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樹木志

拓毅

柳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詩經(jīng)·小雅·采薇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是《增廣賢文》中的名句，是說柳樹極易成活，不經(jīng)意插下幾根柳椽，就能長成幾棵大樹。是的，柳樹最“皮實”，只要砍幾根椽下來，插入泥土，就會很快生根、發(fā)芽。有人說，柳樹頭上的椽，就像人的頭發(fā)，用剃刀剃去，馬上又會重新長出來。一棵成年柳樹會長出十多根椽，砍伐柳椽的最佳時節(jié)是農(nóng)歷二月。過去，農(nóng)家總是在冰雪即將消融、草木開始萌發(fā)前砍伐柳椽，那河灣、道旁、村頭、山溝、曠野，“坎坎”的砍椽聲，隨處可聞。正因為柳樹不擇地勢，隨遇而安，所以，無論江南，還是塞北，廣被栽植，成為了南北大地最普遍的樹種。陜北柳樹最多，并大多是耐旱的蓬頭旱柳，以至于已成陜北地理名片。20世紀(jì)80年代初，榆林地區(qū)文聯(lián)創(chuàng)辦了一份文學(xué)期刊，刊名就叫《塞上柳》，這刊名很美，很有詩意，也很有生機(jī)。靖邊有一個地方叫神樹澗，長有好多形狀怪異的旱柳。這些已經(jīng)生長了百千年的老柳，大都需幾人合抱，有的如巨獸蹲伏，面目猙獰;有的渾身長滿癭瘤，狀若體態(tài)龍鐘老人拄杖前行;有的似虬龍騰躍;有的像華蓋擎天;也有一些被雷電所劈，四散披開，視其木質(zhì)已呈腐朽模樣，頂端卻枝柯蓊郁，勃勃有生機(jī)。因了這些“神樹”，每年都有外地攝影人慕名來這里采風(fēng)拍片。作家梁衡在《樹梢上的中國》中記寫了一棵“百年震柳”，這棵柳長在寧夏海原縣境內(nèi)。一百年前，海原發(fā)生了一場大地震，把一棵五百歲老柳撕為兩半，但這棵老柳“又挺起身子，頑強(qiáng)地活了下來，至今仍屹立在空谷之中?！边@棵“百年震柳”的生命力可謂強(qiáng)矣！也可謂神奇！大自然的摧折不可抗拒，可人為砍伐卻讓人唏噓。某中學(xué)校園內(nèi)有一棵百齡老柳，柳下安盤古舊石碾，是一幅很好的風(fēng)俗畫。某年，縣水利部門修筑水渠，嫌這棵老柳有礙水渠延伸，就把它砍掉了。古柳倒下了，校園內(nèi)的一道風(fēng)景也便消失了！柳樹生長快，成材早，木質(zhì)疏松，不易開裂，是做門窗、風(fēng)匣、水桶、扇車、衣箱、棺柩最常用材料。由于柳木質(zhì)地較軟，所以，啄木鳥與戴勝都喜歡在柳樹上鑿洞安家。如果你發(fā)現(xiàn)柳樹上出現(xiàn)了拳頭大的黑洞，那里面一定住有啄木鳥或戴勝。我父親年輕時，曾在村口自家地里栽了一棵柳樹，四十多年后便長成一摟粗的老柳了。父親六十五歲病逝，這棵老柳被伐倒做了棺材。木匠說：“這棵柳樹是你爸為自己栽的，歿后把它背走了！”

有人譬喻說：白楊是美男子，垂柳是柔女子。因垂柳枝條柔軟、飄逸，多被栽植在河堤、街頭、公園、廣場，用于美化、綠化環(huán)境。京劇《沙家浜》有唱詞道：“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蘆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子洲縣城濱河公園的長堤上，就全是垂柳。臨近驚蟄時節(jié)，河里春水歡快東流，堤岸垂柳染上了鵝黃，柔軟的柳條絲絲低垂，在晨風(fēng)中輕輕搖曳。漫步柳叢間，心曠神怡，一若在江南水鄉(xiāng)的柳堤上自由徜徉。京城朝陽區(qū)西壩岸邊的垂柳，全是飽經(jīng)滄桑的百年老柳，樹與樹之間枝柯相連，柳絲相依，一望無邊，打遠(yuǎn)望去，就仿佛飄浮著一抹綠云。吉林松花江邊的垂柳，一到冬天，瓊妝玉裹，縷縷枝條如銀絲玉線，形成美不勝收“霧凇”景觀，每年都能吸引國內(nèi)外大量游客。垂柳確實夠得上是柳樹家族中的美人，自古就是騷人墨客的詠嘆對象。兩千多年前的《詩經(jīng)》中就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詠柳佳句;東晉陶淵明愛柳，宅旁植柳五棵，自稱五柳先生。他性愛田園，沖淡自然，以樹為號，還作有傳記《五柳先生傳》;唐代賀知章更是對垂柳情有獨鐘，盛贊垂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垂柳既是文學(xué)意象，更是普通人心目中的自然風(fēng)景?？h城廣場上栽植好多垂柳，風(fēng)姿綽約，頗愉悅?cè)松硇?。我曾見幾名園工踩著高梯，將垂柳的旁逸枝條全部剪掉，只剩些向上的主枝，使下垂的纖纖柳絲盡失，美好風(fēng)景也隨之失去。我問他們?yōu)楹稳绱诵藜?，回答說：“柳條吊下來，人行走時掃人臉面，所以要除掉?！边@理由真讓人哭笑不得。垂柳的最大特點就是“萬條垂下綠絲絳”，園林與休閑場所之所以栽柳，一是為了增添綠蔭，再就是營造柳絲拂面意境，為休閑場所增添詩意，增添綠色柔情。這些園工沒有接受過美學(xué)、園藝學(xué)培訓(xùn)，修剪花草樹木，隨心所欲，花草樹木經(jīng)他們胡亂修剪，美感盡失，風(fēng)景大煞。園林工作，不是誰都能勝任;只有接受過園藝專業(yè)培訓(xùn)者，才可充任。初春時節(jié)剛萌生出的垂柳細(xì)葉，色若嫩金，柔媚如睡眼初開，被雅稱為“柳眼”。有人采柳芽制茶，據(jù)說可清熱敗火。山西作家王祥夫在《說香椿》一文中說，延慶人善吃，能把樹葉做成菜肴，就連毛茸茸的柳樹花也吃，美其名曰“柳樹的小麥”。柳樹花也能吃？味道好嗎？誰知道呢！我小時候，村里共長有三棵垂柳。一棵長在會窯下面，有三、四丈高、一摟粗，樹杈上頂著好幾個鵲巢;一棵長在水塘邊，呈偃臥狀，柳絲能拂到水面。春天我們折柳枝制柳笛吹，夏天赤身站在樹上縱身往水塘中跳，隨著“咕咚”一聲響，水面上濺起了水花，蕩開了漣漪，塘水立時就被攪渾濁了，我們稱這玩法為“扎猛子”或“鉆暗冒”;還有一棵長在水井灣。現(xiàn)在水井灣那棵垂柳已長得很高大了，另兩棵卻早不見了身影，據(jù)說，都被主人砍倒，賣給做籠床的了！

榆

山有樞，隰有榆。

——詩經(jīng)·國風(fēng)·山有樞

據(jù)說，古代榆林遍地是榆樹，就連河邊也長滿榆樹，所以這河也就被稱為了“榆溪河”。以榆樹命名的地方我們村也有，如榆樹畔、榆樹墕、榆樹嘴等，這些地方過去一定長有不少榆樹。陜北多榆，以榆命名的地方，幾乎每個村莊都有。子洲縣電市鎮(zhèn)政府院內(nèi)，長有一棵百歲老榆樹，高15米，胸圍近3米，冠幅達(dá)21米，蔭蔽了半個院子。據(jù)說，百年前由寺內(nèi)和尚手植，所以，被方圓群眾尊為神樹。在子洲境內(nèi)，這樣的老榆樹有好多。我國南方，雨水充沛，氣候濕潤，生長有紫檀、雞翅、花梨、楠木、烏木、櫸樹、樟樹等名貴樹木，昔日皇室貴族所陳設(shè)的考究家具，多取材于這些樹種。北方少有名木，除松柏外，榆木就算是上好木材了。過去一些家境殷實的財主富商、文人雅士，都喜歡在家里擺幾件明清家具，這些家具大多是用老榆木制作的。民間有諺云：“干榆濕柳，木匠見了直走。”意思是說，干透了的榆木質(zhì)地堅硬，木匠看見就頭疼，寧可走開，也不愿攬做那活兒。這說明榆樹是好樹種，榆木是好木材。上了年紀(jì)的老榆樹，身上會長出些癭瘤來，結(jié)構(gòu)不規(guī)整，紋理縱橫糾結(jié)，很難開割，被稱為榆木疙瘩。有時，人們把思想守舊、冥頑不靈的固執(zhí)人，也稱為榆木疙瘩。榆樹就像楊柳、桃杏一樣，最先能感受到春天的氣息，所以也就生發(fā)得較早。春天，幾場薄薄春雨過后，怡蕩的楊柳輕風(fēng)吹了起來，不經(jīng)意間，桃枝泛紅，柳梢吐綠，楊樹的枝柯上鉆出了暗紅色芽尖，房前屋后老榆樹的枝條也變得柔軟起來，當(dāng)碎小的嫩葉還未從枝頭舒展開前，榆錢兒便搶先在枝頭上綻開了，那嫩綠的榆錢兒一串一串，密密實實，把枝梢都壓彎了。有的榆樹長得較低，枝條倒垂，人一抬手就能夠得著，順便捋幾片榆錢兒放進(jìn)嘴里咀嚼，那甜甜的味道即刻從口腔中彌漫開來。榆錢兒是好東西。這不僅因它狀若錢串，清香四溢，招蜂引蝶，而主要是在春荒時間，能幫助人們度荒、活命。在過去的困難年月，每當(dāng)繁盛的榆錢兒綴滿榆枝時，人們就趁其鮮嫩，挎上筐籃爭相采摘，有的是為了嘗鮮，更多的則是為了充饑。榆錢兒的吃法單一，主要是拌面粉做麥飯吃，咀嚼時有股甜甜的味道，不怎好吃。饑餓的孩子們喜歡生嚼榆錢兒，他們常常猴子般爬上榆樹，騎坐在樹杈上，捋一把榆錢兒塞進(jìn)嘴里細(xì)嚼慢咽，就像南方孩子咂吮甘蔗一樣。榆錢兒可食，榆樹皮的內(nèi)層也可食用，剝下曬干磨為面粉稱為榆皮面。榆皮面黏性十足，摻入粗糙面粉內(nèi)，可增強(qiáng)面粉的黏合力。過去，農(nóng)家用玉米面或高粱面壓饸饹，如果不摻和榆皮面，饸饹不易成型，并且沒有韌勁兒。正因為榆樹皮可食用，一遇大的災(zāi)荒，榆樹就會首先遭殃。俗語說：人活眉臉，樹活皮。樹木所需要的營養(yǎng)與水分主要靠樹皮輸送，一旦樹皮被剝?nèi)?，樹就會迅速干枯死亡。榆樹本是適應(yīng)性很強(qiáng)、生長很廣的樹種，可在一些地方卻很少見到，這應(yīng)與歷史上多遭荒年、劫難有關(guān)。

槐

高槐雖經(jīng)秋，晚蟬猶抱葉。

——宋·蘇軾《槐》

槐樹有國槐、洋槐兩種。國槐俗稱老槐，落葉喬木，枝柯無刺，花呈乳白色，花蕾稱槐米，可入藥，也可作染料。國槐多植于房前屋后。宋代王祜（祐）酷愛槐，曾在庭院手植國槐三株，取堂號為“三槐堂”，寓意枝繁葉茂，蔭庇子孫后代。之后，“三槐”竟成了王氏的“族徽”代稱。洋槐即刺槐，當(dāng)是外來物種。洋槐的枝條上長有尖刺，花白色，呈總狀花序，花穗下垂，散發(fā)濃郁芳香。洋槐的木質(zhì)堅硬，所以萌發(fā)較遲，每至夏季才生葉開花。洋槐花盛開時，一嘟嚕、一嘟嚕的，掛滿樹梢，壓彎枝頭，雪白的花串溢出陣陣清香，招蜂引蝶，是上等蜜源。洋槐花盛開時間，蜜蜂便成群盤旋于樹枝間，“嗡嗡”地不斷閃動明亮的翅膀，一會兒飛到這串花序上，一會兒又鉆進(jìn)另一串花序的花蕊中，很是忙碌。洋槐花蜜，色白味香，為蜜中佳品。已故作家汪曾祺寫過一篇散文，題目叫《槐花》，文中說：“玉淵潭洋槐花盛開，像下了一場大雪，白得耀眼……來了放蜂的人。蜜蜂忙著采蜜，進(jìn)進(jìn)出出，飛滿一天?！蔽以粜挠^察過，北京的槐花開放時間要比陜西北部早半月，也就是說，當(dāng)京城的槐花快要凋謝了，陜北的槐花才剛盛開。我岳父家曾養(yǎng)過十余群土蜂（即中國蜂），每年槐花開放時，蜂群爭相采蜜，釀成的蜜，待達(dá)到一定濃度后才封蓋，因為封蓋后的蜂蜜所含水分少，所以，不僅耐久儲，味道更香甜。把洋槐花采下來，拌入白面蒸熟，佐以香油及各種調(diào)料，味道很好，可用來招待上等賓客。困難時期，白面是稀罕物，人們只能以糠面或黑面代替，但即便如此，這種食物仍比用其它野菜拌合蒸成的“菜扒拉”好吃得多。我小時候，常到附近的一個四合院去采摘槐花。四合院的主人祖上是財主，院子里靠近青石欄桿的石階旁，長著一棵雙臂合抱的大洋槐，樹枝蒼勁橫逸，槐花開得十分繁盛。我爬上樹采摘槐花時，會把槐花放進(jìn)嘴中咀嚼，感覺滋味兒甜甜的，很享受。距離我們村子大約三里開外，有一片平坦地，叫劉家墕。20世紀(jì)50年代，村里人響應(yīng)毛主席植樹造林、綠化祖國的號召，在這里栽植了一大片洋槐;到了20世紀(jì)70年代，已是郁郁蔥蔥，綠蔭森然了。有一年，洋槐花開放時間，村里一伙人結(jié)伴去這里采摘，正好遇上鄰村一伙人在偷摘，于是，就為維護(hù)槐花權(quán)益，打了一場亂架。群架結(jié)束后，鄰村那伙人落荒而逃，村里這伙人也有幾個受了皮肉之苦，其中一個還被打破了頭皮，血流如注，返回途中，一路號啕大哭，樣子既可憐又滑稽?；被ㄊ呛谩皹涫摺?，可以蒸“麥飯”，也可做餃子餡，還可炒雞蛋。在過去的困難年月，采摘槐花是為了充饑度荒;如今采食槐花卻是為了嘗鮮。這些年，每到槐花開放時節(jié)，我家總要采摘不少，除了及時嘗鮮外，還放入冰箱冷凍起來，以備想吃時隨便取食。有一種槐樹開紫紅色花絮，很好看，被稱為紅花槐，是美化、綠化園林的觀賞樹種。有一中學(xué)校園里栽植有好多紅花槐，初夏時節(jié)，紅艷艷的花絮掛滿枝頭，隨風(fēng)搖曳，美不勝收，成了校園內(nèi)的一道靚麗風(fēng)景，也使學(xué)校成了姹紫嫣紅的“花園式學(xué)?！??？h城中心廣場涼亭周圍，也植有不少紅花槐，花兒盛開時，花穗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置身亭中，憑欄閑坐，賞花色，聞花香，聽鳥雀在花枝上鳴囀，享受一段靜謐時光，是很愜意的！

樗

我行其野，蔽芾其樗。

——詩經(jīng)·小雅·我行其野

陜北人稱椿樹為樗樹?！对娊?jīng)》也稱椿為樗，如《詩經(jīng)·小雅·我行其野》中就吟唱道：“我行其野，蔽芾其樗?！蹦憧?，陜北人稱草木也用的是古代“雅稱”。樗樹耐寒，耐旱，抗貧瘠，根系發(fā)達(dá)，生命力極強(qiáng)。我曾見過一棵奇樗，樹身有老碗口粗，長在巖壁上，根柢扎入巖縫，竟把巖石擠開一道深隙。不知它是怎樣汲取營養(yǎng)的，雖身處劣境，可枝繁葉茂，生機(jī)十分旺盛。子洲縣城蛇砭石崖上，過去長一棵老樗樹，有一摟粗，樹干挺直，冠如傘蓋，濃蔭蔽地，是巖崖上的一道綠色景觀。前些年，有人在巖崖上開鑿便道，竟狠心把那棵老樗砍掉了;沒承想第二年春天，那石隙中又萌生出一棵幼樗來，大有前仆后繼、生生不息的意境。我老家有一道山梁叫狼山，過去是我家的“老地”，地畔長有好幾棵老樗樹，算是祖上留下的祖產(chǎn)。幾棵樗樹的枝杈上都筑有鵲巢，四季喜鵲唱枝，讓孤山有了生趣，曠野多了風(fēng)景。樗樹夏天開碎紛紛黃色小花，散發(fā)臭烘烘味道，所以，又稱臭椿。樗樹花謝后結(jié)出的嫩莢，或呈嫩綠色，或呈深紅色，一嘟嚕一嘟嚕掛滿枝頭，很具觀賞性。到了秋天，果莢變老發(fā)白，金風(fēng)吹來，沙沙作響，顯出的是颯颯肅殺聲色。老年人說，樗樹有公母之分：公樗身軀高大，偉岸挺拔，但不會開花結(jié)莢;只有母樗才開花結(jié)果，繁衍后代。樗樹木質(zhì)堅硬，并有好看的花紋，常被用于做門窗、桌案、箱柜等。農(nóng)具中的耩身、鋤柄、牛軛，做飯用的案板、搟面杖等，也多取材于樗，雖然木質(zhì)堅硬，容易開裂，但仍被視為制作家具的上乘材料。因樗與催諧音，所以，民間忌用樗木做壽材。有一種樗樹渾身散發(fā)香氣，春天萌生出的琥珀色嫩芽，有異香，是珍貴樹蔬。十年前的清明節(jié)，我去漢中的南鄭縣觀賞油菜花，在農(nóng)家小院吃過香椿炒雞蛋，那味道真香美。有香味的樗樹即香椿，多生長在南方，北方很少見。

青楊

東門之楊，其葉牂牂。

——詩經(jīng)·國風(fēng)·東門之楊

又到“七九八九，隔河看柳”時節(jié)了，河對岸的青楊就仿佛是應(yīng)驗“數(shù)九”諺語似的，枝梢已泛出了青綠，正在積極為萌發(fā)春芽而努力。青楊就像柳樹一樣，也感春最早。它也是一種古老樹種。一部《詩經(jīng)》就仿佛是一部草木志，記載草木有一百余種;對楊樹的歌詠，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國風(fēng)·東門之楊》中：“東門之楊，其葉牂牂?！薄盃櫊櫋北硎镜氖菞顦渲θ~的茂盛情狀。青楊的枝葉蓊郁繁茂，葉片闊大，風(fēng)吹葉子翻動，“嘩嘩”作響，一似掌聲發(fā)動，被民間稱為“鬼拍手”，是故，庭院及房前屋后忌諱栽植。我鄉(xiāng)下老家有一山頭叫青楊山，想過去一定長有不少青楊樹。在一個叫“鳥林山”（多有詩情畫意）的地方，長有好幾棵老青楊，枝梢上掛著一嘟嚕一嘟嚕寄生，結(jié)淡黃色漿果，是孤山上的一片絕好風(fēng)景。我讀小學(xué)時，老師帶領(lǐng)學(xué)生，在校園坡地上栽植了不少青楊，半個世紀(jì)過去了，當(dāng)年的幼苗如今都成參天大樹了。某年，村中一對年老夫婦同一天病逝，伐倒一棵老青楊做了兩副大棺，還長余下不少木料。去年初夏，我與友人結(jié)伴去鄉(xiāng)下采風(fēng)，汽車正在溝壑間行駛，司機(jī)突然驚呼：“呀，多美的楊樹！”但見山坡上長有十多棵青楊，士兵般并肩聳立，每一棵都筆直向上，生機(jī)蓬勃。早晨的陽光斜灑在樹冠上，碧綠的楊葉泛著嫩黃，就像是白色的傘柄張開黃綠的傘面。看著這十多棵年輕青楊，我不禁記起了茅盾的《白楊禮贊》：“白楊樹，西北極普通的一種樹，然而實在是不平凡的樹！”是的，青楊確實是普通樹種，但又不平凡。它易栽植，成活率高，成材快，無論多貧瘠的土地，都能蓬勃生長。我離開鄉(xiāng)下已三十多年了，進(jìn)城后再未去過“鳥林山”，不知山上那片青楊林子現(xiàn)在還有嗎？不過村小學(xué)坡地上的參天青楊還在，并且長得愈發(fā)高大了。

桑

于嗟鳩兮，無食桑葚。

——詩經(jīng)·國風(fēng)·氓

務(wù)麻桑，勤紡績，是我國農(nóng)人因襲了幾千年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重耳川上游，百年古桑隨處可見，可見過去蠶桑業(yè)的興盛。子洲縣駝耳巷鄉(xiāng)丑山里村，有一棵老桑樹，樹身需三人合抱，部分木質(zhì)早已腐朽，可仍然枝繁葉茂，蓊郁蓬勃，每到仲夏，桑葚滿枝，葚果的香味百步外就可聞到。磚廟鎮(zhèn)美谷界村，相傳是宋代巾幗英雄穆桂英故里，村里也長有不少古桑。前年夏天，我去那里采風(fēng)，見熟透了的桑葚綴滿枝頭，愣是無人采摘，一些熟果落在地上，也無人撿拾，非?？上?。我問村里人：“為什么不把桑葚摘下來，拿到縣城去賣？”回答說：“這里離縣城太遠(yuǎn)，來回得花盤纏路費(fèi)，賣一趟桑葚不劃算！”我村有一古寨，寨內(nèi)過去長有不少桑樹。夏天，村中養(yǎng)蠶的婦女到寨中采摘桑葉，我們一群孩子也跑到寨中去摘桑葚吃。熟透了的桑葚，紫色泛黑，散發(fā)誘人的香味，摘一顆往嘴里一丟，感覺那甜中略帶微酸的滋味，實在是美不可言。吃了桑葚后，嘴唇和舌頭會變成黑紫色，就像涂了一層紫藥水。栽植桑樹，主要是為了養(yǎng)蠶。我家過去也養(yǎng)過蠶，最好年景竟能收獲一大笸籮蠶繭。當(dāng)年收獲的新蠶繭，必須及時拿到供銷社出售，或早些繅成蠶絲;放置時間久了，繭內(nèi)的蠶蛹就會蛻變?yōu)槎曜?，咬開蠶繭，脫繭而出。蠶繭一旦被咬破，就不值錢了，也繅不成好絲了。我堂三老姑會繅絲，我家收獲的蠶繭，多請三老姑繅絲，依稀記得三老姑一邊繅絲，還一邊吃鍋中的蠶蛹。據(jù)說，蠶蛹很好吃，倘若用油炸，味道更美;但我總覺得吃那玩意兒怪惡心的。桑因與喪諧音，所以，房前屋后忌栽植，也忌用桑木做家具。年老的桑樹上會長出黃綠色的寄生物來，中藥稱桑寄生，有補(bǔ)益肝腎功效。據(jù)說，桑樹的枝、葉、果、皮、根，都可入藥，可以說渾身都是寶。桑枝堅韌，可制良弓，古代的“?；　本腿〔挠谏?。桑在古代，是最寶貴經(jīng)濟(jì)樹種，常與麻農(nóng)相提并論，以至“麻?！薄稗r(nóng)桑”竟成了農(nóng)耕文化的代名詞;“桑梓”也成了故里的別稱。漢樂府詩《陌上?！肥墙?jīng)典古代歌謠，傳唱千古，至今不衰?！拔瀹€之宅，樹之以?！保献诱Z），古代先民，普遍重視農(nóng)桑，地疇田阡，桑樹成行，農(nóng)歷四五月間，婦女挎籃在陌上采桑，青年男女幽會于桑間濮上，細(xì)細(xì)想來，古人的生活雖則艱辛，可蠻有情趣的！

桃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詩經(jīng)·國風(fēng)·桃夭

神話小說《西游記》第五回中寫道：西王母在瑤池設(shè)蟠桃盛會，邀請各路神仙品嘗仙桃，未邀請弼馬溫孫悟空，惹得悟空大怒，遂大鬧天宮“蟠桃會”。傳說，那蟠桃園“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體健身輕;中間一千二百株，層花甘實，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舉飛升，長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紋緗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碧覙洌菢渲锌∶老勺?。陽春三月，山崗上的桃花一開，那粉紅的花朵如火似霞，讓春天頓時有了鮮艷色彩，有了嬌美容顏，引發(fā)古人也在《詩經(jīng)》中縱情詠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詩經(jīng)》中的桃，并非蟠桃，當(dāng)是原始老桃。這種桃子，成熟得遲，直到農(nóng)歷七月才熟透，故民間有俗語說：“六月的桃，驢都咬不下?！崩咸易映墒旌?，一掰兩瓣，果瓤略呈紅色，又香又甜，有正宗桃味兒，人們稱其為“利（離）核子桃兒”。原始老桃子表皮上有一層絨毛，接觸皮膚會讓人產(chǎn)生過敏反應(yīng)，有的人一粘桃毛，渾身頓時紅腫發(fā)癢，難受得要命。在傳統(tǒng)民俗中，桃子與壽星有關(guān)聯(lián)，所以，不少畫家喜歡畫桃，齊白石畫的桃尤為有名，可謂一桃值千金。大凡攝影家似乎都?xì)g喜拍桃花，春日桃花一放，便挎上“長槍短炮”，趨之若鶩，爭拍唯恐不迅。據(jù)說，杭州西湖邊曾有一棵桃樹，為西湖一景。有一攝影人某年春日拍罷這棵桃樹后，為使自己的照片成為“絕版”“孤片”，竟狠心地把那棵桃樹砍掉了——此人行徑著實惡劣，但究其實，也是為了“專美”，足可見那桃花艷美的程度！桃有好多品種，如碧桃、油桃、黃桃、蟠桃、水蜜桃等，這些桃子雖個兒大、肉厚、汁豐、糖多，可甜味有余，“本真桃味兒”普遍不足。

李

丘中有李，彼留之子。

——詩經(jīng)·國風(fēng)·丘中有麻

李子，薔薇科，李屬，果實農(nóng)歷六七月成熟，形態(tài)飽滿圓潤，色澤黑紅，口味酸甜，是人們最喜歡的水果之一。據(jù)說，李子有好多品種，其果實有的鮮紅，有的金黃，有的青中泛黃，有的黑里透紅，果色不同，味道也有別。李子酸甜可口，但切忌多吃。有一種李子，苦澀難咽，入水不沉，含有毒素，是不能食用的。由此看來，民間“李子地里抬死人”的俗話，并非是妄語虛言。我老家沒有李子樹，周邊村莊也少有，可見，在我家鄉(xiāng)李子樹是稀有果樹。李子在古代當(dāng)是常見樹，故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成語。傳說，道家鼻祖李耳生于李樹下，故以李為姓。某年，隨縣政協(xié)視察組下鄉(xiāng)視察山地核桃與蘋果，有一村莊用蘋果、李子招待，一位政協(xié)委員見盤中李子色澤鮮艷、玲瓏剔透，拿起一顆開始品嘗，只咬了一口，就又放回桌面，并做出酸澀難耐表情。我用眼神偷偷尋問，他悄聲說：“又酸又澀，不能吃！”這讓我明白：有的果實看似色香俱佳，很誘人;其實，華而不實，表里不一，中看不中吃。鄰村一馬姓老農(nóng)，善嫁接果樹，家有兩棵李子樹，枝繁葉茂，結(jié)果甚稠，并且果實酸甜適度，很好吃。正因那李子品質(zhì)好，村童們就常去偷摘，馬老漢無奈，就在樹下搭了個窩棚架，日夜看護(hù)。頑童們見馬老漢晝夜看守，無有輟時，只能“望李興嘆”，遠(yuǎn)遠(yuǎn)地暗自流口水了！

轉(zhuǎn)子紅，薔薇科，李屬，杏李種。因其似杏非杏，似李非李，是杏與李轉(zhuǎn)嫁成的“新生物”，果實鮮紅美艷，故有轉(zhuǎn)子紅之稱。轉(zhuǎn)子紅的枝葉與杏樹極似，枝柯虬勁，葉片碧綠，果實中大、扁圓，單果最重可達(dá)50克，果皮底色橙黃，受陽面有鮮紅色暈，皮薄，瓤厚，果肉橙黃色，有彈性，細(xì)嫩，多汁，甜酸適口，有濃烈香味，含糖量高，品質(zhì)優(yōu)良，夠得上是李樹中的皇后。轉(zhuǎn)子紅，暮春開花，花蕾粉紅色，怒放后呈白色，略帶紅暈，頗具觀賞性;果實農(nóng)歷六月成熟，因這時普通的杏子已“下架”（過時），轉(zhuǎn)子紅正趕上趟兒，加之其色香俱佳，頗具誘惑力，所以，不僅搶手，還能賣出好價錢。我老家鄰居有兩棵轉(zhuǎn)子紅，由于靠近水源，施肥充足，根深葉茂，果實不僅稠密，個頭兒也大，果熟時節(jié)，滿樹碩果散發(fā)濃濃果香，離老遠(yuǎn)就能聞見，走到樹下，抬頭仰望把樹枝都壓彎了的香果，誰都會饞涎欲滴。每年果熟后，她家總是嚴(yán)加看管，以防他人偷摘;兩個女兒見天挑上紅艷艷的轉(zhuǎn)子紅果到縣城出售，由于果實色澤鮮艷，香味濃烈，買家很多，不多時就能賣光。鄰居家那兩棵轉(zhuǎn)子紅，現(xiàn)在早沒了蹤影。據(jù)說，一家人外出遷居省城后，那樹因無人照管，生了蟲害，逐漸枯死，并被村人當(dāng)柴火燒掉了。

棗

八月剝棗，十月獲稻。

——詩經(jīng)·國風(fēng)·七月

棗樹，被農(nóng)人稱為“鐵桿莊稼”，《齊民要術(shù)》中說：“旱澇之地，不任稼穡者，種棗則任矣?！睋?jù)我所知，有三棵棗樹最有名：兩棵長在魯迅的散文《秋夜》里，因了“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的奇怪句子而被好多人所熟知;另一棵長在陜北佳縣泥河溝村，樹齡一千四百年，譽(yù)為“中國棗王”，被著名散文家梁衡寫入了《樹梢上的中國》一書。棗，是古老樹種，據(jù)考，在我國已有三千多年栽培歷史，《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中有句云：“八月剝棗，十月獲稻?！奔t棗，初夏發(fā)葉開花，農(nóng)歷八月紅透成熟。屆時，農(nóng)家房前屋后，院內(nèi)墻外，紅艷艷的棗子猶如一顆顆袖珍紅燈籠，掛滿了枝頭，成為農(nóng)家院的一道靚麗風(fēng)景。山坡、道旁、河畔、田頭，特別是黃河岸邊，大大小小的棗樹連成一片，蔚然成林，棗葉或碧綠，或金黃，一串串紅棗點綴葉間，隨風(fēng)搖曳，壓彎了枝頭，紅黃綠三色相間，賞心悅目，美不勝收。棗，是好東西，可鮮吃，可干吃，可用燒酒醉成醉棗吃，還可煮為棗泥烙棗餡餅吃。陜北人過年吃的黃饃、棗糕、糕角、棗夾子等，都離不開紅棗;小孩子過臘八要吊兩串棗排排;臘月二十三用“棗山山”祭灶神;端午節(jié)的軟米粽子，紅棗是重要輔料;男女結(jié)婚，紅棗必備，寓意小日子紅火、早生貴子。棗有“天然維生素丸”之譽(yù)，兼有滋補(bǔ)、養(yǎng)胃、健脾、益血、安神、強(qiáng)身功效，故有諺云：一日三顆棗，青春不顯老。棗可救荒活命。過去，鄰里有一鰥夫，生計艱辛，度日如年。他家院墻外有幾棵老棗樹，棗子青綠時落地成為“死棗”，他總要撿起來晾干備荒。春困三四月無米下鍋時，就將“死棗”洗凈蒸熟充饑度日。陜北紅棗過去很走俏，近些年受新疆大紅棗沖擊，銷路漸寡，秋日紅熟后也無人收打，任其自生自落。我老家植有近百棵棗樹，三十多年來我從未管理過，也從未采摘過，反而每年要花大價錢買新疆棗吃。老家的傳統(tǒng)老棗備受冷落，只能可憐地向隅掩面哭泣了！

木瓜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詩經(jīng)·國風(fēng)·木瓜

木瓜學(xué)名文冠果，多生長在孤山曠野的崖畔上，耐貧瘠，抗干旱，形態(tài)婀娜，風(fēng)骨堅硬。據(jù)說木瓜樹很奇特，它的花朵能變幻各種顏色，每至仲春，繁密的花序布滿枝頭，花色初始鮮黃，繼而變?yōu)闇\紅，后竟幻化為紫紅色，燦爛如錦，絢麗奪目，且散發(fā)陣陣香氣，頗能招蜂引蝶。木瓜花美、葉奇、枝瘦、體拙，是西北山野里的風(fēng)景樹，乃黃土地上的天然“盆景”。這種樹種很古老，《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中有《木瓜》篇，其詩云：“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靶l(wèi)風(fēng)”為衛(wèi)地民歌。衛(wèi)，即古衛(wèi)國，地域大致在黃河北岸，太行山脈東麓的今河南省鶴壁、新鄉(xiāng)附近。在這些地域，木瓜分布很廣，所以，這一物名屢屢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中也就是很自然的了。在這里需要說及的是，在《齊民要術(shù)》《農(nóng)桑輯要》《東魯王氏農(nóng)書》《農(nóng)政全書》等古農(nóng)書中，都有關(guān)于木瓜的記載，并都引《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中的《木瓜》篇為佐證。其實這些農(nóng)書中記述的木瓜當(dāng)為南方的木瓜，并非西北地區(qū)的木瓜。南北木瓜雖為同名，可并非同一種屬：南國之木瓜可當(dāng)水果采食，而北方之木瓜，果仁可食，皮肉卻不可食。倘若啃了木瓜皮肉，嘴唇立馬就會腫脹起來，不知是何原因。

木瓜多呈灌木狀，但也有長為喬木的。陜西省清澗縣折家坪鎮(zhèn)桃?guī)X山，長著一棵罕見的木瓜樹，高9米多，樹干粗壯需雙人合抱，已有兩千多歲了，夠得上是高齡的木瓜之王了。據(jù)當(dāng)?shù)厝苏f，此地原有兩棵同歲木瓜，都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千年滄桑老樹，遺憾的是其中一棵于1990年突然枯死了?，F(xiàn)存的這棵木瓜王，如今仍傲然屹立在村寺旁，年年歲歲枝繁葉茂，郁郁蔥蔥，春日放花時間，滿樹堆錦，飄香溢馨，慕名觀瞻者絡(luò)繹不絕。這棵木瓜樹已成了桃?guī)X山村聲名遠(yuǎn)播的地理名片，成了村人心目中神圣的圖騰與凜然不可冒犯的村魂莊魄，是永遠(yuǎn)值得村里人驕傲與自豪的一大自然勝景。

木瓜的果仁富含油脂。秋天木瓜果成熟后，人們將其果皮搓掉，然后砸開堅硬的果殼，取果仁嚼食，有生食花生仁味道。記得小時候，每到秋天，饑餓難耐的伙伴們便結(jié)伴到山野里去打木瓜或采摘野生杜梨果充饑。木瓜多長在懸崖峭壁上，很難夠得著，加之，我一直膽子小，又不善攀爬，所以，從沒打過木瓜，自然也就沒有嘗過木瓜仁的味道。我的一個堂兄20世紀(jì)70年代到南路（指延安地區(qū)）逃荒，曾在梢林里打過木瓜。南路梢林里木瓜樹很多，有時一天可收獲一麻袋。一個人在梢林里打木瓜是很危險的活計，因那時梢林里多有狼、野豬、豹子出沒，說不準(zhǔn)哪天就會喪命于野獸之口呢！但迫于生計，我的這位堂兄竟孤身一人在梢林深處打了整整一個秋天的木瓜。打下的木瓜去皮后交售到當(dāng)?shù)毓╀N社，能換取不少錢。從此，我的這位堂兄一到秋天，就跑到南路去打木瓜。我岳父年輕時也到南路打過木瓜。一次采摘到一顆比拳頭都大的木瓜，拿回家后將果殼剖為兩瓣，代替椰子殼自制了一把板胡，常常不無自豪地對他人炫耀說：“我的這把板胡的胡身可是用木瓜殼做的呀！”聽者便無不驚訝：“呀！這么大的木瓜，真是難得呵！”

木瓜的果仁呈扁球狀，色黑而有光澤。有的年輕女子將木瓜果仁鉆孔串成手串兒，戴在腕上，竟可與檀珠串兒媲美。

說來慚愧，我雖在鄉(xiāng)下生活過三十余年，可從未見識過木瓜。今年夏天回老家與族人閑聊，話題談及木瓜，一位堂嫂說，她家窯洞上方的崖畔上就長有好多木瓜。我就想：明年春天木瓜開花時節(jié)，一定要去看看，看那木瓜的花瓣兒究竟有多美，那群花散發(fā)出的氣味兒究竟有多香;到了秋天，一定去采摘幾顆木瓜果嘗嘗，品嘗品嘗它的果仁兒究竟是啥味道，是不是真有一股兒花生果仁兒滋味？

杜梨

有杕之杜，其葉湑湑。

——詩經(jīng)·國風(fēng)·杕杜

我曾在《讀山雜記》中記寫過一棵孤零零站立在崖畔上的老杜梨樹：“陜北高原上的杜梨總是孤零零地生長著，它們是高原上的獨行俠，是高原孤獨的守護(hù)神?？吹蕉爬鏄洌憔蜁肫鹎锾炖锬腔蚧鸺t、或金黃的斑斕樹葉來，也會想起那密實的、酸澀的杜梨果來?！?/p>

杜梨在《詩經(jīng)》中被稱為“杜”與“甘棠”?！稏m杜》篇“有杕之杜，其葉湑湑”與《甘棠》篇“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吟詠的就是孤立而茂盛的杜梨樹。古農(nóng)書《農(nóng)桑輯要》稱杜梨為“棠”?！侗静菥V目》中也有杜梨條目：棠梨“二月間開白花，結(jié)實如小楝子大，霜后可食。”其實，棠分兩類，一為白棠，亦即甘棠，果實稱為棠梨，色白，味甜酸，細(xì)嫩好吃;一為赤棠，即杜，果實名杜梨，色赤，味酸澀，質(zhì)粗，不可食。

記得小時候跟大人到遠(yuǎn)山割谷，時令已過寒露，正是杜梨“霜后可食”時間，見遠(yuǎn)處山峁上的一棵高大杜梨樹經(jīng)霜色變，赤紅的樹葉如燃燒著的一堆火焰，就想那杜梨果也一定全熟透了，一定經(jīng)霜可食了，于是就急不可待地跑過去，“噌噌”幾下爬上樹干，騎坐在樹杈上興致勃勃地采摘起那紅艷可愛的杜梨果來。心想這經(jīng)霜美果，一定很好吃，誰知入口一咬，一股酸澀的味道即刻在口腔內(nèi)彌漫開來，舌頭立刻又木、又澀，便趕緊將口中的果渣吐掉，但口中的酸澀感覺仍在繼續(xù)，過了好一陣子，舌頭才轉(zhuǎn)動靈活了。我這才知道，經(jīng)霜后的杜梨果也不可食，只是一種看似美艷實則酸澀難耐的騙人野果，徒招人喜愛。今年深秋，我同幾位影友到境內(nèi)露普山采風(fēng)，寺旁一棵巨大的杜梨樹樹冠如蓋，赤紅的樹葉密密實實，宛如撐著的一柄巨形赤傘，很是壯觀。在那火紅的樹葉間，繁密的杜梨果有的色如紅艷的瑪瑙，有的色澤橘黃如粒粒田黃玉珠，還透著一股股誘人的果香。有影友經(jīng)不住誘惑，便趕緊摘一顆投入口中，剛一咀嚼，就立馬吐掉了，杜梨果那酸澀滋味令他擠眼咧嘴，樣子很是狼狽，惹得幾位影友一陣好笑。

杜梨生性孤僻，喜歡孤獨生長。難怪《詩經(jīng)》中總是用“有杕之杜”之句形容其形狀（杕，孤立貌）。我的一位堂兄20世紀(jì)70年代曾在延安地區(qū)的老梢林里打過木瓜，他說梢林里杜梨樹很多，多孤立生長，或夾雜在其它樹種間，或孤傲地站立在崖畔上，很少有成群成片生長的。由此看來，杜梨樹還真的是孤傲不群的獨行俠，是西北黃土高原上極具孤膽的孤獨守護(hù)神呢！

在我的故里村中央一山崗上，屹立著一棵高大的杜梨樹，樹干偉岸，樹冠廣闊，蓊郁的枝葉幾乎蔭蔽了半個山崗。縱橫交錯的樹杈上，筑有十余個鵲窠，每日清晨，喜鵲唱枝，頗為熱鬧，是村中的一道絕妙風(fēng)景。這棵老杜梨樹，經(jīng)歷過清朝的衰落與民國的動亂，見證過土地革命與火熱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是一棵飽經(jīng)歷史風(fēng)雨洗禮的老齡巨樹。20世紀(jì)70年代，村里一對姓張的“五?！崩先送惶熘x世，村人便硬著心伐掉了村中的老杜梨，做了兩副頗為漂亮的棺木，讓兩位“五?！崩先梭w面地入土為安?！拔灞！崩先税餐琢?，可村里的一道風(fēng)景從此消失了，在一段時間里，村人一抬頭再不見那猶如巨形華蓋般的老杜梨樹，再不聞喜鵲的清聲麗音，心里都覺得空落落的，仿佛是丟了魂似的。沒承想，過了幾年，在被砍伐后的樹樁上又重新萌生出了新的杜梨枝條，這新生枝條像憋足了勁兒似的，飛快地直勁兒向上生長，不到幾年時間就長成一棵朝氣蓬勃的年輕杜梨樹了?，F(xiàn)在這棵年輕的杜梨樹已成四十多歲的壯漢了，就像他的父親一樣，巍巍然立于山崗之上，年年歲歲，日日夜夜，守護(hù)著山村，守護(hù)著一方農(nóng)耕天地，守護(hù)著一群大山的子民，守護(hù)著一片祥和與寧靜……

責(zé)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