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高田
《祭靈》中飾劉備
庚子年9月22日,著名戲曲表演藝術(shù)家雷開元先生遽逝。
初聞訃告,半晌無語,默然打開手機上先生演唱秦腔《祭靈》的視頻,把聲音調(diào)到最大,用這種品味絕唱的方式寄托哀思。當(dāng)先生飾演的劉備身套服袍蹣跚登場,悲情唱出“滿營中三軍齊掛孝”時,瞬間我老淚縱橫!望著這熟悉的面容,聆聽這悲愴的腔調(diào),我記憶的雙翅一下子飛回華山腳下那座夢魂牽縈的小縣城。
這座小縣城,就是華陰。1940年8月,雷開元出生在這雄渾而靈奇的河岳之間。感謝同村一位民國時在縣府做文書的潘進堂老先生,獨具慧眼,為他起了這么一個響亮而大氣的名字。誠然,雷開元趕不上大唐開創(chuàng)的那個盛世,但他是上蒼為一個新的時代造化的藝術(shù)種子。
雷開元少年時代就是一個小戲迷,他的發(fā)小潘宏武告訴我,上世紀50年代初,華陰縣劇團常來敷水鎮(zhèn)演出,十二三歲的開元和他每晚必去。沒票進不了劇場,開元總是先把他扶上墻頭,自己卻從水道鉆進去,常常弄得一身污穢,狼狽不堪。有一年,本村一個姓雷的,在三意社吃米兒面,回家來演出《打柴勸弟》,十分轟動,開元好生羨慕??嘤谧R字不多,便央宏武為他抄寫這出戲里“每日里在深山”那段唱詞,反復(fù)練唱,不久便在村里粉墨登場,竟也贏得好評。1954年10月,雷開元這只雛鷹終于飛出鄉(xiāng)野,考入華陰縣劇團。從此以后,他在姚振華、賀銀亮諸老師的言傳身教下,在戲曲藝術(shù)的天空里展翅翱翔。
華陰屬古鄭國,有著極濃郁的鄭衛(wèi)民間藝術(shù)遺風(fēng),因而成為東路眉戶的發(fā)祥地。上世紀60至80年代初,華陰眉戶呈現(xiàn)出鼎盛局面,衛(wèi)贊成、雷開元兩大星座的出現(xiàn),將東路眉戶的影響力推至前所未有的高程。當(dāng)然,這一時期也是雷開元的成名季。
1972年我應(yīng)征參軍到華陰,那時雷開元的戲唱得正紅。走進老城區(qū),大街小巷的廣播都在播放他的眉戶。我所在的中隊就駐扎在老城內(nèi),與縣廣播站隔路相鄰。每天中午廣播站的喇叭一準播放地方戲,而戰(zhàn)友們大多要午休,不甚樂意上崗,我這個戲迷便主動要求換崗,因而雙方皆大歡喜。我們的哨樓架在高墻上,兩層高,足有3丈多。憑窗南眺,青蒼峻拔的西岳華山如在眼前,令人心胸一敞。幾乎每次我都是踩著《紅心朝陽》的鑼鼓點子登上哨樓的。這個眉戶劇,原本從山西引進,可經(jīng)琴師黃瑞龍一潤色,唱腔、音樂悅耳極了。我最愛聽雷開元演唱的“更深夜半”這個經(jīng)典唱段。說它“經(jīng)典”,絕非溢美之詞,只唱前的音樂就先聲奪人。先是一個節(jié)奏急促的合奏樂段,接下來是板胡一長聲凄切哀婉的亮弦,再下來便是雷開元那低沉、舒緩而略帶激憤的演唱。起句“更深入半”猶如秦腔的陰司板,慢聲徐吐,似從腹中淌出一般。及至“我心潮翻滾”,便昂了上去。那聲調(diào)一如連綿不絕的雷鳴,繞著華岳三峰盤旋而上,直可響遏行云。往往到了點,下了崗,腦海里還回蕩著開元那婉轉(zhuǎn)而高昂的唱腔。
其實,雷開元初露頭角并非始于70年代,他第一次登臺也并非飾演正面人物,而恰恰演的是一個反面角色。那是1959年劇團演出《竇娥冤》,偏巧飾演張驢兒的演員因故不能上場,便把雷開元填補了上去。沒料到,雷開元扮演的張驢兒,還真像那么一回事兒。應(yīng)該說,第一次亮相,雷開元便展示了他多面的表演技能。這之后,開元嗓子進入變聲期,他的藝術(shù)生命一下子跌入了低谷。也許上蒼要降藝術(shù)大任于開元,所以先要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經(jīng)過一番幾近絕望的痛苦磨練,直到1964年,他的嗓音終于得到恢復(fù),而且更加朗潤。在當(dāng)年陜西省戲曲觀摩演出中,他飾演《歸隊》里的張興運,贏得了專家、同行和觀眾的青睞。
《哭祠》中飾鄭丹
我至今仍清楚記得華陰劇團演紅西安的情形。據(jù)我所知,那時外縣劇團壓根兒進不了西安城,只能在西關(guān)劇場演出,而華陰劇團在西關(guān)劇場一演就是一個來月。我曾經(jīng)留意過當(dāng)時《西安晚報》刊登的劇訊。有一次華陰劇團在西關(guān)劇場演出,每晚都是雷開元主演的《紅心朝陽》,連演二三十天也不曾換牌,可見紅極一時。由此可見,開元后來的成就,絕非浪得虛名,那是一個藝術(shù)家數(shù)十年血汗贏得的名至實歸的碩果!這和時下那些終南捷徑式的一夜成名者比較,自有云泥之判。
以雷開元為代表的東路眉戶如此被省城觀眾垂青,個中自有緣由。這大抵因為東路眉戶男音調(diào)高,極類秦腔慷慨激昂之音,容易引起西安觀眾普遍共鳴;而戲曲研究院及西路眉戶腔調(diào)則近似歌劇,秦音較淡,且男聲過低,點不燃觀眾的熱情,這大體是二者的分野之處。同時,東路眉戶熾烈奔放,不似西路眉戶的平鋪直敘,過于溫涼。所以說,懂戲的根本不用到劇場,僅憑唱腔和音樂,便可將二者區(qū)分開來。
雷開元在演唱
改革開放之后,古典戲解禁,華陰劇團又迎來了藝術(shù)的春天。在導(dǎo)演衛(wèi)贊成的精心排導(dǎo)下,雷開元主演的《劈山救母》《李亞仙》,像雨后綻放的兩朵絢麗的奇葩,閃耀著古典的光輝。在雷開元諸多的精彩唱段中,又增添了《二堂舍子》《鄭丹哭祠》兩個經(jīng)典唱段。感謝當(dāng)時在華陰廣播站的郭匡燮以及周朝旺兩位先生,及時為這些經(jīng)典唱段錄了音,嗣后文化部的人又為眉戶劇《李亞仙》選場《乞討》《哭祠》錄制了音像。這些有心人都是華陰眉戶能夠保存和傳承下來的功臣。從而,使得我們在“眉戶王”謝世之后,依然可以重睹他的神采風(fēng)韻,欣賞那原汁原味的精美唱腔。
值得一提的是,雷開元唱紅之后,不僅在戲曲界美譽鵲起,而且引起了音樂界的極大關(guān)注。有一家音樂高校,特意將雷開元請去,讓他講授發(fā)聲秘訣。這的確難為了雷開元,面對滿座的專家和莘莘學(xué)子,他倍感茫然,無從以對。專家問他如何科學(xué)發(fā)聲,他說他唱戲的時候,不是某一處發(fā)聲,而是渾身都在發(fā)力。專家又問他如何保護嗓子,問他吃不吃辣子,他說吃;問他喝不喝酒,他說也喝;問他還有啥忌口,他說啥啥都不忌。雷開元坦率的回答,使得在座的音樂家驚訝不已。雷開元是個奇跡,他天生一副唱不啞、掙不破、喝不壞、辣不爛的銅嗓子!這是上蒼送給三秦父老的“一聲雷”!
由于出類拔萃,1983年,雷開元調(diào)往陜西省戲曲研究院。在這個戲曲藝術(shù)殿堂里,他的人生和演藝抵達了巔峰。在眉碗團,雷開元如虎添翼。他“恨”戲,“恨”得眼中能噴射出“恨”的火焰,把臺下觀眾鎮(zhèn)住。他演藝最突出的特點就是用唱腔來塑造藝術(shù)形象,刻畫人物性格。他的唱腔既不是“猛吼”,讓人聽起來刺耳,也不是“低吟”,顯得蒼白無力,而是別具一格,自成一家。他不光嗓音寬厚激越,而且情感豐富,渾身是戲。他充分繼承和發(fā)揮了東路眉戶的唱腔特點,一開口就產(chǎn)生一種激昂撼山的韻味,再加上他那明澈清晰的吐字,怒目塔傾的臺架,扶正祛邪的烈情,怪不得戲迷們一個個心悅誠服地做他的鐵桿粉絲。終其一生,雷開元成功塑造了《歸隊》中的張興運、《紅心朝陽》中的徐志中、《海港》中的馬洪亮、《劈山救母》中的劉彥昌、《李亞仙》中的鄭丹、《祭靈》中的劉備、《杏花村》中的馮大強、《陜北婆姨》中的拴牢爹等諸多舞臺藝術(shù)形象。在陜西乃至整個西北五省區(qū),他是留下經(jīng)典唱段最多的戲曲表演藝術(shù)家之一。正如著名作家、編劇陳彥題詞所贊:“能傳千古韻,最是一聲雷”。天道酬勤。雷開元最終榮獲秦腔表演藝術(shù)家終身成就獎,并且成為“非遺”眉戶的傳承人。
我與開雷先生有過多次交集。當(dāng)然,最早還是在華陰當(dāng)兵的那段日子。記得一次我的文友、劇作家張玉鳳,帶著她創(chuàng)作的劇本《石場斗爭》,要去劇團為雷開元說戲(因雷文化淺,故有此舉),邀我同去。聞名不如見人,雷開元果然是標準的關(guān)西大漢,聲若洪鐘,氣宇軒昂。那時他已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莾?,卻似一個小學(xué)生,靜靜地聽玉鳳為他講解劇情,剖析人物,那種虛心與投入,的確可愛可敬。
還有一次交集,是在他到戲曲研究院之后。那時我正在主編《渭南當(dāng)代文化名人》,和同事一起去采訪他。闊別多年,他依然是那么好客,又是倒茶,又是遞煙,熱情得令人感動。那天可以說是主客都敞開了談,既海闊天空,又頗有深度,因而告別時,頗感收獲滿滿。
再后來,便是我也到了西安。他在秦腔藝術(shù)研究會擔(dān)任副會長,我是秦研會智庫專家,兩人交集日多。開元先生總是以鄉(xiāng)黨相稱,令我倍感親切。在秦研會會議上,他總是粗喉嚨大嗓子,一點也不藏情,的確是個性情中人。一次,我把我為楊虎城將軍寫的一段桄桄亂彈讓他指點。他哼唱了一遍,說:“不錯,有韻味,只是太長,八九十句,能把演員掙死。再改改,說不定能傳開去。”受此點撥和鼓勵,我下茬把《做一個中華奇男》這段唱詞反復(fù)改了多遍,壓縮到60來句,又自拉自唱了多遍,覺得可以了,打算再交他把關(guān)。莫料想?yún)s驚悉他不幸遽逝的噩耗!
造化弄人,夫復(fù)何求!
岳色凄清,河聲悲摧!斯人已去,黃鐘猶存。
愿雷開元先生的靈魂早升天界!
《二堂舍子》飾劉彥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