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捷媚
嶺崗的夏草,映襯在周圍的濃綠之中,更顯得“晚花酣暈淺”。再看那綠,卻是層層疊疊,無邊無涯,綠得沉,綠得酣,綠得觸目生涼,仿佛整個天空都被染綠。
母親的墳?zāi)构陋毜靥蛇@片蔥綠中,有十八個年頭了。
十八年前,我和哥哥從南海殯儀館把母親的骨灰護送回到千里之外的廣西鄉(xiāng)下。鄉(xiāng)下的習(xí)俗,人在外面去世,骨灰不能再送回家,只能直接送到安葬的地點,葬禮就地進行。
嶺崗的草叢邊,哥哥小心翼翼地把母親的骨灰盒放在道公佬用草鋪的墊子上。草墊四周覆蓋著一層打有方孔銅錢印的冥錢,冥錢正中堆放著用黃紙畫的符,身穿道袍的道公佬面無表情,朝骨灰盒邊噴著無數(shù)的陰陽水,念念有詞,哼哼唧唧。
母親倔強而微弱,一生受盡磨難,吃盡苦頭。在她只有幾歲的時候,外祖母和舅舅、舅媽相繼被土匪殺害,母親唯有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和外公一起養(yǎng)育著兩個嗷嗷待哺的侄子。母親年輕時生得俊俏,面如滿月,眉目流光,心靈手巧,是那個年代難得的美好。十里八鄉(xiāng)的人上門提親的無數(shù),她都拒絕,一直等侄子長大成人,她才從鎮(zhèn)上下嫁到貧窮的農(nóng)村給我父親,生了我們六兄弟姐妹。她全部的力量只夠用來為別人活著。此時,她全部的力量用完了。她躺在那里,全盤接受這敷衍了事的悼念儀式。
親人們在放骨灰盒的草墊四周跪好,圍成一個圓圈,白色的孝服在陽光下泛著慘白的光。道士們開始做法,寬大的道袍被風(fēng)鼓氣來,充滿詭秘,佛塵在空中揮舞,貫通著人世和鬼神的世界。我知道,此刻母親的靈魂正在佛塵之上,俯視著她一輩子操碎了心的孩子們,她一定不舍得走,她還有許多未了的心愿。
喪歌溢滿嶺崗,如刺刀刺進心里,堵住了我的呼吸。
母親去世前的那個上午,我在書房碼字,她在廚房忙碌了一個上午,做了我最喜歡的青椒爆炒豬肝、糖醋魚、辣醬排骨。吃飯的時候,我歡天喜地吃著,渾然不知這是母親和我道別的午餐。飯間,我們母女其樂融融,也許是冥冥中的天意,一向?qū)λ恼f教甚為忤逆的我,那天竟然洗耳恭聽。“就算在城里呆得多久,你身上依然流淌著咱廣西農(nóng)村的血,可千萬別忘記了鄉(xiāng)下的親戚,要經(jīng)常回去走動,千萬別和鄉(xiāng)下親戚生分。要是鄉(xiāng)下親戚是有困難來找你幫忙,你可一定得幫,人家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來找你……”
母親一生與人為善,敬畏一切,包括神靈、生命、自然、人情、世故,虔誠地做好每一件,虔誠地遵循古禮。在那個貧瘠又缺醫(yī)少藥的年代,我得了肺結(jié)核,當(dāng)時以為是無法養(yǎng)活的了。不想無意中遇到了一個赤腳醫(yī)生,幫我針灸了幾次,竟然就奇跡般活下來了。母親相信這是冥冥中有神靈的幫忙,于是她認為一切皆因積德行善、樂善好施的結(jié)果。
都說“人死如燈滅”。可母親死了以后,她的燈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們最真實的內(nèi)心,和我們往后的道路。
記得小時候,不管家里有多窮,只要有好吃的,母親總愛把這些喜悅與鄰里分享。每到龍?zhí)ь^、端午、重陽等節(jié)日,母親總會端出泡好的糯米、洗干凈煮過的粽葉、淘好的綠豆,我們幾姐妹幫著撕開有著淡淡草香味的草繩,看著母親把粽葉圍成好看的三角形,裝上米,放上綠豆和淹好的五花肉,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扎在一起。等熱騰騰的粽子出鑊,母親總是讓我們幾姐妹挨戶送,送給在叔叔家住的爺爺奶奶,送給村口的五保戶,送給住在同一巷子的幾個鄰居。長大后才知道,我們幾姐妹從小就懂得謙讓,能體會到分享的喜悅,均都來自于母親的言傳身教和溫暖的縷縷芳香。
道公佬念完悼詞,我們把拜祭的飯菜倒在地上,開始點燃冥錢。“嗤”的一聲嗎,冥錢上的火苗騰騰地竄起來了,越躥越高,帶著和親人最后的告別盤旋而上,凌虛在火苗的頂端。母親微嘆的聲音從燃燒的火焰底部傳來,她到天國了去了。
骨灰盒落下墳坑,眾人開始埋土。母親的葬禮接近尾聲。從那時起,母親就成了一個名字,一個符號,永遠刻在我的心里。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