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
消息在城市里私下流傳有陣子了,一個老人請人徒步送物。李得先生決定去接下這趟差事。
一座城市邊緣的灰色建筑,外墻皮剝落,窗簾閉合。窗臺上的風信子或許多年前就已枯死。在幽暗、悶熱的室內,李得先生見到了偎在火爐邊沙發(fā)上的老人。這是一個春天。
“那么,你想好了?”老人問。聲音像穿堂風裹挾而來的羽毛。
“您現(xiàn)在寄出快遞,明天就可以打電話問對方,比如收到了高興嗎之類的?!崩畹孟壬f,“當然我來不是為了提醒您這點。”
“我等了有半年了吧。沒有一個人上門?!崩先嗽噲D露出笑容,但最終只是溫柔地牽動了幾下嘴角,“還有人電話來質疑這是個騙局?!?/p>
“我倒是能理解。您要的就是慢?!崩畹孟壬W×?,他原本還想說:最好是物件到達那里之前,您已經不在人世了。
“東西在桌上。”老人掀開身上的毯子,動作緩慢得像將一片片碩大的枯葉從身上抹開去,“但我想知道,你為什么肯接這個活?!?/p>
“這個世界讓所有人如魚得水的科技,和它代表的速度,也是與我不相容的。就這樣?!?/p>
一個陳舊的包裹,白色麻布上手工繡著紅色的花,顏色已經消淡,隱約像杜鵑花;一種不祥的寓意。包裹上只有蒼勁而顫抖的兩個字:雪影。它可能多年前就被封合,然后再未拆開過。里面應該是一些信件。退給寄信人,或者是未曾寄出的,也許兩者都有。李得先生以能令老人信任的姿勢將包裹夾在腋下。
“還有這個?!?/p>
李得先生上前接過來,是一張支票和一幅手繪的地圖?!拔抑荒芙o你一個大概的地址,我不知道她是否還在那里?!币黄幵茝睦先四樕戏鬟^;它來自老人的記憶,李得先生想,還有——在屬于老人的那個時代,兩個人的信件往來就能組成他們的一生。李得先生又聽見老人在說話,“我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不是和我一樣,還活著。”
“按郵遞行規(guī),您要保價嗎,他們通常都這么做的。”
“不用。用我一生進行保價吧。”老人嚴肅的語氣里透著幾分俏皮,“當然是在開個玩笑,因為我沒幾天好活了。我本該自己去,哪怕回不來了。也沒什么不好。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可就是沒有去做。”
“很多時候,我們都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沒去做一件擱在心里多年一直想去做的事。”李得先生像是在自我寬慰地說,“我能理解,是因為我也這樣。”
“是這樣……”老人欲言又止。沉默正在室內慢慢集聚起濃密的影子。透窗進來的光線前進一步,又撤退兩步,最終悄無聲息地全部溜走了。對面前這個身處幽暗之中行將就木的老人,李得先生開始感到親切,已經有那么幾個瞬間,他覺得在他面前就像在鏡子里李得先生的面前一樣自在和放松。
“如果她不在了,要如何處理?”李得先生坐到老人對面的椅子上等待著。
老人沒有回答?;蛟S這是個他不愿聽到的問題,或許他還沒想過,或許他想過但并不知道答案。
老人終于開口了——但李得先生覺得他原本要說的不是這個,“那么,就這樣了,”他前傾身子站起來,手斜伸過額前,像在敬一個記憶中已經淡忘的軍禮。“無須這樣,”李得先生趕緊說?!安皇菍δ悖窍蛭业倪^去致敬。我們道別吧?!崩先擞志徛斐鍪?,在半空輕搖,像是在向自己的一生作別,向塵世作別;向曾經所有的愛。李得先生起身說再見,然后離開。
有一條被無數(shù)次描粗的線,在地圖上向南延伸。每一次,應該都是老人在想象中、在紙上再次走過這條路。終點是一個叫曾木沙的地方。不乘飛機和高鐵,不乘省際大巴車和輪船,最好不要乘綠皮火車。這就是在城市里流傳多日的消息定下的規(guī)矩。李得先生買來野外用具和食物,在一個早晨徒步出發(fā)。
避開所有的開闊道路,在村莊背后的小路上緩步而行,李得先生覺得自己像是走在世界的背面。延遲到達,就是在拉長懷念中的愛意,如果已經發(fā)生的不幸事件勢必成為回報的唯一消息,也將延遲到達,李得先生明白。在這種刻意背離時代的形式里存在某種悔恨嗎?
如果你白天徒步行走,夜晚宿于荒野,在同一個春天,你能夠感覺到四季的變化。三千八百二十九里,七十七天。一路上還遭遇了很多事,見識了很多人,但相比代替一個老人去過去的南方,這些人和事,在李得先生認為,不過像從身邊一溜煙跑過的一條野狗,或者像腳下與他互不理睬、緩慢而孤獨爬行的一只螞蟻。除此之外呢?一路上,李得先生都在做夢。但夢境從來都和他無關。
一群人鉆出一輛綠皮火車,青春洋溢。一個背著包裹的男人站立車旁,看著前方在一群人中蹦跳行走的一個女人。她回過頭來,風中額發(fā)飛揚,一海之水的藍色全部映在她的眼底。她的眼光只用半秒就精準捕捉到了他。然后籠罩他全身,在他臉上瞬間催發(fā)出這個世界上最燦爛的笑容。他們周圍,蕭索、枯黃、峭壁連天。
白色的熱霧在彌漫,包裹了爐灶前的她,像一個圣潔的發(fā)光體。她恍惚聽見什么動靜,抬起頭來,看向夜色如墨的窗外。她走到門邊,掀亮白熾燈。一個清瘦身影從黑暗里快步走出來。塞給她一封信。然后慌亂跑開,像一個天使消融在夜色中。只有踏過青石板的腳步聲,還在鄭重而堅韌地傳達年輕、羞怯、喜悅和欣慰滿足的心跳,以及對未來的憧憬。但他拉長的影子被燈光定格了,慢慢被牽回,直撲她心間。
是一場篝火晚會……在很多個節(jié)目之后,散場之前,輪到男人了。他是個在人群中因為羞澀而經常感覺無立錐之地的人。他被推到臺上,他說好吧,那我給大家表演軍禮。他右手斜伸向前額,弓背彎腰屈膝,像馬戲團里的猴子,向臺下各個方向敬禮。向天空,向大海,向她敬禮。終其一生他都會記得,那晚,她跳的是開場獨舞,像一只潔白無瑕的鴿子,在天地之間翻飛。
……在海邊,在無花果樹下,在氤氳的海霧中。在廚房里。在最近一座山的山巔,在百年一遇的雪落時刻,在峭壁邊橫著生長的苦楝樹的最前端。在月光下的小舟上,在月光下他們想象中的鯤鵬背上,在想象中的海螺密封的外殼里。在他的和她的宿舍里。在信里。在夢里。在南方之南,在世界的最南端。他們相聚。不問世事,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和他。兩個身體,心無間隙……
在月光下的小舟里,她第一次把自己交付給了他。月亮瞬間沉入大海,然后以太陽的身姿重新躍出水面,無數(shù)條魚,各種顏色和形狀的魚,從海底噴涌而出,環(huán)繞他們,形成無數(shù)道七色的彩虹,天地靜謐,風流淌成最古老而深情的音樂,世間的一切動靜都幻化成祝福。
人們在批斗他?!叭绻悴皇菙耻姷暮蟠?,你也是在污蔑我們的軍禮?!彼募易迨繁环鰜怼K臓敔攨⒓舆^北伐。失去一條腿的爺爺回到故鄉(xiāng),時常用搞怪的軍禮哄他破涕為笑。
他們的信還在繼續(xù)?!拔叶嗝聪牖钤谟H手交給你的信里。”他在信里寫道。信像一根靈魂的繩索,穿透他們心臟而過。他們互相緊緊綁縛?!斑@一生,我們誰也不要松開誰?!彼匦胖姓f。
消息傳來?;爻堑拿~在醞釀。一批人走了。又走了幾個。余下的填不滿食堂的一角。天地更加枯瘦,海無聲,世間滿是干燥的灰色。最后一次回城的機會,需要通過考試。他沒有參考資格。他祖輩的歷史在多年后以一種外在侵入的惡毒殘害了他。在黃昏的海風中,他說,我們結婚吧,在哪里都是生活,就在這里,只要和你在一起。她找到門路,將自己的名額偷換成他。他日復一日追問,門路是什么?從未得到回答。
在綠皮火車旁,最后的告別時刻來臨。風像蒼穹的嗚咽。六年前那個午后的一朵云彩再次路過天空,留下斷線風箏似的一路嘆息。他在承諾。他送給她一束紅絲巾。擁抱,以一束并蒂蓮的身姿在他們之間盛開,豁口隨之顯影。她笑靨如花。在緩緩啟動的車窗中,她真年輕。
所有的人都走了。她成了最后一個人。無數(shù)個白天和夜晚,沒有遙遙張望,后來已經談不上等待,但念念不忘總有回響嗎。
他在一座孤獨的城市里哭泣,哭了整整一夜。黎明降臨世界,是個陰天,此后還有無數(shù)個陰天。
那兩個人和一群人的故事,夢境沒有全部告訴李得先生,但不需要了,已經足夠。它顯然真實發(fā)生過。它只是隨機選取了一些片段,作為對多年后一個有緣來此的漠不相關者的饋贈。夢的面具后面藏了什么,也已經不用再去揣測,再清楚不過了。唯一讓李得先生白天趕路時覺得疲累甚至驚恐的,是從第一個夢開始,柔情而斷裂的危險就已經堂而皇之地寄寓其中了,無從剝離,而種種可以言說和不可言說的欲望,從沒有片刻不是以嬌艷而感性的真實或謊言,在夢里肆意升騰,延伸到夢境之外,直至李得先生路上行走的今日。它是生活的底色。從未改變。
在曾木沙,地圖告訴李得先生已經到達終點時,他像已經走過了一個世界。
李得先生等候了六天,有一位漁人經過??戳说貓D很久,漁人說:“我確定,你要找的地方就在這里。多年前它存在過,后來被一場泥石流吞沒了?!彼终葡蛳拢钢蟮?。在地底?!艾F(xiàn)在,它已經不存在了”。
在海水里,李得先生看見自己,不再是鏡子里的李得先生。而成了委托他送信的那個老人。當你在一個人的情緒里呆太久了,你就會成為他。李得先生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夢里的那個時代?;蛟S愛上的是那個時代的節(jié)奏,緩慢,長久。愛情的誕生很慢,更令人動心的是,一份愛到達另一份愛的距離有時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而它的消失會在很多年之后才發(fā)生。不會遷移、變節(jié)和磨滅。愛可能會永久藏在心里,它仍然是甜蜜的。消失了也仍然是。而在別人的愛情里活過一回,能舒緩無愛的痛吧。或許是因此,李得先生仍然在尋找那個收信的女人。
在海的中央,在李得先生的視線盡頭,有一處礁。李得先生編制了一只木筏,等候一個風平浪靜的日子,然后向它劃去。就像從人間去往另一個世界。
如一個模糊的夢境暗示李得先生的,礁上有座房子。地基就是參差不齊的巖石,木頭胡亂拼湊成一個遮風擋雨的所在,不知是哪個朝代遺留下的一個國度最前端的崗哨。它已經朽壞,像一幅困住了千言萬語的靜物畫,墨跡已消淡。在孤礁之上,它虔誠而孤絕,與世無爭,為世不容,像一個為情所困的人。
依稀可辨木頭曾經被漆上了寧靜的大海一樣的藍色,這種溫柔的表達發(fā)生在多年前,如今已然褪去。向著李得先生來時的方向,房頂上斜伸出一根細木,像一只渴望和歡迎的手臂,又像在指天誓日;它上面掛著的應該是一束紅色的絲巾吧,像一面自我標榜、自證真情的旗幟;如今它變成了白灰色。上面有一粒黑黃色的東西,應該是鳥屎;裸露世間,就會被污染。李得先生不敢去碰,甚至不敢走近,擔心任何一絲氣流都會讓它頃刻揮散在風中。堅貞、委屈或者被誣蔑、被背叛,都已經無關緊要了,在時代面前,人和她的愛情都不如一?;摇?/p>
這里沒有人。沒有生活氣息。沒有墓碑。如果這里曾經住過一個女人,那也是一個死后沒有墓碑的女人。所有人生活過的氣息都早已風化在風中。她離開了嗎。也許從來不曾離開,但已經不是在等待。在這里,她分分秒秒都被無涯的大海包圍著。愛,在她后來的孤寂歲月里,已經變得沒必要了吧,沒有意義,最終只會歸零。但如果連愛情都沒有了呢,那么,在生命的潘多拉盒子里,什么才是封住魔鬼之門的鎖鏈,什么才是攪動時間之水的發(fā)條,就像,什么是我們藉此才不會沉入無底、無情的大海的枕木呢。所以,她是幸福的,在后來,所有的人間事物一定都在她的心底慢慢變得透明了,然后,消失了。
在石壁上,有幾個模糊字跡,像是用石子日復一日刻畫出來,“最后一個人”。無法認清,也許只是幾根雜亂無章的線條。
在房子背面,什么也沒有了,像是世界盡頭。
李得先生點燃了孤獨而蒼老的房子。
包裹里是信,李得先生拆開來。應該有她的和他的,收到的和未寄出的。李得先生沒有去讀信,不必了。他把包裹扔進火中。
在海邊,李得先生躺下來,細細聆聽海風中火光的聲音。會是心如鹿撞,羞赧滿面,纏綿、哀怨、竊喜又釋然,心被掏空但仍然寄托在世間某個人身上,那種一往情深的動靜吧?;腥缂t豆在南山上生長,小村落里桃花水流,有女人在溪邊濯衣,低聲歌唱。李得先生看見兩只蝴蝶在火光中翻飛起舞。
萬象早已更新,往事依舊如煙。這是混亂世界中數(shù)不清的悲傷故事之一。如今也已被時間腐蝕殆盡,除掉在幾個垂垂老矣的心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而南方,也就此成為一個被遺忘的世界角落。
每當入夜,黑暗像眼罩一樣蒙住大地時,——李得先生觀察有些日子了,不再懷疑自己的結論:街道對面一棟尖頂樓房就會變小,然后像是被誰裝進口袋里帶走了。第二天晨光初現(xiàn)之前,它又會被安頓在原地,和白天形狀無異。除此以外,沒什么其他的奇怪事件發(fā)生。
沒什么危險,不過像不能自主地出門遠游了一趟。而被動,李得先生從來就認為是他在這個叢林社會中最有效的保護色。近來,李得先生還被一個下午六點必然敲門的乞食者弄煩了,于是他決定去。天邊黑云開始瘋狂吞噬病懨懨的白光時,李得先生鉆進了那棟樓房里。
闃黑。一派靜寂。李得先生能感覺到,周遭埋藏著無數(shù)種生物,他的存在早已被洞察,但沒什么前來驅逐他。似乎他只需等待,然后倏忽一下,被拔離這個世界。
突然集結號響起。成百上千的人從李得先生身邊涌出。像經由巨鯨的口噴出來。氣流中浮動著硝煙的味道,不遠處,一場戰(zhàn)事正在進行。他們徒手向前奔。有個人站在木橋邊的瞭望塔上,揮舞芭蕉扇一樣的旗幟。李得先生意識到自己被旗幟包裹著前進時,他已經過了狹長的百孔千瘡的橋。有人落水了,就像跌進夢中的溫柔海面,無聲,沒有哭喊、呻吟或者咽氣的聲息傳來。左邊五個人,有一個剛才手里被塞了一支槍,右邊也是這樣。炮彈在空中綻放出絢爛的花。黑色的彈片像黑色的密集的雨。子彈裹挾著一百零一度的風穿過耳邊,穿進身體生根發(fā)芽,穿過身體又穿過一個身體,意猶未盡地扎進瘦骨嶙峋的巖石的靈魂深處。沒有傷員從火線上被抬回來,所以李得先生是踩著尸體沖鋒的。在李得先生艱難地攀爬第四十七座高聳入云的尸體山峰時,戰(zhàn)事,在似乎還很遙遠的前方,被綿長的勝利小號宣告結束了。
打掃戰(zhàn)場和開灶做飯是同時進行的。同時進行的還有編隊。李得先生被與其說引領不如說驅趕回橋這邊。在他周圍,或坐或躺的幾個人他還有模糊印象,剛才他們一起沖鋒,從巨鯨口中被噴出來之后。李得先生以為背靠一塊巖石,但巖石抽動了一下身體,扭頭過來露出一個黑煤灰一般的笑容:“想不到又在這里遇見,你好啊,李得先生。”
是那個每天下午六點必然敲門的乞食者。李得先生瞬間產生了關門的沖動,繼而是逃跑的沖動?!按罂刹槐?,李得先生,”乞食者用輕柔的動作牽住李得先生的衣角說。李得先生預感掙不脫所以就沒那么做。對方說:“我們不是身處那個時代。在這里,我不是一個乞食者。其實我從來就不是乞食者?!?/p>
“我該怎么稱呼你?”李得先生急中生智地問。在那個時代,知曉姓名就能減少犯罪。姓名,在那個時代像一枚儲存于某個秘密檔案里無所不包的芯片,它背后的行蹤、存款、職業(yè)、性格、社會關系和祖宗八代,還有內心的欲望和未來,盡在其中。
“要我說,這點在哪個時代倒是都一樣,是否知道一個乞食者的姓名,是檢驗一個人是否真正有同情心的根本標準。但無關緊要啦,馬克,你可以叫我小馬?!?/p>
李得先生鼓起勇氣看了對方溝壑叢生的臉一眼,立即又將視線轉向橋那邊。“小馬先生,能在這里見上,真是一件幸運的事?!睒蚰沁?,士兵們已經開始吃飯。沒什么香氣飄過來,從咀嚼的動作也看不出吃的欲望。
“他們馬上要開赴第二個戰(zhàn)場,所以先進餐是值得我們理解的。”
“那我們呢?”李得先生知道對方希望他這么問,只好不想忤逆地問了。真正的危險總在戰(zhàn)后降臨。那棟房子,在極目遠眺才能模糊看清的遠處,像一只船,尖尖的桅桿在腥臭的風中微微搖蕩。李得先生不知道,在一個不知名的陌生時代里,自己能否安全到達那里。
“我們會吃得比他們好?!瘪R克說。答非所問。這是故意的,李得先生認為。
飯菜來了。無法想象的豐盛。“這是唯一的酬勞了。他們比大多數(shù)組織者要好,信譽有口皆碑。”在啃噬骨頭的動靜中,馬克抽空說?!昂苓z憾,這回沒有走多遠。我們現(xiàn)在身處晉東南,1943年2月,一場擦槍走火引發(fā)的小型戰(zhàn)事??h志上命名為:七姑娘山大捷?!?/p>
“吃飯時說話不是一個好習慣,”李得先生說,一種破壞的欲望像尖刺從他舌頭上長出來。仿佛破壞就能抹去眼前的一切。城市華燈初上,他在六樓房間的床上醒來,街道對面,那棟樓房和它貧寒的顏色,一如既往。
“看來你還是一個被孤獨寵壞的人?!瘪R克從嘴里掏出骨頭,臉上力所能及地堆出譏諷,看上去像一根燒焦的陰濕木板?!皼]什么是可以不受干擾進行的。你不該對此抱有奢望。如果你是個打工者,你就得接受你的上司一邊干著女人一邊向你布置任務?!瘪R克把骨頭塞回嘴中,嘬出淫蕩的嘴型,直到他認為李得先生認同了才收回去?!暗@本不該進入我們的討論。”
“有些人,他們死了?!崩畹孟壬粤艘桓颂?,說完才意識到自己是在沒話找話。
“看運氣了。很多時候不是這樣的?!瘪R克立即接話,仿佛早就在等待李得先生開口,而且早已猜到李得先生要說什么并且準備好了答案。
“這只是一次意外事件?”
“我可以說你的想法有那么點道理。但你明知道事實不是這樣。我們這些人來這里參加一場戰(zhàn)爭,組織者是有計劃的。但我們并不知道會去哪里遭遇什么,所以,如果是賭博,一切就該是我們接受的,我們對結局沒有選擇權?!?/p>
“能選擇的,只是下注與否?”
“你能這么想,說明你雖然是一個有偏見的人,但還不是一個頑固的人。”
“可是我們?yōu)槭裁床惶幽??!?/p>
“回不去。除非將一場你投身其中的事件進行完畢。如果我這么說你能理解,你鉆進那棟樓房就意味著與組織者簽訂了契約,你違約的責任是,不進行到底你就回不去?!?/p>
“哪怕以生命為代價?”
“很多事是無法預料的。只能賭。禍福參半,禍福相依?!瘪R克將尚存一半肉塊的骨頭用力向橋面拋去?!罢嫦肽馨阉鼛Щ啬隳莻€時代啊。哪天我再敲你門時,我會想起我在這里浪費了一根好骨頭,真是罪惡啊?!惫穷^在未到達橋面之前,就在風中消失了,像沉淪進無數(shù)個看不清的世紀里。風的形狀開始尖銳,從凄厲的三角形,又幻化成鋒利的菱形。“這里快崩塌了。讓我們說些開心的事吧。我剛才跟你說,”
“像一個幻境快消失了吧,”李得先生插話。
“我剛才跟你說,不全是今天這樣,”馬克像是沒聽見李得先生的說,眼神中充滿回憶而不是向往,——李得先生看清了,這讓他決定對接下來的話盡可能去相信。“我,甚至可以說我們,因為有那么一批和我一樣的人,成天呆在你對面那棟樓房里等待機會,畢竟去參加一場死亡事件而且真的在另外一個時代死了,是小概率事件,不然以后這種契約就沒人敢簽訂了。組織者很好地掌控著這個概率,就是說,在較長時間過去,才不時的,讓人出其不意地來上那么一回。否則他們以后的生意沒法做。喂,你想聽下去嗎?”
“沒有其他事情好做,”李得先生正陷在一種空無一物的沉思中,“我不反對?!?/p>
“請記住,李得先生,你的不情愿對這個世界一點都不重要?!瘪R克告誡的語氣并不帶有攻擊性?!拔覀冃捱^碉堡。我們參加過圍城,1883年和1652年,在南京和北京。我還聽過音樂會。因為觀眾不夠,組織者希望電視上播放的人聲鼎沸的現(xiàn)場能夠驚艷世界。你能猜到最讓我興奮的一次是什么嗎?”
李得先生真誠地攤開雙手,做出一個慌張而自責的架勢。
馬克用肥碩而顫動的下巴表達了對李得先生態(tài)度的滿意,口吻愈發(fā)神秘,“我在你那個時代的電視屏幕上,一個二戰(zhàn)紀錄片里,看到我的身影,我才相信曾經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你猜我站在哪里。我站在歡呼的人群中啊。我右臂斜著伸向空中,看,就這樣,這下你能猜到了吧。我在歡呼:元首,萬歲!”
“希特勒。”
“對!組織者認為那天歡呼的人不夠多,只好從另外時代湊人頭啦。你知道,聲勢對于戰(zhàn)爭不可或缺,就像孕育戰(zhàn)爭的胎腹,就像……”
“就像一個卵子。希特勒就是他媽媽的一個催動殘忍戰(zhàn)爭的卵子。”
“你要這么說,我就不和你說見到斯大林那次了,那是在克里姆林宮。還有我們的1966年,”
看著馬克散落滿臉的不能死灰復燃的煤渣一樣的怒火,李得先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不該對一個不懷惡意的充滿傾訴欲望的老人如此,“小馬先生,”李得先生語氣盡可能的緩和,“你看,他們在向我們的船走去。”
剛才在身邊像竊聽者一樣聽他們對話的人,正慢慢向遠處走去,腳步虛浮,身形飄忽。
“我想知道,哪些人會在我對面樓房里等著?!?/p>
“想飽餐一頓的人。各種目的,比如逃難和私奔。劊子手,強奸犯,毒販,這些殺人兇手和那些想逃離現(xiàn)世的多情種子,其實是在一條船上?!?/p>
“我的時代竟然向其他時代輸入了這些,”
“怎么可能只是這樣呢。能量守恒。在我們那條船的背面,在它的各個方向上,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有無數(shù)條船,它們,來自于各個時代。不存在單向輸入?!?/p>
他們開始向船挪步。橋面已經在縹緲的霧中斷成幾截了?!澳愕竭_不了那里。不信你試試?!崩畹孟壬鷽]有去嘗試?!叭绻@不是你的時代,那就只能是一個幻境?!蹦切┫虼羞M的人已經恍若虛無的影子。但有些并沒有向船走去。
“看在你在你的時代施舍我十三次的份上。我可以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們想偷渡去另一個時代,但注定徒勞無功。你已經知道了,有不同時代的無數(shù)只船,在同一天,因為同一場戰(zhàn)事,被每個時代的組織者運送到這里。但是,通道,A從他的時代來到B時代,A指望通過來到B時代的C時代的船去往C時代,是不可能的。C時代的船只對C時代來到B時代的人開放,拒絕所有其他的。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李得先生輕呃一聲。談不上失望,也并非就此放下心來。
“但秘密遠不止此,”馬克只吊了一秒鐘李得先生的胃口,就按捺不住地說,“每個時代都有這樣一個出口。你從A來到B,如果你運氣好,能找到B的出口,到達C,又找到了C的出口,那你就可以在不同時代中不停穿梭啦,直到你死去。在這樣的穿梭中,如果哪天你和時空的結點突然交匯,或者不小心但很幸運地走向了時空的逆面,你會不會老都成問題。”
“你是說,永生?”
“不要這么夸張。永生是一個很可憐的終極概念。只要一個人真正想過,他就不會渴望永生。沒有死亡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馬克眼里的寒意在汩汩涌動。
橋對面,寂靜如海底。橋最后在空氣中掙扎了一下,也消融在空氣中了。
“永生還沒有被驗證過。我是說我還沒有遇見過永生者。但我不否認它是我追尋的目標之一?!瘪R克眼里的光漸漸暗弱了,像不知哪個時代的烏云遮蓋了他的臉。他的聲音也變得輕忽起來,“這個場景,我們真像在進行一場告別啊。”
“一場真正的告別。”李得先生說。“那么,你要去哪里呢?”
“南北朝。沙苑。公元537年。我收到密報,要去收復失地?!瘪R克像個神經錯亂患者在干巴巴笑著,似乎生怕被否認,“這一生我像亂麻一樣穿越。那里是我能想起來的最初記憶,所以我只好認為那個時代是我的現(xiàn)世了。”
李得先生還是沒忍住笑出聲來。這讓馬克感覺受到了傷害。但他好不容易才聚集聲音發(fā)出詰問:“人在穿梭中總會不經意喪失記憶。你怎么能肯定我向你乞討的時代就是你最初的時代呢?”
他們到達船邊。李得先生回首來時的路,已經不見。沒有尸體,空中沒有硝煙的氣味,也沒有禿鷲。“你去過未來嗎?”告別在即,李得先生趕緊問。
“還沒有。運氣不好?!瘪R克羞澀地笑起來,笑容在他臉上像一陣弱風的影子?!拔蚁脒^這個問題,我們只能幫助歷史人物,因為我們對未來是沒什么用處的?!?/p>
李得先生也笑起來,表示贊同地點點頭。但每點一次頭,脖頸就像快折斷那般疼痛。他不知道,此刻在馬克眼里,自己是不是也像馬克在自己眼里一樣,恍如幾根細線勉強牽扯在一起的幾塊殘骸。這讓李得先生決定開個玩笑,“我們成了未來的棄子。”
“不是這樣。未來存在于歷史和現(xiàn)在之中?!瘪R克的聲音越飄越遠了,仿佛從天邊傳來,“時間從來不是線性的?!挥性谖枧_上掌控歷史的人,會明白歷史與現(xiàn)在和未來,每時每刻都在齊頭并進。步調出奇一致,像存在一個對平行和勻速有著深度強迫癥的患者,在同時布局三副棋盤上的棋子……”聲音聽不清了。過去很久,再度傳來,“……人無往不在歷史、現(xiàn)在和未來之中……”余音在風中徹底失蹤。
回到自己的時代后,很多年過去,李得先生還在想,馬克后來被風吹散的話或許是:但那個擺弄棋盤的人卻不是上帝。可能是上帝的影子?;蛘撸谶h古某個時代,有個人遇見了擺弄棋盤的那個人,然后模仿他的樣子創(chuàng)造出一個上帝的角色,用來在人間存在。
蒲松齡帶著他筆下的人物崔猛在一個早晨登門拜訪李得先生。雖然沒有事先寫信、寄明信片、發(fā)電報或者打電話,但這件事遲早會發(fā)生的,李得先生知道。
“很抱歉,李得先生,我?guī)缀跏潜灰獟兜?,否則也不會……”蒲松齡疲憊地說。他一身襤褸,——如果寫一個書生偽裝成逃兵茍活于亂世的劇本,他就是最好的藍本。
“餓了?!贝廾驼f。
“看出來了,早有準備,”李得先生從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籃里取出唯一一塊面包,“這位是?”李得先生以只有蒲松齡的文采才能匹配的刀法將面包切成均勻的三塊?!八升g先生是我最敬服的文人,要怎樣才能表達此刻心情呢?”
“算了吧。”崔猛說。不出一秒,他的那塊面包連碎屑都不見了。
“崔猛,”蒲松齡說。他表情干燥,李得先生無法不認為他像是正被懲罰咽下一塊石頭。面包本是李得先生未來三天的存糧。
“久仰?!崩畹孟壬s緊說,“嫉惡如仇,仗義?!崩畹孟壬幻靼诪槭裁匆蹬?。如果蒲松齡正面臨什么困境,那也即將成為他的困境,正在陰險地等著他一頭栽進去。仿佛吹捧就能被放過。但更多火熱的詞語只能胎死腹中了,因為他被打斷了。
“我,李申的兄弟,已經警告你無數(shù)次了,老蒲,”崔猛又將屬于李得先生的那塊面包吞進嘴里,“趕緊的,這個人沒轍,我們還得繼續(xù)趕路?!?/p>
“事情是這樣的,”
“我來說。”崔猛顯然很厭煩蒲松齡打算娓娓道來的樣子?!俺嗣鎸σ话烟薰堑?,你們文人就這樣,哪怕面對一個糞坑,也要拉開架勢?!彼D向李得先生,眼光像一把剔骨刀,“細柳,可知道?”
“阻止不了年輕丈夫喪命,下狠心撫養(yǎng)繼子和生子成人的女人。育子不走尋常路,置之死地而后生。”
“這一點都不重要!”崔猛說。他眼中映出兩粒蠟燭的光。窗外,初春陽光明艷,李得先生感到一種石子在海面上飄蕩般的驚悚,他在白天,而他們身處黑夜,不在同一個時空。但他們剛吃過他的面包。像吞進饑餓千年的深井里,沒發(fā)出一點回聲。
“愿聞其詳?!崩畹孟壬鷱娖茸约何⑿?,希冀這樣就可以溫暖逐漸冰冷的神經。但可能正是他詭異的微笑激怒了崔猛,“細柳把兒子們養(yǎng)好就可以結束了。你非要最后拖一句,寫有人看見她,四十歲卻像三十?!睅琢J笱浪频拿姘鼜乃谥袊姙R而出,帶著李得先生想象的酸腐味,像夢中的刀刃刮過李得先生的臉,掉落桌面上,瞬即不見。
“邑有客洛者,窺見太夫人,年四旬,若三十許人,而衣妝樸素,類家常云?!崩畹孟壬车?。
“畫蛇添足?!?/p>
“如果我沒理解錯,你的意思其實是說草蛇灰線。”
“你為難他了。他不懂這個詞。”蒲松齡說,神色自矜又平靜?!澳阒赖?,寫一個女人,在品性之外,如果不賦予她一點美貌,文字總是不豐滿的?!?/p>
李得先生點點頭。他想說“那樣故事就欠缺了枝節(jié)蔓生的一種可能。美貌,是一個女人推動故事的原動力,比如,引發(fā)邪念和罪”,但沒有說。陽光透窗進來,在室內鋪陳出五顏六色的圓柱光線。光線在接近對面兩個人的后背時,消失了,像被攔腰斬斷。李得先生想盡快結束這次拜訪了,他在想,如果現(xiàn)在走過去推開窗戶,是不是這一切就會自動消失。他能安然無恙地越過對面兩個人嗎。
“我兄弟李申就是這么被設計陷害的。”崔猛說?!霸谧x了《細柳》后,他認為,他就是那個見到細柳的人。誰也改變不了他這種想法。我不行,老蒲不行,連細柳也不行。如果細柳愿意的話。哪怕她不愿意但如果她能猜到一點惡果的話?!贝廾驮谂叵?,“然后,他就無可救藥地深陷在他自以為感天動地的愛情中?!?/p>
“不是這樣?!逼阉升g表示反對,但聲音又立即萎頓下去,像一只預感到危險逼近眼前立即折頭而回、卻折斷了喙的啄木鳥,“但不管怎樣,悲劇發(fā)生了?!?/p>
“你給李申買了一個老婆的?!崩畹孟壬胩嵝汛廾汀K呀洺两陉幱舻臍饬髦须y以自拔了。就像迷失在從歷史走到今天的某個荒廢的驛站里。為了確定還活在當下,他拿起桌上的水壺和杯子,重量沒有消失。他倒了一杯溫開水,遞給崔猛。崔猛接過去,手中白水顏色頓時加深。像紅色塵埃塵封在歷史的冰里,像他眼中蒸騰出灼熱的光芒卻又沒有溫度的怒火,像一個悲情到泣血的故事。“猛兄,”李得先生還是想打破霜凍般的沉默。不能指望沉默會誕生出驅逐的力量,讓兩個闖進門來的破壞者離開。
“我打發(fā)了她。不然又多一條命?!贝廾徒K于開口說話。
“細柳的生子出來作梗了?”李得先生咬住嘴唇但仍然被某種強力壓迫著說出來。
“對!就是這樣?!贝廾碗p手舉到空中作勢鼓掌。快要響起掌聲的一剎那,他可能覺得不合適,然后掌聲沒有響起來。他的手臂細、短、黑。
“母親的愛情在兒子眼中只可能代表為老不尊,會惹人恥笑。”
“是眼中釘。是懸在頭頂?shù)木薷 J茄豪锓址置朊攵荚跓o情向心臟進攻的無數(shù)根尖刺。”蒲松齡的聲音在顫抖。
“我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了。也不會有其他理由了吧?!崩畹孟壬郧笕≌徑獾目谖钦f。同時他希望這句話也能緩和面前兩個人之間的矛盾。一個作者和他筆下一個人物的矛盾。
“怎么樣?老蒲,事情就是注定這么壞下去的吧,在你寫了那句要命的什么四十如三十之后??磥砩鐣嘶綄γ孢@個人的時代,人類的陋見并沒有改變?!贝廾蛯⑹栈匾话氲氖种赜峙e向半空,悲天憫人地說:“這還不是全部。你繼續(xù)?!?/p>
“但細柳的繼子并不反對。他畢竟讀過書,知道人性不可逆。”過去很久,李得先生才猶疑又膽戰(zhàn)心驚地說。面前的兩個人,越來越像兩只海市蜃樓里的蝴蝶投在墻壁上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