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人間四月,想必是一年最好的光景。
柳葉有新眉,槐花正含蜜。大地換裝,從土黃轉為翠綠。暮春已退場,青杏懸在枝頭,能酸掉牙。果核變硬,果仁白嫩。河壩里,水草漸盛,綠背青蛙展開前肢,撥出一圈又一圈波紋。有人在河邊走過,留下橢圓形腳印,有黑斑蝴蝶落下去。
黑斑蝴蝶落下去。再落下去。
我和父親去麥田。去麥田,打最后一遍農(nóng)藥。
父親挑著兩桶水,水面擺著幾片冬花葉,防止水濺出來。冬花葉子像手掌,手背長滿白絨毛,手心光滑。我們將冬花葉折成漏斗狀,舀水喝。水甜。也不是水甜,是心甜。我跟在父親后面,背著藥壺,藥壺裝了半桶水,走起路來直晃蕩。綠藥壺,歪手柄,長長的噴桿。
來到我家地頭,父親把水倒進藥壺,按比例撒上農(nóng)藥。農(nóng)藥名好像叫粉銹寧。天漸熱,刮南風,會帶來一種銹病,鐵銹色,粉狀,粘在麥稈麥葉上。這種病很毒,會讓莖葉枯萎,麥子絕產(chǎn)。所以,打藥一定要及時。
父親鉆進麥田,麥子過腰,波浪一般。父親一手按壓手柄,一手高舉噴頭,左右噴灑。細密的藥水,呈扇狀,落在麥子的頭發(fā)上、手臂上、軀干上。風吹來,空氣中帶著農(nóng)藥味兒;風吹去,父親的身影在麥田深處起伏著;風再吹,他就會被吹很遠,很遠。
我坐在地埂上,麥子淹沒了我。我抬頭,天真藍,像一口井,藍得好像能讓人掉進去。風吹麥浪,麥穗飄蕩。麥花兒剛落,殘留著一兩瓣,乳白色。我揪掉一根麥穗,在手心一搓,麥子露出了它們的額頭,嫩白的額頭。再搓,麥子就睡在了掌紋里。它們軟、胖,白里帶有一絲綠。丟進嘴,一嚼,軟糯,有麥子的清香在齒間浮動。
我又擔心剛打過藥的麥子會讓我中毒,某種恐懼襲來。麥浪有嘩嘩聲,似流水。父親來了。我擔心的事沒有發(fā)生。天還是那么藍,比井還深沉。
這是小滿的日子。
小滿,小滿,這該是大地給小女兒起的名字。多好聽。
“四月中,小滿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滿?!薄对铝钇呤蚣狻愤@樣說。
在北方,至每年四月中旬,北方麥類等夏熟作物籽粒開始飽滿,但還沒有成熟,所以叫小滿。
南方農(nóng)諺說:“小滿不滿,干斷田坎?!币馑际切M時節(jié)若雨水不充盈,蓄不滿稻田,則會造成田坎干裂,芒種時難以插秧。北方農(nóng)諺說:“小滿無雨,芒種無水。”意思指小滿時節(jié)如果沒有降雨,麥子就會水分不足,加之受熱干風影響,導致麥粒灌漿不足,造成干癟減產(chǎn)。當然,這里的小滿并非指小滿當天,而是指小滿節(jié)氣前后數(shù)日。
從小滿開始,中華大地漸次入夏。入夏,萬物蓬勃,積蓄能量,所以雨水就顯得尤為重要。當然,雨水適量即可,太多,則會造成災害。所以,田地、缸內、池塘、瓦罐,小滿即可。
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秋麥至。此為小滿節(jié)氣的物候。
小滿時節(jié),苦菜便生得茂盛,且開出黃色花朵,而喜陽的一些細軟草類,則在日曬風吹中枯萎。此時,在關山以西,麥子灌漿,已漸飽滿,麥黃下鐮,指日可待。關山以東,關中平原,麥子開始收割。平展展的麥田猶如金黃色的地毯,反射著陽光。麥田晃眼,麥粒晃心。
古人認為,苦菜不開花,說明賢人潛伏不出;靡草不死,說明國內盜賊泛濫;氣候不熱,麥子難以催熟,則是陰氣太重。
這自是古人說辭,今人則多不以為然了。反正小滿一過,關中麥子黃,我們隴上的鄉(xiāng)親,背上鐮刀,就去當麥客了。遠則西安、咸陽,近則寶雞。一路從東到西,割到家門口,多則一月,少則二十來天。家門口,麥子也黃了。再磨鐮,再下地。
集市上有了新草帽,有了黃瓜,有了水蘿卜。
夏天,有了它該有的樣子。
我和父親從地里打藥回來已是中午,吃漿水面。
漿水用苦菜做成。我們把苦菜叫苦苣。母親提著竹籃去剜苦苣??嘬亩嚅L在地頭潮濕處。挑鮮嫩的,用斜刀剜出,撣掉根上細土,丟進竹籃。地里頭,葵花已有齊膝高,風吹過,葉片起伏,似招手般。有群鳥飛過。很快,一籃苦苣滿了。
四月,苦苣正好。再晚,就嫌老。
把苦苣洗凈,摘去根,可切,也可不切。滾水焯七分熟,撈出晾涼。燒一鍋開水,撒入面粉,成糊狀,半涼,倒進缸,放入苦苣,再倒半盆漿水當引子。每天用干凈筷子攪動一兩次。待發(fā)酵三天,即可食用。
熗漿水。熱鍋倒油,油熟,放入蒜瓣炒至焦煳。再倒入一馬勺漿水,待漿水微沸即?;?。若全沸,則太酸,失了漿水清香。也有人用油炒韭菜,待韭菜熟,倒入半碗清水,待水沸,舀入碗中。面熟,撈入碗,倒上漿水,半勺韭菜當澆頭。漿水酸烈,韭菜清香,很好吃。也有其他地方是將韭菜剁成末,撒鹽腌一會兒,澆上熱油,面熟后夾兩筷子攪拌于面內,自然也很香。
吃漿水面,要面少漿水多。我小時飯量好,能吃兩碗半。
吃完飯略休息。下午,去撣油菜。
油菜黃了,幾天前,父母下地全部割倒。油菜躺在地上,需晾曬幾天。我們進地,找空曠處,鋪開塑料單子,把油菜成捆抱來,堆在單子周圍。在單子中間鋪好油菜,用連枷一遍遍打。油菜籽破殼而出,黑漆漆、滑溜溜的籽兒,在單子上滾來滾去,積少成多。撣過的油菜稈堆在地埂邊,過段時間拉回家,燒火或填炕用。
父母撣油菜,我有自己的任務—放兩頭牛。牛在附近吃草,我可以幫著抱抱油菜;若牛跑遠了,我得趕回來。路邊,青草已密,花朵正艷。瓢兒(野草莓)有豆大的果實,大多呈綠色,偶爾也有一兩顆半紅的,夾雜于草縫,羞羞答答。摘下來,送進嘴,酸,有一絲甜,但還是被瓢兒的味道把舌尖暖化了。再過半月,端午前后,瓢兒就熟了。
瓢兒熟了,我們就能吃上新菜油了。
小滿節(jié)氣,麥子揚花結束,剛好灌漿,但已成顆粒??粗諠u飽滿的麥穗,先民們便知今年有糧可食,對日子生了盼頭。嘗新麥,知新味。中國人對糧食的喜悅莫過于小滿嘗麥香,大暑吃新面。
地少人多,天災常有,饑饉不斷,這是先民們常要面對的困境。待到大暑吃新面之前,人們難以忍受饑餓,或許就已開始把新麥捋掉填了肚皮。
撣完油菜,用簸箕簸掉雜物,將油菜籽裝進袋子。一下午撣了一袋,有六七十斤。收單子、連枷、簸箕。碼好油菜稈,將裝滿油菜籽的袋子放上牛背,該回家了。
落日熔金,余暉彌漫山尖。田野升起薄霧,月光在露水間搖晃。
回家,母親做飯,妹妹幫忙燒火,父親把油菜稈碼到廂房,我趕著牛,去澇壩飲水。
辛苦一天,母親烙層層油餅、燒雞蛋糊糊,也算犒勞。層層油餅好吃,撒了蔥花,有蔥香,皮脆里酥,油漬金黃。再做雞蛋糊糊,把雞蛋打進碗里,攪散,等水開,倒進鍋里。涼水里撒面粉,攪勻,也倒進鍋中。雞蛋白,雞蛋黃,混在稀稀的面糊里。湯滾,撒入菠菜。
一盤層層油餅,四碗湯,配一碟漿水蘿卜。一家四口人的日常飯食。
吃畢飯,我和妹妹早早睡覺。這或許是一個周末,不用寫作業(yè)。跑來跑去一整天,頭一落枕便沉沉睡去。夢里,有青蛙滑過天空,有長羽毛的魚在課桌上跳舞。夢里,牛丟了,滿心焦急。
我家的兩頭牛,是母女。我們叫大牛、碎牛。碎,是小的意思。
碎牛有孕,快生了,肚子滾圓。牛臨產(chǎn)期得加營養(yǎng)。母親燒了一鍋面湯,倒進桶里,撒了麥麩,攪勻,待半涼,提到牛圈給碎牛喝。大牛頭抵過來也想喝,用角撞桶。母親擋開大牛,不讓喝。大牛是沒這個口福的,只有它懷孕時例外。
牛懷孕九個多月就會生牛娃。碎牛產(chǎn)期就在這幾天,白天我們常在牛身邊,可以隨時關照;晚上,則由父親在牛圈蹲守。萬一臨產(chǎn),會喊母親起來,同去幫忙。
不知道碎牛啥時候生。這是它的第一胎,得上心點兒。牛圈里點了燈盞,把父親的背影拓在墻上。
月光清明,有鳥叫聲在林間隱去。
這是小滿的一天。
“夜鶯啼綠柳,皓月醒長空。最愛壟頭麥,迎風笑落紅?!?/p>
這是歐陽修的詩。一千年了,宋朝的風依舊能吹起今天的衣襟,宋朝的月色依然暈染著今天的江山。
在很多地方,小滿僅是平常日子,沒有什么習俗。但在南方,小滿會祭車神。時至小滿,降水開始增多、雨水充沛,江河至此小得盈滿。古時灌溉的工具主要是水車,水車車水排灌為農(nóng)耕大事,諺云“小滿動三車”,水車依例于小滿時啟動。相傳,水車神是一條白龍,小滿時節(jié),人們在水車上放魚肉、香燭等物品祭拜。有些地方的祭品中會有一杯水,祭拜時將水潑入田中,有祝福水源旺盛之意。
也有祭蠶的。傳說小滿為蠶神誕辰,江浙一帶在小滿節(jié)氣會舉辦“祈蠶節(jié)”。蠶是嬌養(yǎng)之物,氣溫、濕度,桑葉的冷、熟、干、濕等均影響蠶的生存。由于蠶難養(yǎng),古代把蠶視作“天物”。為了祈求“天物”寬恕和養(yǎng)蠶有成,人們在四月放蠶時節(jié)舉行祈蠶節(jié)?!肚寮武洝份d:“小滿乍來,蠶婦煮繭,治車繅絲,晝夜操作?!惫艜r小滿節(jié)氣,新絲即將上市,絲市轉旺在即,蠶農(nóng)、絲商滿懷期待。
當然,這大多都是舊時習俗。今人多不事農(nóng)事,不懂桑田節(jié)氣,這些習俗自是不知。但今人卻懂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這是自然之道,也是生存之道。
默念一遍二十四節(jié)氣。忽花眉柳眼,忽草長鶯飛,忽青麥揚花,忽西瓜綠豆,忽秋風落葉,忽圓月孤影,忽霜落千里,忽大雪白頭。閉目細想,每一個節(jié)氣都有每一個節(jié)氣的好,這種好,難以言說。而最讓人心動的,還是小滿,乳名一般,叫出口時,蜻蜓掠過麥浪的滄海,流水打了漩渦,那月色,懸在枝頭,欲滴未滴。
小滿剛好。欠則不足,盈則溢,溢則損。不自滿,不自卑,目中有人,胸中有氣,此為小滿。正如喝酒,酒到杯沿,略略有欠,剛好,一飲而盡,自有河山,自有麥子蓋過心頭,自有蠶兒心懷青絲,自有苦菜皆是光陰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