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詩人霽晨的詩給編者帶來某種思考,他的詩看似有口語的有力而恣意的表面態(tài)勢,而在詩的背后又簇集著什么?按照俄國批評家羅曼·雅各布遜的觀點,文學改變和強化普通語言,系統(tǒng)地偏離日常語言。在霽晨的詩里,他試圖在走一條相反的路,“叫我這個不通樂理的人彈琴真是搞笑/但我會胡亂一彈,只要我喜歡”(《琴詢》),“那時我對爬山?jīng)]有概念,但愛小土堆”(《一個人爬山》),用日常語言入詩是霽晨的一大特色,同時,霽晨改變了口語詩常見的日常語言的粗鄙化和隨意性,詩歌不僅僅有調(diào)侃、自嘲的修辭色調(diào),還有機敏與果敢的敘述布局,“但、也、就、還、只”等關(guān)聯(lián)詞塞滿詩句,讓詩的日常語言又因循“學院派”的套路,強化了詩歌日常語言形態(tài)的審美趣味。
黃明洋的詩屬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又歸一的類型。語言簡潔,表達主題明確,譬如在其《田野觀察筆記》等詩中,寫父親,寫出野草、黃牛、青瓦片,又進一步寫出桑樹、柏樹和梧桐樹,這種多數(shù)詩人類似的經(jīng)驗并不能給我們帶來閱讀上的新穎之感,黃明洋依靠自己的耐力,“把握住這個相關(guān)物的本身”(胡塞爾語),黃明洋企圖讓我們接受他在詩歌抒情上對相關(guān)物的情感設置。
編者注意到本期另外兩位青年詩人:麥先森和唐永鑫。麥先森在詩歌語言上的謹慎和拘謹,有消瘦之感,就好比一個書法愛好者臨摹沈度的《敬齋箴冊》,筆筆工致穩(wěn)健,“穩(wěn)健”是現(xiàn)代詩歌寫作的一大弊端,也如同米芾的《論草書帖》,其行書提按的取巧限制了草書使轉(zhuǎn)的發(fā)揮一樣,好在年輕的麥先森懂得詩歌的媚美,書法的圓轉(zhuǎn)也有其媚美的一面,詩歌有時候需要這種“媚美”——圓潤。唐永鑫試圖在古典的詞素和意象里融入進現(xiàn)代的情愫,相比麥先森,其詩歌語言要龐雜些,以短句、長句相累加的形式企圖建立起詩歌的外在的框架,詩歌這類視覺上的外在錯落感能不能同樣反映出詩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詩書同源,長短句相間的范仲淹的《邊事帖》的無縱逸之態(tài)、張即之的《行書臺慈貼》的飄逸靈動以及趙孟頫的《秋深帖》的體態(tài)修長,唐永鑫應深諳之。
霽晨,1998?年出生于廣東陸豐,現(xiàn)居深圳。?作品見于《江南詩》《詩林》《延河》《青春》等,曾獲第五屆淬劍詩歌獎。
琴詢
叫我這個不通樂理的人彈琴真是搞笑
但我會胡亂一彈,只要我喜歡
彈出玫瑰在世界盡頭的感覺
還要把末日贈予我的玫瑰
我認識一個人鋼琴鍵在他腦海中生長
他用日光彈,也用床頭燈
揶揄他的閃爍其詞
要把大海做他的修辭老師
當我從大海返回
我摸到一些可疑的手指
不再是城市進入自然的那種冒失
而是為彈而彈,某種意義就是
絕對彈奏。這不比快樂的彈難
因為我也會為人類的幸福而彈
也許還要允許世上還有空白的樂譜
允許我不道德的述行
你能為我決斷嗎?你聽到
一個刺耳的尖嘯就有一個過渡的可能性
一個爆裂的錘擊就有一個無聲的宇宙
那個為我決斷的朋友已經(jīng)麻木
就像露珠遇上了絞刑架
他會擬定一個折中的方案
像昨天明天嵌在一起
清晨帶給他一個圣徒的側(cè)影
有點驚喜的是,我能感受到
我的音樂進入一個絕妙的境地
就像蒸汽機在我面前我憧憬
有一個美德和神奇的人的未來
我準備好了嗎?我沒有
我得給美麗的后輩一個榜樣
一個優(yōu)雅不失體面的錯誤示范
我能夠嗎?我不能
那么我受夠了嗎?也沒有
還是要為一個精準妥帖的動作苦惱
要痛苦著彈奏一次,不為任何
讓痛苦生產(chǎn),就在此刻
醒得太早的人
醒得太早是第一個悲哀的人,殘肴和殘酒
還留在桌上,昨夜的聚會仿佛是場夢,
那些人怎么一個也不挽留?他們離開,
如風如露,沒有聲音,仿佛全都躺進寧靜的海。
不可能去航海,因為所有船都還沒起錨,不可能
去投海,已經(jīng)遠離沿海的家鄉(xiāng),更不愿回去。
只能望著心中的海,分裂一泓一泓的泉與潭,
就是說這顆心很分裂,已經(jīng)像烏鴉的巢一樣口渴,
肅穆,悲戚,就像灰蒙蒙英倫郊外,就像
帝國輝煌時甩尾的那一塊,反正都是死亡的地點。
我無法選擇,躺在哪里都像是躺在墓中,
我希望我干脆不要醒,而等一個年輕的守墓人
來喚醒這個地址。他的事業(yè)剛剛開始,但很可能
也是一棵樹上吊死的,望得到盡頭的人生,
可以說是一份“元事業(yè)”,為別人守墓不如為自己。
年輕的心這么草草收場,我稱之死得其所,
老年的心不會有如此志向,只剩下害怕。我也害怕,
午夜夢回又記起童年那空蕩蕩的客廳,所有家具
都依附著妖怪,而越長大越肯定那些妖怪曾是真的,
現(xiàn)在都成了不速之客,在世界的大客廳做主人。
年輕的心,我聽從你的建議,趕緊再睡吧,
離清晨還有好幾個鐘頭,這段時間足夠再培養(yǎng)
一個美夢。管外面的世界誰做主,誰競選總統(tǒng),
反正現(xiàn)在都是權(quán)力崩潰的時間,可以大聲打鼾。
守護夜晚這塊培養(yǎng)皿,我們細菌的志向如臨大敵,
我們都是等待分解的人,等一個合成的新人。
制造雷霆的人,我并不是指鼾聲如雷,雖然都是從不讓
別人睡的人,自己也仿佛從不睡,永遠都在路上。
只有一再發(fā)問,
什么是更好的生活?不要醒得太早,這是第十一戒;
也不要太早睡,這又是一戒。戒律的高壓一條
挨著一條,好像磚頭壘出了別墅,這誰頂?shù)米。?/p>
我面對生者和死者都以兵馬俑對待,中間態(tài)的睡者
又如何描述?膠狀?世界的果凍,在夤夜這張桌上
搖搖晃晃,昨夜的未炒全的菜譜已經(jīng)是在世遺作。
祈禱在清晨,憤懣在午夜,誰愿意做誰的天使?
我不再羨慕這樣的人,反而渴望缺席。但缺席
不止是睡覺,還應該被蝴蝶夢到。事實上我期望
我是美麗事物的投影,那么我的憤怒點也只是
放大鏡照錯地方,不要以全人的德性要求我。
因此我贊美睡者,尤其這樣的冬夜,每個人都冰封
像一個中國的隊長。沉默的一個人頂?shù)蒙弦恢?/p>
仁義之師,沉默得蓬頭垢面,緩慢得直到
身上長出虱子,只有這樣的人才愿意做出犧牲。
祝福你們,不管你們之中有多少是隊長或船長,
或已經(jīng)移民的家長,都應該平安。沒有平民英雄,
就是說再也不用同國異夢了,同床異夢
尚可接受。隔壁的男士和女士就不會再制造
那樣的聲音,我聽到高潮的閘門截留的聲音,更遠,
更深不可測的夜晚,顯得每個人都自愿重新住進
暴動的子宮,周圍是未能出世的同胞,接受
虛擬的命運和滿屏廣告,這有什么好驚奇的嗎?
面對一個情緒更飽滿的人,我說,他是人的海綿,
原本我擠得要死,現(xiàn)在我要開始散步,我要,悲哀。
造臉
我這么一個色盲,對五彩斑斕的世界無感羞愧
好像深淵始終走在我前頭,我不想任何東西在我前頭
我不想在這里擺放任何事物,黑暗是自足的,
有時黑暗說它珍藏了夜鶯的血液
鳥的名字在它與自己的戰(zhàn)爭中被抹去
還有一架架縱云梯將黑白的世界裁開
我擺正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塵埃也如頭顱那么大
我在晨光中被塵埃清洗
移動
從水里撈取真名
空氣清新劑
我死了,在充滿海水的屋子里
靈魂的絲線編織著,為成為珊瑚努力
早上七點,鬧鐘依舊響起
水母們,變得敏感,用身體去擋百葉窗
而陽光的綢緞還是披在我身上
而鵜鶘在天花板上飛,接應一對小丑魚
快遞到來,驚訝于已是黃昏時分
轉(zhuǎn)動把手,他與我的空間調(diào)換
一個人爬山
那時我對爬山?jīng)]有概念,但愛小土堆
在那發(fā)現(xiàn)草根和塑料,仿佛魯莽的貧窮
對大地的心緒。當我真正地爬上一座山
我心里,依舊沒有概念,只有
過去的土壤在眼前像云犁開,翻松
直到星座像小廟升起
我何曾真正狂妄過?浪有千層,山
也有千障,我是本著無畏的心
來到這星座。如果我不離開,我將
永遠留在這里;如果我不離開,我將
永遠不離開。我心將不是惶惶的
而是敞開的,行走的,愛的
海上鋼琴師
雖然我住在沿海,我卻從未真正地
登上一艘船。這可能和另一個
從未踏上土地的人相反?
我要回到我真正的房間里去,有海,會做夢的房間。
請奔忙的時鐘趕到你那片海!
請你已蒙塵的鋼琴來到我庭院!
此時狂風乍起,月亮的凝視,克服似曾相識的感受,
也為凝視而來的恐懼招來一小方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