏頭馬的眼睛。好長時間沒有下這樣的狠手了,他的手也微微有些發(fā)抖。

    張德旺從前是三畬號的賬房,如今當了掌柜,平時都是他出頭露面待客處事。今天也不例外,催促老鞭,走吧,先把身子禿嚕干凈,我再帶你去裁縫鋪做兩身衣服。東家吩咐過了,要好好地謝你,難得一次,不捋毛揩油,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在克倫,三畬號是張作霖張大帥家的字號。在通遼,從縣長到鎮(zhèn)長,就連小鼻子和老毛子也沒有人敢不敬著趙文生。趙文生與老鞭,應該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因為一匹發(fā)瘋的馬,他們一下子拉得這么近乎。因為這一英雄壯舉,鎮(zhèn)上的人對老鞭也都換了眼神,沖他送上了笑臉。眾人也給老鞭加杠,三畬號也該出回血了。若沒有老鞭那一鞭子,毀了三畬號,也毀了克倫。

    這一群馬,三畬號從去年秋冬時就著手采購,從蒙古馬販子手里,從老毛子馬販子的手里,專門采購上等的蒙古馬,而且大都是耐力最好的鐵蹄馬。當年的成吉思汗的坐騎,就是一匹鐵蹄馬。成吉思汗身高六尺,他為什么鐘情蒙古馬?就是因為蒙古馬長相雖然不英俊,身材也不高大,但是,它的耐力卻是任何馬也比不了的。為了這一回買馬,大帥專門給趙文生寫信叮囑,一定要買上好的馬,他要在廣袤的科爾沁大草原上,與達爾罕王爺?shù)尿T兵作戰(zhàn)。說心里話,大帥就是馬背上的將軍,他十分看重戰(zhàn)馬的優(yōu)劣。與達爾罕王爺?shù)尿T兵相比,大帥的騎兵無論是戰(zhàn)略戰(zhàn)術還是武器裝備,都有優(yōu)勢,想要征服蒙古騎兵,如果在戰(zhàn)馬的素質上再不輸給蒙古人,那就有十分的把握。張作霖要降服蒙古達爾罕王爺,難對付的就是蒙古草原的騎兵。張作霖被人稱作馬匪,他熟悉馬,也愛馬,當年就是在馬背上打下了天下。如今,大帥仍舊保留著那四個騎兵師,就是坐騎馬匹不如蒙古人的精良。想一舉降服達爾罕,戰(zhàn)馬就不能遜于蒙古人。于是,他讓趙文生買一批好馬。如今的張大帥一統(tǒng)東北的天下,他還要再經(jīng)略蒙古。

    通遼近前的克倫小鎮(zhèn),地方不大,但卻是蒙漢交融之地,還有俄國人朝鮮族人來往,生意十分興隆,買賣也十分通達。趙文生在這里做生意,天時地利再加上大帥這個背后的靠山,靠著自己的勤勉,靠著自己的誠信與智慧,三畬號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在克倫,很多生意人也愿意與趙文生做買賣,包括蒙古人、俄國人。趙文生牢牢地遵守著公平,應該說,是三畬號引領著克倫的生意導向,那些個鬼頭蛤蟆眼的奸商在這個地方玩兒不轉,買賣也做不長久。這一批戰(zhàn)馬的采購,一直都挺順利。騎兵師也來人趕馬,但馬“趐”的那一刻,熟悉馬匹的他們也無法控制住馬群,有些已經(jīng)端起了馬槍,準備擊斃那匹作死的烏頭。如果槍真的響了,能不能控制得住驚馬不說,后果肯定極其慘重。多虧了老鞭那一鞭子出手在騎兵開槍之前……

    說好了張德旺先出面,趙東家隨后再登場。張德旺陪著老鞭洗過了澡,到成衣鋪量過了身上的尺寸,老鞭卻不想等著晚上的宴請,他不習慣這樣,他想著干脆一點,趙東家不是想要謝他嗎,給他一百大洋不就完事了嘛。

    張德旺說,晚上在小鹿鳴春已經(jīng)安排了雅座,趙東家可不是輕易請客的,你這樣不好吧,這不是駁了他的面子嗎?

    老鞭說,這樣你們三畬號省事,俺們也省事了。他要謝俺們,俺們也領下他這個情了。

    張德旺把老鞭的想法告訴了趙文生,趙文生說,也好,確實省事了,你去柜上支一百,不,支二百大洋,給老鞭送去,算是三畬號謝過他了。我是想借請他喝酒時問問他,愿意不愿意到咱們柜上做事。我聽說,他平時是個吊兒郎當?shù)闹鲀?,沒正經(jīng)營生做,到了咱柜上,他好歹有個安身立命之處。

    張德旺說,我問他一下,看他樂意不樂意。

    趙文生說,樂意就樂意,不樂意拉倒,咱們不強人所難。不過,今日之事也給咱們提了一個醒,三畬號經(jīng)常做牲口的生意,應該養(yǎng)他這樣一個鎮(zhèn)得住和能調教牲口的人。

    張德旺笑了一下,百年不遇的事,讓他給趕上了,磕頭撞到了餑餑上,走了一回鱉運,一下子得了二百大洋。

    趙文生說,不值嗎?值啊。

    二百大洋,揣在身上沉甸甸的。老鞭腰桿挺得直溜,人就是錢架的,走路落在地面上的腳像鼓槌一樣,砰砰作響。老鞭心底一直裝著一個念想?;蛟S是因為這輩子與鞭子有緣,在克倫,他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吳老三的皮鋪。吳老三在鎮(zhèn)上經(jīng)營天恩皮匠鋪,家傳的皮匠好手藝。天恩皮鋪,老鞭小時候就喜歡去,他趴在柜上,瞅著吳老三怎樣擺弄皮子,怎樣做鞍具皮套和籠頭,怎樣將整塊的牛皮勒成一根根細細的面條一樣的皮條,然后,再將這細細的皮條編成一根根鞭子。吳老三的手真有勁,堅韌的皮子在他手里就是一塊面皮,面皮如同性情溫柔的女子,隨他怎樣揉搓。老鞭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吳老三那雙粗糙的大手,一直盯著他是怎樣將粗糙變成了細微精致,那是一種享受的過程。吳老三經(jīng)常一邊做活兒,一邊跟老鞭說話??藗惾擞玫谋拮?,大都出自吳老三的手藝。那鞭子不光用來抽牲口,也用來飽眼福,用來炫耀。吳老三編鞭子也有他的心得,牛皮鞭子耐用,羊皮子最好看,用起來也柔韌。要論勁道,狗皮鞭子最講究。要論鞭梢子,羊皮子勒出的梢子不行,鎮(zhèn)不住牲口,鞭梢子也還是狗皮的最好,狗皮鞭梢子甩出來響得脆生,抽在牲口身上像扎刀子一樣生疼,狗皮鞭梢在暗夜里甩起來,會出現(xiàn)一串串閃爍著藍花鬼火樣的響聲,連鬼神都害怕。狗這東西天生通靈避鬼神,晚上走夜路,隨身帶桿狗皮鞭子,還避鬼神避邪氣。看吳老三編鞭子簡直就是享受,每疊加一個扣,他都要扭一下皮條,不僅可以增加韌性,外表也美觀,抽甩起來更加柔韌。吳老三老婆死得早,他閨女頭上的小辮子,就是他那雙粗糙的大手編出來的。香香走在大街上,她頭上的那條大辮子會引來眾多的目光。孩子們會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吳大辮,吳大辮。

    老鞭小時候,與皮鞭子挨不上,他學著吳老三的手法,開始只能用破布條子,后來用牦牛毛或是駱駝毛編鞭子。男孩子玩鞭子,也都是從這兒開始的。吳老三告訴他,用破布條子編鞭子,要擰成麻花才結實。

    在天恩皮鋪,老鞭開始并未留意吳老三閨女。隨著光陰的流逝,吳老三閨女吳香香頭上的那根辮子跟她人一樣,人長高了,辮子也長長了。香香小時候死了娘,因為害怕閨女受委屈,吳老三一直沒有續(xù)弦,帶著閨女一邊做營生,一邊照顧香香。閨女頭上的那根小辮子,一直都是他給閨女編的。他有編鞭子的好手藝,編起閨女的辮子最用心。從香香出生時的胎毛,一直到她的頭發(fā)能扎起一根豬尾巴的小辮子,現(xiàn)如今香香頭上的那根大辮子的辮梢已經(jīng)長過了腰際,垂到了腚錘下面。吳香香不知什么時候長大的,老鞭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留意香香了。香香也知道老鞭鞭子抽得好,她曾經(jīng)跟他開過一個玩笑,等到她出門子時,大辮子就要剪下來了,到那時候,她會把這根大辮子送給他,說不定這會是世上最好的一根鞭子。

    那天老鞭離開皮鋪后,吳老三責怪閨女,傻不傻呀,頭上的辮子怎么好送人?那可是爹娘給你的,就是你的身子,金貴的大閨女身子。除了自己的男人,誰也不能給。

    風光無限的這一天,老鞭帶著二百大洋走進了天恩皮鋪,他要把大洋當成彩禮,要自己給自己當一回媒人,他親口跟吳老三說,他要娶他的閨女香香做媳婦。他說到做到,他大大方方的,不聘媒人,不托人說親,他自己給自己牽線搭橋。

    吳老三感嘆了一聲,晚啦,香香已經(jīng)有人家了。老鞭哪,我就這么一個閨女,閨女從小沒有娘,我要給她找個好人家。有一天當?shù)牟辉诹耍|女還有個靠山。在三年前,香香就已經(jīng)定親啦。

    老鞭一下子愣住了,惝恍在那兒。

    吳老三說,二百大洋,不小的一筆錢,在克倫,開不了大買賣,也能開個不賴的鋪子。我的話,你可別不愿意聽,男人還是得有個正經(jīng)營生,你這樣饑一頓,飽一頓,撐撐個死,餓餓個死,趕明兒,哪個大閨女會嫁給你,你怎么養(yǎng)活她和孩子?

    吳老三的話句句在理,說得老鞭沉默不語。

    克倫小鎮(zhèn),地方不大,可靠著沙漠,連著草原,小鎮(zhèn)氣場卻是不小。在克倫,人們在意的是生意有多紅火,買賣做得有多大。想當年,明朝政府害怕女真興起,封鎖鐵器不賣給女真人。就是在克倫,努爾哈赤變著法兒從漢人手里買鐵鍋、買犁鏵農(nóng)具,然后把鐵器化成鐵水,重新鑄造兵器??藗惥筒皇莻€講規(guī)矩的地方,中國人的那些老規(guī)矩,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在這里卻不那么重要??藗惖呐丝梢圆话_也沒人笑話,克倫的女人也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出門子的大閨女三三兩兩在鎮(zhèn)子上大大方方地逛街。老鞭之所以對香香情有獨鐘,是因為香香身上還有傳統(tǒng)女人的味兒。她頭上留的這條大辮子,就是克倫的一景。老鞭這輩子頭一遭求婚,吳老三連想都沒想就回絕了,老鞭心里那滋味,五味雜陳。他都不知如何邁出的天恩皮鋪。他只記得香香送他出門時說,你我相好歸相好,嫁與不嫁是兩回事。

    老鞭說,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shù)?

    香香說,咱說話算話,趕明兒我出門子,剪下頭上的這根大辮子歸你,你用我的辮子,做一桿世上獨一無二的大鞭子。

    有香香這句話,老鞭心里還多少好受一些。掉進冰窟窿里的心似乎平靜了下來,吳老三的話,說得也在理上。老鞭這輩子的尊嚴,是樹立在牲口那兒。他平常日子做的就是調教牲口,調教不聽話調皮搗蛋的牲口。來到克倫來買牲口的主兒,遇到那馴服老實的,你能一路順暢地牽回去。遇到那調皮搗蛋的牲口,你牽不走,甚至會尥蹶子撒野,逃之夭夭讓你人財兩空。

    為對付調皮搗蛋的牲口,才有調教牲口的人出現(xiàn)。遇到搗蛋的牲口,不用等到老鞭出手用鞭子,他走到牲口跟前時,那牲口的頭耷拉了,耳朵也耷拉了,它已經(jīng)感受到了一股子冷颼颼的寒氣,那是鞭子橫掃過來的風。牲口大都是通人性的,通人性歸通人性,不過,有的牲口還是野性未泯,繃緊了皮肉想試試駕馭它的人有多大本事。老鞭抖著手中的鞭子,讓鞭子梢摟幾下它的肚皮,聰明的牲口通過肚皮能感受到鞭梢子的力度,雖然只輕輕幾下,但是它已經(jīng)敏銳地感受到了此人手中鞭子有多煞實。它得俯首帖耳,它做出的舉動就是用面頰、用脖頸磨蹭著老鞭的褲腿,它用這小小的動作告訴老鞭,它服他了。老鞭解開拴在樁子上的韁繩,交到了買主手里,日后任由你吆喝使喚,它不會再使性子調皮了。

    人比牲口不知厲害多少倍,一根小小的鞭子,就能馴服一頭大牲口。野性在人面前,還是容易被征服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這樣,克倫也僅有老鞭一人,有他便足夠了,用不著等到老鞭到跟前,牲口便隱隱地感覺到了那股子陰陰的殺氣,雖然不是宰殺它的刀子,但卻是比刀子更銳利的鞭子。

    這次正在興頭上的老鞭不是迎頭讓人潑了一盆涼水,而是臉面讓人給打了。他想喝回大酒,把自己給灌醉,來一回醉生夢死,忘記春風得意時難成的姻緣。他這輩子與酒無緣,因為喝酒亂性,有幾回險些釀成大禍。他發(fā)過誓,此生不再喝酒。但這次他要找個方式了卻心頭抑郁,他要發(fā)泄一回,他要把這二百大洋扔出去。他就不信了,二百大洋砸不出一聲響來……他走進了春香苑。

    說出來沒有人會相信,三十歲出頭的老鞭這輩子沒進過窯子。在克倫,三百六十行的生意,皮肉生意最興隆。春香苑就是克倫的一家好窯子,養(yǎng)著好窯姐兒,有漢人窯姐兒,也有白俄窯姐兒,還有蒙古窯姐兒,蒙漢混血的,反正種類不少。春香苑就有兩位掛著頭牌的好窯姐兒,好窯姐兒不光是生得俊美,腰條窈窕,還要善解人意,更會賣弄風月,記住了,不是風情,而是風月。其中一位是白俄與漢人生的混血姑娘,跟她摘牌過夜,一百大洋坐底,賞錢憑嫖客心情。另一位則是春蘭姑娘,姓公孫,據(jù)說是公孫瓚的后人,這位窯姐兒的長相并不妖冶,而是憑借著德行。說出來似乎有點荒唐,做娼妓這行當,竟然要論什么德行。講德行,做個良家婦女,沒有人攔著你。在賣大炕的炕頭上論道德經(jīng),本身就是一個荒誕的故事。春蘭姑娘掛牌,二百大洋,才能買一回她的身子。聽說至今也沒人摘過牌,不是沒人出得起這筆錢,而在于這筆錢花得值不值。春蘭姑娘一定有故事,但是沒有人知道她的故事。挺神秘的一個窯姐兒,老鞭也不知怎么著就想到了這個窯姐兒。二百大洋,就在這個窯姐兒身上砸出一個動靜來。二百大洋嫖回娼,此前沒有人做過,今兒,他就做一回。這時候的錢也不是錢了,算作嫖資。

    這一個晚上,克倫小鎮(zhèn)上的人都難以合眼,因為小鎮(zhèn)今夜會產(chǎn)生一個流傳很久的故事……

    春蘭姑娘還是個處子,處子開苞,妓院也會做一個婚娶的場面,炕上的大紅被褥帶著“喜”字,掛著紅窗簾,點著紅蠟燭,接客房間做成了新人的新房。這天晚上,老鞭就是作來了,他一下子扔了二百大洋不是作又是什么,只有作才能出出心中的這股郁悶之氣。他沒有見過春蘭姑娘,他聽人說過,二百大洋占她一回身子,不值,這才一直無人開她的苞。這也成了春香苑的一個噱頭,一個故事,一個招牌。真正的嫖客也絕不會做這樣的傻事。今兒就有人來了,在克倫,無論什么貨色,到頭總會有人問津。

    那年月,走進妓院賣身的姑娘有的是因為家里貧窮生活所迫,也有與生俱來天生就是以賣身為生的女人。這個世界有需求,也就給了她們這種特殊的生存技能。一句話,都是為了活著。老鞭會看牲口,也會看人,有的女人天生就是賤相,舉止輕佻,打情罵俏,老鞭通通看不慣。春蘭姑娘,掛二百大洋的牌,那該是什么成色的姑娘?沒有人知道春蘭姑娘的故事,她究竟怎樣說服的妓院東家,讓她掛一個沒人出得起價錢的牌,似乎是一個招搖的故事,春蘭姑娘是個良家姑娘,有人說她是賣身葬父,也有人說家里攤了官司,她自賣自身,落到了今天這樣的境地。春蘭屬于另類,她并不是嫖客們喜歡的菜。因為沒有人買單,她也經(jīng)常幫廚,或者做些雜活兒粗活兒。

    一身紅衣褲褂的春蘭姑娘頭上蓋著蓋頭,盤腿坐在炕上,平靜地等著此生與她最有緣分的人揭去她頭上的紅蓋頭。紅蠟燭照得屋子里面全是紅光,雖然沒有喜慶的鑼鼓,沒有絲弦琴瑟,卻有了喜氣滿堂的氛圍。

    老鞭的心怦怦地跳著,他要喝一杯桌上為他們新人預備下的喜酒,增添些膽氣豪氣。撂下杯子,他應該理直氣壯,他是這屋子里的主人,面前的這個女人是他的,她就是駕轅子的那匹雌馬,他是趕車的老板,他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揭去了面前這位尊貴妓女的紅蓋頭,正對著他的是一張樸實忠厚的良家婦女的面孔,盡管抹了胭脂,還是遮掩不住她皮膚的本色。二百大洋,貨色真不配位,他面對的這位尊貴窯姐兒,端坐在那里,竟然像一尊木偶一動也不動,還皺著眉頭。

    老鞭有些惱怒,給俺們寬衣解帶,俺們要睡覺。

    春蘭姑娘還是皺著眉頭,往前磨蹭了一下,遲疑地伸出手來。

    老鞭怒火燒了起來,俺們可是花了二百大洋,瞧瞧你的這張臉,像是死了一百個爹似的。

    春蘭低聲道,我是受不了這股子氣味。

    老鞭怒吼著,你是嫌俺們身上有味兒?俺們可是今天剛剛從澡堂子出來的,有什么味兒,俺們聞不到,你生著狗鼻子,還是狼鼻子?

    春蘭干嘔了幾下,低聲道,自己身上的味兒自己不會聞到,這股味兒,我真的受不了……說罷,她又干嘔起來。

    老鞭怒火中燒,就是有味兒,你也得給俺們受著。

    老鞭一把扳過了春蘭的身子,俺們先給你脫了,俺們要先聞聞你的女人味兒……

    二人身體接觸的那一刻,春蘭強烈地嘔吐起來,嘔吐出了穢物。她仍然小聲地說,不是我不樂意,是我實在受不了你身上的這股子味兒。

    你說,俺們身上是什么味兒?

    春蘭小聲道,一股牲口味兒。她捂著胸口剮心剮膽地嘔吐著,甚至嘔吐出了綠色的苦膽水,看得出來她不是一般的惡心,而是剮心剮膽的真惡心。

    老鞭也聽到了,她嫌乎老鞭身上有股子牲口味道。按說她沒有理由挑男人,只有男人可以挑她,可她實在受不了這股子氣味。她已經(jīng)有些暈眩。

    老鞭下意識地嗅了嗅自己,他聞不到什么氣味。或許是自己在鑒別自己的時候,才不會聞到任何氣味。老鞭走了,走出了春香苑,他漫無邊際地走著,這個季節(jié)的克倫小鎮(zhèn),這個時辰的小鎮(zhèn),已經(jīng)安然入睡了。老鞭知道,春蘭姑娘說的不會是假話。小鎮(zhèn)的邊緣,流淌著一條小河,據(jù)說當年孝莊皇后做姑娘的時候經(jīng)常在這小河邊上洗臉梳頭,克倫小鎮(zhèn)的人管小河叫胭脂河。今年雨水旺盛,河水豐滿而幽深。從烏爾蓋方向,草原上吹來的夜風,夾帶著春天的寒意。此時的草原,漸漸呈現(xiàn)碧綠,克倫這兒的夜晚與白天,溫差很大。河水冰涼,老鞭脫光了衣服,他將身子浸入河水之中……夜晚走出鎮(zhèn)子是件冒險的事,鎮(zhèn)外可是危機四伏,克倫守著沙漠,靠近草原,鎮(zhèn)外人煙稀少,野狼時時出沒。夜深了,偶爾有幾聲狗叫,夜幕上面的星星朝他眨著眼睛。他絕無半點怨恨窯姐兒之意,他從來就沒有嗅到過自己身上的氣味,他相信這個姑娘沒說假話,他身上的氣味讓她剮心剮膽地嘔吐??此龂I吐的樣子,他知道,自己身上真有一股子牲口的氣味。他一個人深夜浸泡在河水里面,不是想洗盡身上的這股子氣味,他也不可能洗去這股子氣味,這股氣味太根深蒂固了,已經(jīng)嵌入了他的骨肉,他是想讓快要燃燒起來的身子冰涼下來。

    老鞭不知道生養(yǎng)他的父母是誰,給他帶到人世的父母生下他之后,將他拋棄在鎮(zhèn)子十字街頭,是“生手”收養(yǎng)了他。生手姓王,閹割牲口打絕后鞭為生。在克倫,從春到秋,不知有多少雄性牲畜都是通過生手手中的那把刀給閹割了。生手閹割雄性牲口真的有絕活,他能走騸,也就是牽著雄性牲口在行走時,在不知不覺時,那刀子已經(jīng)劃開了皮肉,牲口覺察到疼痛時,那一對卵子已經(jīng)被剜出來了,去勢的手術已經(jīng)結束了。鎮(zhèn)子上不乏閹割牲口的獸醫(yī),論起這手法,無人能比得了生手。以前人們送他一個綽號“圣手”。叫著叫著,“圣手”成了“生手”,可能與他殺生的行當有關吧。除了閹割牲口,生手另一個絕活就是甩鞭子。別說野性未消的牲口,就是發(fā)瘋“趐”了的牲口,他抽出一鞭子,什么都消停了。

    生手收養(yǎng)老鞭時,他已經(jīng)人過中年,因為沒有結婚,也無兒女,他不想落得個無人收尸無人養(yǎng)老送終的境地。生手收養(yǎng)了老鞭,他也想將自己的獨門絕活傳授給這個孩子。有時候他帶著老鞭去閹割牲口,每一次看到這血腥的場面,老鞭都會落淚,他見不得那一對血淋淋的肉球從牲口身上取出來。等到這樣的閹割結束時,牲口的主人都會將從牲口身上取出的卵子送給操刀的生手。生手會烹煮牲口的這物件,原本雄性牲口身上氣味最腥臊的器官,讓生手烹煮得只剩下了香味兒。牲口的這一對圓球,也成了他們這一對光棍兒父子的家常便飯。或許是吃了太多的這物件,那股子牲口的氣味永遠也不會從老鞭的身上去除了。

    不過,老鞭卻沒有繼承生手的這獨門絕活,他不肯操刀子閹割雄性牲口,他下不了手。生手多次逼著他出手,他寧肯挨生手的鞭子,也不肯下手做這活兒。他不愿意動刀子,卻喜歡甩鞭子。生手那震懾牲口的獨門絕活,凡是不聽吆喝的牲口,他一鞭子甩出去,再調皮搗蛋的牲口也會服服帖帖。因為這鞭子抽得太狠,牲口的皮肉常常會給鞭梢子抽裂滲血,牲口疼得渾身抽搐打戰(zhàn)。手狠的人抽不出這鞭子,只有心狠的人才能抽得出這樣的鞭子,人們管這鞭子叫“絕后鞭”。生手是克倫唯一一個能抽出絕后鞭的人,因為這兩個絕活,沒有哪個女人敢嫁給生手。這也并不意味著生手與女人無緣。在克倫,流傳著這樣一句歇后語:生手逛窯子——一文不費。老鞭親眼看見,生手這輩子吃喝嫖賭,哪一樣也沒虧著。生手收養(yǎng)老鞭時,他就想到了這孩子日后就是為自己養(yǎng)老送終的人。

    這一天,生手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把老鞭叫到了跟前,他讓老鞭解下扎在他腰上的那根鞭子……他把這根鞭子送給了兒子,他說,俺們這輩子光溜溜地來,也光溜溜地去。俺們只有這條鞭子是好東西,早早送給你,你不懂得怎樣用它?,F(xiàn)在送給你……這是一匹頭狼的皮擰成的鞭子。都說世上狗皮鞭子最好,其實是無人敢用狼皮鞭子。當年,克倫有個好把式,不知從什么地方討來了一桿狼皮鞭子。結果沒出半個月,他家的孩子讓狼給叼去了,吃得連骨頭渣都沒剩下。狼皮鞭子是奇絕之物,與它無緣,不能上手使用。生手告訴老鞭,他這輩子殺生斷生罪孽深重,能平安無事,全憑了這條狼皮鞭子為他壓驚避邪。生手說,俺們原本想帶它到陰曹地府,當成自己的護身符。死到臨頭了,俺們還是想把它留給你,算是俺們留給你的念想,是當?shù)慕o兒子留下的一個物件。記住了,你要天天用手盤它,記住了,時時不能忘,這是當年把俺們養(yǎng)大的那個男人留下的。

    老鞭用生手為自己留下的那張馬皮包裹了他的遺體,把他埋葬在庫倫沙漠。生手喜歡沙漠,他常說,細細看,那沙子就是一粒粒金豆子,晶瑩剔透,人埋在沙漠里,比埋在黃土黑土里面好多了。埋他埋得越深越好,什么痕跡也不要留下。

    生手不是生他的父親,卻是給了他生命的人。生手的死,整個鎮(zhèn)子沒有一個人落淚,只有老鞭一個人號啕大哭,他哭得撕心裂肺。他的哭聲在鎮(zhèn)子上空回蕩,那些讓生手閹割了雄風的牲畜也仰起頭顱,朝著天空,齊聲號叫了起來,那號叫聲感天動地,似乎是為生手唱起的頌歌。

    埋葬了生手,老鞭一直守在他的葬身之地,他要為養(yǎng)父守靈,守到天明。天色黯然了,夜幕深沉了,這天晚上沒有月光,沒有星星,黑黑的天幕里面卻有許多個活躍的鬼魂冤魂在蠢蠢欲動。此時空曠的沙漠,像遮蓋在一塊巨大的蓋尸布下面。這里只有老鞭一個人,他取出了那根生手留下的狼皮鞭子,朝著漆黑的天穹甩響了。世上有天崩地裂的巨響,有滾動炸雷之聲,有破竹裂帛之音……老鞭的鞭梢子在瞬間發(fā)出了一團藍色的幽光,閃爍了一下,便瞬間消逝了。這一鞭子抽開了天幕,沉沉夜色淡化了,霧氣散去,星星一顆一顆從幕后跳了出來。

    那個驚天動地的大集過后,老鞭從克倫消失了。他在春香苑扔下了二百大洋,人卻不知去向。得知這個消息,趙文生責怪張德旺,我說過了,讓你留住這個人,你卻當成了耳旁風,怎么連個人都給我留不住呢?

    張德旺紅著臉,噎得說不出話來……是是,我一定把他找回來。

    那天晚上,老鞭沒在春香苑過夜,張德旺卻不肯放過這樣的機會,一直睡到春宵苦短日高起。趙文生立下的鋪規(guī),上到掌柜賬房,下到伙計學徒,進了三畬號,不準嫖,不準賭。張德旺不好賭,但他好嫖。平時沒有嫖的機會,好不容易借著酬謝老鞭這個機會,說是要陪著老鞭找個窯姐兒玩玩,其實是他的一門心事。

    老鞭走了,人家春香苑也講道理,將那二百大洋存到了柜上分文沒動,既然沒過夜,就等著錢的主人來取。

    張德旺倒是想取走那二百大洋,遭到了春香苑的一口回絕。這錢,必須要等錢的主人來取,外人一律取不得。春香苑有這先例,沒消費的嫖資存放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也有,春香苑從不賴賬。人不死,賬就不爛。人死了,這錢也不能全歸柜上,要與當時當事的窯姐兒平分。窯姐兒不在人世了,還有她的家人。

    老鞭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平日他走得最近的,莫過于天恩皮鋪。張德旺問過了吳老三,他也不知老鞭去了哪里。不過老鞭也懶散慣了,經(jīng)常是來無影,去無蹤,一個吊兒郎當漢子,過個三天五日他就回來了,用不著找他。

    在克倫,方圓千里,都是老張家的天下。在克倫,趙文生是生意經(jīng)念得最好的那個人。想當初,他在黑山老家,雖然不如趙文秀家有錢,但也是有房子有地,吃穿不用發(fā)愁。他一心一意讀圣賢書,一心一意惦記著科舉,琢磨著金榜題名,日后光宗耀祖。

    忘不了那天頭半晌,他耪地耪到了地頭,人也累了乏了,他就坐在地頭上,拿出隨身揣的那本書讀了起來。人和人相遇就是緣分,偏偏這時候,回黑山看望岳父岳母的張大帥走到了地頭上,鄉(xiāng)野間,地頭上,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沐浴著春風認真讀書,不由得讓大帥想起了自己當年,偷偷地趴在楊景鎮(zhèn)先生私塾的窗臺上,聽那書房里面瑯瑯的讀書聲……大帥便與趙文生攀談起來。聽說趙文生與妻子趙文秀是本家,同宗同族還是同輩分人,便萌生了幾分好感。

    大帥問起趙文生日后有什么打算。

    鄉(xiāng)下的寒門子弟,只有刻苦讀書,參加科舉,金榜題名才是出人頭地的出路。

    大帥告訴趙文生,西太后廢除了科舉,連書院也給廢除了,哪里還有什么科舉考試,讀書人向往的金榜題名,從此在這個世界上不復存在了。

    在這個封閉的山村里,如果不是遇見了張大帥,趙文生會一直刻苦讀書,期待著有朝一日憑借名榜登朝堂。廢除了科舉,也廢除了讀書人的夢想。

    張大帥開導趙文生,在這個世界上,可以走的道路有很多條。你跟著我走吧?

    趙文生說,可我就是一介鄉(xiāng)下書生,扛不動槍桿子當不了兵。

    張大帥笑了,我看得出來,你不是當兵的材料。讓你當兵,那是大材小用了。你去給我做生意,念好了生意經(jīng),比你考中了秀才舉人差不了多少。

    就這樣,趙文生跟著張大帥走出了黑山縣,來到了奉天府,再到克倫,他從學徒站欄柜開始,當伙計再當賬房,他是憑借著自己的聰明才智,一年又一年,到后來當掌柜。十年磨一劍,到頭來,他當上了三畬號的東家,年年歲歲,他掌管的三畬號為張大帥提供了大把的銀洋。

    張大帥得意時也炫耀,這輩子慧眼識珠,從黑山老家趙家村,從鄉(xiāng)土田間扒拉出了一個趙文生。大帥口粗舌糙,說話帶著鄉(xiāng)野氣,知道人是什么架的嗎?當兵當然是刀槍架的。非也,當兵的也是錢架的。沒有軍餉沒有錢,誰給你沖鋒陷陣賣命呢。你想得天下,當兵的想得實惠。沒有銀子,早晚有一天,我得被這個大帥那個大帥收拾了不可。有了錢,咱們就能收拾了這個大帥那個大帥。

    放走了老鞭,讓趙文生痛惜不已。他讓張德旺把手頭上的事情放一放,先要找到老鞭,哪怕在犄角旮旯,也要把他摳出來。

    做生意這些年,趙文生生意經(jīng)念得好,一個心得,那就是人才。所以,在克倫,趙文生還辦了一個書房,請來了教書先生,教授鎮(zhèn)上的孩子讀書。讀書不用花錢,晌午還管飯。日后,從學堂走出的孩子直接到三畬號學生意。識文斷字的人與那不學無術之人,做生意也有著天壤之別。

    許多年來,克倫的生意字號,可以不信服三畬號,但沒有人不敬重趙文生??藗悗缀趺恳粋€商家字號,大門口處的對聯(lián),都是趙文生親筆書寫。趙文生不僅是克倫最有學問的人,他的字寫得也最工整。瞧瞧那字句:財源似水盈江海;生意如春滿市塵。五湖寄跡陶公業(yè);四海交游晏子風。公道由來平物價;春風到處解人頤。身在市塵心在義;春歸花鳥利歸仁……克倫有超過一千多家商戶字號,大門口處的對聯(lián)均出自趙文生的手筆。就連克倫戲臺的柱子上,也有趙文生題寫的對子:天下事無非是戲;世上人何必當真。在克倫人的心目中,趙文生就是經(jīng)商的圣人。有時候商家之間發(fā)生了糾紛與矛盾,爭執(zhí)不休,分辨不出孰是孰非之際,生意人都會抬出趙文生,讓他評理。往往他的一句話,就能定出是非,比衙門還管用。

    在克倫,廣袤的一百九十萬畝土地之上,他能夠呼風喚雨,官府做不到的事情,他趙文生卻能做到。有些經(jīng)營不下去的小買賣人,最后都把店鋪字號向三畬號拱手相送。有人說笑話,克倫的這些個買賣家的掌柜,都像是讓趙東家閹割了的牲口。

    然而在這個世界,誰也沒有一手遮天的能耐。在克倫以北,老大一塊地盤,是張大帥拜把兄弟馮麟閣家的。不知何時,老馮家將地賣給了從日本留學歸來的韓云階。等到趙文生得知此事,人家韓云階已經(jīng)在屬于他的地盤之上建立起了一個火磨工廠。韓云階就是那個不把趙文生放在眼里的人。要論才學,人家留學東洋,專門讀過商科。人家做的生意也與三畬號的不同,他引進了火磨。火磨就是蒸汽機帶動的磨面機,磨出的面粉叫洋面,中國人叫砂子面。那年月,克倫的面粉都是毛驢拉的石頭磨磨出來的,與這砂子面相比,那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有人說,姓韓的這小子是虎口里拔牙,敢在這地盤上做生意。趙文生也打聽了韓云階的背景,他身后是日本人。那時候,日本人也翻不起大浪,沒見哪個日本人敢在大帥的地盤上嘚瑟。

    砂子面眼睜睜地擺在那兒,比起石頭磨磨出的面粉,又白又細又勁道,而且價錢便宜。趙文生讓張德旺想想辦法,張德旺打發(fā)伙計到處宣揚,洋機器磨出的面粉不如石頭磨的面粉香。但人人心里都有數(shù),吃過了砂子面,心里明鏡一樣,砂子面是好東西。礙著三畬號的面子,面鋪都在暗地里經(jīng)營砂子面。

    這些年來,趙文生在克倫,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對手,他那洋火磨一下子就讓在克倫經(jīng)營糧棧面鋪的商家們一個個現(xiàn)了原形。石磨細籮磨出的面粉無人過問,火磨磨出的砂子面,卻成了香餑餑。但是,好東西也成不了搶手貨,韓云階也明白,他是上了馮麟閣的當,不該在這兒置地建工廠。不過,在克倫賣不出的砂子面,只要運到外面,必定是搶手貨。從克倫到奉天,不到三百里。絕頂聰明的韓云階想到了奉天卻不去奉天,往東北繞道長春,雖然遠了一天的路程,但要比運到奉天好。奉天府,那可是張大帥的老巢,肯定少不了折騰。

    張德旺已經(jīng)策劃安排好了,克倫這兒的趟子手們,都聽三畬號的號令。在去往奉天的半路上,黑道上的那些夜客用放屁的氣力,也就截了姓韓的糧車。

    為面粉外運之事,韓云階特地到奉天找過馮麟閣。事到如今,馮麟閣也覺得理虧,他跟韓云階說,你選擇走長春,是一條正道。但你不用擔心半道上遇到土匪胡子什么的。如今,大帥的天下太平,國泰民安,胡子們哪里敢鬧出動靜來。往北走,拉車牲口害怕狼群。挨著沙漠草原,那狼群可厲害著呢。

    韓云階笑了,老虎黑瞎子咱不害怕,還怕什么野狼。

    馮麟閣說,看來你是真的有所不知啊,咱們這兒,野狼要比老虎黑瞎子更可怕。不過我告訴你,有幾個使鞭子的好把式,比趟子手管用。

    老鞭并沒有失蹤,人家是投到了韓云階的門下。大集上發(fā)生的那一幕過后,老鞭也明白了,他與養(yǎng)父一樣,有牲口的輩分,而沒有人的名分。韓云階算是給了老鞭一個機會,讓他管著運輸車隊,還給了他股份。從今往后,說好了,事成了,老鞭就是什么也不干,他也是有吃有喝,還能養(yǎng)老送終。

    老鞭還是頭一回遇到韓老板這么講究的人,都說買賣鬼,生意精,韓老板做這么大的生意,也沒六精八怪的算計。老鞭挺感動的。他不善言辭,他也想好了,用心將這一回運輸面粉的事情做好了,比說一千句一萬句都管用。

    從克倫到長春,這一回是要出遠門了。老鞭拿出了家里的那桿大鞭子。大鞭子也是生手留下的鎮(zhèn)宅之寶,丈二長的大鞭子,鞭子把手是棗木打磨出來的,鞭桿子是三年的毛竹擰成了麻花,極有彈性韌勁。鞭子是狗皮擰成的,那朵紅纓子,染了鵓鴿血,那殷殷的紅,讓人聯(lián)想起刀刃劍鋒上面沾著的鮮血。老鞭從記事時就知道,這桿大鞭子平時是不能動的,只是出遠門時,或者走生路,才將它插到車轅子上。大車一動,鞭子也動,纏在鞭桿上的鞭子如同一條活了的蛇一樣,更是顫動個不停。大鞭子是件擺設,但卻能鎮(zhèn)住妖邪之氣。無論何時,鞭子是老鞭的定心之物。有這桿大鞭子隨身,他便多了幾分自信。別說走三百里路,就是走進狼窩他也不怕。三百多里的路程,老鞭知道,光憑他一個人不行,他要找?guī)褪帧?/p>

    克倫的車馬店,老鞭看中的是刀哥開的馬棚。刀哥為人仁義,愛交朋友,在這方圓千里,使喚牲口的好把式,都與刀哥有交情。馬棚的大門,就是兩根粗大木柱子。刮去皮的木柱子上面,刻著趙文生題的句子:五花能奔日,八駿可追風;吉疆千步乘,青云一蹴登。

    刀哥也樂意跟老鞭一起做這樁生意,論起出遠門運送貨物,刀哥要比老鞭更有經(jīng)驗。他這輩子,出遠門多了去了,失手的遭數(shù)極少。出遠門,要有好車把式,也要有好牲口。

    砂子面裝上了大車,一路上牲口吃的草料也備足了,車把式也都選好了。別的他們也不擔心,刀哥擔心的,從克倫到長春,要路過一個名叫狼窩的野草甸子。那里前后不著屯子,沒有人家,只有野狼出沒。沒有哪個商人愿意走這條路線,狼窩是必經(jīng)之路。人怕狼,牲口也怕狼。遇到狼,牲口容易受驚嚇?!摆p”了的牲口,車把式根本駕馭不了。大車十有八九會顛斷了車軸,車毀了,人也踢蹬了。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愿意走這條路。為了繞過三畬號,這條路是非走不可。

    那年月,車把式在鄉(xiāng)里民間也非等閑之輩,能將大牲口擺弄得俯首帖耳,闖蕩江湖久了,他們也算得上半拉趟子手。刀哥開路,駕馭的是頭一掛大車。老鞭斷后,他在最后一掛大車壓陣。一前一后,二人過上一陣子就甩幾響鞭子,互相報一下情況。頭一掛大車駕轅的是一匹栗子色的母馬,刀哥幾次出遠門,都是用這匹馬駕轅。

    前兩天,路程趕得挺順。這兩年,大帥坐穩(wěn)了東三省,蒙古的達爾罕王爺也歸順了大帥。大帥為了籠絡人心,將自己的閨女許給了王爺?shù)膬鹤影纪踝?,也以和親聯(lián)姻方式,交好蒙古人。這幾年,不敢說天下太平,但大帥經(jīng)略的地盤,可以說太平安寧,少有胡子土匪惹事。大帥就是胡子出身,他對付胡子最有辦法。大帥坐了天下,他要的是天下太平。胡子也都明白大帥的心思,紛紛鉆進了深山老林,除了打劫一些惡霸劣紳,不敢再惹是生非。

    到了晌午,老鞭讓拉面粉的大車歇了下來,讓牲口飲水吃些草料。從克倫到長春,是一條簡易的官道,好在一馬平川大平原,用不著翻山過河。這時節(jié)山野一片郁郁蔥蔥,天色見長,日頭掛在天上,久久不肯落下,借這時候,大車爭取多趕幾里路。

    拉車的牲口要歇歇腳,人也累了一天,也要歇息。刀哥吩咐,讓把式們多點幾堆火,因為野地里的蚊蟲太多,火堆里放進一些艾蒿和山胡椒,這樣可以驅趕蚊蟲。大家圍攏在一起,牲口也聚攏在一起。車把式們輪流睡覺,雖然有煙熏火燎,但那蚊蟲還是往人的褲腿里面鉆。夜深人靜時,遠處便傳來了野狼的號叫。狼叫聲很是瘆人,似哭似號,有點悲悲切切的意味。

    馬兒這一晚上要吃草,要讓它們吃好,吃好了,第二天,它們才有拉車趕路的精神頭兒。草料里面多加了高粱與豆餅,讓它們吃得飽飽的。

    第二天,大車在一個小屯子落腳。車把式們吃了一頓熱湯熱水飽飯,又燙了一回腳,兩天來的趕路辛苦一下子消除了。小屯子挺偏僻,村民們很熱情好客,把家里平日里自己舍不得吃的好東西都拿了出來,讓車把式們吃。

    在屯子里歇腳,人放松,牲口也隨性。拉頭車套的那匹青色溜蹄馬,因為沒有閹割,這一路上,它時不時地發(fā)情,沖著與它一齊拉套的那匹母馬發(fā)威,甚至不顧及自己身上套著繩索。身在套上,走在路上,溜蹄馬得不了逞,歇下腳解了套,它一邊狂叫,一邊想跨趴到小雌馬身上。刀哥罵著,拉了一天的車,還惦記著歪歪事。當初把你給騸了就好了……說著,掄起鞭子,狠狠地朝著溜蹄馬的后腿襠抽了幾鞭子。

    老鞭替它說情,拉倒吧,留著它那點精氣神好打頭陣。一路上,它雖然不是轅馬,可它卻是引路的牲口,要知道,它擔負著探路重任,別的馬踩著它的蹄子印走就行了,它也是匹好馬呀。

    刀哥說,要不怎么沒舍得騸了它。到了這時節(jié),它就不安分。

    在這樣的路上拉車,坑坑洼洼,路面上生著野草,一邊出力拉重載,一邊還要試探著野草覆蓋的路面狀況。溜蹄馬不容易,因為有它打頭,車隊走得不慢。

    刀哥停下了手里的鞭子,他也知道,好牲口不能下狠手打,打狠了,牲口也會傷心。趕車的人與拉車的牲口要一門心思,這路程才趕得順暢。

    臨走時,老鞭給村民們留下了兩袋子洋面,讓他們嘗嘗,洋面是什么味道。同時也是對村民們的酬謝,人和牲口有屯子庇護,才能心安神寧過個好夜。

    一連兩天,趕路挺順。越是挺順,老鞭心里越是有點不安,老刀子也有同感。因為這條路不經(jīng)常行車走人,路面上也長滿了野草。走在前面的老刀子時常要跳下車轅,牽著牲口在前面走路。分不清路面,很容易走錯了路。第三天,大車慢了下來,走得并不順暢。晚上歇息時,他們算了一下行走的路程,這一天,只趕了五十里路。這個走法,五天到不了長春。連續(xù)趕路,人困馬乏,老鞭沒別的辦法,他跟把式們說,大伙再咬咬牙,只要按日子到了長春,韓經(jīng)理已經(jīng)給了咱們一百塊銀圓,俺們一塊也不要,全分給弟兄們。你們也知道,這韓經(jīng)理做的是日本人生意,日本銀圓要比袁大頭值錢,兩塊銀圓就能買一畝好地。

    刀哥也說,人生在世,不圖錢,活著沒勁。不吃苦,不遭罪,那錢也不會從天而落。咱們眼下路程已經(jīng)過了大半,再咬咬牙,頂過這一陣子,咱爺們兒們就能吃香的、喝辣的。

    把式們也都認這個理,開弓沒有回頭箭,不吃苦,不遭罪,哪有錢掙。

    路過狼窩這天,一群狼已經(jīng)跟隨著大車好長一段路程了。它們在窺測,它們對大車上的面粉不感興趣,它們對拉車的牲口很感興趣。一匹匹強壯的大馬,圓滾滾的豐碩馬屁股,那上面有多少肉啊。車把式們也知道野草堆里、灌木叢中有狼,狼在發(fā)動襲擊之前會觀察很久,它們要看破你的內心,你是不是膽怯了,它要看出你內心的破綻,看出來了,它們才會發(fā)動襲擊。車把式對付狼是有心得的,狼絕頂聰明,狡猾至極。但狼也不是無懈可擊。好把式知道,狼是銅頭鐵背高粱腿。棍棒打到狼的頭上背上,都無濟于事,狼腿看上去精細,那不是弱項,那是多年的進化而成的腿,沒有哪種野物比狼更善于奔跑,最善于奔跑的野馬野鹿野狍子,只要狼一追擊起來,也通通是狼的手下敗將。狼腿干瘦,并非不抗打,狼腿全是筋骨,打狼腿傷不到它的要害,狼的肚皮才是薄弱之處,好把式的鞭子能抽裂它的肚皮。對付狼最好的武器就是鞭子,那炸雷一樣的響聲,那刀子一樣的鞭梢,更讓狼害怕的是,好把式知道,哪里才是狼的致命弱點。生手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跟老鞭說過,所有的野物,包括牲畜,它們的致命之處就是耳朵。是啊,“趐”了的牲口,只要鞭梢子抽到了它的耳朵根子,它立刻會安靜,被馴服。狼也一樣,它們的聽覺與嗅覺是命根子,生存的命根子,大自然的生靈,喪失了聽覺與嗅覺,它只有死路一條。人類的祖先也太有智慧了,發(fā)明了鞭子。刀槍可以致命,但鞭子卻能讓它們的靈魂安寧馴服。

    這天晚上,老鞭吩咐多點燃幾堆篝火。車把式們久久沒能入睡,因為四周潛伏著一群狼,它們隨時可能借著黑暗朝著牲口和人發(fā)起攻擊。夜已經(jīng)深了,黑藍的夜幕又飄浮起了一層淡淡的霧氣。老鞭說,這個季節(jié),狼們不缺吃的,只要狼們的肚子不餓,不會輕易朝咱們下口。你們睡吧,俺們守著。都熬夜不睡覺,明天都打不起精神,怎么對付狼。

    車把式們都睡下了,人安寧,牲口也安寧,黑夜里,能聽得到牲口牙齒咀嚼草料均勻又有節(jié)奏的聲音。已經(jīng)困倦極了的車把式們打起了呼嚕。寂靜的原野,野狼們似乎也安靜了。

    一陣睡意襲來,老鞭也熬不住了,打起盹來。他似睡非睡,一股子冰涼之氣,一下子從他的脊梁躥到了后腦,猛一睜開眼睛時,一雙藍幽幽的狼眼睛便在他面前閃爍。冷不丁地打了個激靈,睡意立刻消逝,他又清醒了,他清楚地看到,這是一雙狼的眼睛,這一雙狼眼,老成深沉,不是仇視,而是好奇地凝望。它與他太近了,他下意識地握了一下掖在腰里的刀子,因為太近了,什么家什也派不上用場。他似乎聞到了狼呼出的氣息,可能在他打盹的那一刻,它已經(jīng)嗅遍了他的骨肉。它的眼睛里面沒有惡意,當一雙兇惡的眼睛里面透出了善意時,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感覺。它完全可以咬住他的喉嚨,直至咬斷……

    生手從小就教導過老鞭,一個人走夜路時,會經(jīng)常遇到狼。狼精狐貍怪,狼會在你的身前身后觀察你,只要你大大方方地趕路,不理睬狼的存在,狼便不敢輕易下口。只要你心虛膽怯,或者想跑,狼就知道,你心虛害怕了,它便會撲上去撲倒你。也有的狼甚至會將前爪從背后搭到你的肩膀上,讓你誤以為是遇到了熟人,等待著你的回頭。只要你扭過頭去,狼就會一口咬住你的喉嚨。關于狼的傳說太多了,生活在克倫的人對狼也不陌生。老鞭知道,他面對的,是一匹頭狼。頭狼已經(jīng)觀察他很久了,所以沒有下口,除了它不饑餓,還是因為這個人手里的那桿狼皮鞭子。這么多年過去了,鞭子上的氣息并沒有消逝。

    老鞭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與狼的眼睛對望著,他也沒有惡意。這一個夜晚,狼們都很安寧,沒有襲擊牲口,更沒有襲擊人。

    天亮時,老刀子與老鞭商議著今天趕路的事。老鞭說,這一晚上平安無事,咱們不招惹狼,狼也不會禍害咱們。有狼跟著咱們也不是壞事,馬害怕狼,馬只會奮蹄不會停蹄。拾掇一下,趕快上路。跟大伙說一下,只要狼不惹咱們,千萬別甩鞭子打狼,切記切記,不到萬不得已,能動鞭子也不能動槍。有狼在身前身后,并非壞事,瞧好吧,趕路快著呢。

    老鞭不會忘記,想當年,生手帶著幾個把式趁著黑夜運送一批鴉片。那天晚上,月黑風高,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隨行的那幾個趟子手還背著快槍,這一路上,沒有遇到別的麻煩,路過一片墳地時,通常人們都說這里經(jīng)常鬧鬼,可是那天晚上,鬼沒出來,卻從黑暗中躥出了一群狼,它們好像在這里等待他們很久了,可他們根本看不清有多少匹狼。黑暗之中,人與狼也越來越近。趟子手們拉好了槍栓,他們要開槍。生手厲聲地制止了趟子手,槍聲響了,會更麻煩。生手拿出那桿大鞭子,拉開了架勢,沖著天空,抽出了炸雷一樣的響鞭,黑暗之中,鞭梢子絞出的幽藍的光,時時地在半空中閃爍。狼們一下子不再號叫,那些閃爍著綠光的眼睛也柔和了許多。生手也不說話,他一下比一下更有力地甩動著大鞭子,發(fā)出一聲比一聲更加巨大的響聲。鞭聲在黑夜里帶著回聲,比槍聲更能撕裂人心,老鞭記得,那鞭子似乎抽在他的心尖子上面。狼們也受到了震撼,不再攻擊他們,但一直尾隨著他們,拉著重載的牲口們走得很快,此時已經(jīng)不再是人驅趕牲口,而是狼替他們履行著驅趕行進的責任。

    溜蹄馬走得很快,它繞過了一個個容易將車輪陷下去的坑,蹚過了有積水的地方,它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它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一個勁兒地往前。這一天,應該是行程的最后一天,應該是趕到長春的日子。荒草甸子上的人煙漸漸地多了,路上的行人也漸漸地多了起來,不遠就是一個村莊,再走個十里八里,就到長春了。就在此時,駕轅的那匹栗色母馬倒下了,大車也朝著地上傾倒了。刀哥甩響了鞭子,想讓它再站立起來。栗色馬喘著粗氣,兩只眼睛鼓鼓的,快要掉出來一樣,可它再也站立不起來了。

    一個車把式說,這頭牲口不行了,它的眼睛也瞎了。

    刀哥這時才發(fā)現(xiàn),一直為他駕轅的栗色馬眼睛表面蒙了一層死光。好馬到頭來的下場,眼睛注定是要瞎的。這匹栗色馬一直默默無聞,一直勤勤懇懇,只知道出力拉車,它是活生生地累成了這樣。

    刀哥心里難受極了,真不該一直讓它駕轅子,把它給活生生地累死了。

    老鞭也走了過來,這匹駕轅的馬死了,他也心疼,他想安慰一下刀哥,他知道,拉頭車用的都是從馬棚中挑選出的好馬。

    刀哥說,人趕著馬,拉再多的載,馬也不會累死??蛇@兩天,身后有一群狼,驚嚇又出力,它能落好嗎?

    栗色馬是一匹甘肅馬,同蒙古馬一樣,能吃苦耐勞。它是一匹走馬,不能狂奔,能活生生把自己給累死的馬,它將牲口的品性展現(xiàn)到了極致。拉面粉的大車停頓了下來,老鞭俯下身去,撫摸著栗色馬的脖頸,它的心跳正在衰弱……好馬都是這樣的結局,他看著它的眼睛,他知道,它的眼睛一片空白。其實它的眼睛早就瞎了,它就是聽著車把式的吆喝前行后退的。

    有個把式想先下刀子,趁著它存留著一口氣,放出馬身上的血,再找個主顧,把它賣馬肉吧。

    老鞭和刀哥都沒答應,還是挖個坑埋了它吧,它是被咱們累死的,死了再分它的尸,再吃它的肉,真的于心不忍哪。

    拉車的馬都安靜地肅立著,有幾匹老馬眼睫毛是濕潤的。老鞭念叨著,走完最后這段路,給你們喂好料,讓你們好生歇歇。

    老鞭這一趟出行,折騰了許多時日,可事情做成了,也算是風光無限。韓云階此前答應他的事情,也全都兌現(xiàn)了。老鞭也不再是克倫小鎮(zhèn)上的游魂,他有了安身立命的居住之所,他也有了安身立命的職業(yè),他為韓云階掌管義祥火磨砂子面的外運,他還在克倫開了一家店鋪,專門經(jīng)營火磨砂子面?;问帒T了的老鞭做生意不行,但他可以聘一個掌柜替他打理,他做他的東家。

    一去一回,老鞭命運變了,他不再是會打絕后鞭的那個心狠手毒的人。此前從未有人上門為他提親說媒,如今,經(jīng)常會有人關心他的婚事。不過,他心里惦記的還是天恩皮鋪的吳大辮。老鞭再走進天恩皮鋪時,鋪里鋪外還殘留著辦喜事的痕跡。吳老三跟老鞭說,你出門的日子,香香也出門子了,香香的婆家在奉天,是開綢緞莊的。

    老鞭嘴上道喜,其實心里真不是滋味。人家定親在前,是廟上的豬頭——有主了。不過,他還是忘不了香香,這個閨女給他許過諾,答應將她頭上的那根大辮子剪下來送給他做成一條鞭子。

    吳老三說,可別惦記香香的大辮子了,她有了婆家,有了男人,再把大辮子送人,人家不會樂意。

    這時候,春香苑掌柜的找到了老鞭,讓他用那存在柜上的二百大洋,贖出春蘭姑娘的身。春蘭姑娘在窯子里待了這些年,仍然是個黃花閨女,足以見得她的品行。贖出她的身來,與她成家過日子。

    老鞭搖手拒絕了,二百大洋那事已經(jīng)過去了。他不想再提起這事,因為他不想再回憶那天晚上,春蘭姑娘是怎樣嘔吐,因什么而嘔吐。他與她天生相克,與生俱來不是夫妻。老鞭聽人說過,真正的夫妻之間,不會有什么忌諱與嫌棄,什么放屁打呼嚕,什么這味那氣,都不會是相斥的借口。二百大洋也不要再提了,那天晚上,俺們也是逛了窯子。

    那二百大洋?

    拉倒吧,老太太的破鞋,不要再提了。

    趙文生也不再惦記著將老鞭收到門下,這個打絕后鞭的人也做起了買賣,成了他生意上的對手。張德旺他們還是想擠對老鞭,欺負他剛剛入行,是生意場上的生手。

    趙文生想想大集上發(fā)生的那一幕,人哪,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派上了用場。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老鞭安穩(wěn)日子沒過幾天,張德旺帶著幾個軍人找到了老鞭,他說,他們是從奉天來的,他們是吳大帥的人。吳大帥想請你到奉天走一趟,他們是專門來接你的。

    老鞭說,俺們只知道有張大帥,沒聽說還有個吳大帥。俺們擺弄牲口還行,大帥找俺們做什么?

    張德旺說,嗐,老鞭,就是因為你會擺弄牲口,大帥才找到你頭上。麻溜的吧,這還沒怎么著,大洋先給你送上了。

    一塊兒進門的那個副官真就掏出了二百大洋,放在了老鞭面前。副官說,這是見面禮,事成之后,大帥還有重賞。

    原來,吳大帥與張大帥一樣,都是馬背上的將軍,吳大帥大名吳俊升,或許是騎馬打天下,他愛馬成癖,他收養(yǎng)的天下的名馬有兩千多匹。張大帥也愛馬,但與吳大帥比起來,卻要遜色不少。與張大帥同時起家的將軍們不少,但真正與張大帥同心同德的人,只有吳俊升一人。吳俊升對張大帥忠心耿耿。這回,有人在新疆得到了一匹金毛汗血馬,幾經(jīng)折騰,專程給吳大帥送來了。吳大帥有汗血寶馬,可這金毛汗血,他只是聽說,沒有見過。這回,他可是親眼所見,欣喜若狂。馬是匹好馬,若是平時,再好的馬,到了大帥跟前,也都俯首帖耳地馴服順從??蛇@匹金毛汗血馬,馴馬師調教不了,深諳馬性的吳大帥也調教不了。

    吳俊升面見張作霖時,說起了他最近得到的這匹金毛汗血馬,極難馴服,已經(jīng)開始不吃草料了。

    張作霖想起了前些日子發(fā)生的事情,他說,聽說克倫有個高人,極懂馬,更會馴馬,派人把他請來試試。

    就這樣,老鞭給請到了奉天。老鞭哪敢違逆大帥之意,高高在上的大帥能想到他,那也是他的榮幸。再者,他也想去奉天,到奉天去,他還能去看看嫁到那里的香香。他接過大洋拎上鞭子騎上馬,跟著副官和馬弁們就去了奉天。

    一路上,副官向老鞭討教,使喚鞭子的訣竅,用鞭子如何調教不聽話的牲口。

    老鞭這輩子只有使喚鞭子的心得,他也遇到過不少不聽話的牲口,遇到這樣的牲口,幾鞭子抽下去,都用不著抽牲口的要害,朝著它的肚皮抖幾鞭子,聰明的牲口馬上會領悟到鞭子的厲害,那是鞭子嗎?那是比刀子還要鋒利的器具。抽鞭子手上要有狠勁,手上有那股狠勁不難,抽鞭子的那一瞬間,要抖出一個寸勁可是真難,沒有幾個人抽得出來這股子短短一瞬間爆發(fā)出來的神力——寸勁。好比大海里的大浪,滾滾凝聚起一股力量,朝著一個方向,速度越來越快,最后那一瞬間,轟隆一下?lián)湎蛄私甘?,一個巨大的浪頭瞬間化為無數(shù)浪花……

    來到奉天,吳大帥親自接見了老鞭。吳大帥生著四方大臉,身材臃腫。如今,他是黑龍江的軍政最高長官,他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收集天下的寶馬名駒。人懂世事,馬也通人性。他閱名馬無數(shù),什么名馬到了他吳大帥的跟前,用不著調教,似乎明白他的身份地位,都是順從地打著響鼻,甩著尾巴做出一副獻媚討好的樣子。這許多年來,他還沒遇到這樣不買他賬的馬,金毛汗血,寶馬就是寶馬,果真就是與眾不同。

    吳大帥說,有人讓我騸了它。可它是匹母馬。再說,我一生愛馬,一生也沒有閹割過好馬,何況它是金毛汗血。正是因為它高貴,它才不肯輕易地順從于我。既然你是高人,你就幫我調教好它。我一生用兵,講究一個不戰(zhàn)屈人之兵。對待良馬也是如此,怎樣馴服于它,看你的本事了。

    老鞭說,俺們聽說過汗血寶馬,可金毛汗血,可是頭回聽說。俺們試試吧,只要它不是天上的神馬,只要它吃草吃料飲水,只要它蹄子踏著土,俺們就能讓它順從。

    吳大帥連聲說好,千萬千萬可要記住,動鞭子也別下狠手啊。

    三十歲出頭,正是男子漢最成熟也最有風度的年歲。牲口也一樣,老鞭面對的這匹金毛汗血馬也剛好七八歲的樣子,它簡直就是馬中的極品,那一身皮毛注定了它的高貴,金光閃閃的毛發(fā),濃密的鬃毛,挺直的鼻梁,標致的臉龐,強健的胸肌,飄逸的尾巴,健美的四肢,或許因為它是雌性,它渾身上下的線條更加柔和,所以更有資格不允許有人靠近它,也沒有人能靠近得了它。只要靠近,它就發(fā)瘋發(fā)狂般地掙扎,發(fā)瘋發(fā)狂般地嘶吼,拼命地掙脫韁繩。

    副官把老鞭帶到了馬廄,帶到了金毛汗血馬面前。老鞭佇立在那兒好一會兒,他頭一回見到這么英俊的馬,他以為出現(xiàn)在眼前的,就是一匹神馬。他久久地凝望著金毛,金毛也惶惶不安地躁動起來,它隱隱地感覺到了,此人身上,朝著它飄過了一股陰陰的、冷冷的殺氣。它的蹄子踏著碎步,將地面的泥土碾成了細細的飛塵。它不時地打著響鼻,噴出它心中的惶恐。

    在老鞭的記憶中,生手是個心狠手狠的人。他經(jīng)常念叨,好馬不能打,因為他曾經(jīng)遇見過一匹倔強不馴服的烈馬,每下手抽它一鞭子,抽得再兇狠,它都不會嘶叫,甚至不會掙扎,只是默默地忍受著,也不尥蹶子。在老鞭的記憶里,生手可以毫不手軟地閹割牲口,但卻不下狠手抽打牲口。似乎他說過,讓牲口記恨你,那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老鞭空著手朝著金毛走了過去,他走得很慢,步幅也很小,一步一步……他知道,金毛太聰明了,他是讓它看明白,他沒有殘害它的意思。他已經(jīng)感受到了從它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似乎感受到了它的心跳。它的心臟跳動得很快,從出生到如今,因為不肯馴服,它一直生活在囚籠里面,它的主人也經(jīng)常是陌生的。來到這個馬廄,雖然有許多同類,它依然感到是陌生。許多天來,也有人試圖降服或者馴服它,但它努力保持著自己的尊嚴,不允許人靠近它。如果有人想要用強力手段對付它,它也只有拼死掙脫,它能夠掙斷那根拴它的韁繩,哪怕掙斷了脖頸。

    在老鞭的眼里,馬的眼睛要比人的眼睛美麗。之所以美麗,是因為馬的眼睛純凈,純凈得沒有一絲雜塵。而人的眼睛,只有孩子的眼睛才與馬的眼睛相同。眼前的這匹金毛孤傲不馴,一直展示著它的高貴,保持著尊嚴,多難得的一匹好馬。老鞭他空著手,繼續(xù)朝著金毛走過去,他要在更近的距離欣賞這匹高貴的馬,它的眼睛生著濃密的眼睫毛,眼睫毛的顏色是赭褐色的,像是公主的眼睛……他的那雙小眼睛里面充滿了親和之意,他直直地看著它,像是看一個美麗的姑娘那樣,它讓他看得有些難為情,它甚至垂下了腦袋,甚至有些羞澀。

    這些個時日,金毛頭一回讓人靠近。老鞭伸過手去,撫摸著它的脖頸,他的那雙粗糙的手伸進了它那濃密的鬃毛,輕輕地為它梳理起來。許多天沒有清洗,鬃毛已經(jīng)粘到了一起。金毛輕輕地搖動著耳朵,也溫柔地甩著尾巴。它用這輕微的動作,向老鞭傳遞著,它知曉了,它愿意他是它的主人。他撫摸著它的面頰,他夸獎它是一匹美麗高貴的馬。

    金毛也用面頰摩挲著他的臉,并且伸出舌頭,舔他的臉頰……一股濕熱的氣息傳遞著它已經(jīng)馴服于他的信號。

    老鞭將金毛汗血馬的韁繩遞到了吳大帥的手中,他的使命結束了。吳大帥欣喜萬分,他掩飾著內心的喜悅,他說他是軍人,一生征戰(zhàn)無數(shù),他喜歡好馬,他也不喜歡用鞭子調教戰(zhàn)馬。這一回,他遇見了不愿意馴服于他的金毛汗血馬,他也見識過不少的馴馬高手,可怎么也沒有想到,眼前的這位馴馬的高人,竟然連鞭子也不用,就讓金毛汗血馬俯首帖耳地順從了。

    吳大帥要重賞老鞭。老鞭謝絕了,已經(jīng)賞過他二百大洋了,舉手之勞的事,用不著再賞了。不過,他想請大帥幫忙,他想在奉天串個親戚,套掛車,給他跑跑腳。

    吳俊升很爽快地答應了,派副官陪同,讓他也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奉天花。

    接下來的這一天,老鞭跑遍了奉天城大街小巷所有的綢緞莊,拉車牲口的腿都快要跑斷了,就是沒能找到香香嫁的那家綢緞莊。其實,就算找到了香香又能如何,香香嫁人了,他找人家做什么呢?

    老鞭有點灰心喪氣,他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克倫。奔波了幾日,他感到有些疲憊,再走進家門,那股子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或許是太熟悉了,倒頭便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他進入了夢的境地,最先出現(xiàn)的那個女人是香香,她笑得還是那樣爽朗,像是拴在牲口脖子上的銅鈴鐺。她告訴老鞭,她并沒有早早定下親事,而是他跟吳老三提親的時候,她爹才托人給她找了人家。她也沒有嫁到奉天,婆家就在通遼鄉(xiāng)下,是一個大戶人家。爹說了,通遼比奉天近,他想去看閨女,就能去看閨女。再說,閨女回娘家也方便,想回來就回來了。生手是隨后出現(xiàn)的,生手告訴老鞭,他想成家,可他一直也沒能成家。他也想有個后人,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與他有沾染的那些個女人,沒有一個懷上他孩子的。說他絕后,看來他真的是絕后。

    蒙蒙眬眬,有人拍門。說是拍門,不如說是拱門。沒有人知道老鞭從奉天回來了。他不知昏睡了多久,反正太陽已經(jīng)高高升起來了,一縷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了屋內。老鞭也懶得爬起身來。頂著杠子的門給拱開了,老鞭驚喜萬分地跳了起來,原來是那匹金毛汗血馬,是它把門給拱開了。想不到它會從奉天跑到克倫來,竟然還找到了老鞭的住處。老鞭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金毛,金毛的面頰也緊緊地貼著老鞭……

    責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徐鐸,1952年生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大連市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發(fā)表各類體裁的文學作品五百余萬字,長篇小說《大碼頭》獲得遼寧省“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記憶紅薯》獲得遼寧文學獎,作品曾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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