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鐸行書五律詩書藝淺論

魏永年

明末清初，正當新舊王朝更替的歷史時期，書法藝術的發(fā)展已不見郁勃的生命力，戀古與創(chuàng)新相互激蕩。此時，幸有王鐸振臂一呼，以其雄強豪邁的書風一洗當時書壇萎靡不振的風氣，以卓犖不羈的超凡之才、自信勤奮的探索精神，創(chuàng)造出“風檣陣馬、筆走龍蛇”氣勢奪人的新書風。其個性解放與藝術風格成為文人士大夫追求發(fā)展變法的主要思想，對當時的書法起到了重要意義，也為當時書壇注入了一股新鮮的活力和生機，對明末清初以及后來的書壇產(chǎn)生了深遠而廣泛的影響。

王鐸（1592 ～1652），字覺斯，一字覺之，號十樵、嵩樵，又號癡庵、癡仙道人，別署煙潭漁叟，河南孟津人，明末清初書畫家，他的書畫與董其昌齊名，有“南董北王”之稱。明天啟二年（1622）中進士，明末清初書畫家。曾任翰林編修、經(jīng)筵講官等職，崇禎十七年授禮部尚書。清朝順治三年仕清，為《明史》副編修，后為禮部左侍郎、禮部尚書，順治九年病逝故里，謚文安。他精于史學、詩文，兼畫山水蘭竹，尤以行草書成就最高，其書法于時風中另樹一幟，有《擬山園帖>《瑯華館帖》傳世?！肚迨犯?卷79有傳。

王鐸由明朝舊臣變?yōu)榍逋⑿沦F，在世人眼中是被鄙夷的“貳臣”，自然會強烈震憾著他的心靈，這都表現(xiàn)于他那矛盾痛苦的心境和自適自暴的行徑中，于是他“頹然自放”“居常垢衣跣足，不浣不飾，病亦不肯服藥，久之更得愈，則縱飲，頹墮益甚”。他在花甲之年老病纏身，然仍數(shù)夜沉湎于歌色之中，通宵達旦，以至勞累得“臂痛髀軟”，常常自呼“我?！?，其醉生夢死、“自暴自棄”的行徑和內(nèi)心時隱時現(xiàn)。王鐸身逢亂世，仕途多變，為尋求解脫，他潛心于書畫藝術之中，而正是這一點，成就了王鐸。他以寫字作詩來排解郁悶，平和心境，親朋好友有求必應，甚至“一日臨帖，一日應索”，這些作品常常是隨意揮灑，不拘規(guī)格。然而，正是在這種狀態(tài)中，他內(nèi)心所蘊蓄的思想感情脫然于紙端，顯示了氣象渾穆、氣貫全章的藝術魅力。沙孟海曾稱，其“一生吃著二王法帖，天分又高，功力又深，結(jié)果居然能夠得其正傳，矯正趙孟頫、董其昌的末流之失，于明季書壇可謂中興之主”。甚至還有“后王（王鐸）勝前王（王羲之）”之說。這便說明，在中國書法史上，王鐸無疑是位開啟新風氣、彪炳千秋的一代大家。

王鐸《行書五律詩軸>，現(xiàn)藏濟南市博物館。絹本，縱170、橫50厘米，計49字。自署書于戊子年，詩曰：“入深勢不同，色色奪虛空。汲路鴉能到，擘巖蟪亦工。寒溫諸藥氣，薄厚一鐘風。如賜棲身地，貼心住石叢。”

王鐸的書法從法帖和師古入手，得力于《諄化閣帖》，朝夕摩挲，愛不釋手。學古也是他的入門途徑，他曾自謂：“擬古者正為世多不肯學古，轉(zhuǎn)相詬語耳，不以規(guī)矩，何能方圓?！庇秩纾骸皶粎⑼ü疟?，書法終不古，為俗筆也”“書不宗晉，終入野道”。他在《臨淳化閣帖并畫山水卷》自題云：“予書獨宗羲、獻，即唐宋諸家皆發(fā)源羲、獻?！痹u米芾，題《吳江舟中詩》中日：“米芾本書羲、獻，縱橫飄忽，飛仙哉！深得蘭亭法，不規(guī)規(guī)摹擬，予為焚香臥其下?！睆亩梢娡蹊I對二王的推崇程度。而他正書直宗鐘繇，寫得懿古沉穆，別具異趣。他不僅精于楷書，且旁通篆隸，取其古質(zhì)之意，強調(diào)“學書必須參以篆籀隸法，正其偽畫，乃可議也”。王鐸沉酣書藝40余載，在行草書方面用力最深，成就也最高。他曾說：“凡作草書，須有登吾嵩山絕頂之意?！睘檎榇司?，他博采諸家之長，熔羲、獻、顏、柳、米芾、黃庭堅乃至張弼、祝允明的筆法匯于一爐，且有篆隸筆法融入，秉承“二王”瀟灑逸麗神采，又融入米南宮“風檣陣馬”的沉著痛快，再現(xiàn)魏晉高雅的韻致，與唐宋的森嚴法度和諧統(tǒng)一。王鐸書法以寬綽的結(jié)體，縱橫的取勢，拙澀的用筆，上下左右隨意移位擺動，在起伏跌宕中隨勢調(diào)和節(jié)奏，穩(wěn)定的氣勢，形成似欹反正的奇趣和特點，嶄露了他“移俗而不移于俗”的創(chuàng)新精神。同時，也顯示了他胸羅萬斗而能獨標風骨，從而實現(xiàn)了人格的自我超越。

王鐸縱覽歷代法帖名碑，廣泛地汲取藝術營養(yǎng)。在他的傳世墨跡中，有不少是臨帖作品，他采取“一日臨帖，一日應索”的方法，以汲取營養(yǎng)，尤以臨晉人草書為多，他不止一次地重復他那“獨宗羲獻”的藝術宗旨。他的臨古和學習方法也與前人不同，在臨寫過程中，善于遺貌取神，舍棄二王之妍美流便而取其雄強，又能時出己意，在他的作品中不難看出自己的藝術追求。王鐸書《行書五律詩軸》，無論是書藝還是詩章，都具有很高的造詣。此作落款為“戊子三月”應是順治五年（1648），這一年王鐸57歲，為王鐸晚年作品，從作品的章法、結(jié)構、線質(zhì)等方面看，并非王鐸的精品之作。此作品從章法氣勢上略有拘收之感，而從整體上看仍能透露出曠達豪爽的風格，筆力厚拙穩(wěn)健，體勢紆徐跌宕而險中寓平，結(jié)體與粗細稍變的點線也透著米書的痕跡，并不像其草書那般狂放恣肆、氣勢奪人，相反則顯得氣格沉郁，似有萬語難述之狀。這應當與他此時復雜的心境相合：“入深勢不同”行筆平穩(wěn)，字形起落小，尤其前二字略顯遲緩，似乎預示著內(nèi)心的不安?！吧珚Z虛空，汲路鴉能”等9字，如江河奔流勢不可擋。第二行前六字看似風平浪靜，而靜中有動?！昂疁刂T藥氣”幾乎字字相連，委婉盤繞，頓挫飛揚，時而由粗而細，時而由濃而淡，內(nèi)斂而流暢的連綿線條，給人以無可名狀的壓抑與無奈。“如賜棲身地，貼心住石叢?！睆闹锌筛Q見王鐸消極無奈的內(nèi)心。此二句行筆開始放慢，線條遲澀凝重，幾乎沒有連筆，狀如算子。每個字的結(jié)體變化不一，或靜或動，行筆節(jié)奏能激越能控制，時見靈巧字姿和縱逸自如的神采。王鐸在行書中，筆畫相連者基本不超過三字。如：“奪虛空”“諸藥氣”處理為三字一組，“鴉能”“蟪亦”“薄厚”等兩字一組，“奪虛空”前二字同一方向成左傾之勢，“空”字反其勢向右傾斜角度，達到勢的均衡?！昂疁刂T藥氣”為二字一組、三字一組，前四字字勢向左下擺動，“氣”字反向欹側(cè)傾斜，使其節(jié)奏穩(wěn)定?！氨『瘛倍种畡蓦m傾向左下方，由于“薄”字沉厚豐潤，將“厚”字牽引其下，連成一組，欹側(cè)中見平衡。

從整幅作品看，氣脈貫通，行距的疏密相間也舒展開合，微感不足的是篇頭兩字重心左傾偏離中軸線過甚。通篇字里行間仿佛注進了作者復雜而又不滿的情緒，又如音樂之節(jié)奏，時而激蕩，時而平緩，而恣肆凝重的線條及提按頓挫的行筆，又體現(xiàn)了王鐸不甘沉淪的人生信念及容納天地的氣概。

（責任編輯：李紅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