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臥”新證

蔣遠(yuǎn)橋

《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是名家名篇，一直被選人教材，詩中憂國憂民的熾熱情感，熏陶著學(xué)生的心靈，陪伴著學(xué)生的成長。該詩語言平直，字句淺顯，基本不存在理解上的難度，唯“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中“惡臥”二字的注音釋義眾說紛紜，幾乎成為文壇公案。借助傳“惡臥”作進(jìn)一步的探討，這樣的探討也有助于我們更準(zhǔn)確地理解詩歌的整體情感。

一

“嬌兒惡臥踏里裂”一句，統(tǒng)編語文教材注釋為“孩子睡相不好，把被里蹬破了”?！稘h語大詞典》收有“惡臥”一詞，釋義為“睡相不好”，所引用例正是杜甫《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詩中此句。蕭滌非把這一句解釋為“小孩子睡相不好，兩腳亂蹬，故被里破裂”。這三處文獻(xiàn)對“惡臥”的理解是一致的。

“惡臥”二字也存在另外的理解。如傅庚生在《百家唐宋詩新話》中對該句分析道：“這里‘惡臥之‘惡，應(yīng)讀為‘憎惡之‘惡。因為在秋季風(fēng)雨之夜，被子很涼，小孩兒不高興睡在里面，故云‘惡臥。譯為‘布被子多年都沒有拆洗過，天氣一變化，更顯得又黑又涼，像鐵甲一般。嬌養(yǎng)慣了的孩兒，不高興睡在里面，哭著鬧著，伸腳把被里布都蹬破了?！贝送?，郭沫若《李白與杜甫》一書把此句譯為“布被條蓋了多年，冷如鐵板，小娃兒不好好睡，把被蹬穿”，宇文所安在《盛唐詩》中把這兩句譯為“And our cotton quilts were years old and cold as iron，My little boy slept poorly，kicked rips in them”，根據(jù)上下文語境，宇文所安在這里是把“惡臥”理解為“睡眠不好”。

比較可見，統(tǒng)編教材及蕭滌非把“惡臥”中的“惡”讀作“善惡”之“惡”，烏各切，入聲，音“è”，傅庚生則把“惡”讀為“憎惡”之“惡”，烏路切，去聲，音“wO”。郭沫若將其譯為“不好好睡”，但到底是小孩主觀上憎惡睡覺、不愿意睡覺，還是客觀上睡相不好，無法明確。宇文所安的理解則偏向于小孩睡眠質(zhì)量之差，雖然讀音也應(yīng)讀為“色”，不過意思與蕭滌非等所說的“睡相不好”略有差異。

二

“惡臥”二字連用，典籍中最早見于《荀子·解蔽篇第二十一》中“有子惡臥而焠掌”一句，是說有子向?qū)W，厭惡寢臥，不想睡覺，睡意襲來則以火灼掌，保持清醒，全句意思與懸梁刺股相近，成為后世著名的事典。傅庚生把“惡臥”理解為“不高興睡在里面”應(yīng)該就本于此。那杜甫詩句“嬌兒惡臥踏里裂”中的“惡臥”可以理解為“厭惡寢臥”嗎？

仇兆鰲《杜詩詳注》注“惡”字日：“惡，如字，蔡讀烏臥切?！睏顐悺抖旁婄R詮》注“惡”云：“烏臥切?！背鹗纤^“如字”，指讀“惡”字本初的字音即“善惡”之“惡”，蔡氏、楊氏謂“烏臥切”，指讀為“憎惡”之“惡”，幾人意見并不一致。

明代鐘惺、譚元春選編的《唐詩歸》亦收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譚元春在“嬌兒惡臥踏里裂”一句下評云：“惡臥，盡小兒睡性。”“睡性”是指睡覺的特點和樣子，這一評論是贊揚杜甫用“惡臥”二字把小孩子睡覺的特點樣貌全都寫了出來?？磥碜T氏是把“惡臥”理解為小孩睡著之后不自覺地翻滾蹬踏、橫豎不定的樣子，也就是前面說的“睡相不好”。

“惡臥”一詞，傳世文獻(xiàn)中也有使用。如南宋詩人舒岳祥《往時予有湖湘之游同年黃東發(fā)提舉以清江楮衾》（《閬風(fēng)集》卷一）一詩。全詩記載了黃東發(fā)贈送給作者舒岳祥一襲楮衾，這一楮衾溫暖白凈，精美異常，所以作者想“政爾獨眠佳，毋使惡臥裂”，這句可以理解為“這樣美好的衾被正適合自己單獨睡覺使用，不能因（子女）睡相不好而使楮衾破裂”。此句中“惡臥”如果理解為“厭惡睡覺”，則于理難通，因為這一楮衾是溫暖白凈有光澤而且香氣襲人，無論是大人或者小孩，都不至于“厭惡”睡在里面。舒岳祥詩的結(jié)尾處說“夜來初肅霜，子美衾如鐵”，點明自己的詩句與杜甫詩句的淵源關(guān)系，從中可以看出舒岳祥對杜甫詩句中“惡臥”一詞的理解。

其實杜甫詩句至宋時已經(jīng)成為與《荀子》“有子惡臥而焠掌”不同來源的獨立的語典故事，在詩文里頗見征引。例如：

杜陵頭白長昏昏，海圖舊繡冬不溫，更遭惡臥布衾裂，盡室受凍憂黎元?！ū彼螚顣r《向和卿覽余詩見贈次韻奉酬》，見《龜山集》卷三十九）

……我笑書生貧亦甚，誦布衾、歲久寒如鐵，兒惡臥，踏里裂。（南宋劉學(xué)箕《賀新郎·詠雪》，見《方是閑居士小稿》卷下）

楊時的詩是從歌詠杜甫起首，詩歌開頭直接表明“杜陵”，屬于“略舉人事”（《文心雕龍·事類》）一類。劉學(xué)箕的詞是以誦吟杜甫《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中詩句結(jié)尾，將“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兩句隱括入詞，屬于“全引成辭”（《文心雕龍·事類》）一類。

三

文獻(xiàn)中有“惡睡”一詞，與“惡臥”相似，雖未全同，不過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惡臥”。

唐末詩人鄭谷有《贈劉神童（六歲及第）》詩，日：

習(xí)讀在前生，僧談足可明。還家雖解喜，登第未知榮。時果曾沾賜，春闈不掛情。燈前猶惡睡，寤語讀書聲。（見鄭谷《云臺編》卷下、《全唐詩》卷六百七十六）

《全唐詩》編者在“寤”下注曰：“一作寐?！比绻肿鳌板弧保姼栉猜?lián)翻譯為“燈前猶厭惡臥寢不愿睡覺，醒著說話仍然是讀書的聲音”，“寤語”在這里幾乎不成詞，理解起來很不順暢。如果字作“寐”，詩歌尾聯(lián)可翻譯為“燈前猶天真爛漫橫豎不定地睡著，夢中囈語卻都是讀書之聲”。這樣，詩句既以“惡睡”寫出六歲劉姓神童睡相不好的可愛嬌態(tài)，又以“寤語讀書”即睡夢中仍在讀書來表現(xiàn)他的勤奮好學(xué)，兩相映襯，更富情趣。以寐語內(nèi)容來寫人的特點或性格，后來文人也常使用，如梅堯臣《和元之述夢見寄詩》“始知端正心，寐語尚不誑”、李贄《答耿中丞論談書》“世人白晝寐語，公獨于寐中作白晝語，可謂常惺惺矣”即是。

蘇軾有《紙帳》詩（見《東坡全集》卷三）也使用了“惡睡”二字，詩曰：

亂文龜殼細(xì)相連，慣臥青綾恐未便。潔似僧巾白氍布，暖于蠻帳紫茸氈。錦衾速卷持還客，破屋那愁仰見天。但恐嬌兒還惡睡，夜深踏裂不成眠。

該詩寫因為擁有了這樣溫暖的紙帳，錦衾也用不上了，而且即使屋破也不必發(fā)愁。而唯一需要擔(dān)心的是“但恐嬌兒還惡睡，夜深踏裂不成眠”?！豆沤袷挛念惥劾m(xù)集》卷十一載此詩“惡睡”作“惡臥”，二者意思相近，整句可以理解為“唯一需要擔(dān)心的是嬌兒睡相不好，深夜里翻滾蹬踏，踢裂紙帳，讓人無法成眠”。末尾“不成眠”三個字，筆者認(rèn)為并不指“嬌兒”無法成眠，而是指嬌兒踢裂紙帳會讓詩人無法成眠，所以把嬌兒的“惡睡”理解為睡著之后的“睡相不好”，與下旬的“不成眠”也并無矛盾。

明代龔詡有《詠紙被》（見《野古集》卷上）詩，立意和手法與蘇軾《紙帳》相似。該詩先寫紙被的溫暖白潔，然后寫主人珍愛有加，最后說自己本來期望能用此紙被相伴一生，不料“爭奈義孫要與阿翁相伴臥”，此處義孫要與爺爺“相伴臥”的原因，雖然沒有直接點明是紙被的關(guān)系，但詩中每個句子都當(dāng)與詩題有關(guān)，筆者揣測理應(yīng)是義孫喜歡紙被的關(guān)系，所以才有下一句“阿翁夜夜苦丁寧，莫學(xué)惡睡驕兒輕踏破”。從整體詩意來看，尤其著眼于“義孫要與阿翁相伴臥”這一句，本例中的“惡睡”只能理解為“睡相不好”而不能理解成“厭惡睡覺”。如果將此“惡睡”理解為“厭惡睡覺”，那么孫兒不睡覺、不上床即可，這樣便不會接觸床上的紙被，阿翁便也不必有踏破紙被的擔(dān)隴了。

四

上舉傳世文獻(xiàn)中的“惡臥”及蘇軾、龔詡詩中“惡睡”的材料都與杜甫詩句有淵源關(guān)系，把這些例子看成詞語的使用語料，還不如看作杜詩作為典故成辭的運用。鄭谷《贈劉神童（六歲及第）》中的例子確實是真實詞語的使用語料，可惜一則該用例畢竟是“惡睡”而非“惡臥”，二則文本存在的異文會帶來理解上的歧異。不過，唐代長沙窯瓷枕上的題詩為我們提供了新的出土文獻(xiàn)方面的確鑿資料，補充了“惡臥”在這一意義上的唐代用例語料。

長沙窯址位于今長沙市望城區(qū)書堂山街道彩陶源村，大量瓷器出土于中唐、晚唐時期地層，其釉下書畫彩的發(fā)揚對后代瓷器影響最為遠(yuǎn)大。長沙窯有瓷枕出土，與枕的功用匹配，枕上的繪畫詩文多表現(xiàn)男女情思的主題。有一件瓷枕的題詩中用到了“惡臥”一詞，全詩如下：

熟練輕容軟似綿，短衫披帛不湫緶。蕭郎惡臥衣裳亂，往往天明在花前。

該詩第一、二句描繪了床上堆積的衣物溫暖輕柔：軟熟的白絹，輕便的薄紗，短衫和披帛。第三句卻突然出現(xiàn)一個“惡臥”的蕭郎而且衣服錯亂，形成跳脫感，營造懸念。第四句責(zé)怪天亮得太早太快，無理而有情。這里的“惡臥”，是描繪蕭郎在香艷舒適的環(huán)境里睡覺的樣子，應(yīng)該理解為“睡相不好”?！耙律褋y”似乎與“發(fā)亂釵脫”類似而顯得俗氣，不過該詩“衣裳亂”的主角由女性易為男性的“蕭郎”，便降低了情色意味。而且蕭郎擁有“惡臥”即睡得橫七豎八這一孩子式的姿態(tài)，令人仿佛能感受到女性觀察者略帶埋怨卻又疼愛憐惜的眼神，這足以使該瓷枕詩成為情詩中別致而有新意的一首。

這件瓷枕題記“開平三年六月廿八日開造”，開平為后梁太祖朱晃年號，開平三年即公元909年。雖然這一瓷枕的制造年代距杜甫寫作《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已有一百余年，不過從該瓷枕詩可以知道，“惡臥”一詞描繪入眠后睡相不好、睡覺不安分、睡得東倒西歪的樣子，確實是唐末五代就已經(jīng)存在的用法。

有學(xué)者指出“惡臥”一詞這樣的用法在當(dāng)代方言中也仍有留存，如甘肅天水方言中，“惡臥”就用來形容小孩子睡覺時翻滾蹬踏的姿態(tài)，在一些特定的語境里，也可以用來形容成年人睡相或坐相不規(guī)矩，如“這娃睡覺惡臥得很”“你看你惡臥的”之類。當(dāng)然，我們并不能由“惡臥”這一用法現(xiàn)在僅見于方言就推斷該用法在唐代也僅見于方言，畢竟，從“惡臥”及與它極類似的“惡睡”一詞的用例看，“惡臥”的這一意思更可能是通行用法。

五

也有討論者認(rèn)為上句“布衾多年冷似鐵”與下句“嬌兒惡臥踏里裂”是因果關(guān)系，認(rèn)為“注釋為‘睡相不好，無疑是割裂了上下旬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使下旬成為無本之木”。

其實把“惡臥”理解為“睡相不好”在詩中是十分準(zhǔn)確貼切的。小孩兒在動蕩不安、顛沛流離之中，尤其在一天的勞頓、困乏不堪之后，并不會因為布衾的不舒適而不睡覺或睡不著。杜甫有《彭衙行》詩，描繪的是碰上義薄云天的故人延請杜甫一家的畫面，末尾兩句是“眾雛爛漫睡，喚起沾盤飧”，其中的“爛漫睡”正可以作為“惡臥”的注腳?！盃€漫睡”與“惡臥”相似，指分散雜亂、橫倒豎臥的睡相?！肚f子·在宥》云：“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成玄英疏：“爛漫，散亂也?！鼻迦撕Q玉《訂訛雜錄》（卷六）曰：“爛漫，淋漓眾多也，如杜韓詩‘爛漫倒家釀‘眾雛爛漫睡‘爛漫通經(jīng)術(shù)‘爛漫忽無次‘爛漫長醉多文辭之類不可殫述也?！焙戊獭读x門讀書記》（卷五十一）評論“眾雛爛漫睡，喚起沾盤飧”兩句說：“徒步既久，驟得安處，無暇素食，投地酣睡，字字真景?！焙问习选盃€漫”理解為睡眠之沉酣雖然不夠精確，但情景描摹是細(xì)致入微的。

另外，把“惡臥”理解為“睡相不好”，與上一句中的“布衾冷似鐵”在邏輯上仍然是通的：顛沛日久，小孩子天真爛漫，困乏勞累，即使是布衾不適，仍然縱橫交錯，酣睡不已。這里的“惡臥”理解為睡相不好，也絕無指責(zé)小孩子的意思。只要有過生活體會的人都知道晚上看著橫豎躺在身邊的小孩子，心中涌起的只有無限的憐愛。加上屋外陰風(fēng)怒號，床頭雨腳如麻，再看著嬌兒天真爛漫的睡姿，杜甫這一詩句中傳達(dá)出的，還有為人父母卻無法給予子女安康生活的酸痛和內(nèi)疚。這種手法，在清人方殿元的《章貢舟中作歌六首》“四村盜賊橫剽劫，長年三老交相警。兒曹癡小不知愁，鼾睡闌干呼不醒”中也得到了傳承：這一詩句也是以小孩兒天真爛漫的酣睡來描繪主人公糾結(jié)復(fù)雜的心情。

這樣看來，把“惡臥”理解為“睡相不好”并沒有邏輯上不自洽的地方，也不會損傷詩歌主旨的深刻性。

六

文言文是祖國語言文字的重要組成部分，文言文的學(xué)習(xí)自當(dāng)是語文課程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文言文學(xué)習(xí)中，文言詞匯的學(xué)習(xí)應(yīng)該是基礎(chǔ)。以前的文言詞匯教學(xué)的模式，常常是教師依注宣讀、學(xué)生被動接受的形式，也常常有脫離文本語境、脫離語文實踐活動的傾向。這種教學(xué)現(xiàn)狀與《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biāo)準(zhǔn)（2017年版2020年修訂）》里提出的課程目標(biāo)和教學(xué)提示相比，存在一定差距。文言詞匯的學(xué)習(xí)，理應(yīng)是“語言積累與建構(gòu)”的組成部分：通過語文實踐，以敏銳的眼光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問題;然后利用圖書館、資料庫檢索文獻(xiàn)，積累豐富的文言材料;在已經(jīng)積累的材料間建立起有機的聯(lián)系，通過梳理，將積累的文言材料結(jié)構(gòu)化、條理化;通過對某些語言現(xiàn)象的探究，形成新的學(xué)習(xí)方法和策略，培養(yǎng)新的思維習(xí)慣，提升思維水平。通過這樣的文言詞匯理解的教學(xué)，學(xué)生不僅能夠掌握單個詞語的意思，而且能掌握一定的研究方法、思考路徑，從而學(xué)會學(xué)習(xí);學(xué)生不僅能夠在實踐中接觸文字學(xué)、音韻學(xué)、訓(xùn)詁學(xué)的知識和方法，還能夠增進(jìn)對古代語言現(xiàn)象的整體感受，提升文化認(rèn)同，增強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