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何
一
肖衍在年假最后一天到達了寒山寺。冬季里蘇州仍是會落雨的,他緊了緊大衣,潮寒的冷意還是不斷從各處細小的縫隙向里侵襲。風勢漸大,挾裹銀絲密密落在他手背上,連帶泛起一小片尖銳的疼,像是直要扎到心底去。
他驀然想起去歲冬至,朔風同樣于蒼紫色的天際卷起,只是呼嘯至身畔時卻被鐘離隔住——雖然矮上半個頭,一把抓住他的手塞進自己外套口袋的鐘離氣勢卻十足:“這么冷的天,怎么不戴上我送你的手套?”
寺廟比他想象中要小,一汪觀鯉池將園景隔作兩半,一半蜂擁著挨挨擠擠的香客,一半落著形單影只的肖衍。這是鐘離的家鄉(xiāng),他無數(shù)次從她口中聽過道旁終年蔥郁的香樟和巷口客人盈門的糖粥鋪,自然也包括腳下這座古剎一年一度的鐘聲——于除夕夜響起,漫過護城河,在整座姑蘇城上方蕩開。鐘離曾說自己習慣在這片金石相撞聲里許愿:小時候想要洋娃娃,大一點了想要好成績。及至二十五歲這年——她笑嘻嘻地攥緊肖衍的手:“雖然現(xiàn)在沒有鐘聲,但想要你永遠開心?!?/p>
彼時肖衍只是不動聲色地抽開手。北城秋葉早凋,光禿黧黑的樹干近似鐵鑄,將他們所處的這方空間生硬劃分出涇渭分明的維度。鐘離仿若未覺他的冷淡,不改笑意:“去上次路過的那家餐廳好不好?”
分手之后肖衍終于肯回過頭細究自己當時的心態(tài),倉皇與敷衍相持并立,半緣鐘離,半緣陳瑜。
二
鐘離第一眼見到的肖衍狀態(tài)顯然不算好,眼眶里密布紅色蛛絲,下巴上卻還冒著青茬。她愣了一下才把手里交接的文件遞過去,肖衍頷首接過,正要離開時卻被她叫住:“不介意的話,我這里有緩解疲勞的眼藥水?!?/p>
話音落地后鐘離才驚覺自己的唐突。雖是才轉(zhuǎn)來這家公司,卻一點沒改愛替別人操心的婆媽毛病。看見肖衍面露狐疑,她只好硬著頭皮把眼藥水送到他面前:“第一次用可能會有點刺激。”
后來鐘離替肖衍收拾臥室,從衣柜深處翻出陳瑜留下的半瓶過期近一年的眼藥水,和她遞出的相差無幾,這才恍然當時肖衍的眼瞳何以又紅上幾分。和朋友談天時提起這事,對方一臉擔憂:“太過念舊,恐怕不是好事?!?/p>
鐘離避開她的目光,低頭切下一小塊慕斯蛋糕:“總歸,現(xiàn)在在他身邊的是我?!甭曇魳O輕,近乎催眠后的夢囈。
肖衍從未在鐘離面前主動提及和陳瑜的過往,但處處是鐘離輕易勘察得到的痕跡。第一次擁抱時鐘離鼻尖嗅到淡淡的雪松沉香,趴在他的肩頭,她就勢咬著肖衍的耳朵打趣怎么戀愛后的第一次約會就用這么冷冽的香水。肖衍一僵,并未多言,而后不久鐘離便從他過去的sns動態(tài)中發(fā)現(xiàn)那是陳瑜最喜歡的香味。
陳瑜有那么好嗎?——和朋友的聚會上,鐘離惡狠狠啟開一瓶韓國燒酒,把雙頰高高灌出兩片酡紅,在七八分醉意里吸著鼻子漫無目的地反復問:“陳瑜有那么好嗎?”
或許沒有那么好,只是對肖衍來說很重要?!_的答案,其實她比誰都清楚。
肖衍和陳瑜,是青梅竹馬終成眷屬,雖然最后各奔東西,但他們攜手看過的這座北方城市的雨露風霜,遠比鐘離這個異鄉(xiāng)人多得多。市中心街角有爿開了多年的糖水鋪,裝潢可愛,滋味更是一絕,鐘離逛街時偶然發(fā)現(xiàn),次日興奮地拉著肖衍同去,卻發(fā)現(xiàn)對方點單的姿態(tài)遠比自己老練嫻熟。招牌的芋泥冰沙在她的攪動下逐漸化開,鐘離狀似輕松地問:“你以前來過?”
肖衍有一瞬怔忪,而后略一點頭,面前的燒仙草分毫未動——他本人向來對甜品興趣寥寥。
肖衍大學畢業(yè)那年母親因病猝然離世,父親常年出差在外,日夜陪在他身邊的也不過一個剛升入大三的陳瑜。課業(yè)算不上輕松,但陳瑜總要抽出時間去給肖衍做飯——不是怕他餓著,而是怕他孤單。失恃的空洞就這樣被陳瑜用一餐一飯逐漸填補。
入職后的第一筆工資發(fā)下那天,肖衍抱著陳瑜細心周密地規(guī)劃他們的將來,彼時陳瑜笑著說好。濃情蜜意里誰也沒想到人生南北多歧路,最后兩人仍舊不過是一向瀟湘,一向秦。
三
鐘離性子軟,入職后的第一份項目上出了差錯,組員們互相推諉一圈,最后神奇地統(tǒng)一了意見,咬定要讓她這個新來的背黑鍋。她不知如何辯駁,正要委委屈屈地被迫當上替罪羊,不防作為甲方的肖衍冷靜開口:“錯不在她負責的環(huán)節(jié)。”
大概是在這一秒鐘,鐘離左側(cè)胸腔里的心臟莫名多跳了一下。而后她鼓起勇氣約肖衍吃飯,對方竟也從善如流——當時她并不知曉,那不過是剛與陳瑜分開不久的肖衍試圖麻痹痛苦的出路。
也許是天性使然,鐘離在這段關系中付出得不遺余力。肖衍不經(jīng)意間咳嗽了一聲,第二天便能見到燉煮得恰到好處的冰糖雪梨。而他提過的所有小事,鐘離更是樁樁件件都記得分明。分手的契機不過是鐘離再一次在肖衍的瀏覽記錄里發(fā)現(xiàn)陳瑜的動態(tài)——這是戀愛以后并不鮮見的事,但唯獨這一次鐘離真的動了肝火,因為當天是她的生日。
肖衍沒有作多余的挽留,所以恢復單身的鐘離再一次把自己灌到爛醉,“可笑,”她垂著頭,任由眼淚一顆顆掉進酒杯里,像哭又像笑:“是不是無論我做什么,都永遠敵不過他的白月光?!?/p>
友人無言。鐘離咽下一大口酒,只覺五臟六腑都灼燒得痛起來。
鐘離拉著行李箱離開這座城市那天沒向任何人提及,只在自己的微博小號上揮舞起小拳頭為自己加油:“要開啟新的人生!”
她走得堅決且一次都沒有回頭,所以不知道的是,肖衍的車曾一路隨行,等待著她或許會發(fā)作的惻隱。
和陳瑜分手那天肖衍無師自通學會了抽煙,雖然鐘離聞不得煙味,還是次次都替他將家中的煙灰缸洗刷干凈。夏天的蚊帳和冬天的羽絨被同樣是鐘離一一親手購置,回過神來,肖衍才發(fā)現(xiàn)陳瑜留下的氣息早已所剩無幾,而鐘離決然離開后,甚至自己偷偷點開她微博的頻率都要高于對另一個人。
他曾無比確定陳瑜的地位無可替代,這樣的轉(zhuǎn)變不得不讓他惶惑心驚。輾轉(zhuǎn)反側(cè)多日,還是買下了一張前往蘇州的車票。
四
離開寒山寺同樣要走上一條長長的石板路。冬日黃昏來得早,熔金的顏色在地平線上暈染開,彌合高樓與平地,遠遠望去,仿似沒有盡頭。
鐘離曾扳著指頭告訴他很多粵語歌里都提到過姑蘇,而在那些她硬塞進他耳朵里的或綺靡或繾綣的歌吹中,他只記住一句蕩悠悠的女聲:“隔岸無舊情,姑蘇有鐘聲。”
寺廟的鐘聲早已磬盡。肖衍站在護城河邊,遠望對岸漸漸亮起的燈火,胸口遲鈍地痛起來。斟酌再三,他點開和鐘離的對話框:“我在蘇州,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消息并未順利發(fā)出,紅色的感嘆號下一排半透明的小字禮貌提醒肖衍鐘離與他之間不復存在好友關系。香樟葉落有聲,往日片段逐一斑駁零碎,肖衍在這一刻忽然勘破那句歌詞的玄機:既已相隔兩岸,確是難追舊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