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恒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19)
乾元二年(759)歲末,在經(jīng)歷了“一歲四行役”的艱辛后,杜甫終于輾轉(zhuǎn)至成都,開始了其近五年半的兩川流寓生活。在蜀期間,杜甫雖得以暫時安穩(wěn),但仍不時流露出去蜀之念,北歸京洛和東游吳越之意一直盤踞其心。杜甫于永泰元年(765)春夏之際去蜀東下,隨后漂流云安、夔州、荊湘等地,最后死于湘江上的一條小船。從這一結(jié)果看,杜甫似乎選擇了東游,然參讀其本人詩后不難發(fā)現(xiàn),杜甫始終對其未來的規(guī)劃頗多躊躇。北歸和東游之于杜甫的人生意義并不相同,兩者體現(xiàn)了晚年杜甫對兩種不同地理空間的懷念和想象,也透露其晚年思想心跡的兩種向度。因此,對這一問題的梳理或可為杜甫晚年的研究提供一些參考,抑或有助于杜甫去蜀動機的解釋。
關(guān)于杜甫出川后的去向問題歷代研究者均有涉及,但并未進行系統(tǒng)的論述。近年來,諸位前輩學(xué)者對此問題做了一些詳實的考證和推測,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杜甫去蜀原因的辨析;杜甫入川后心境與思想的梳理;杜甫出川行程規(guī)劃的考斷。這三個方面的研究相輔相成,但也存在抵牾。陳尚君《杜甫為郎離蜀考》《杜甫離蜀后之行止原因新考》認(rèn)為杜甫離蜀的原因不是“嚴(yán)死無依”,而是北歸長安,赴檢校工部員外郎之職。陳文主要著力于考證杜甫出川時間和嚴(yán)武去世時間的關(guān)系、杜甫授官的全稱以及唐代檢校官職的演變,同時對杜甫蜀中思想心跡和出川計劃的問題亦有涉及。李良品等《杜甫去蜀前后心態(tài)析》《杜甫去蜀原因嘆微》在認(rèn)同陳說的基礎(chǔ)上,將北歸和東游當(dāng)作杜甫去蜀前的一種心態(tài)來看待,并將其變化發(fā)展分為萌發(fā)期、轉(zhuǎn)折期和成行期。李俊《杜甫兩依嚴(yán)武事跡發(fā)微——以入幕和為郎為中心》、黃慧娟《從杜詩看杜甫入幕辭職的前因后果——漫議蜀中時期杜嚴(yán)關(guān)系演變始末》等文在探討杜甫與嚴(yán)武關(guān)系的同時,對杜甫離蜀的計劃與原因作了動態(tài)的梳理。孫羽津《再論杜甫去蜀的原因》、李俊標(biāo)《杜甫居蜀時期的思想發(fā)展——兼論離蜀原因》等文從唐代職官、章服及思想心態(tài)等角度與陳文商榷,或捍衛(wèi)嚴(yán)死無依、轉(zhuǎn)作東游的舊說,或提出北歸洛陽田園的他說。而陳先生在2018年的《客堂:杜甫生命至暗時刻的心聲》一文中,通過對杜甫夔州時期所作《客堂》的細(xì)讀,再次為“為郎離蜀”的觀點辯護。此外,葛景春《杜甫懷鄉(xiāng)憂國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松原朗《論杜甫在蜀中前期的望鄉(xiāng)意識》等文,在討論杜甫思鄉(xiāng)情結(jié)的同時,對其北歸京洛的問題亦有涉及。孫少華《〈破船〉與杜甫晚年去蜀心境試解》通過細(xì)讀杜甫廣德二年(764)所作的《破船》詩,從其晚年的宗教情結(jié)和釋道精神入手,分析了杜甫出蜀游吳的可能性。范洪杰《杜甫入川后關(guān)于去向的打算》線性梳理了杜甫入川以來的心路歷程,歸納了杜甫潛在的四種離蜀去向,認(rèn)為返回京洛是杜甫平生向往到達之終點,去吳地是其長期計劃,轉(zhuǎn)向湖南則是權(quán)宜之計。
關(guān)于杜甫永泰元年(765)去蜀的原因,學(xué)界向有爭議。但就杜甫出川后的去向打算看,前輩學(xué)者主要有四種觀點:為郎歸京、東游吳越、東歸江陵和北歸洛陽。本文擬從杜甫本人詩,尤其從其兩川詩入手,嘗試分析其北歸和東游的愿力及可能性,從而揣度其離蜀后的去向打算。
據(jù)表1,杜甫在蜀期間詩中涉及北歸之志的有38處,表達東游之意的有22處。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看,似乎北歸的意愿更強,但僅憑一組數(shù)字就下結(jié)論未免武斷,仍需對其本人詩進行細(xì)究。
表1 杜甫兩川詩中涉出蜀之意的篇目統(tǒng)計表①
首先,北歸和東游之于杜甫的意義不同。表1所列38處涉及北歸之意的詩句中,虛指故鄉(xiāng)為19處,指稱長安為13處,指稱洛陽或京洛并稱的有6處。長安是杜甫的郡望,其十三世祖西晉名臣杜預(yù)即是京兆杜陵人。杜預(yù)文武兼擅,是儒家的理想人物,杜甫對其推崇備至,時有詩文稱頌。杜甫在長安生活十余年,雖然坎衰苶,但仍于南郊經(jīng)營“薄產(chǎn)”。杜甫還自稱“杜陵布衣”“少陵野老”,常以京兆人氏自居,顯示出很強的地方認(rèn)同感,這很大程度上來自其遠(yuǎn)祖的影響。更重要的是,長安乃“帝鄉(xiāng)”,“奉儒守官”“致君堯舜”是杜甫畢生的政治理想和人生追求,因而魏闕之戀也是杜甫“長安情結(jié)”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洛陽是杜甫童年生活之地。杜甫雖出生河南鞏縣,但因生母早歿,五歲左右便寄養(yǎng)于洛陽的姑母家中,洛陽才是杜甫心靈的故鄉(xiāng)。杜甫三十五歲之前,除了四次漫游外,絕大部分的活動軌跡在洛陽及其周圍。其遠(yuǎn)祖及先考均葬于距洛陽不遠(yuǎn)的首陽山下。杜甫家族的祖產(chǎn)在洛陽一帶,其本人在首陽山下亦有陸渾山莊。北歸京洛既可重返故鄉(xiāng),得身心安穩(wěn),依舊業(yè)而居,同時還可接近朝廷,伺機效力,重拾理想。
吳越乃是杜甫青年時期的游覽之地。唐時吳越地區(qū)大部分屬于江南東道,小部分屬于江南西道和淮南道東部。這一地域因山青水秀的自然資源、高度發(fā)達的物質(zhì)文明、豐富厚重的歷史遺跡和濃郁多樣的文化氛圍,始終對唐代文人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并逐漸形成一種較為普遍的“吳越情結(jié)”。初盛唐時期的孟浩然、李白、李頎、崔顥等詩人均有漫游吳越的經(jīng)歷。他們或懷“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的壯志,在尋求入仕捷徑的同時,飽覽山河、廣交四海、探幽訪勝;或于仕途失意之際,慕魏晉、六朝風(fēng)雅,借山水、仙道慰藉心靈。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吳越之地更因其穩(wěn)定的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吸引著士人去避亂、隱居或游覽。此外,吳越之于唐人更是一個文學(xué)地理意象。佛道宗教的盛行、魏晉隱逸的風(fēng)雅、東海仙山的傳說早已為吳越之地注入高蹈出世的內(nèi)涵,而唐人對六朝詩文的學(xué)習(xí)借鑒亦加強了其對吳越的地域想象與精神建構(gòu)。
杜甫約于開元十九年(731)至二十二年(734)漫游吳越。他先至江寧,有《送許八拾遺歸江寧覲省》《因許八奉寄江寧旻上人》二詩追憶此事。后至蘇州、紹興、剡溪等地,在夔州時有《壯游》略憶其游賞之處。杜甫盤桓吳越前后約四年,晚年還在詩中不時追憶,可見他對那段漫游經(jīng)歷的懷念。杜甫青年時期曾與李白同行王屋山訪道士華蓋君,同行東蒙山訪董煉師、元逸人,共趨魯城北訪范十居士,又可見其隱逸游仙之念?!顿浝畎住吩疲骸巴达嬁窀杩斩热?,飛揚跋扈為誰雄?”雖詠李白,但葉嘉瑩認(rèn)為此詩乃李杜二人之合照。《狂夫》云:“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笨梢姸鸥Ψ耪Q灑脫的性格側(cè)面。杜甫雖一生渴望“立登要路津”,但其性格中瀟灑飄逸的因子卻從未消失。
樊晃、楊倫、浦起龍、盧元昌等皆稱東游乃杜甫“素志”?!恫肪印窏顐愖ⅲ骸皷|游乃公素志?!盵1]313浦起龍注:“公雖入蜀,而東游乃其素志?!盵2]615盧元昌釋義:“是東行萬里,本我素懷?!盵3]520樊晃《杜工部小集序》:“常蓄東游之志”[4]6579。翻檢杜詩亦可找到例證。《贈李白》:“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薄肚瓕啤罚骸袄羟楦X滄州遠(yuǎn),老大悲傷未拂衣?!薄队娜恕吩疲骸巴c惠詢悲,中年滄州期?!薄蹲跃└胺钕瓤h詠懷五百字》:“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薄督瓭q》:“輕帆好去便,吾道付滄州?!薄赌铣亍吩疲骸捌缴Ed,遭亂身局促?!薄镀拼罚骸捌缴P?,宿昔具扁舟?!笨梢姸鸥Σ⒎菦]有游逸之心,只是心有掛礙、身遭時拘,不得不將江海之志深藏于心罷了。
其次,杜甫對于北歸和東游的態(tài)度也有區(qū)別。北歸之意大多由思念故土、感時傷亂、送贈親友而生,時常表露出定歸京洛的決心,“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奉送嚴(yán)公入朝十韻》)。對他人返京的艷羨,“飄零為客久,衰老羨君歸”(《涪江泛舟送韋班歸京》)。“嘆君能戀主,久客羨歸秦”(《巴西聞收京送班司馬入京二首》其二)。對故國風(fēng)物的追憶,“何日更得曲江游”(《寄杜位》),“灞上遠(yuǎn)愁人”(《柳邊》),“五陵花滿眼”(《贈別何邕》),“故里亦高桐”(《陪鄭公秋晚北池臨眺》)。思?xì)w的迫切心情,“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青春欲盡急還鄉(xiāng)”(《官池春雁二首》其二)。北歸不得的愁悶更是杜甫當(dāng)時大多詩的主題。這種有家難歸的心情越濃烈就越能說明杜甫對北歸京洛的渴望。
與北歸相較,杜甫的東游之意則多有“乘興”而起的沖動。見浣花溪水而欲游會稽,“東行萬里堪乘興,須向山陰上小舟”(《卜居》)。觀春江上漲而思游滄州、吳越,“輕帆好去便,吾道付滄州”(《江漲》)、“關(guān)心小剡縣,傍眼見揚州”(《巴西驛亭觀江漲呈竇使君二首》其一)、“聞道巴山里,春船正好行。都將百年興,一望九江城”(《絕句三首》其一)。此外,東游往往是杜甫北歸不得后的第二選擇。廣德元年(763)正月,河南河北為唐軍收復(fù),安史之亂終告結(jié)束,遠(yuǎn)在梓州的杜甫聞之后欣喜若狂,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想要出峽返回洛陽。未幾,杜甫又作《春日登梓州登樓二首》,其二云:“天畔登樓眼,隨春入故園。戰(zhàn)場今始定,移柳更能存?厭蜀交游冷,思吳勝事繁。應(yīng)須理舟楫,長嘯下荊門?!笨梢娖湫那橐讶晦D(zhuǎn)變。初聞勝利的狂喜,已被理性的權(quán)衡所取代。戰(zhàn)爭剛剛結(jié)束,殺戮焚蕩之余,一切百廢待興,故園未必能歸。但蜀地他也不愿久留,不如買舟東下,遂重游吳越之志。浦起龍注曰:“蓋家園殘破,既不可歸,而蜀中冷落,又無可倚,則且游吳出峽而已?!盵2]439永泰元年(765)作《去蜀》云:“如何關(guān)塞阻,轉(zhuǎn)作瀟湘游”,王嗣奭《杜臆》云:“公之入蜀從關(guān)塞來,關(guān)塞阻而向瀟湘,非本意也。故用‘轉(zhuǎn)字’?!盵5]214一個“轉(zhuǎn)”字,便有退而求其次的意味。言語之中亦盡是無可奈何。
再次,北歸和東游的實現(xiàn)條件不同。阻礙杜甫北歸的客觀因素主要是北方兵戈未息和家園隳頹。自杜甫入蜀以來,中原戰(zhàn)事始終急緩交錯,未曾止息。自上元元年(760)始,西部邊鄙就不斷受到吐蕃、黨項的侵?jǐn)_。廣德元年(763)十月,吐蕃陷長安,代宗出奔陜州。廣德二年(764)十月,回紇、吐蕃又侵奉天。永泰元年(765)二月,黨項陷富平,焚中宗定陵殿。而杜甫流落蜀地本就為了避中原之亂,彼時天下兵戈仍滿,豈有北歸之理?即便廣德元年(763)唐軍收復(fù)河南河北,杜甫可以重回洛陽依其舊業(yè)維生,但持續(xù)八年的安史之亂也早已將家園變?yōu)榻雇?。杜甫自云:“?zhàn)場今始定,移柳更能存?”此等情況下,杜甫似唯獲朝廷召補入京,重食俸祿,方有北歸的可能。代宗自寶應(yīng)元年(762)四月即位以來,推恩海內(nèi),陸續(xù)召回了肅宗朝遭貶黜的官員。廣德二年(764),朝廷召補杜甫為正七品下京兆功曹參軍,比其前任華州司功參軍品階略高,還屬京官。可杜甫并不情愿,自云“功曹非復(fù)漢蕭何”(《奉寄別馬巴州》),“厭就成都卜,休為吏部眠”(《游子》),直言雖得入京,不言于朝,唯困于案牘,故不赴。廣德元年(763)吐蕃寇京一事,使代宗的昏聵無能、程元振等朝中佞臣的的奸猾可惡、郭子儀等大臣的受誣自保盡顯無遺,也讓杜甫的中興希望徹底落空。此次不赴召補,與此關(guān)系密切。然而永泰元年(765)春,當(dāng)杜甫因嚴(yán)武的舉薦而被授予檢校工部員外郎時,他還是自比中年得召的賈誼,言語之中頗顯得意,大有赴京述職之念。
阻礙杜甫東游的客觀因素主要是出峽無資,妻孥不保。杜甫在蜀期間,一直過著“寄食友朋”的生活。在西川時主要靠裴冕、嚴(yán)武、高適等人的接濟。在東川時則流寓梓、閬,依附諸位刺史縣令。在任職成都幕府時則以幕酬為生。出峽東游,一方面要克服旅途漫長的困難,另一方面還要解決無所依靠,缺少經(jīng)濟來源的問題。因此,杜甫若想東游非受人資助不得成行?!斗钯浬浜槔钏恼伞吩疲骸皷|征下月峽,掛席窮海島。萬里須十金,妻孥未相保。”可知其無資出峽之苦。廣德元年(763)杜甫之所以意欲出峽適吳楚,多半是受到了梓州刺史章彝的資助。杜甫自云:“不意青草湖,扁舟落吾手。”可見此次出行或許在杜甫的意料之外。或者可解為杜甫本意出峽,奈何資金不足,萬沒料到有人可以提供幫助。杜甫告別梓州親友并沒有即可出峽,而是先北上至閬州略作停留,揣測其意一方面或欲待來年開春再沿涪江而下,另一方面也應(yīng)有向與之關(guān)系不錯的閬州王刺史“打秋風(fēng)”的可能。還有學(xué)者認(rèn)為杜甫此次計劃東游,是赴江左投奔其五弟杜豐、韋氏妹及諸姑母。這一說法有其合理性,但仍可商榷。據(jù)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四,家居鐘離的韋氏妹,其丈夫韋氏早在乾元二年(759)就已身歿。妹婿亡故,杜甫攜家投奔獨居婆家的妹妹,可能性并不大。杜甫的五弟杜豐確實久在江左,但由杜甫大歷元年(766)所作《第五弟豐獨在江左近三四載寂無消息覓使》可知,廣德元年(763)杜甫并無有關(guān)杜豐行止居所的確切消息。杜甫和妻子育有兩兒兩女,加上其幺弟杜占一家和幾個隨行童仆,總計或有十余口,他應(yīng)該不會貿(mào)然放棄蜀中居所,投靠一個遠(yuǎn)在江左,尚不確知其所在的弟弟。又據(jù)杜甫天寶三載(744)所作《唐故范陽太君盧氏墓志》,杜甫的五個姑母中,只有五姑母嫁于會稽人賀。賀卒于常熟主簿,其姑母家或居常熟或在會稽。時過二十載,杜甫的姑母或已亡故,杜集中亦未見其與賀氏從弟有往來,因此攜家投奔的可能性也不大。
據(jù)上文分析,促使杜甫北歸的原因有:1.原鄉(xiāng)情結(jié);2.兵戈止息,中原安定;3.受召入京為官。促使杜甫東游的原因有:1.江海素志;2.乘借逸興;3.北歸無望;4.旅費有托。可見,北歸和東游在可行性上確有抵牾之處。兩者并非全然沒有同一性。
第一,無論北歸還是東游都受困于杜甫晚年心態(tài)上的矛盾。北歸和東游實際上代表了杜甫心跡的兩個向度:北歸京洛反映了杜甫在艱難的生存困境中依舊火熱的入世熱情和“仁民愛物”的思想;東游吳越則體現(xiàn)了他個體生命意識和高蹈獨往之愿的體認(rèn)與復(fù)歸。這不僅是杜甫“外在生命和內(nèi)在生命的一次邂逅”[6],也是杜甫文化心態(tài)結(jié)構(gòu)中的兩種價值取向[7],更是困擾其晚年去向行止的精神沖突。自乾元二年(759)秋華州辭官始,杜甫內(nèi)心的這種沖突就已顯露,兩川期間則愈發(fā)強烈。
安史之亂后,肅宗排斥以房琯為代表的“文儒”群體,杜甫本人也因疏救房琯而遭貶官。在棄華州司功參軍時,杜甫作《立秋后題》吐露心跡:“平生獨往愿,惆悵年半百。罷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背踔脸啥?,杜甫內(nèi)心潛藏的自然本性和蜀中的物色生態(tài)產(chǎn)生了巧妙地碰撞,至真直率、崇尚自由、熱愛自然的性情在他諸多明心見性的詩句中得以體現(xiàn)。與此同時,杜甫也借助魏晉典故和“酒”意象彰顯其懶僻、放誕、樸拙的精神面貌,借魏晉風(fēng)流和釋道精神自我排遣、審視心靈。隨著蜀中亂起、吐蕃壓境,杜甫又重新將目光轉(zhuǎn)向時亂民疾、國政是非,創(chuàng)作了不少反映戰(zhàn)亂時事的作品。代宗即位,疏遠(yuǎn)李輔國,重新啟用肅宗朝被貶黜的房琯、嚴(yán)武等舊臣,讓杜甫看到中興之跡象。然而廣德元年(763),程元振瞞報軍情、構(gòu)陷郭子儀、李光弼等,致使吐蕃陷京,又再次顯露出宦官專權(quán)、君主昏聵的朝廷危機。同時,高適、章彝等地方官吏的失職,吐蕃侵蜀、川內(nèi)不治的局面更使杜甫政治理想幻滅。
兩川時期,杜甫對個體生命意識的體認(rèn)和自我人性的審視與其積極的入世精神和政治熱情同時存在于心,兩種精神狀態(tài)相互矛盾,此消彼長,卻始終難分伯仲。兩者的對立沖突使杜甫游走于“獨善”和“兼濟”的人生抉擇中,困擾于“狂夫”和“腐儒”的人生定位中,躊躇于東游還是北歸的去向打算中,最終也釀成了兩者皆未達到的人生悲劇。杜甫在北歸和東游問題上的猶豫不決,正體現(xiàn)了他晚年兩種心態(tài)的拉鋸與交鋒。
第二,無論北歸還是東游,兩種想法都受杜甫厭蜀情緒的觸發(fā)。杜甫初至兩川,生活安靜閑適,自云“微軀此外更何求”(《江村》)、“客愁全為減,舍此復(fù)何之?”(《后游》),似有老蜀之意??蓻]過多久,就產(chǎn)生了厭蜀情緒,這與杜甫對巴蜀的地域認(rèn)同密切相關(guān)。一個作家在動態(tài)遷徙時,“其本鄉(xiāng)土的文化在與其它地域文化的接觸和交流中,一開始并不是順暢的,它也要有一個不相適應(yīng)和逐漸調(diào)適的過程,可能還有相互對峙和不可調(diào)和的方面。”[8]表現(xiàn)在杜甫身上,即為其自身的京洛文化與蜀地的異域文化的融合與沖突??傮w而言,杜甫對巴蜀的接受和認(rèn)同始終具有選擇性,從接受者的角度看,又有主動和被動之分。
入蜀未幾,杜甫便游賞成都周邊風(fēng)景,泛江觀魚,登寺覽古,對蜀地的自然風(fēng)光頗有興致,對陳子昂、諸葛亮等先賢的遺跡亦感崇敬。杜甫積極訪勝的態(tài)度,正顯示出其對蜀地文化的興趣和主動接受。同時,杜甫在流寓秦州時,即擬卜居?xùn)|柯谷。在經(jīng)歷了“一歲四行役”的輾轉(zhuǎn)漂泊和政治上的心灰意冷后,杜甫的隱逸意愿和獨往精神在蜀地佛道氛圍的影響下愈發(fā)強烈,對安穩(wěn)平靜的田園生活格外向往。浣花溪草堂不僅是一個依照杜甫審美品位而建的人造景觀,還是其休棲身心的園地、安放靈魂的避難所。而和睦的鄰里關(guān)系、溫馨的家庭生活更讓周遭的一切有了久違的“家”的感覺。此時杜甫對蜀地當(dāng)有較強的歸屬感和地域認(rèn)同。
然而隨著杜甫政治熱情的升溫、思念親友故鄉(xiāng)之情漸濃以及對時亂民疾的重新關(guān)注,巴蜀地區(qū)偏置西南一隅的地理位置對其精神狀態(tài)的沖擊便顯露出來。此時的蜀地不再是幽僻寧靜的世外桃源,而是關(guān)塞阻隔、山川疊嶂、消息不暢的天邊異域。這些特點顯然與兩京地區(qū)有很大差別,杜甫與之并未達成和解,反而心生焦煩,產(chǎn)生了心靈上的邊緣感和異化的疏離感?!熬┞逶粕酵?,音書靜不來?!保ā对粕健罚昂稳胀ㄑ嗳?,相看老蜀門?!保ā端团嵛甯皷|川》)等詩正道出其中苦澀。杜甫還在兩川詩中大量使用“異方”“殊方”“異域”“絕域”“天涯”“天隅”等語詞來形容蜀地,也反映了杜甫客居流寓的寂寞、去國離鄉(xiāng)的傷感以及被遺忘拋棄的挫敗。去蜀之思正是杜甫拒絕邊緣化、渴望擺脫孤獨的強烈呼聲。
杜甫是“因亂竄蜀”,入川是其迫不得已的被動選擇。杜甫始終難以跨越羈旅漂泊的心理鴻溝,始終心懷風(fēng)塵之嘆和梗泛之愁。“蒼茫風(fēng)塵際,蹭蹬騏老?!保ā斗钯浬浜槔钏恼擅鞲Α罚拔疑囡h零,所歷有嗟嘆?!保ā锻ㄈA南去通泉縣十五里山水作》)“況我飄蓬無定所,終日忍羈旅?!保ā秶?yán)氏溪放歌》)無不道盡其漂泊無定的凄涼和愁苦。
杜甫對蜀地的地域認(rèn)同感還時常受到內(nèi)外因素的消解和稀釋。杜甫總體閑適的蜀中生活,其背后隱藏的乃是“徒窮仗友生”的寄籬之悲、“計拙無衣食”的生理之艱和“衰謝多扶病”的身體之痛。這些無疑都加劇了杜甫的客居之感。而蜀中時局的動蕩、故人知交的離去更使杜甫失去身心依靠,難以安居,巴蜀之地也最終變?yōu)槎鸥Φ木窆聧u。兩川期間杜甫雖時得當(dāng)?shù)毓賳T、故舊新知的接濟,但終究倚仗他人,并無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一旦失去資助,便會陷入“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的生存困境,發(fā)出“百年已過半,秋至轉(zhuǎn)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的求援之聲。此外,杜甫自幼多病,困居長安之時已是一身頑疾。乾元二年(759)輾轉(zhuǎn)奔波的辛苦也使杜甫入川后時常哀嘆疾病的侵?jǐn)_,其詩中亦反復(fù)刻畫“老丑”“衰頹”的病態(tài)。上元二年(761)春所作《一室》云:“巴蜀來多病,荊蠻去幾年?!笨梢娖湟虿∪ナ裰狻殤?yīng)元年(762)春,杜甫送嚴(yán)武歸京至綿州,適逢劍南兵馬使徐知道反,蜀中大亂,杜甫不得已流寓東川?!侗铩吩疲骸笆加度龒{,何由見兩京。”又見其因亂去蜀之意。廣德元年(763),杜甫欲意出峽適吳楚,同當(dāng)時吐蕃陷長安,寇松、維、保三州的緊張戰(zhàn)局亦不無關(guān)聯(lián)。杜甫在兩川寓居近六年,其間王維、李白、房琯已歿,764年鄭虔死于臺州,蘇源明餓死長安,765年高適、嚴(yán)武相繼去世?!洞喝砧髦莸菢嵌住菲涠疲骸皡捠窠挥卫?,思吳勝事繁?!薄斗晏婆d劉主簿》云:“劍外官人冷,關(guān)中驛騎疏?!薄顿涰f贊善別》云:“江漢故人少?!迸笥阎毫懵渌纳⒌睦浼?,也使杜甫常憶青年往事,考慮去蜀。以上因素都在不斷消解杜甫對巴蜀地區(qū)的歸屬感和地域認(rèn)同,同時深化了他“殊方客”“一老翁”的身份建構(gòu),更堅定了其去蜀出峽之志。
第三,無論北歸還是東游,皆需沿江東下,出峽至江陵。杜甫北歸的路線有兩條:一是走蜀道,北出劍閣,越秦嶺,抵長安。二是走水路,沿長江東下,至江陵,改陸路經(jīng)襄陽,抵洛陽,或改走漢水,入武關(guān),抵長安。第一條路線略短,但需翻山越嶺,杜甫年邁又?jǐn)y妻小,旅途甚苦。況且邊鄙未靖,關(guān)中猶亂,此路仍有兵戈之險。第二條耗時雖長,但一路多以舟行為主,適宜杜甫年老攜家的情況。考察杜甫的詩后可見,他計劃中的北歸路線正是第二條。寶應(yīng)元年(762)秋杜甫作《悲秋》云:“始欲投三峽,何由見兩京?”浦起龍注:“前在綿州,因聞蜀亂,不回家而東入梓,已動出峽之興矣。出峽可上洛陽,而中原猶未靖,故篇末寄慨焉?!盵2]434次年春又有《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直接點明了出峽至江陵,再經(jīng)襄陽返洛的路線。不久又作《奉送崔都水翁下峽》:“所過憑問訊,到日自題詩?!倍鸥σ庥畲尬逃谒^之處題筆留言,自己隨后出峽可憑此問訊其消息。盧元昌曰:“崔翁將由東川下峽,西歸長安。”[3]714浦起龍曰:“翁之下峽,想當(dāng)北歸,故驚心橈發(fā)。思欲歸見家族,因囑其隨處通問,謂己即到也?!盵2]441杜甫或有同樣的歸京打算和路線計劃。杜甫在東川時頻繁送別親友歸京,諸人皆走水路。此外,房琯、嚴(yán)武的靈柩歸京洛也是選擇水路至江陵而后北上。杜甫分別有詩《承聞故房相公靈櫬自閬州啟殯歸葬東都有作二首》(“他日嘉陵涕,仍沾楚水還”)和《哭嚴(yán)仆射歸櫬》(“素幔隨流水,歸舟返舊京”)??梢姰?dāng)時有不少人選擇循水路自蜀歸京。
杜甫東游僅可沿長江一路出峽東下,江陵是其必經(jīng)之地。由表1可知,杜甫涉及東游之意的詩句凡21處。其中泛言東行6處,欲游吳越5處,欲適荊楚(荊蠻、荊門)8處,欲意出峽2處。除了明確指出將適荊楚和思游吳越的詩句外,還需對其他各處書寫加以分析。
《江漲》:“輕帆好去便,吾道赴滄州?!蓖跛脢]注:“因感江漲而起興?!盵5]124,董養(yǎng)性曰:“滄州,神仙之境?!鳖欏吩唬骸皽嬷?,如海外三山,可望而不可即,乃神仙窟宅也?!盵4]2264此處東游以滄州為目的地,當(dāng)是為了表達飄逸瀟灑的江海之興。
《奉贈射洪李四丈》:“東征下月峽,掛席窮海島?!薄昂u”亦如滄州乃是神仙之境。此處僅作為烘托游興的地理意象,并無確指?!霸聧{”當(dāng)指巴縣的明月峽。蔡夢弼曰:“謂將適吳楚也。”[4]2714此詩下峽東游之意明確,而不確定其具體行止,大致是吳楚之地。
《春日梓州登樓二首·其二》:“厭蜀交游冷,思吳勝事繁。應(yīng)須理舟楫,長嘯下津門?!鳖欏吩唬骸肮碇坶虑G門,由楚入?yún)?,以遂思吳之志也?!盵4]2757王嗣奭云:“今始得‘長嘯下荊門’,蓋故園所系之路也?!盵5]160此句明確思吳之念。然入?yún)潜叵冗m楚,江陵仍是必經(jīng)之地。
《短歌行送祁錄事歸合州因寄蘇使君》:“君今起舵春江流,余亦沙邊具小舟?!逼制瘕堊ⅲ骸捌钕刃?,約以隨后即到,合在梓東,亦下峽之志歟!”[2]283合州州治今在重慶境內(nèi),祁往合州,杜甫欲隨之,表明其出峽之意。
《南池》:“平生江海興,遭亂身局促?!薄抖鸥θWⅰ肪硎⒋司湓唬骸敖Ed,謂泛游江海之興,指欲赴荊、吳而言?!盵4]2982
《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諸公得柳字》:“不意青草湖,扁舟落吾手……終作適荊蠻,安排用莊叟?!辈虊翦鲎⒃唬骸扒嗖莺谠乐?,甫今適吳楚,舟行經(jīng)岳州也?!盵9]699“荊蠻”即指“荊州”?!半S云拜東皇,掛席上南斗?!壁w次公曰:“屈原《九歌》有《東皇太一》。東皇,所以言楚?!洞呵镎f題》云:‘南斗,吳地也。’東皇之廟,隨云而拜之;南斗之地,掛席而上之,非適楚而然乎?”[10]594杜甫雖言適“吳楚”,但察其計劃,必先適荊楚,再思入?yún)恰?/p>
《奉寄別馬巴州》:“扁舟系纜沙邊久,南國浮云水上多?!壁w次公曰:“公欲為荊楚之行,尚留東川,故系纜久而空望南國也。”[10]594范濂:“三言欲去之久,四言欲往荊南云水間?!盵4]3022《杜臆》云:“時公將適楚,故寄別馬巴州?!盵5]139蔡夢弼注:“公欲為荊楚之行,尚留滯東川,故系纜久而空望南國也?!盵9]704
《自閬州領(lǐng)妻子卻赴蜀山行三首》其一:“不成向南國,復(fù)作游西川?!辈虊翦鲈唬骸案Τ跤蚤佒卸G楚。”[9]733仇兆鰲注:“欲往楚而仍游蜀,此行出于意外?!盵11]1332
以上諸公所注,皆有將“吳楚”并舉,甚至以“荊楚”“荊南”“楚”釋“吳楚”“南國”。為杜甫詩歌編《小集》的樊晃在序言中說杜甫“東歸江陵”[4]6579。元稹在《唐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序》中也說“扁舟下荊楚間”[4]6580。由此可見,前人對杜甫出峽東游去向的分析多傾向于適荊楚。筆者亦認(rèn)為,杜甫雖曾言“將適吳楚”,但“吳楚”只是一種兼稱或偏義,其指代的仍是“楚”。李俊標(biāo)在《杜甫居蜀時期的思想發(fā)展——兼論離蜀原因》中認(rèn)為“荊楚”之地僅是詩中虛化的東方的象征,但杜甫于詩中反復(fù)吟詠“荊楚”“荊蠻”“荊門”,似不會僅僅將其作為一個虛指的地名,東至江陵應(yīng)該是杜甫切實的出峽計劃。
江陵在唐時是南方重要的交通樞紐,向北經(jīng)襄陽可抵兩京,沿江東下可達吳越,溯江西行可入兩川。無論北歸京洛還是東游吳越,江陵是杜甫的必經(jīng)之地。此外,杜甫的六世祖祖毗遷居襄陽,荊襄當(dāng)為杜甫的祖籍。杜甫生長于兩京,對京洛文化有很強的歸屬感。從其詩文提及頻率來看,似乎對襄陽并無強烈的身份認(rèn)同。然而在蜀期間,杜甫常以去國滯荊的王粲自比,作詩也常引山簡、羊祜及峴山的典故,看得出杜甫對荊襄之地還是心懷向往的?!兑皇摇烦鹫做椬⒃唬骸肮谑穸鴳殉病毩⒁姶m荊將在何年乎?襄陽本公祖居,故欲留跡此地?!盵11]994盧元昌釋曰:“公寓蜀,實思去蜀,故嘗曰:‘此生那老蜀’。公上世本襄陽人,襄陽故土,屢動歸思,不曰:‘吾家碑不沒’,則曰:‘鹿門自茲去’。故將適吳楚有詩,將赴荊南有詩,登舟適漢陽有詩,究之出峽之計遂,還荊楚愿虛?!盵3]553王嗣奭曰:“起語便有不安于蜀之意。蓋公本襄陽人,后居京師,京師既亂,則歸老襄陽,其素心也?!盵5]127陳貽焮《杜甫評傳》亦云:“《一室》表示(杜甫)想離蜀去祖籍襄陽探望、居住?!盵12]612若說杜甫意欲歸襄陽,似證據(jù)不足,但有適荊楚之意,還是比較明顯的。
總之,杜甫雖有重游吳越的“江海心”,但只是“感物吟志”般的一時興起,其東游之念在詩中更多表現(xiàn)為出峽適江陵的想法。北歸為杜甫夙愿,其愿力當(dāng)大于東游,且始終未曾放棄。杜甫北歸京洛雖有陸水兩線可行,但考其本人詩,杜甫還是意欲出峽至江陵轉(zhuǎn)而抵兩京。北歸京洛和重游吳越對于杜甫而言各有意義,但兩者的實現(xiàn)又都存在不少阻礙。厭蜀情緒使杜甫無意久留成都,去蜀勢在必行,但究竟如何選擇心中仍很矛盾。所以杜甫或?qū)⒊鰨{行程定為兩段,先由蜀至荊楚一帶,盤桓幾時,或游賞或訪祖或暫居,等待多方消息,以觀進退,再伺機北上京洛或東游入?yún)恰?/p>
上元元年(760)春,杜甫因亂竄蜀,卜居成都西郭浣花里。季春,草堂落成。《卜居》:“東行萬里堪乘興,須向山陰上小舟?!倍鸥Σ艞啥?,便思東游,因其素志如此。秋冬,杜甫頻發(fā)感時傷亂之辭,抒思念親友之苦、北歸不得之愁。《散愁二首》其二:“老魂招不得,歸路恐長迷?!贝藭r,安史戰(zhàn)事未息,黨項、吐蕃等又不時襲擾邊鄙,杜甫不能返回京洛。
上元二年(761)春,杜甫因客居多病、供養(yǎng)時缺,萌生厭蜀情緒。蜀地荒僻偏遠(yuǎn)、消息不通的地理特點,更加深了杜甫去蜀的想法。《一室》:“巴蜀來多病,荊蠻去幾年?”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云:“是時多病,生計艱窘,始有遷地吳楚之念?!盵13]72然杜甫東游之念,多因目睹江漲,有感而發(fā),無具體計劃。是年,唐軍與安史叛軍的戰(zhàn)局仍不明朗,黨項又兩度侵犯寶雞。杜甫深知北方未定,故鄉(xiāng)難歸,唯有望鄉(xiāng)嗟嘆??芍鸥Τ鮼硎裰械膬赡?,北歸和東游之意雖存,但困于現(xiàn)實,僅停留在構(gòu)想中,并無實際的打算。
寶應(yīng)元年(762),杜甫離蜀出峽的想法變得明確。是年七月,好友嚴(yán)武離蜀還京,劍南兵馬使徐知道反,成都大亂。杜甫既無人酬唱,又喪失依靠,難返草堂,不得已流寓東川。杜甫對蜀地的歸屬感和認(rèn)同感不斷被消解,其返回京洛的想法變得更強烈?!侗铩罚骸笆加度龒{,何由見兩京?!倍鸥σ言跇?gòu)思沿江出峽,由水路歸京洛。然而,北方仍未收復(fù),歸鄉(xiāng)仍有阻礙,杜甫又轉(zhuǎn)而思考東游。嚴(yán)武《酬別杜二》云:“試回滄州棹,莫妒敬亭詩。”勸說杜甫回心轉(zhuǎn)意,莫要再有游逸出世之想。可見關(guān)于東游的計劃,杜甫時常向他人提及,但苦于無人資助,不能成行。
廣德元年(763)正月,杜甫在梓州聞收河南河北,喜出望外,欲出峽沿水路還東都。未幾,又復(fù)思東下吳楚,蓋因故園隳頹,不能安居,又厭蜀已久,故轉(zhuǎn)作東游之想。此時的杜甫,雖于北歸東游間徘徊躊躇,但其離蜀的意愿已很強烈。陳貽焮《杜甫評傳》云:“老杜入蜀以來,常想重游吳越。去歲來梓州,一直籌劃此事,今見時機成熟,去志更堅了?!盵12]727是年春夏之際,杜甫頻送友人出峽,不時流露艷羨和后繼之意,更堅定了其沿水路離蜀出峽的想法。十月,吐蕃陷京,關(guān)中復(fù)亂。于是杜甫決定先至江陵,再伺機而動。在梓州期間,杜甫與刺史章彝相交不淺。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云:“公蓄念出蜀,三年于茲,躊躇至是,始果成行,想行旅所資,出于章留后之助居多……謂公之于章,屢諫不悛,頗懷失望,則有之。”[13]76杜甫雖不滿章彝的作為,卻又頗受其資助。十一月,杜甫終于適荊楚。其出峽原因一方面是“親朋饋贐,行資已備”[13]75,另一方面是“深感巴蜀局勢危急,又對守蜀大臣(主要是西川節(jié)度使高適,也包括東川留后章彝)失去信心?!盵12]774杜甫此行先至閬州,有待明年春來,沿嘉陵江而下之意,也有向閬州王刺史求援之意。
廣德二年(764)春,杜甫在閬州交游酬唱,并未馬上動身。朝廷召補京兆功曹參軍,杜甫因去年吐蕃寇京一事對代宗及朝中佞臣十分不滿,自云“功曹非復(fù)漢蕭何”,為此小吏并不能遂其心中之志,故不赴。況且京洛一帶仍在亂后重建,此去薄祿,亦有生活之憂。做此決定,杜甫固然有其考慮,但一番權(quán)衡,也著實擾亂了他的心緒。杜甫一方面自云“扁舟系纜沙邊久,南國浮云水上多”“巴蜀愁誰語,吳門興杳然”,顯出東游久未成行的急躁;另一方面又云“嘆君能戀主,久客羨歸秦”“故國流清渭,如今花正多”表達對歸京的渴望。甚至稱“中原格斗且未歸,應(yīng)結(jié)茅齋看青壁”,流露姑且暫留蜀地之意。大約在杜甫躊躇之際,嚴(yán)武授黃門侍郎拜成都尹,充劍南節(jié)度使,寫信希望杜甫回成都。二月,杜甫得信,自云“殊方又喜故人歸”,旋即攜妻子自閬州返成都。揣測其故,大概在于知交再聚,復(fù)得供養(yǎng);重臣鎮(zhèn)蜀,兩川無虞;愿作輔佐,以遂己志;渴求舉薦,同還長安。
突如其來的變化使杜甫不得不放棄計劃已久的荊楚之行,對此,杜甫心懷惋惜,于詩中時有嗟嘆。《草堂》:“賤子且奔走,三年望東吳?!薄镀拼罚骸把隹次黠w翼,下愧東逝流?!薄稓w雁》:“東來萬里客,亂定幾年歸?!薄督^句二首》其二:“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隨著是年六月嚴(yán)武表薦杜甫為節(jié)度參謀、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杜甫的心緒逐漸平靜,開始一心協(xié)助嚴(yán)武訓(xùn)練士卒,檢閱軍士,又作《東西兩川說》表達對防務(wù)的看法。然而沒過多久,杜甫的幕中生活便不甚順心,情緒逐漸低沉,與嚴(yán)武的關(guān)系也出現(xiàn)裂痕?!吨梁蟆罚骸岸林梁笕粘鲩L,遠(yuǎn)在劍南思洛陽?!薄端屯跏逃鶘|川放生池祖席》:“儻憶江邊臥,歸期愿早知?!倍鸥Ρ睔w和東游的想法再度出現(xiàn)。
永泰元年(765)正月初三,杜甫辭嚴(yán)武幕職,歸居草堂,雖對草堂進行了擴建,似欲長留,但仍??鄿?,頻頻望去?!叭罕I哀王粲,中年召賈生?!保ā洞喝战逦逶仭菲湮澹┯凶员荣Z誼,歸京為郎之意。“數(shù)有關(guān)中亂,何曾劍外清?故鄉(xiāng)歸不得,地入亞夫營?!保ā洞哼h(yuǎn)》)又言因亂滯蜀,故鄉(xiāng)難歸?!岸紝倌昱d,一望九江城?!保ā督^句三首》)又欲東游九江?!赌嘁尚小贰冻嘞鲂小贰度嵢酚直M抒心中之悶??梢娛悄甏禾?,杜甫厭蜀情緒再度來襲,春夏之際,杜甫終于扁舟而去。從“世事已黃發(fā),殘生隨白鷗。”(《去蜀》)蘊含的無奈之意、錯迕之感和漂泊之哀來看,杜甫此次出川并沒有實現(xiàn)北歸或東游的愿望,而是選擇東下“瀟湘”,以荊楚為晚年人生的“中轉(zhuǎn)站”,等待他日完成其未完成的愿望。
注釋:
①本表格所列杜甫詩歌及系年,均參考蕭滌非《杜甫全集校注》,故未擇錄《將赴荊南寄別李劍州》;本文所涉杜詩文本,若無特別注明,亦引自蕭滌非《杜甫全集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