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霖
螢火蟲飛上河岸,在蘆葦和薔薇叢間閃閃放光;青蛙像木魚一樣地敲起來,跟紡織娘的叫聲合成夏夜的二重唱;艾煙彌漫在空中,老年人拍著蒲扇。
我們一排兒坐在一根橫倒的樟樹干上,對著夜色籠罩下的曠野,爭著講鬼怪故事。故事越來越可怕,我們也越挨越緊。
后來歸結(jié)到一個問題:誰最大膽?——于是引起了爭執(zhí)。我的聲音壓倒了大家的:“我最大膽!”
“你?”貓頭鷹長水說,“呸!”
“怎么,不服氣?就比你大膽!”
長水說:“空口講講有啥用!你敢打賭?”說時,他的兩只大眼睛像真的貓頭鷹那樣轉(zhuǎn)動。
“我?怎么不敢!偏跟你賭!”
我們的條件是:我在黑夜里到“萬國公墓”去,摘一枝龍爪花回來,就算我勝。我們賭的是五個喜鵲蛋,外加兩個栗子爆。(不過讀者要明白:喜鵲蛋是敗者給勝者的,而栗子爆卻是勝者給敗者的,因為所謂栗子爆,并非炒栗子之類的東西,而是用拳頭在后腦勺痛擊一下的意思。)
老實說,喜鵲蛋對我并沒有什么吸引力,我只是輸不了這口氣!特別是貓頭鷹,我和他還有些積怨呢。
講好條件,我立即出發(fā),在孩子們的竊笑聲中,向曠野走去。
開始時,我的腳步是堅定的;到了村口的那叢夜嬌花旁,夜色似乎更濃,而油葫蘆的叫聲,???地傳來,似乎向我暗示:曠野是多么廣闊,公墓里又是多么陰森!我的腳步放慢了,終至停了下來。
“萬國公墓”雖然是我玩熟了的地方,我甚至閉著眼睛也能摸進去把龍爪花摘下來,可是那終究是白天的事!而現(xiàn)在——
夜風(fēng)撲打衣襟。除了星星在頭上眨眼,周圍是一片模糊的灰暗。更糟糕的是,故事中的所有鬼怪,會不會突然出現(xiàn)?即使我相信鬼怪是編造出來的,但是萬一自己的眼睛花了,看錯了些什么,也夠嚇?biāo)廊耍?/p>
我正預(yù)備回轉(zhuǎn)身,硬著頭皮去受用那兩個栗子爆,我的救星突然出現(xiàn)了:從夜嬌花叢中鉆出一個女孩子來。
這是杏枝。她是貓頭鷹的妹妹,卻是我的好朋友。
“你不要上他們的當(dāng)?!毙又φf,“我的哥哥和別的幾個人想捉弄你。他們說,要嚇得你媽媽也叫不出,我聽見了跑來通知你的?!?/p>
“我跟你哥哥打賭了。五個喜鵲蛋,兩個栗子爆?!蔽冶M量憂郁地說,我知道她會同情我的。
“不要輸給他!”小姑娘說,“去,我陪著你!我還有電筒?!彼摹半娡病笔且粋€玻璃瓶,關(guān)著半瓶螢火蟲,這光亮可以照見兩步以內(nèi)的東西。
她把手給我,我拉著。我們向公墓走去。
有一個伴,黑夜已經(jīng)失去魔力,而且這是一個溫柔的小女伴,一路上,她不停地說話,把她外婆講過的故事講給我聽。指著星,她告訴我:這是鐮刀星,那是織女星,那是扁擔(dān)星……每一顆星都有一個故事。
在我看來,所有的星都是一樣的,況且扁擔(dān)星也根本不像扁擔(dān),不過這些故事使我忘了一切鬼怪,這樣我們不覺已經(jīng)到了公墓門前。
杏枝說:“他們也許已經(jīng)抄小路過來,躲在門口,想把你嚇跑。我們別上他們的當(dāng),我們不從大門進去,從圍墻缺口爬進去?!?/p>
我們找到圍墻缺口,攀著野藤,爬了進去。
公墓里,青蛙呱呱呱地叫成一片,好像這里是它們管轄的世界;兩三條四腳蛇,從我們身旁簌簌地鉆了開去。我們站在墳堆中間,一時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才好。
這“萬國公墓”是普救會造起來的,說是公墓,其實是“亂墳堆”。有時候,死人連棺材也沒有,草草地用蒲包一裹,就埋到土里去了。前年我們來捉蟋蟀,還曾翻出只死人腳骨,險些嚇出一場病。
現(xiàn)在,我們就站在一個大墳的旁邊,墳上的草微微搖動,好像一只大手在抓頭上的癢似的。突然,故事中的那些鬼怪又來到我的腦海里,我的脖子好像僵硬了,只會向前看,不能轉(zhuǎn)動了。我就這樣呆呆地站著不動。
杏枝卻仍是那么自然,也許是她沒有聽過那些該死的鬼怪故事吧。她說:“走哇,離這兒不遠就有龍爪花?!彼砰_我的手,向旁邊走去。我急忙跟上,又緊緊地拉住她的手,生怕一放手就會突然尋不到她。杏枝說:“你怎么啦,跌跌撞撞的,看不出路還是怎么的?”說著用手里的“電筒”來照我,還把手臂挽在我的手腕上,而這確實增加了我的勇氣。
我們終于找到了龍爪花,摘了一枝,就從圍墻缺口爬了出來。到了公墓外面,我們還拉著手走了一段路。我們這親熱的樣子,要叫孩子們看到的話,不知道會怎么說呢。
我真感激杏枝。要是沒有她,我今天會怎么樣呢?我會嚇破膽,我會嚇得逃回去,于是受一頓譏笑,吃兩個栗子爆,明天還得到處去找該死的喜鵲蛋。而現(xiàn)在,龍爪花在我的手里,我是勝利者。
在回去的路上,杏枝更活潑了,她唱山歌給我聽,一邊唱,一邊揮動手里的瓶子。螢火蟲看到光,紛紛飛攏來,撲向她,我們捉了不少,直到瓶子裝滿了為止。
這時,已經(jīng)到了村口。我們看見一點燈光在河岸移動,杏枝叫道:“咦,那是金奎叔在捉蝦!金奎叔!”
河上傳來了“嗯”的一聲,那真是金奎叔的聲音。
杏枝說:“你自己回去吧。我要看金奎叔捉蝦去。我要到他的小船里去,幫他劃槳?!?/p>
我很想說些話謝謝她,可是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來,我說:“杏枝,我要分三個喜鵲蛋給你!”
可是一說出口我就懊悔了,干嗎跟她說這種話呢!她難道稀罕喜鵲蛋?她幫助我又不是為了這個——我在女孩子面前就是這么笨,這么不會說話。
杏枝說:“我不要喜鵲蛋?!彼鋈话炎彀蜏惖轿业亩渖?,低聲說道:“我跟你好!懂嗎?我不跟別人好,跟你好!”
說完,她哧哧地笑著,向河邊的那一點漁火奔去。
這時,扁擔(dān)星和鐮刀星已經(jīng)換了位置,我找不著它們了。夜風(fēng)吹來,比剛才涼快得多。我向著村中艾煙升起、人聲竊竊的地方走去,腳步是那么輕松,簡直像能飛起來。
油葫蘆的叫聲,仍舊是那么深遠,???,顯出曠野的廣闊和幽靜,但這叫聲是那么清脆好聽……
我走到孩子們面前,把龍爪花交給貓頭鷹長水。他們驗明了這的確是生在“萬國公墓”里的,便都沒有說話。
第二天黃昏,月光皎潔。艾煙又升起了,大人們拍著蒲扇,談著笑話;女孩子們在河岸上追逐螢火蟲……
貓頭鷹誠實地履行諾言。在孩子們的監(jiān)視下,我們互相交換喜鵲蛋和栗子爆。喜鵲蛋是新鮮的,剛出窠的。我為了可憐他,請他吃了兩個小栗子爆,只是第二個稍有些分量。
“怎么樣?”我說,“服帖了吧?”
“服帖你?”長水說,“呸!”
“有膽量的再來打賭!”
“你,別吹牛!”長水說,“昨天你不算好漢!有人陪你去的!”
“誰呢?”我臉紅了,但知道他是猜的,所以還硬著嘴。
“小丫頭!杏枝!你們時常在一起玩?!?/p>
于是孩子們哄起來:“嗬!嗬!他們時常在一起玩兒??!”接著齊聲唱道:
夫妻兩家頭,
吃顆蠶豆,
碰碰額角頭,
……
我大聲叫道:“瞎說!瞎說!”
“不是瞎說!不是瞎說!”
我羞得眼淚都幾乎落下來了。在那時,我們把這種事當(dāng)作大事情的,誰都要否認(rèn)自己跟女孩子的感情,好像跟女孩子好了,就見不得人。
我說:“我根本沒有跟杏枝好。她是她,我是我!”
貓頭鷹說:“嘴巴講講有啥用!”
“那么要怎樣才算真的呢?”我問。
貓頭鷹說:“你敢去打她,我們才相信!”
這貓頭鷹,真比貓頭鷹還壞,他居然慫恿我去打杏枝呢!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恨他!
不過那時候我的頭好像昏了一樣,我的確被羞慚弄昏了頭,我竟然答應(yīng)了這荒唐的要求。
“好,”我說,“打她就打她,反正我不跟她好!”
貓頭鷹說:“你不敢打她的!我跟你打賭,你不敢打她的!我這里還有三個喜鵲蛋,我跟你賭這三個蛋!”
我這昏了頭的傻瓜,竟會答應(yīng)跟他打賭!好像這是三個金蛋似的。不,就算是金蛋,也不該和他打賭,我賭的不是蛋,而是世界上買不到的東西,最純潔、最可貴的小姑娘的友情?。?/p>
但是我糊涂到這樣:我走過去,走到小姑娘們前面,那時她們正在地上造“房子”。
我走到杏枝面前,她正蹺起一只腳在踢石子,她怎么也不會想到我要干什么的,所以毫無防備,照舊踢。她已經(jīng)踢得滿頭大汗了,鬢發(fā)都濕漉漉地沾在額上,還微微喘著氣。
我猶豫了。
可是,后面有人在咳嗽,在竊笑,還似乎有人在說:“我原說不敢的……”
我橫了心,就向杏枝撞了過去。我覺得自己撞得并不重,可是杏枝是用一只腳站著,所以馬上就撲通一下跌倒了。
我看也不看她,回過頭就走。
男孩子們哄然大笑起來。他們達到了目的,他們看到我上了鉤,都滿意了!而后面,卻傳來了杏枝的哭聲——我立刻想到我做了傻事,但已經(jīng)晚了!
我拿著打賭贏來的喜鵲蛋,但我好像拿著幾塊火炭,燙得我坐立不安。我偷偷望去,杏枝還坐在地上,在擦淚。她不再造“房子”,呆坐了一會兒,就回去了。走過我的面前時,她瞥了我一下,淚花后面的眼光是那么怨恨,刺得我發(fā)慌。她低低說了一句話,似乎是“沒良心”,便走了。
我呆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玩,直坐到艾煙熄滅,人們散盡。杏枝的哭聲久久地在我腦中回響。從此以后,杏枝不再理睬我。遇到我,她總是冷冷地轉(zhuǎn)過頭去。我知道她心里又在說:“沒良心!”所以不敢和她說話。后來我也避開她,因為看到她,心里就有些慚愧。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我以為她一輩子不會跟我好了。有一次,我因為鉆到竹林中去捉蟋蟀,被一窠黃蜂咬腫了臉,躺在家里動彈不得。杏枝來探望我了,雖然還是不說一句話,但她給我?guī)砹藘芍恢笫斓捏π贰?/p>
我的臉好了以后,我們又和好了。不過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欺侮她了。我們似乎再也沒有吵過架。
不久以前,我回到故鄉(xiāng)去了一次。杏枝已經(jīng)是生產(chǎn)隊隊長,又是團支部委員,合作社的人都稱贊她能干??上傻娇h里開會去了,沒有遇到她。我跟她哥哥長水談到那次“打賭”的事,長水搖著頭說完全記不起了。我想這不是真話,一定是長水怕難為情,不想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