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群
佛羅里達的冬季,在天寒地凍的美國東部和東北地區(qū)的人看來,是溫和宜人的,不少家境較好的退休老人來這里買房置業(yè)。他們家鄉(xiāng)的天氣一轉(zhuǎn)冷,他們便候鳥般紛紛飛過來這里避冬,住上若干日子,開春后再返回原地。但對于來自于夏威夷熱帶地區(qū)的我,這里的氣候并不合意,總覺得好看但不中用,空氣中似乎暗藏著微刺毫針,掃刮面容,刺痛肌膚,哪怕套上毛衣,厚夾克衫之類,仍覺手腳冰涼,尤其是在冷風(fēng)颼颼的杰克遜維爾(Jacksonville)港口。
黑鷹號剛卸下腹中所有貨柜和機動車輛,即將輕裝駛往弗吉尼亞州的紐波特紐斯(Newport News)船塢,作兩年一次的維護保養(yǎng)。我與黑鷹號已是十八年的老友,曾多次隨她徜徉于太平洋上,領(lǐng)略海上獨有的詩情畫意和旖麗奇觀。此次,她將首度載我進入世界第二大洋——大西洋。不巧趕上嚴冬季節(jié),除萬木蕭條外,冬季的大西洋上應(yīng)看不到任何景致,設(shè)若雨雪天,藍天白云索性躲在厚厚的灰幕后面打盹,都懶得出來露臉招呼。
碼頭上,十幾個工人正七手八腳地解開粗壯結(jié)實的繩纜。近黃昏時,隨著那低沉且刺破云霄的一聲汽笛長鳴,黑鷹號終于擺脫了多日的束縛,一抖精神,由兩艘拖船像牽大象一般,小心翼翼地從碼頭抽身出來。
港口領(lǐng)航員謹慎但不乏幽默感,引航的命令中常常夾雜著笑話。在他輕松而極專業(yè)的引領(lǐng)下,巨大的船體從擠滿船只的港口穩(wěn)穩(wěn)駛出,進入寬闊的圣約翰河。河面平坦如鏡。兩艘拖船用蟒蛇般粗實的麻繩牽著黑鷹號,如站在巨人身邊的兩個小矮人,吃力地圍著她轉(zhuǎn)。不一會兒,兩個“矮人”調(diào)換了位置,“巨人”則在原處優(yōu)雅地轉(zhuǎn)了個身,河面即涌動出層層水紋,猶如西班牙女郎旋轉(zhuǎn)時,展開的多層荷葉邊擺裙。
龐然大物安全出了河口,過了海上浮標處,領(lǐng)航員的使命即完成了。別小看這一兩個小時,看似僅費點口舌的活,并非人人都能勝任。資深的領(lǐng)航員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對當?shù)卮a頭水性、潮汐、船只了如指掌,方能將笨重的巨輪引得像魚一樣靈活自如,船只進港、離港毫發(fā)不損。他們是港口、碼頭的門面。自領(lǐng)航成為一種職業(yè)起,領(lǐng)航員的職位一直都是很神氣的,薪金也高得令人羨慕。不少人就沖著豐厚的薪水,去爭那碗飯吃。那位幽默的領(lǐng)航員從右船舷旁狹窄晃動的舷梯慢慢下去,敏捷地跳落在拖船上,隨即載著他“噠噠噠”揚長而去,船尾壓出騰空的雪浪,仿佛在向黑鷹號致意,祝她一路順風(fēng)。黑鷹號重新調(diào)整速度,認準了方向,昂起頭,披著霞光迎東北方向駛?cè)ァ?/p>
駕駛臺內(nèi),所有的人各就其位,矮個子舵工用紋滿花花綠綠圖案的手臂把著舵,眼盯前方,兩耳張大,隨時恭候船長的命令,并用沙啞的喉音大聲將命令準確地重復(fù)一遍。斯文的大副在舵工的右邊忙著記錄每一道命令,他用尺比量著海圖,在上面畫寫著,右手不時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鏡,間或拿起身邊的電話與引擎房的輪機長互通信息。作為一船之長,唐忙前忙后,他拿起窗臺上的望遠鏡觀察前方,又換上老花眼鏡去看電腦上顯示的海域位置,再看看雷達屏幕上出現(xiàn)的其他船只的距離,還不時走到駕駛臺外的瞭望臺,伸出手,感受風(fēng)向和風(fēng)速,再返回駕駛室,果斷地傳達速度和方向的命令。這些動作不斷重復(fù)著。緊湊有力的腳步聲,和船長與舵工之間宏亮的呼應(yīng)聲,回響在室內(nèi),那架勢頗像部隊作戰(zhàn)前的嚴肅氛圍。直到兩岸光禿禿的樹木和房屋像舞臺上移動的布景一般,緩緩?fù)撕?,只剩下長天闊海時,各人嚴肅的神情才緩和下來。唐“啪”地點燃一根香煙,雙目微閉著深深吸進一口,又仰首長長地吐出來。
作為搭乘黑鷹號的“旅客”(家屬一詞應(yīng)更貼切),我興奮得像只快活的海鷗,乘著長風(fēng)的翅膀,翱翔于寬闊的海上。黑鷹號看似在漫無目的地移動,實則從容自如地航行于外人看不明白的航道上。利剪般的船首,裁開通體透藍如寶石的海面,雪浪在船首翻飛。前方,一群海豚出其不意地冒出,翻騰在水面上,光溜溜的身子躍出潛入,浪一般此起彼伏,還伴隨著唧唧雛鳥般的叫聲,那叫聲令人心顫。它們似乎在為黑鷹號引航,又像是為海上來客歡舞。這群精力充沛,活潑可愛的精靈,跨欄似的不斷翻跳。喧鬧夠了,便消失在水中,留下我獨自在那發(fā)呆,不舍得回過神來。
斜后方,一個巨大的火球,正朝西邊的海平線挪著腳步,天空和海水莫名地亢奮著,神奇地燃燒著,血脈僨張。黃昏之火正展開了它的傳說,滾滾海浪從亙古涌來。霞光映紅了整個船和瞭望臺上的我,將薄薄的溫暖貼在我臉上。海上的風(fēng)似乎比陸地要暖和些。紅球鑲在海平線上,如剪紙,如橙桔。由東至西巡行了一圈的太陽神羲和,此刻應(yīng)收鞭歇息了吧。只見火球緩緩?fù)度氪蠛5膽驯В谌幌У膭x那,吐出一團冷艷的綠光來,如翡翠,似精靈,奇妙無比。那可是太陽的魂魄?隨即,天幕更換,彩霞齊飛,彩云飄舞,天地一片喜氣祥和的景象。多情的夕陽,將萬道熱烈的目光齊刷刷射向海面,羞得海水面頰泛起了霞紅,豐滿而又柔軟的胸脯急促地起伏著。
莫道夕陽近黃昏,仍是無限好!
不知何時,東邊的上空,已悄然升起了一輪巨大的圓月,黃昏將它染成桔紅。它與我們相距那么近,似乎一伸手便能感覺到它的體溫。這輪夜空中最大的發(fā)光體大得有些不真實,有些怵目驚心,像童話里的月亮。為何月亮總是與童話相連?為何吳剛伐桂樹,怎么也砍不斷,怎么也砍不死呢?嫦娥得到凡人羨慕的永生,為何卻在月宮里愁眉不展呢?皎皎空中明月,是否也會終老?是否與人類一樣,也會有著無法掌控的命運呢?太陽由升至落,始終是通圓的,而月亮為何有初一十五的盈虧之別呢?
月亮不語。
夜幕垂落,月光恢復(fù)了素顏,懸掛在靜謐的夜空,似有一首曼妙的小夜曲從銀色的月光中流淌出來。大海漣漪層層,輕輕地伴著和聲。此刻,萬法皆幻,唯這一抹清輝歸真。
星子仿佛是去月宮赴宴似的,密密麻麻散布在天街,如一群穿著綴滿珠寶的黑天鵝絨禮服的貴婦。
這一幕又一幕由日月星辰上演的,不是一部偉大的自然歌劇么?海豚的歌舞將序幕拉開,落日那熱烈真摯的男高音響徹云霄,明月以深情柔美的女高音穿透海底,它們之間的二重唱卻是那么纏綿悱惻,而群星、清風(fēng)與海浪的多聲部合唱氣勢磅礴,驚天動地。如此輝煌氣派的劇場,如此渾厚亮麗的樂聲,如此濃墨重彩的背景,無疑是大自然款待人類,在海上所設(shè)的一場無與倫比的視覺和聽覺的盛宴。它打開我的心扉,蕩滌一切雜念,剩下沒有任何思想包袱的輕盈的軀體。一切的一切,來得那么自然而又出其不意,讓沒有絲毫準備的我,不知所措地欣喜。除了欣喜,我不知該怎樣表達我的感受和感激。
宇宙、天地、大自然沒有任何要求,卻將我們的世界裝點得如此輝煌,如此壯闊。儒家說,要以天地之心為心。如能與日月星辰有一次入心的交往,就不會被鶯燕的喧嘩迷亂。可悲的是,如今人們忙于功利,騰不出閑心來領(lǐng)略大自然的美景。
海面寂下來,唯有引擎均勻的呼嚕聲,在喃喃地囈語。黑夜和寒氣悄然從四面襲來,可我不愿入內(nèi),只想沐浴在如乳似水的月光中,感受著滟滟波光千萬里的靜謐和美妙。銀光被波浪不斷裁剪著,如白衣水妖在扭動,光影變化不定,似真似幻。我的心也隨波光搖曳,如夢如詩。
“轟!”一聲巨響,無頭緒地自天而降,撼人魂魄,有如一柄重錘,將腦袋捶進了雙肩里……半晌,才烏龜般顫顫伸出,左瞧右看。響聲在靜謐中竄得好遠,回蕩于方圓幾百海里。這般死寂里的驚天動地,心房弱的恐怕立馬去見了閻王。是戰(zhàn)爭?恐怖襲擊?或是天外來客?只見右邊一道紅光箭速射向夜空, 唐和幾名船員跑了出來,驚呼聲夾雜著七嘴八舌的議論,“佛羅里達基地在發(fā)射太空穿梭機!”那道紅光攀升到一定高度后,分成兩截,一半繼續(xù)往上飛升,另一半直墜下來。留下一道長長的白煙,如絲如絮,慢慢散開在夜空。巨響來得真及時,這焰火般的紅光,將正在上演的自然歌劇推向了高潮。妙極了!簡直是畫龍點睛之筆,可謂天人之作。
一切都在祝福,一切都那么美好。晶瑩的神話給了我們幻想自然的翅膀,精密的科學(xué)卻讓我們更了解自然的本質(zhì)。如能篤信科學(xué)又不乏對神話的喜愛,這樣的人生也許會更圓滿,更有意義。
兩天后,黑鷹號在沸沸揚揚的鵝毛大雪中駛進了弗吉尼亞的紐波特紐斯船塢。寒風(fēng)中簌簌的我,心仍停留在兩天前那攝魂的美妙景色中。
“立刻出發(fā)!”得知東北風(fēng)暴即將襲擊美東,唐果斷地發(fā)出命令,提前離開弗吉尼亞船塢,返回佛羅里達,避免遭遇風(fēng)暴的迎面襲擊。
黃昏時,船已進入深海。水天一片鉛灰,宛如一口冶鐵的坩堝,混濁而又稠密。完全沒有來時的宜人景致。
不久,風(fēng)開始大了,天空中的烏云越聚越厚,越來越低,直接壓向海面。不一會兒,窗戶上水珠滴答,跟著就是噠噠噠子彈般的雨點亂射。風(fēng)速加快,浪隨風(fēng)涌,不停地沖撞船身。船踉蹌了,左右搖擺。待天色全暗下來后,狂風(fēng)、驟雨連同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勢,一波又一波地向黑鷹號猛撲過來。它們咆哮著,惡狠狠地鞭打船身,駕駛臺前方的玻璃窗上水跡模糊,任憑雨刮器賣命地搔刮,仍不及大雨滂沱的速度。這情形若發(fā)生在高速公路上,非出幾個連環(huán)撞不可。胸口咚咚地在敲鼓,這是因緊張而產(chǎn)生的條件反射。
海闊任船行??稍俅蟮拇?,畢竟是一葉孤舟,袒露在無遮擋的海上。輕飄飄的身子隨巨浪顛簸,忽高忽低,如一個虔誠的信徒,在鞭打之中一步一叩首地艱難前進。設(shè)若船有個什么故障或海難,那可是叫天天不應(yīng),喊地地不靈的。多少海難就曾出現(xiàn)在這樣的黑夜里。
船外,風(fēng)在吼,浪在嘯,漆黑的駕駛臺內(nèi)卻是一片令人窒息的肅靜。我不敢走動,也無處可坐,這里僅兩張椅子,一張是在窗臺前被固定的船長椅,另一張在后面的電話傳真機桌旁,供通訊員使用。船只在夜間行駛時,不能開燈,燈光會阻擋你遠望的視線。為了不妨礙工作的人員,我只好蹲在左邊通往瞭望臺的門旁,借各種儀器上細小的熒屏光,隱約看到穿梭的人影。
人處在黑暗中,一丁點兒聲響都會被放大,海浪像一塊巨石,“轟”地砸向船身,船身偏了一下,跟著就是稀里嘩啦碎浪聲。這樣的轟砸接連不斷,恐懼爬滿了我的脊梁。寒風(fēng)也從門縫里利劍般地刺進來,直刺我的頭,我哆嗦著閃開,就聽到嗖嗖地穿過。此時船估計約30度的傾斜,像鴨子走路般兩邊晃著。大海似乎知道,船上有一名生手,便略施小技,搖晃幾下,我便惡心起來。暈船算不上病,但比病痛要難受得多。倘若頭痛、腳痛或腹痛,會有個痛點,而暈船的滋味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只覺得五臟六腑錯位。該死的天氣,該死的海,我難受得一個勁地詛咒,可這并不能減輕半點被折磨的滋味。唐此時是不會也顧及不了我的。我看不到他的臉,無法與他四目相視。熒火光亮中,他的身影立于船中央,筆直的身軀,冷峻而又沉著,如一座銅雕。這身影有時會隨著咚咚的腳步聲移向左邊的電腦旁。厚重的工裝鞋加重了腳步的力度。這力度是他體力和精力的濃縮。
我們咫尺相隔,此時我多么希望他的眼神投過來,哪怕問問我的感受也好。他知道我容易暈船。然而腳步始終沒有靠近我,連頭都未轉(zhuǎn)過來,似乎沒有我的存在,隨即又回到船中央,雕塑般地直立著,任憑窗外瘋子般狂舞的海浪狂呼亂嘯,他一聲未吭。惟有嘴唇間那支燃著的紅色煙頭,在黑暗中,一明,一滅,一明,一滅,明滅中透著均勻的呼吸,透著威嚴,同時透著他冷靜的內(nèi)心世界。
我被唐的氣度給打動了。這是一種非凡的氣質(zhì),一種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后的鎮(zhèn)定自若,一種闖蕩過世界之后的毫無畏懼又自信滿滿的神情。他那一言不發(fā)的威嚴之中有著指揮千軍萬馬的力量。究竟是氣質(zhì)成就了船長,還是船長的頭銜使他看上去更有氣質(zhì),我一時拿捏不準。總之,船長的稱呼于他是那么地吻合。船員分明感受到了這種威嚴,大家安心盡職地干著手頭的活。我似有所悟,這些年來,牽絆住我心靈的,正是這堅定、自信的男子漢氣概,勇敢而不失穩(wěn)重,粗獷中蘊含細膩。他的鎮(zhèn)定給了我無聲的安慰。有唐在,就有船在,也就有所有船員的生命安全在。我無比欣慰地想著。
惡浪不斷地沖向船舷,不適加劇,我趕緊起身,東倒西歪如醉漢似的出了駕駛臺,下樓回到客艙。
唐的客艙與他的兩間辦公室相連。此時,辦公室如竊賊光臨過似的,桌上地上滿是文件、紙張、茶杯、圓珠筆……一片狼藉。兩張帶輪子的辦公椅像個職業(yè)溜冰手,在兩間狹小的空間里滑來滑去。我將它們按倒,卡在辦公桌下,使它們動彈不得。而笨重的雙人沙發(fā)居然在客艙里移過來,移過去,我卻毫無對策,房里除了床鋪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頂住沙發(fā),只好任由它跳華爾茲。衣柜的鐵門被搖得砰砰直響,洗手間的門隨著船的顛晃而扇動,這些都好辦,將這些門關(guān)緊就好了?!芭尽钡囊宦暸_燈被摔倒在地,燈泡發(fā)出嘶嘶的呻吟。我踉蹌地走過去,正想將它扶起,只覺船輕輕一斜,身后“哐當”一響,36英寸的電視從臺子上摔下來,熒光屏的框架頓時散成幾塊。此時生理和心理承受力到了極限,雙手捂著胸口朝洗手間跑去,那天的晚餐全都涌了出來,一點兒也不留。水槽上方的鏡子里,映著我蒼白的臉。
以往親朋好友常問,你跟著唐一同出海,會不會暈船。我總得意地說,幾萬噸的巨輪,四平八穩(wěn),何況平時船上有很多貨柜和近千臺機動車輛,泰山一樣穩(wěn)妥。的確,大多數(shù)時間,太平洋上風(fēng)平浪靜,與陸地?zé)o區(qū)別,臺風(fēng)來,船早已事先躲開。而這次不同,一艘沒有貨物的空船,僅載著30余名船員,偏偏還被強風(fēng)暴追趕,情形大不一樣。不過,黑鷹號這鐵打的身子,堅實硬朗,應(yīng)付自如,難得跳一次搖擺舞,自得其樂,而我就慘了,被這搖擺舞折騰得死去活來。
海上風(fēng)暴不同于地震,地震來得快,去得也快,幾秒或幾十秒鐘,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而海上的顛簸,可長達數(shù)小時甚至好幾天。對于暈船的人來說,真是生不如死。
誰能鎖住大海萬千年的驚濤駭浪,使之像甜睡的嬰兒一樣均勻呼吸?沒有人做得到。在大自然的威力下,人類的脆弱和微不足道便顯而易見。在這樣惡劣的處境當中,除了積極地等待天氣的好轉(zhuǎn)之外,別無其他辦法。這回我可是實實在在領(lǐng)教了風(fēng)暴的強悍,領(lǐng)教了大海的脾氣性格。
我躺在床上,惡心勝過恐懼,人被弄得心煩意亂,漫漫長夜又如何熬得過。無情的大海,似乎要將自己廣闊的領(lǐng)域變成白骨累累的墓地。抑或,確切地說,它根本就是地球上最大的墳?zāi)埂Ec陸地上埋葬死亡的墓地不同,它埋葬的是活生生、有著雄心壯志的勇士,是心不甘情不愿離開人世間的冤魂。它何時才會放下手中的屠刀,使人們在這塊領(lǐng)域自由來往。你以為你今夜的興風(fēng)作浪會嚇倒我,告訴你,你那鬼門關(guān)是阻擋不了像黑鷹這樣的大船的。船員們都清楚你慣用的伎倆,身體里已生了兩只看不見的“海腿”(Sea Leg),任你怎么晃蕩都不會暈船的。我此刻的難受也只是暫時的,很快會過去。明天早晨,我將站在高高的直升機平臺上,倚欄俯視你的霸氣和兇殘。
一夜的暴風(fēng)雨催我成熟許多。
“咚咚咚”那有力而熟悉的腳步聲從木樓梯上下來,跨入房間。唐顧不上室內(nèi)的凌亂,徑直來到我跟前,一邊道歉對我的忽略,一邊將兩小塊襯衣紐扣大小的藥膏貼在我耳背?!斑@東西很管用,貼上它,你就不會暈船了。對不起,我得回去工作?!编?,早說呀,早知有這樣的靈丹妙藥,我也不必受這般愚弄。果真,沒多久,藥物將恐懼和難受擋在身體之外,我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xiāng)。
翌日早上醒來,眼前一片模糊,我使勁揉眼,無效。糟了,我的視力壞了,我要瞎了!一摸旁邊,唐不在,想是與暴風(fēng)雨奮戰(zhàn)了一夜。視力喪失比海上風(fēng)暴更讓我惶恐,眼淚唰唰直淌,我快崩潰了。
關(guān)鍵時刻唐來了,他慌忙從垃圾桶里找出藥膏的說明書,戴上老花眼鏡細讀,方知是藥膏作怪,其副作用會短時間地影響視力。心從喉嚨眼回落到心房,我破涕為笑。頓覺無事一身輕,眼前似乎也清晰了。我注意到唐臉上的倦容。每當海上遇風(fēng)浪,他便不吃不喝,一個勁地抽著悶煙,心思全在突發(fā)事件上。船長是整艘船的靈魂,萬噸巨輪和價值十幾億美金貨物的安全,以及30多個船員的性命,全扛在他一個人身上。關(guān)鍵時刻又有誰來替他分憂解愁?誰說這掙的不是血汗錢啊!有些大副,船長執(zhí)照拿在手上好幾年,就是不碰船長這把交椅,他們畏懼擔(dān)責(zé)任。
從舷窗投射進來,映在墻上的金黃色光影,分明雨過天晴。唐忙報平安,我們已進入平靜的港灣??欤鑫胰タ纯?。驟雨初歇,杰克遜維爾港口,金光萬道,白鷗點點。只有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才懂得欣賞這看似平常的晴空萬里。多美的一天。心情輕松得如空中的海鷗。
經(jīng)歷了海上風(fēng)暴,也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海洋的淫威,對唐從事的這份危險職業(yè)以及應(yīng)對緊急情況的能力,更多的是敬佩。嘗試了歷險的刺激后,我更珍惜唐用性命為我創(chuàng)造的風(fēng)和日麗的安穩(wěn)舒適的生活。對水手的航海生涯多了一份理解與同情。何時也能像他那樣,“不管風(fēng)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話,我就可以申請船上的工作了。
那是飄著鵝毛大雪的千禧年圣誕夜。黑鷹號幾天前剛??吭诟ゼ醽喖~波特紐斯船塢,作兩年一次的維修保養(yǎng)。船上冷冷清清。維修期間,廚房不開伙,所有的船員都由船公司安排住進了酒店。
雖然忙得暈頭轉(zhuǎn)向,細心的唐想到,今年最好的圣誕禮物,不是送首飾珠寶,也不是精致手提包,而是找一家正宗的、辛辣的中餐館,讓我美美地吃一頓,吃好。這年代不缺食物,但生活在海外,缺的是合口味的中餐。跟隨黑鷹號從佛羅里達到弗吉尼亞,一路上都是三文治,漢堡包,冰冷的沙拉,干硬的雞塊,炸魚或牛排裹腹,我的中國胃扛不住了,開始抗議。唐對此難以理解,一個人能適應(yīng)完全不同的生存環(huán)境,怎就改不了飲食習(xí)慣?我拿不出說服人的道理,只知道那是事實。船上的廚師沒受過中餐訓(xùn)練,也不可能為我這個家屬改變菜譜。常常是腹中咕咕叫,看著桌上的食物卻咽不下。然而,要在美國陌生的港口城市,尤其是以黑人、白人為主的地方,覓一家中餐館,無異于在老家長沙找一家法國餐館一樣難。正宗的,更是癡心妄想。
翻開電話簿,居然發(fā)現(xiàn)附近有家中餐館,離酒店不到20分鐘車程,且經(jīng)營川菜和湘菜,我的最愛。餐館只有個英文名,叫“Wok N Roll”(中文意為翻炒鍋),它巧妙地利用“Rock N Roll”(搖滾樂)的諧音和意韻,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中國廚師炒菜時,拿炒鍋的手上下抖動,鍋中菜在空中翻滾的生動情景。有創(chuàng)意,又有詞趣。謝天謝地,只要是中餐,管它是土名還是洋名。我感到自己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遠遠地就看到了“Wok N Roll”霓虹燈招牌在寒夜中閃爍。我們相視一笑,推門而入,只見古色古香的紅木桌椅間,滿是淺膚色的白人和深膚色的黑人;連穿行于桌間的服務(wù)生皆為金發(fā)碧眼,見不到東方臉面。中餐館無華人,怎么可能有地道的川菜和湘菜?一路上膨脹的熱情傾刻凝固,我大失所望地看著唐,他捏緊了我的手,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之態(tài)。
總不能開著車,在大雪紛飛的圣誕夜,滿街滿巷地找中餐館吃飯吧。正當為去留猶豫不決時,由四季屏風(fēng)后走出一位銀發(fā)老漢,中等身材偏瘦,白色圍兜上方是一張寬額國字臉。我的眉頭舒展開來?!澳愫?!”唐用他僅有的幾句中文與長者打招呼,隨即用英文詢問,這里能否做地道的中國菜。對方看樣子是老板,滿口答應(yīng)沒問題。我身上的血液又流動起來。
熱茶,啤酒上來,老先生親自為我們寫菜。
很辣。唐用中文要求。我笑著解釋,我是湖南人,無辣不歡,先生也被同化,成了半個湖南人。
你是湖南哪里?老先生的視線從點菜本轉(zhuǎn)向我,問道。
長沙。
長沙?!我也是長沙人!這樣吧,我來寫幾個菜,菜單上沒有的,好啵?老先生顯然也很激動。
真的?太巧了!他鄉(xiāng)雪夜遇故人。今晚有口福了。一陣狂喜,周身血液沖上了頭頂。唐舉起啤酒杯,說圣誕快樂!為我們找了個家鄉(xiāng)小館而慶幸,我以茶代酒。
餐廳里人很多,幾乎坐滿,卻靜得很,人們悄聲交談著,全然不似其他中餐館那番喧鬧。兩位白人服務(wù)生麻利地穿來梭去,惟恐服務(wù)不周??磥?,這里的飯菜蠻受歡迎,不然也不會有這么多客人。只是不知他們吃的是地道的中國菜還是改良的。
不一會兒,一盤熱氣騰騰的菜上桌了,芹菜香干青椒榨菜炒肉絲,紅油辣椒的香辣味直竄鼻孔。典型的湖南小炒。熟悉的味道幾乎將我的眼淚催下來。十幾天來面對冷沙拉、干漢堡包或滑膩的芝士意粉的委屈,被眼前這道開味家鄉(xiāng)小炒沖得煙消云散。唐夾了一把往口里送,嚼兩口,又抓起啤酒杯,一咕噥喝個底朝天,且止不住地打嗝,一個接一個。
你說要很辣,我把自己吃的朝天椒拿來炒。嘿嘿,做湖南人的女婿,恐怕還要加油。嘿嘿嘿??吹教票焕钡媚樇t脖子粗的窘態(tài),老板樂了。
很辣,但是,好吃。那嗝一時半會是停不下來,太辣的菜會讓他有此反應(yīng),可還是忍不住要吃。跟著一盤紅燒肉端上。油亮的肉皮下一層肥,一層瘦,又一層肥,又一層瘦。我細細地品嘗,肉到嘴里就化了,也不覺得膩,是家里大哥燒制的紅燒肉味道。老板,請再來一碗飯。好久沒吃過這么合口味、噴香的飯菜了。過癮,真過癮啊。顧不得當“飯桶”,又是一碗飯下肚。想到出來一趟不容易,我們多點了幾個菜打包帶走。
也曾到過紐約、費城、洛杉磯和三藩市,沒遇到過這么地道的家鄉(xiāng)菜。居住的地方夏威夷,就更不用說了,那里是粵菜的天下,中華其他菜系連影子都看不到,縱然有正宗的粵菜也行,但那只能是異想天開。不知為何,中國人到海外來開餐館,喜歡改頭換面,好好的中國菜變得不倫不類,讓國人失望,也誤導(dǎo)外國人。他們的解釋是入鄉(xiāng)隨俗,因地制宜。我覺得加入一些國際元素沒什么不對,前提理應(yīng)更加豐富自己的品種,而不是失去中餐原有的特色和美味。還有些人認為,國外缺乏原材料,也就影響中餐的烹制,我以前似乎相信,但這頓飯以后,覺得那也是藉口。
看我們吃得痛快淋漓,大快朵頤,老先生端來一碟油炒花生米,一小瓷杯白酒,坐下來與我們聊天。
老板,您是哪年離開長沙的?
長沙遭受大火那年。
您是說1938年的文夕大火?
對。我那時才七八歲。爹爹曾在長沙警備司令部供職。記得那天三更半夜被我娘推醒。外面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家里人聲,狗叫聲,吵成一片。我糊里糊涂被人舉起,上了一輛軍用卡車,全家十八口人坐著大卡車,從濃煙大火中沖出了長沙城。老先生抿了一口酒,放下杯,扔幾?;ㄉ兹肟冢吔肋吇貞浾f。
為了逃命,大人們在軍用卡車上搭了一塊帆布,把整個車身遮住,并在上面澆上水,半夜開著車從大火中沖出來。車子開到好幾十里遠,還能看到漆黑的夜里血色火焰沖天。那情景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畢生難忘。聽說大火燒了五天五夜,九成的房屋被燒毀,連天心閣都被燒成灰燼,好幾千人葬身于火?!,F(xiàn)在想起來都冒冷汗。我們一路逃到四川,后來又坐飛機去海南,由海南坐船,一路顛簸來到了臺灣。七十年代又跑到這兒落地生根。這里中國人不多,沒想到今天遇到了老鄉(xiāng)。來,干一杯!白酒杯,啤酒杯,和茶杯在空中碰撞。
您后來回去過嗎?
長沙?沒有,打那以后,再沒回去過。家里人都出來了,也沒有親戚在那。不過,小時候常聽爺爺奶奶和父母說起在長沙的陳年往事。若不是那場大火,我們一家也不一定會離開長沙。上兩代人終生抱憾的,就是臨終前無法回去看一眼,只能魂撒異鄉(xiāng)……長沙現(xiàn)在什么樣了?
變化很大,尤其是近些年的發(fā)展。我回去都不認識路了。您印象中的長沙老城,在大火后成了一片廢墟,情形之慘烈,堪比廣島、長崎和斯大林格勒。如今僅從保留下來的一些街道名稱中,能找回一點記憶。
唉——
重重的一聲長嘆,不知是感嘆昔日長沙城的命運,還是感嘆幾十年來三代人因戰(zhàn)爭而顛沛流離的生活。我暗自一算,老先生應(yīng)有七十好幾了,在國內(nèi)是安享晚年之時,可他仍在為生計而奔勞。是閑不住還是時運不佳?我不敢問,怕再度觸及他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
我從來沒向人提及過這些,也沒有機會講。今天遇到老鄉(xiāng),兒時的回憶一股腦全涌了出來,話也多了。老先生端酒杯的右手微微顫抖。片刻沉默后,一飲而盡。
您沒有回去過,可您的湘菜怎會做得如此正宗?許多中國餐在美國這個大熔爐里,都變了味,您是如何堅守這份純正?不是我堅守,從小吃我娘做的飯菜長大,湘菜只能是這味。我開餐館,她手把手地教給我的,我戀舊,不愿改變它。再說,凡事只要用心去做,就能做好。正是因為這份純正,滿足了一位游子固執(zhí)的味蕾。我感激地道謝。謝謝你的夸獎。他不適應(yīng)這樣的恭維,但看得出,他為遇上欣賞湘菜的知音而開懷。我是在接父母的班,這些菜是家傳的,是傳家寶,我得好好守住。我孩子嫌做餐館太累,不愿接手,我只好撐著,能撐多久算多久。
老先生這番話讓我茅塞頓開。味蕾的記憶固然深刻,但家鄉(xiāng)菜里隱藏著那份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在心頭千纏百繞的鄉(xiāng)情,才是我對湘菜執(zhí)著的真正原因。老先生和其他廚師做菜的不同之處,是他在每一道菜里,注入了一種市場上買不到的東西——情。也就是他所說的用心。他烹制的菜里有母親的叮囑,有父親吃紅燒肉的愜意,也有他們常念叨的故鄉(xiāng)的點滴。用這種特殊調(diào)料烹制出來的菜,原汁原味,能打動人的心,喚起游子的鄉(xiāng)情。
由長沙至臺灣來美國,人生那段曲曲折折的路可謂越走越遠,遠到已不見來時的路。然而,心卻頻頻回望,愈望愈近,抑或,那顆心就從未離開過長沙。
走出餐館,大雪鹽一樣密密地傾撒。上車前,我忍不住回望,看到“Wok N Roll”的霓虹燈招牌,在紛紛揚揚的雪夜中,一閃,一閃,似閑愁,如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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