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獻鳳
2016年,我隨幫扶隊伍來到健安村參加扶貧工作。
健安村是個大村,有11 個自然村,占地38 平方公里,離鎮(zhèn)區(qū)很近,村東頭的健安大橋連著鎮(zhèn)區(qū)。我?guī)头龅奈鍛糌毨舳荚跇蝾^附近,分布在主干道的兩邊。過了健安大橋,拐進右邊的小竹林,走到竹林盡頭便是坤姐的家。
坤姐中年喪偶,獨自撫養(yǎng)兩個兒子。她為人隨和,大大咧咧,跟人聊天總是笑呵呵的,天生的樂天派,跟她聊天極容易受她感染而快樂起來,這也是我喜歡跟她聊天的原因。每次走訪入戶,我總是習慣性地先到坤姐家,跟坤姐樂呵一會兒,心情順暢,做起事來就順順當當?shù)摹?/p>
坤姐沒有獨立居所,與大伯子、小叔子三家居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只分得兩間臥室,廚房設在簡陋的柴房里。去年夏天的一場大雨把坤姐柴房的一面土墻給澆塌了,鎮(zhèn)政府補助一千塊錢讓她修繕廚房。坤姐舍不得花這錢,把廚房里的鍋盆碗碟爐灶全搬進她的臥室里,用一塊簾布隔開,一半用作臥室,一半用作廚房。
一直以來,建一所屬于自己的房子是坤姐最大的夢想。
剛幫扶那會兒,我以為坤姐建房的念頭只是曇花一現(xiàn),一個女人拖著兩個兒子,生活已經(jīng)夠艱難的了,哪里還顧得上建房。在讀中職的大兒子倒沒有什么,兩年后就可以出來找工作了。小兒子卻不同,才讀高一,高一到高三,再到大學畢業(yè),起碼也得五六年。
建房子這念頭從坤姐的心里躥到嘴上,不停地往外冒泡。這些泡泡團團圍住小兒子的頭,小兒子提出輟學外出打工的想法。坤姐不同意,母子倆為此吵了一架。
我入戶驗收產(chǎn)業(yè)獎補項目時,坤姐母子倆剛吵過架正在冷戰(zhàn)。我對坤姐說,這孩子太懂事了,你要讓孩子繼續(xù)讀書就得把建房子的念頭給壓下去。
那一年,鎮(zhèn)里籌備異地搬遷事宜,我問坤姐,只需交五千到一萬塊錢便有新樓房住了,你愿意搬遷嗎?坤姐沉默起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這里離鎮(zhèn)區(qū)近,賣個菜或者就業(yè)什么的都方便,這個機會就讓給那些邊遠山區(qū)的貧困戶吧。
坤姐果然不再提建房子的事,小兒子也背起書包重新上學去了。
但是,坤姐更忙碌了,每天起早貪黑,像陀螺般轉起來。
坤姐種了兩畝菜,菜地一年四季都是綠油油的。冬、春兩季輪番種小白菜、芥菜、芹菜、莜麥菜、香菜;夏天種黃瓜、絲瓜、苦瓜、豆角;秋天種蔥和大蒜。除了這些,另有兩畝大青棗園,坤姐也能物盡其用。在大青棗不掛果的春夏兩季種花生、黃豆這類不用怎么打理的農(nóng)作物,既不影響大青棗掛果,又能增加收入,一舉兩得。賣完菜,坤姐喜歡在餐飲店附近吃一碗3 元的凈湯粉,連湯帶粉一起嗍進肚子里,舒暢!
從粉店出來,街上才漸漸熱鬧起來。坤姐急急地往回趕,走進位于村東頭的朝雪米餅廠——那是坤姐上班的工廠,她按下了另一種忙碌的按鈕。
下班回來,坤姐又匆匆趕往地里,在早上摘完菜空出來的那塊地里種上新的菜。
建檔立卡以來,坤姐每年都能申請到一筆產(chǎn)業(yè)獎補資金,加上低保、各類教育資助和一部分賣菜的錢,夠供兩個兒子讀書了。她把工資和賣雞鴨、賣大青棗賺的錢全部扔進那個裝著夢想的大箱子里,賣菜余下的錢也都一點兒一點兒地塞進去,連同夢想一起牢牢地鎖住。
去年,坤姐的大兒子畢業(yè)在東莞找了份工作,少了一份負擔,每月還能寄錢回來。那個一直藏在角落里的大箱子終于可以得見天日,坤姐把這壓箱底的都拿出來。在年初選了個吉時,舉行了個啟動儀式,建樓房正式開始。建過房的人都知道,人工比材料貴,如果讓建筑隊一手包干兒,費用將很大。這難不倒坤姐,除了搗制框架、砌墻這些技術活兒包給建筑隊外,砍樹、平地、挖地基、挖石灰坑、炮制熟石灰、倒水泥地板、建化糞池……這些不需要技術或是簡單的工作,坤姐帶著兩個兒子自己動手做。
炮制熟石灰那天,我恰好入戶。坤姐一鏟一鏟地把石灰石從地上鏟到臨時搭建的平臺,大兒子立雄戴著草帽在臺上把一個個石灰石鏟進水池里。石灰石一遇水便發(fā)生劇烈的反應,在水里不停地翻滾著,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炸聲。池里的水不斷沸騰、咆哮,不少還濺出平臺,掉到地面上。我對這種場面有點兒怕,扯著脖子直喊“小心”!立雄正側身避開一個飛濺而來的大水泡,那大水泡“啪”的一下摔在地上。立雄看著那水泡在地上開出了一朵白色的花,扭過頭淡定地說:沒事,我會注意的。
旁觀者看得心驚膽戰(zhàn),坤姐母子卻從容淡定,臉上依然是那燦爛的笑容。在他們臉上絲毫看不出“害怕”二字,或許心底還是有那么一絲絲害怕的,但一想到不久的將來便可住上寬敞明亮的新房子,心中的喜悅一下子蓋住了“害怕”,這種喜悅使他們渾身充滿著力量。直到立雄從平臺下來那一刻,我的心才稍稍平靜一些,緩了好一陣子才記起入戶是為了幫立雄辦理養(yǎng)老保險的事。
后廊的地板已經(jīng)弄到一半了,坤姐穿著一雙厚底高筒乳膠水鞋不停地踩著新倒進來的混凝土,確定每個地方都踩實之后,再俯下身子用磚刀把混凝土刮平。剛刮平,兒子又挑來一擔。倒入混凝土,繼續(xù)重復剛才的動作,坤姐新家的后廊就這樣一點兒一點兒地硬化起來。我沒干過這樣的活兒,跟著立軒,給他打打下手,倒也覺得新鮮。
直到晌午,硬化后廊的工程才得以竣工。坤姐這才有空跟我聊上天。
“我要做一張竹躺椅,放在這后廊上。閑時像貓咪一樣蜷在這椅子里,看著眼前這片綠油油的田野,什么也不用做,什么都不去想,就這樣靜靜地躺著。哦,對了,還要加上一個竹茶幾,泡上我最喜歡的桂花茶……你笑了?你覺得我是癡人說夢話嗎?”
“我也喜歡桂花茶。能不歡喜嗎?”
一想到坤姐那么大個人“像貓咪一樣蜷著”的樣子,此刻,我就想發(f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