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柏田
你是我大雨中朗誦的一個想象的聽眾
你是我長久注視著的墻上的水漬
幻化出的奔跑的少女
你是四月飛旋的桐花砸出的小小的水渦
你是黑暗中的電影院響在我耳邊
輕輕的呼吸
是攤在掌心的一張城區(qū)地圖
你是一個女孩——啊,是的,曾經(jīng)是
你也曾是火光,是影子,是音樂
是春天返青的草地,秋天出生的女兒
是郵差的鈴聲和雪地里的一聲鳥鳴
是我在鄉(xiāng)村的冬夜寫下的第一個句子
我曾經(jīng)把你比作民謠里那一淙低徊的水
我說如果我流淚了那也只因為我在愛著
小小新娘!我愛你清水的身子蓓蕾的雙乳
我愛你新鮮的裙子掛在春天的籬笆
我把耳朵側(cè)向你,你的歌是一株傷莖的水芹
這座久雨的城里
我時常在一張白紙上聆聽你
夜里我最喜歡做的是拆開你的名字
——就像打開你的身體
你如小小的火焰簇動著,飄浮在樹林和街道之上
每一陣輕微的風,都灼痛我的眼睛
哦,什么樣的欣喜懸掛在風中
如同初秋小小的橘,讓我瘦削的手指充滿幻想
當午夜的星,隱身在一張張闊大的葉子背后
紫薇花開,一群束腰的少女
細碎的芳香,逼近我的傾聽
這時候就會有一盞燈,穿過霧氣擊打我的靈魂
風穿過貧窮的屋子,夜,我忠實的朋友登門了
我把燈芯草撥得更長,好看清他的面容,有多古老
趕了那么多路,他在喘息
像一條黝黑的河流,像一個出走多年的兄弟
我要和他連床夜話,枕邊放上一本詩集
第一頁,暗香浮動,第二頁,月亮的背面長滿青草
天邊的七朵水仙,是冬天的七個音符
七只飛來飛去的鳥
如果我遠望峽谷,那是七個素衣的少女
去打撈水中容顏,和泥土里七張花瓣的唇
她們是,終將是塵土
天邊的七朵水仙,我不說出該有多好
那會是我一生的秘密,在采石場上空,在秋天的桑和柿林間
這天邊的七朵水仙不在窗臺,不在陽光下
我鐘愛的七個女兒,是在生活的虹里
她們是,終將是塵土
風把群星吹進大海,那個遺失了雨具的男子
在暗處哭,哭他內(nèi)心秘密的事
他鼻翼翕動,像一匹瘦弱的馬
他涉過閃亮的大街,走過塔樓的暗影
他把自己關進夜色灌滿的屋子
鏡子碎了,幻像消失
這滿山桔色的燈籠,是誰的手最初點燃?
它小小的火焰簇動,裂開峽谷的巖石
我要帶著這群孩子,走過整個秋天
一點點光照亮余生
當風的銀匙,叮當叩響月之酒杯
我最愛看你從水面綽約升起
而今夜?jié)M空星子在九重天上
我只能在一張白紙上聆聽你
穿過七月的早班火車,從露珠一樣的早晨駛來
它曾載著我們到天邊
如今它是一把陳年的刀子,遲鈍又銹蝕
我們的愛情去了哪里
我只是想要你,蜂蜜的唇,抖顫的手指間
微沁的涼。甚至你水底下的聲息,辨不清是痛苦還是喜悅
風在草尖舞蹈那都是黑色的草呀
小愛人!愛情的沃野,你是我的蘿卜,我的萵苣和茴香
你就像春天的臺階一樣等我爬上來
這樣的黑色火車我從未見過
它徐緩駛來,像一根繩索
雨夜一樣的黑色火車
沒有花朵的黑色火車
它的鳴叫像來自水底
我冬天的手指是它的枕木
它碾過水果和眼鏡(這鋼鐵的軀體多么的冷)
它要去趕春天的集
這樣的黑色火車在一個詞中安息
在天堂客列的站臺
高些,再高些,枝端的音樂
你要落盡羽毛,你要在冬日的爐邊烤火
霜,黑色枝條上的水晶,敷上你的傷口
霧起了,蝴蝶翅膀又薄又亮
風走來,那影子又瘦又長
風穿過霧,呼吸多明凈
一只蝴蝶的影子,黑色葉片貼上虹膜
小小的,陽光的顆粒,翅膀震顫著
一架架金色的小飛機,從菜園起飛,空氣布滿漩渦
觸須的信號,黑色大軍
砧板薄刀,一只昆蟲空的軀體
春天,道路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江邊的瓦板屋里,那人咳一聲,桃花就紅了
鄰家女兒的夢囈,像遠處草坪年輕的呼吸
我的手觸到了日子的肌膚,是一張萎縮的白紙
一群鳧水的魚,游上典籍的淺灘
霧:拍打我的白色手掌,是安慰世界的謊言
而夏天的記憶是一枚干果,它爆裂開來
小小的哭泣我不忍傾聽
宿命的雪,下呀,下呀,你推門進來
旁若無人,跺腳,哈氣,詛咒天氣
后來你在閣樓上,彈一架舊風琴
雪花打著旋,時間停止,上帝就在窗外
閣樓的夜,舊家俱的房間
一籃水果的香氣,穿過米粒的微語
到達內(nèi)心的靜
高高行走的貝亞特里契,你要永在,像雨中白色睡蓮的街燈
你的美目,終于消失在藍色群峰之巔
靠近我的你的影子,像沙筑的城
一只蜥蜴爬呀爬,爬進陽光的心
雨一直沒有落下,像一顆有病的心臟
在街道上空忐忑著
它終究要落下
就像心臟會因受驚而緊縮
我夢見黑暗的校園,只亮一盞燈
我夢見夏天的大床,臨著一條河
我夢見站在懸崖上,不知道站在身后的是不是你
我一動不動,像紙人兒一樣等待吹走
電視機,床頭柜,寫字臺,小圓桌
浴巾,浴帽,過道,鏡子,單人床
陽光透過窗照著墻上鏡框里的畫
這所有的房間是同一個房間,所有的下午是同一個下午
告訴我,你的歡樂,你的疼痛
那隱秘的歡樂與痛你還告訴過別的人嗎
那身體里小小的火苗,已經(jīng)朵朵盛開
屋頂上的小提琴手,今天迎娶了他的新娘
旅途的某個地方下雨了,前頭或許雨更為猛烈
我看著河里的帆船,在近處游,在遠遠的天邊游
它要去的地方,此刻陽光在烏云邊游走
我要到達的地方,或許雨更為猛烈
一個披著黑色斗蓬的男人,趁著夜色走遍大地
一個披著黑色斗蓬的男人,他身上有生鐵的氣息
他們都是同一個,高而瘦的男人
一個,又一個,他們從我窗前走過
他們帶走落葉、雨水、火焰,時鐘
我大聲唱歌,嚇跑了他們
我說馬兒遠去,我聞見塵埃,像暴雨將至時的飛揚
我寫一個人走在藍色田野,星光跳躍在掌上的紋路
故事里的人半夜三更來敲我門,一條虛擬的河溺死三個趕路人
一些人死去,一些人相愛,還有一些不恨不愛茍活
這就是令我瘋狂著迷的工作,把夢刻畫得鐘表一樣精細
我曾經(jīng)把它看作世界的鏡像,現(xiàn)在它還是我逃身的通道
流星奔馳,如同一匹御風而行的馬
鐵蹄起落,敲擊著空氣的大鼓,其下是群山和群山之上的虛無
我掠過春天的云和樹,我俯瞰人間,看到苦難發(fā)生
我甚至連安慰都不能夠,我只有燃燒,燃燒,拋下這一切我何處安身?
像被腳踩過的螞蟻,固執(zhí)地尋找道路
它們沉默而迷惘地飛,它們用波浪般的顫音,喋喋不休地說
說出閃電,說出沉默,用它們宛轉(zhuǎn)的小舌
說出春天的憤怒
如果你看,如果你聽
如果你被刀子割了手,你說痛
你就觸犯了感覺
如果你大笑,流淚。如果你看畫
聽歌,吹口哨,在爐火邊閱讀
你就觸犯了情感
如果你拒絕,如果你愛
如果你仇恨,如果你夢見
你就觸犯了思想
那么你就是一個罪犯
感覺犯
情感犯
思想犯
可是,可是……沒有那么多如果
你的呼吸也不過是擺動的鐘
我要去西藏,吹著喜馬拉雅的風喝青稞酒
我要買把上好的藏刀,最好有漂亮花紋的刀鞘
我要去八角街,布達拉宮,日喀則和天葬臺
關于西藏,還有好多名詞等待我說出
我的旅行計劃就是把它們排列成愿望的次序
在詞語的連接處預先填上:天氣,航班,車次
阿斯匹林,缺氧,旅伴和失眠
我把我正在做的叫做愿望的考古學
被一場臺風改變的事物——
街上的人群,行道樹,中塘河的水
空氣的濕度,夜晚的睡眠,睡眠的深度
一次出遠門的計劃
和一次變更了方向的閱讀
我知道你想做山間的霧,趁著天還沒亮從林中升起
帶著這個夜晚的秘密和放蕩的懊惱,離開我
我知道你是有毒的,微小的毒
如同體內(nèi)生長著的一根刺
你說日光之下你要藏匿起你的形和毒
做好人家的女兒,現(xiàn)在,趁著天還黑,我要握緊你
我要你小小的毒,像火焰跳動
像乳房下面歡樂的嘆息
你說天亮了,我說那是星星的光
你說街上好多人了,我說那是蒼蠅在鬧
這條街上,我吃魚,喝紅石梁,
一支接一支抽煙,為了更好地入睡
一次次去浴室,沖洗汗?jié)竦纳眢w
那條街上,時間的刻度精確到分秒
讀薇依,煮肉骨頭
調(diào)制隔日的早餐,一切都恰到好處
“在這條街上我經(jīng)歷生活,在那條街上我思考生活”
可事物無時不刻在變作其他
就像正午的大風,你不知道吹向中山路還是府前街
一隊土黃色的士兵,一路擄掠,他們擂響了廚房窗口的白鐵皮
像一群冒冒失失的醉漢,嚷嚷著:開門,開門!
去年冬天,廚房窗玻璃曾照出一個女人藍色袖套的手臂,獨的臂
因為我沒有看見,她的另一只手臂
飄蕩著油污的河面,遠處自來水塔的倒影仿佛游動的蛇
云層中漏下的陽光,不斷改變著河水的顏色
陽光還照亮了后景中一片灰色的樓群和老樹
……它像同一幅畫,上升,在秋天清峻的空氣中上升。它是污臟的,這污臟里又有著眩目的光和色。
這真令人稱奇,就像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真實的、污濁的生活可以用美妙的幻像來表現(xiàn)。
打開窗戶,十八樓的風,灌滿了房間
鐘聲響了,床單凌亂著,一張飛起的報紙總找不著落處
這里是中山東路的屋頂花園,再過去,購物廣場的圓形拱門
消失在天邊的河流,還有更多看不見的事物
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巨大果蠅,用半邊翅膀在飛翔中保持平衡
迅速地阻止下墜,并向上升起——一個高難度的動作
看得出它對自身的技藝充滿信心
上升中,它一點點變大,到五樓陽臺的高度,變得有一扇窗戶那么大
它還在上升,上升,它腹部金黃的紋線像夢里一樣
風向南吹,風把一整個下午都吹走了
風還吹走了:樹葉,影子,烏云,雨中的呼喊,暗夜的情欲
世界變得如此輕,日光下,一根閃亮的蛛絲就可以帶走它
還有什么不能改變?一張中年的臉,越來越失控的夢境,頑固的心
窗外水塘,墨綠的池水映照著天空的停云
河邊的砂礫路,午夜也不得安寧,
像一個年老的散步者,沙啦,沙啦,沙啦
這是七月,夏天的隱秘的心臟,在縣城
行人蜷縮在樹蔭下,欲望穿越在酒店里
魚一樣的女子,哦,走到哪里都是你們的氣味
趕緊確定方位,這是南,這是北
這是茶杯和煙盒,疊好的內(nèi)衣和毛巾,這是我的功課
在早晨的窗口讀點校本的《陳亮集》
一年開一次的櫻花,雪一樣堆在南塘河邊
李家的小妹,頭發(fā)烏黑,還是廿年前一樣好
春心蕩啊,春愁亂啊,走縣過府,白了頭啊
現(xiàn)實主義的功名,多像一只狗——你追它也跑
現(xiàn)在我也倦了,搞點小營生
擺個鐵匠鋪,空閑擺弄雙截棍
李家小妹你要來
給你打個大茶壺
我的骨頭里鉆進了螞蟻,我的血液里游動著花粉
我的臉上趴著睡意,我的身體,一次次醒來又睡去
春天那么好呀,春風那么軟
你那么白,牙那么好,愛情那么虛無
唐朝的月亮,宋朝的雨,明朝一個美人的象牙床
每個夜晚我置身其中,記錄下輕輕的呼吸,穢褻的詩句
醒來后又把它們一一燒掉
凌亂的床單,我與虛無相會的猥褻的證明
把銅鏡擦亮,撣去花瓣上的塵土,往浴缸里撒上沉香屑
每天早起,坐在園子里沏一壺好茶
讀幾封舊信件,一本花道指南手冊
日影西斜,煮魚溫酒,提上透氣的提籃來到郊外的桃林
拉開可以移動的爐子,擺上食物和器皿
桃花大雨一樣落下,樹木汗毛一樣豎起
把功名忘了,我們飲酒去,我們喝茶去
沐著香,我們把感器磨礪得纖細又敏感
和歌舞伎交好,躺在不存在的園林里做夢
一人摟一個談哲學,要不就去做一個閑官
喝一點暖胃的小酒,發(fā)點小牢騷
做幾篇小品文,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宴
生命因這些小小的樂趣有了寄寓的所在
飛揚著不肯安分的荷爾蒙也有了著落
一個藥材商人的兒子,也是一個淫穢小說的作者
他有著一張富態(tài)的臉,和五個以上的妻子
他經(jīng)歷過最平淡無奇的歷險
他熱愛這世界所有的細節(jié)
看哪,一個享樂主義者的早晨——喝酒,唱戲文
一碗蝦醬面,吹著西風吃蟹
對著一張施工圖紙布置園中的石頭和水流
現(xiàn)在他美麗的妻子們都去了天堂劇院唱戲
他在一場大雪中寫作一出無聲戲
子夜的平原多么遼闊,受凍的星星長出了絨毛
緩慢的河流,飛馳的心,不緊不慢的旅程——
快一個月了,我還像一只螞蟻,從京師向著南方爬
早晨,我對著河水洗漱
你還在舟中酣睡
你睡姿不太好,鼾聲太響,還老磨牙
我沏好茶等你醒來
你夢中呼喊的女人,她的名字寫在水上
在運河里走了一整夜
在清河縣,燈籠猩紅,饅頭發(fā)白,打虎的人騎馬過街
低垂的天空壓彎城門的樹
在清河縣,商人叫賣,婦女燒香
官人掀簾入門,市井混混磕頭結拜
在清河縣,老爺放屁,紅杏出墻矮子當街賣餅,茶館里面拉皮條
在清河縣,刀子出鞘,滯在空中,木葉不飛,污穢的積雪不化
只一句低低的嘆息:“你若有意,且飲了奴這盞殘酒”
那個把釘子鍥入木頭的人,一整個下午都在把釘子鍥入木頭
錘子與釘子撞擊,就好像我是那枚閃亮的釘子,正在被敲打
我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錘子、釘子和木頭上,觀察它們
夏天的心臟縮成一枚風干的茄子,掛在籬笆上,燃燒的夕陽
正將它追逐。青草的呼吸,夢一般柔軟
月亮升起,河流醒來,像平原上凝滯的夜
皮膚下碎裂的聲響,那是時間的螞蟻,在啃啊啃
有時候,你是一條魚,躍動著像要跳離水面
有時候,你是一只未被馴服的小獸
瞪著生氣的眼,嗚嗚地叫
更多時候,你承載著,像一具容器那樣承載著
墨綠色短袖,皮茄克,皮靴,防裂的唇膏有水果糖的香味
她說:“我的愛付不出去,我的愛不知道應該往哪里去?!?/p>
好像愛是她身體里的一個漲溢的湖泊,一條奔騰的河
好像我變成了另一個人,今晚的我好像居住在另一個人里面
今天十五號,上次在一起是二號
我們已經(jīng)有十三天沒有在一起了
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共有二十四次約會了
十五次是在一起吃飯、喝咖啡、散步、說話
九次是作愛
她喜歡給自己的身體涂各種水果香味的潤滑膏
有時是香蕉味,有時是草莓味
有時她像一株開花的蘋果樹在我身邊躺下
每次,我都像果園里的農(nóng)夫
又暖又濕的夜,道路迷失了方向
飛過河面的海鷗,燈光映白翅膀
他們順著一大叢灌木掩映著的河邊小路,走到鐵路立交橋上
他們們像戀人一樣擁吻
描述一部進行中的電影:
——男主人公正在被毆打。
——他是一個底層的小人物,在生活中找生存的縫隙。
——他有錢了。有了車,開著公司,但很空虛。
——他假裝死亡,正在偷看自己的葬禮。
——前妻回到了他身邊,他正靠在她的膝頭。他們在作愛。
——他們們又在一起了。但巨額遺產(chǎn)卻使他妻子陷入了困境。
——他在回憶他們的婚禮。
——他在望遠鏡里看著她。
——她用手勢說愛他。
——他流著淚笑。
結束了,不與你說了。我要睡了。
詩歌日晚上,春雷震,夢見女詩人曼娜
她像一個精靈,在房間地板上跳啊跳
下一個場景:我們走在舞蹈練功房過道上
她對稱的肩胛骨,像蝴蝶一對合攏的翅膀
夢到讀一本小說,我和小說中的男子走在回鄉(xiāng)的路上
夢到一個女孩,她捕到一只白鳥改變了她的一生。
夢到一些年輕的父母帶著孩子在河邊寫生
畫的是江對岸一座圓鼎形狀的高大建筑
下午如此寧靜,如同鐘形罩里的一粒塵一動不動
我聽見了云層上的飛機聲,它翅膀上的光一定更輕
向黃昏致歉,向黑夜致歉
向河流致歉,向秋天致歉
向貨幣致歉,向杠桿致歉
向稅率致歉,向國家致歉
向藍色的群山致歉,向一場夏天的雨致歉
向?qū)毷愕男切侵虑?,——空氣冰得要把人凍?/p>
向饑餓飼育的年代致歉,向鹽一樣發(fā)白的上學路致歉
向父親的手提箱致歉,我曾不小心竊取了里面的一枚硬幣
向打開沒來得及合上的書致歉,向?qū)﹂T十年不知其名的鄰居致歉
向大雨淋濕的音樂和飛鳥致歉,向一段被打斷了的晨禱致歉
向如火的情欲致歉,向暗夜的自瀆致歉
向偉大的阿波利奈爾致歉,——我曾高誦著他的詩句赴一個姑娘的約會
向愛情致歉,向傷口致歉
向天空中迷途的鳥兒致歉,——我目送它們離開家越來越遠
向跑過雪地的狐貍致歉,向藏身葉底的螞蟻致歉
向患社交恐懼癥的天使致歉,你們總是小心提防又被傷害
向女人致歉,向喋喋不休的女人致歉
向老人致歉,向大提琴般喑啞的老人致歉
向黑色的二十世紀致歉,向紅色的六十年代致歉
向最好的藍色四十年致歉,向不可知的未來致歉
這個下午,金色的蜂一直飛,如一顆殞石撞向遙遠的星星
它落在花瓣上喝露水(這個長途跋涉者),它渴壞了
它喝呀,喝呀,你看這蜜蜂像不像一件樂器
它揚起一對觸角仿佛舉起琴弦要你彈奏
我時??吹絻?nèi)心的這只蜂
暗夜里也向著你飛,夢里也在與你交合
它帶著與生俱來的肉中刺
它身體的條紋是老虎的黃金色
這金色的蜂,是我尋找的一種語言,或一把鑰匙
為了打開你睡眠的門
我還踏著泥濘去了春天的奶牛場
金色的蜂,這快要被幸福窒息的蜂呀
它在黑暗與溫暖中跳動,如同我的心跳
它飛著,身子輕擦葉簇,仿佛吞沒一切的火
它飛著,一頭扎入夢幻的沼澤,大聲叫出來
蜂入水為魚,它一直是個夢境的潛水員
十二年前的春天,我坐火車回來送你
歸途中我走在孝聞街,雨水淋濕了外套
你在空氣中看著我,你和村莊無處不在
昨夜我又夢見你,比離開時更年輕
你給我一本書,要我寫字,我感受你
肩膀的溫度,隔著另一個世界傳來
我說話,你看著我,我抽煙,你看著我
我回到你居住的屋子里,你一直沒離開
你在空氣中看著我,你和村莊無處不在
汽車前燈,晃動的光柱里,行人的影子被風吹斜
狼一樣的風里,我透不過氣,我像一?;覊m在飄
“灰塵是時間的肉,那時間的血和肉?!?/p>
但我還是要固執(zhí)地穿過沙子的城墻
來到風暴的邊緣。這里有寧靜陪伴
這里我永遠不會喊:我愛,或者我痛。
“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灘涂,現(xiàn)在規(guī)劃要造一個新區(qū)”
女人用她柔美的聲音向我們描繪
她說話時習慣用手輕輕撫著話筒
我喜歡她的這個動作喜歡她手臂的曲線那么優(yōu)雅
“她的疲憊全在眼睛里”小東說
我們甚至猜測昨夜她是不是沒睡好
看愛情小說對著鏡子喝酒什么都有可能
“她穿著這件多皺的上衣肯定是上身不夠豐滿”
這是我的發(fā)現(xiàn)博得了小東的贊同
“她一定是沒有得到好好開發(fā)她的身上沉睡著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力量”
她的年齡我們從三十猜到三十五
再說下去可能會接近四十“一個難堪的年齡”
暴風般的掌聲中局長回過頭說三十
五我敢肯定她三十五
我喜歡說,——你
我說你,是一種隱秘召喚
像冰山召喚雪人,明月召喚山岡
像夢境里的雪域小寺,召喚紅黃衣服的喇嘛
你看,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美妙之物,他一直在你門口
像一個遲遲不交作業(yè)的壞小子。收下吧
收下遍地流淌的蜂蜜,我會用柔軟無形的精魂填滿你
讓你像春天的河道變深,變寬
而秋風已入庭樹,季節(jié)變得荒涼
雨落一夜,沸騰的池塘重歸平靜,我仰面
飲下一滴。雨水里有塵埃、樹葉和冷卻的火焰的味道
寒冷灌進體內(nèi),驚醒了骨頭
你說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美妙之物,究竟是什么
再過一夜,再過許多個夜晚
星星依然升起,霜落下,山河永美如斯
而瘋狂的小馬達不再轟鳴,蜂蜜罐頭不再開啟
我不在其中的時刻
必是已死,或尚未降生
讓緩慢燃燒的火沉入地底吧
且以沉默,忘掉曾有的歡樂的語言
1969,野花平靜開放,村口的河道在春天泛濫。一粒種子脫離夢域,開始他在人間的生長。
1969,越戰(zhàn)還沒有結束,總統(tǒng)被人尊稱“狗娘養(yǎng)的”,后來干脆被滅掉了。
1969,四個從利物浦出來的年輕人中的一個死了,人們以吸毒和亂交來紀念他。他們的欲望隨時隨地釋放,反而變得不像是欲望,倒像是條件反射。
1969,匪徒們在西部片里策馬狂奔。隨后的日子里,一個男孩最大的愿望就是擁有一匹馬,它應該通體雪白,能照徹黑夜的那種,而鬃毛和馬尾則是淡黃色的。
1969,平息暴民的警察一路開火進入城市。
1969,一個未來的詩人冒著大汗翻閱《喬伊斯的生活》。魚市的腥氣在他窗下翻滾。到了夜間,他可以看到孩子們縮在黑暗的角落里。
1969,一群孩子坐火車來到首都。他們中的一個女孩,在人群中擠丟了鞋。光著腳的她在廣場上大聲哭泣。
1969,母親20歲,父親28歲。他們白天在我們的村莊下面挖地下坑道,晚上抓緊生產(chǎn)。
1969,兩個暴怒的男人在打架。
1969,風吹過骨脊上的瓦楞草,一只黑貓爬上了樹。
1969,世界是貼著門縫看去的一個草垛,一堵矮墻和墻下的三只小雞。
1969,風吹進門縫,這世界讓我流淚。
一個被各種證件、履歷表、公文、議論一次次認定的人,囚禁在一大堆數(shù)字、圖表和人事部門積滿灰塵的檔案箱里。思想?yún)R報、考察鑒定、決心書、人民來電、群眾意見和圖章,把他內(nèi)心的真實意愿一次次否定。
呼吸著檔案館霉味的空氣,他曾經(jīng)無聲地呼喊
懇求老鼠把自己吞噬,懇求水漬和灰塵把自己抹去
他還想像過一場大火,一場地震或者洪水
讓自己消失
現(xiàn)在,他已倦于無聲的叫喊,只有在最隱秘的夢里
他化裝成一個俠客,像鳥兒一樣輕捷
飛過壁壘森嚴的檔案館大廳
竊走寫有自己名字的那卷案宗
他像一只土撥鼠,在黑暗中挖呀挖
憑著內(nèi)心深處滲出的一點光亮,向深處挖
他的努力,使被各種證件、密碼、履歷表、公文、議論一次次認定的那個人的形象得以更正。
我走在一條陌生的馬路上,路面泛著慘白如鹽的光,像一條冰河。馬路上車來車往。一些孩子手拉著手,他們說著傻瓜的故事。
他們跳來跳去,像一個個精靈。
他們跳上一個開著車的年輕人的肩膀。他們從他的眼睛進去,又從他的耳朵里出來。他們跳到馬路中央唱:傻瓜,一個傻瓜。
他們奔跑的腳丫飛快地一閃而過。
聞到了死亡氣息的麻雀像陣雨一樣漫天飛起。
他們在車來車往中跳躍,追逐,唱著:
傻瓜,一個傻瓜!
那個著名的傻瓜故事是這樣的:
——“你在哪兒會發(fā)現(xiàn)一些怪人!想想吧,他們從來不睡覺!”
——“為什么不睡覺呢?”
——“因為他們從來不疲倦?!?/p>
——“為什么不疲倦呢?”
——“因為他們都是傻瓜?!?/p>
——“傻瓜就不疲倦嗎?”
——“傻瓜怎么會疲倦呢!”
他們在說的是一個沒有睡眠也不再有快樂、困苦的遙遠的地方。那兒叫烏有鄉(xiāng),也可能叫海烏姆。
這馬路上的天空藍得太深了,星星也太過繁密。孩子們不知疲倦地跑啊,唱啊。他們的影子跟在后面一跳一跳。
生者的道路在死者中間,所有人都是影子的河流。
孩子們跑遠了。穿著泳裝的少女們走遠了。夜色四合,如嚴實的帳幔。
我在河里舒展開肢體,像一具殘骸在那兒休息。
水在流,把我像一塊石子一樣細細研磨。我像一個嬰孩一樣蜷縮起身子。
這時,我清楚地認識到我只是宇宙間一根最柔弱的纖維。
水在流,浮載著我的生命經(jīng)過的年代,和我的生命之前的年代:
它看到了我的出生與生長,它看到過兩千年前我的同胞。
我融合在它的一片渾濁里,然后我認識了我自己。
我的懷念通過夜色中的河流閃現(xiàn)。
暗藍的天空,我的生活,層層黑暗包裹著的一片花瓣。
七十年代,一個孩子看著水洼里破碎的太陽
七十年代,兩個孩子在放學的路上打賭
七十年代,一群少年野馬般跑過低矮潮濕的街區(qū)
揚起的塵土三日不落
七十年代,冬天的風吹著巨大的冰柱子
像一枚枚閃光的鐵釘。
七十年代,野花開放,天地遼闊
野花開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七十年代,飛機降落,一只鋼鐵的巨禽
扇動的氣流壓倒了成片的青草
七十年代,一個未來的小說家正在經(jīng)歷他難堪的變聲期
他的身體起了細微的變化
他小聲嘟噥著,“這事情多么奇怪”
他不敢再在眾人面前大聲說話和唱歌
但依然向往著似是而非的愛情
我所說的七十年代,它是一團空氣
原始的空氣,像一個久久無人蒞臨的花園
被一把銹蝕的銅鎖封死
現(xiàn)在我要把它打開
我要讓數(shù)千個日子,像鳥兒,飛出來
飛在回憶的陽光里
好讓上學的路重新浮現(xiàn)
讓影劇院里響起連日不斷的槍聲
在放學的路上和散發(fā)著木槿花香氣的女同學迎面相逢
時辰一旦逝去,真實也就失去
我現(xiàn)在怎樣趟過這片時間的積水?
時辰一旦逝去,真實也就失去
我說出的這一切向誰求證
——過去的生活是最不真實的生活
我夢見時間斑斑駁駁的臉
夢見一個草莓一樣的女孩
她的頭發(fā)分成兩綹
像一扇窗戶的兩片窗簾
我夢見記憶
像一枚冬天的干果爆裂開來
夢見冬日的陽光像一陣雨
夢見精美多汁的書籍掛上了音樂的樹叢
我夢見死去的人們,為一場恒久的秋雨喚醒
他們的臉色疲憊且昏暝
夢見坐上火車,火車奔馳在一場大雨中
火車的鳴叫穿越月光下的滿地花枝
寂寞的火車
揮動它小小的蒸汽手絹
夢見一個欲望充沛的女人走進房間
她的手掌是白色透明的,她的嘴唇像一粒紅紅的鈕扣
我夢見了魚,那么多魚在床底下游
醒來時,窗外有一輛灑水車駛過,消防中隊晨跑的口號聲準時從街角傳來,一、二、三、四!
夢見一個死去多年的寫小說的朋友,站在大日頭底下,夾著一卷小說手稿。我向他走去,他突然變成一片蒸汽消失了。
夢見在山間行走,穿過一個個幽暗的竹林長廊,走進一個山洞。洞里全是書,書裝在套盒里,像一具具靈柩。
我夢見故去多年的祖父坐在向陽的坡地上他的頦下長出了一茬五顏六色的胡子
夢見從高處墜落,就像一塊滾石
夢見黑暗中有什么把我緊緊追趕
謀殺者?兇猛的動物?我自己的影子?
我夢見躺在湖畔的林中
我和岸上的古樹們友好地生活在一起
和水中的魚心心相印
我孤零零地躺著,等待一個人從我這里走過
一只小鳥跳上我的胸脯,它說:“你等來的是你自己。”
此時天空寧靜得像一個水族箱正午的空氣中無形的漩渦
正柔和地敲和地敲打著機身飛機似乎在一個震顫的水晶上鉆孔
旁邊的一個男人在大口地喝著啤酒走廊另一邊一個男人
捧著一個女人的手在討論掌紋與命運還有一群在為登機前結束的一局牌爭執(zhí)……
我看見了右舷窗上方天空的深藍那么純粹的藍深得像夢境
耀眼得如同剛磨利的刀子瘦瘦的山脊在陽光下半明半暗
我看見了掠過機翼的風的形狀看見了道路河流和城市
它們?nèi)缤m結在一張巨大的葉片上——葉脈和污垢都清晰可見——
又像是一面布滿裂痕的鏡子現(xiàn)在當我在八千米的高處飛臨這面鏡子
我還是感到這個世界緊緊系連著我不管我能做些什么他們需要我
陽光在機翼上閃爍遠方升起的大地正在像霧一樣擴散鋪展
出現(xiàn)了幾顆星像在清水里顫動幾個小時后它們會變成燦爛的鉆石嵌在天幕上
黑夜將要正在已經(jīng)降臨我似乎感覺到群星之間
正刮著大風我有了一種置身于廟宇中的寧靜鄙俗的世界正在隱退
我打開頭上的閱讀燈看著滿身霧氣的陀斯妥耶夫斯基
像一個偵探走在彼得堡的大街上
雨打在臉上像蟲在爬。我騎著車,不管是向東還是向西,雨都打在我的臉上。
雨的氣息從窗縫進來,是爛木頭的氣味。“是的,上帝,我的頭上沒有屋頂,滴滴雨水落進我的眼里”。
是的,我們居住的城市叫馬孔多
我們要去的地方叫科馬拉,或者烏有鄉(xiāng)。
白色的牙齒唾咬著黑巖
呼吸里有著汗水的氣息
這個蹩腳的比喻
是想把欲望轉(zhuǎn)化為藝術的情色
直起腰,跳躍著陽光的正午的海
好像點彩派畫家完成中的畫
如今,我說到某個事物,總是想到它背后的另一個事物,比如一件剛換上的外套,它久違的氣息讓我聞到了那一年早春青草的氣息。我穿著這件外套,參加了外祖父的葬禮,又淋了一場大雨。
比如這本叫《佩德羅·帕拉莫》的書,它的背后是一次不長不短的旅行,五月的長興縣和一個小個子的小說家朋友。
說出一個事物,然后發(fā)現(xiàn)這事物背后的另一個事物,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廣大的世界不也是這樣聯(lián)系著?這就是他——從一塊小茶點里回想起整個貢布雷莊園的偉大的哮喘病人創(chuàng)造的新美學。有誰能領會他憑此創(chuàng)造出一個世界的喜悅?我是什么時候成為了這新美學的信徒?
因此我可以說了:這個春天的后面站著另一個春天,這本書的后面站著是另一本書
一座落雨的城里總有一些人站在窗前
他們剛從雨中回來像一只只淋濕的鳥
現(xiàn)在他們看起來悠閑多了心情仍是一把皺巴巴的紙幣
這群神情憂郁的男人肯定有過什么迫使他們匆匆奔走
他們到了家仍感到不安
像躲雨的鳥茫然地在陽臺上踱步
他們的心上壓著大石頭沒有誰把石頭移開
他們是一封封棄置多年的信沒有地址沒有收信人
他是一個聽到門前落葉聲音都會大吃一驚的人
一個人呆在一間屋子里,看到桌上有一頂帽子
不把它藏起來或是上面壓件東西,他會一整天不得安寧
他總覺得,這些帽子被孤單地丟在那里,一定包含著什么寓義
他甚至想到,在某個時刻——或許他那時已經(jīng)入睡,會有什么東西
跑來把它們充滿?,F(xiàn)在他大睜著眼,躺在黑暗中,看著寫字臺上鎮(zhèn)紙石
壓著的一頂灰色呢帽(那是一個夜訪的朋友忘了帶走的)。他看見十年前
已經(jīng)死去的父親悄悄推門進來,拈起那頂帽子,吹了吹上面的灰塵,轉(zhuǎn)身就要離去
哦,爸爸,不要!他喊了一聲。醒來,雙眼不知什么時候已滿是淚水
手握木工筆寫作,樹林的氣息走進我房間
道路鋪展,鳥兒婉轉(zhuǎn)在手臂
我遺落在田間的一柄鋤矗立著
瓦藍的天,鐘聲張著翅膀飛過
大腦袋的蜻蜓,低低盤旋在村莊上空
肥胖的機翼擦著烏桕樹梢,它金屬的外殼閃閃發(fā)光
這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神物,正一點點地升高
好脫離我的視線,它巨大的螺旋槳旋動氣流,壓倒成片的莊稼
時間深處的那架飛機,穿梭在忽隱忽現(xiàn)的云層中
它又小又寂寞,好像輕輕一碰就會再次飛走
現(xiàn)在我把音響開得足夠大,我一邊聽一邊吼:
馬車運著春天跑過沒人的工廠大門
工人在加班工作,趕制一架飛機
準備在夜間飛往月亮……
我們說著房間
光線
風格
說著春天的大風
和藍色碎花的床單
那只瓷質(zhì)小杯,我會一次次地把它注滿再喝干
一種誰也沒見過的神奇的花,被施了咒語
后半夜的月亮,鋒利得可以割破耳朵
它們需要一場游行去拯救
驚心動魄的上學路,侏儒和鬼火
一場告別童年的高燒……我想起你十三歲那年去上海
融化的奶油棒冰滴落在污臟的甲板上
我好像打小生活在一個魔法世界
這個世界拒斥別人探究
而我終究辨識出了,那些讓我們畏懼的事物的原形
生命里那些晦暗的物質(zhì)
會損害我們的健康
但書寫是命定的職責
陷入悖反的我,惟有一愿
我可以挖掘得更深:看見地底下
蝴蝶的幼蟲,一直向著世界明亮的一邊
夢里你說,想要一個春天的花園
可以種上白茶花、薔薇花和梔子
再引來山泉,讓野花和螞蟻作伴
這樣說,你心里已經(jīng)有了個花園
你還想要一個可拆卸的木屋別墅
和山頂一個可以看見星星的書店
你說著烤面包、養(yǎng)珍珠、釣鰱魚
好吧,你可以把貝殼養(yǎng)在浴缸里
給它們手術。鰱魚么,只要它們
愿意來咬鉤,你愛釣多少都可以
煲著湯,做夢,烘餅干,讀小說
我看著你,你也孩子氣地看著我
早晨突然想起,昨夜書房關燈時
買給你的好吃的餅干落在哪兒了
唉,我真太粗心了——
好吧,誰吃到了他都是有福的人
琥珀,不是凍結,不是死亡
它只是小心翼翼,封存起最好的時光
讓它靜止,不被打擾
我們可以把這十年
漫無盡頭的時間分段貯藏
做成各式各樣的琥珀
見過波羅的海最深處的琥珀嗎
那里面完整地保存著一個世界
我們也可以,做彼此的古董商
痛,加深畏懼,這畏懼感又空蕩蕩無所著落
如同清晨河邊的霧氣,事物遠去留下的影子
我們?nèi)绱撕ε逻@個世界,又如此渴望以燃燒的形式融入
凜冬將至,我們都要回到出生的那個屋子里
如果,今晚繼續(xù)雨夾雪,我們可以說說詩經(jīng)
說兩千年前的男歡與女愛,說風信子、鐵蘭和其他各種花
也可以說說夜行火車,震顫的光線,山頂?shù)臅?/p>
星星懸在木窗外
說吧,說出一次咳嗽,一次胃痛
一次心的緊縮,一次半夜的驚醒
說出掌心滾落的一塊小石子,說出摩天輪里的大風
風夾著雪片,要把你像一塊手帕吹走
給胃清潔的食物,面包、橘子,一杯開水和升騰熱氣的白粥
讓小腹回旋起溫暖柔軟的氣流,讓手與手,在黑暗中抵死纏綿
可以把腳高高擱起,身子后仰,你盡可以熱帶植物一樣纏住我
——要的就是最舒展的姿勢,給任性的話語洪流設一道閘門
給總在偷窺的賊掛一把鎖,小心避開水洼和荊棘
讓大道坦蕩,沒有陷阱,甜蜜就是靜穆對著靜穆
第一個夢:壓著我的一雙黑色靴子,一雙女式的靴子
它壓著我,我也主動尋求它冷艷的黑色,絨皮的熱度
第二個夢:我從生活里消失了,從下榻酒店的下水道讓自己消失了
為了保證安全,我先試了一次,把幾粒藥片從馬桶沖了下去
回旋的水花中,黑色藥片消失了蹤影
藥片化身為一個黑衣男子,在一個汽車工場
他被剝光衣服,塞入汽車底下
他頂著汽車,這沉重的生活的輪轂
寫下春天的一次葬禮,寫下夏天的一場戀愛
寫下夜晚馳過的載重貨車,半夜醒來巨大的虛空
寫下一個男人,一生不停地撒謊卻只騙過了自己
寫下一個放蕩的女人,她的悲劇在于她過分的愛
寫下一個愛做夢的人,夢中制造了一個人
這個人又反過來給他制造夢
寫下兩個女孩,相互愛,相互憐憫,又相互傷害和忌妒
寫下一個農(nóng)場飼養(yǎng)員,一個出租車司機,一個小號手
寫下他們臉上的粉刺,每日的早餐,他們的悲傷和情欲
我今天寫下的明天就要消失,甚至我一邊寫下
一邊消失:名詞消失,動詞消失,我消失
它們消失的時候我學習遺忘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