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秀
收大田隊里麥子之前,姥娘先把自留地的六行麥壟收了,曬、風(fēng)干,甚至上鍋烘熥了,叫麥子快干,好上石磨磨成粉,以備大田麥收的干糧。
隊里的麥子,要薅,用鐮割的時候很少,說是能多分點柴草麥根兒。薅麥子就是拔麥子,鬼心眼多的隊長代表家族出壞主意謀利,要給各家分壟,按人口勞力四六開,由不得你勞力弱的家庭賺便宜,大集體的優(yōu)越性,收麥子時,三秋時,暫時失效。
單職工家庭按政策是要吃平均口糧以上的,人七勞三,后桑行家族是文化區(qū),五六戶男人是國家干部職工,西崖上家族莊戶勞力多,隊長又是這族的,自然,背后的孬點子就由隊長執(zhí)行了。
母親腰桿子硬,從來不說軟話,回鄉(xiāng)當社員是組織安排的,不用看別人的臉子吃飯,何況你這臉子是違背政策的。娘收麥,帶上了我這五歲不到的兒子。
隊長指揮著分完麥壟,各家拔麥就開始了。話很少,全是麥根離土的聲音,腳踢干凈麥根土的聲音。王店子?xùn)|南的“老四畝地”地塊,我家分了七壟,娘拔六壟,我拔一壟,拔不動的麥稞,娘再幫我。當時娘已懷了弟弟五個月,娘原來是醫(yī)生,父親成了調(diào)干生上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一個意外結(jié)果是組織上安排叫動員家屬帶孩子回老家,支援農(nóng)業(yè)第一線。政務(wù)院說,經(jīng)濟形勢好了后,組織上會再接大家回來的。地方組織說,父親是單位負責人,要帶頭。
娘要出工下地,我沒人照看,上夜班帶著我?guī)状?,夜深我就睡在收割下的莊稼鋪子上,娘往前收十幾步,再回來移我往前,放在更近的新割下的莊稼鋪子上,露水打濕了我的額頭頭發(fā),還有小蟲子,娘把外套褂子蒙在我身上,蓋住臉。復(fù)收復(fù)進復(fù)移,母愛如海。實在沒辦法了,搬來遠隔六十里地的姥娘來照看我。
麥子成熟的時候,麥根上的土面面的,麥棵成長把根部結(jié)實的土撐得松軟了。偶爾會逼出一只野兔,蒼惶奔逃,大家一聲連一聲地發(fā)幾聲喊,野兔飛快逃進還沒收的麥子地里去了。麥田連接,麥浪如海,晨光中,泛著淡黃色的光澤。叫天子、云雀,我們叫黃窩籃子,驚叫一聲竄到天上去了,在很高的空中叫,又栽下來,故意栽落到另一個地方,又叫幾聲。娘說,這是母鳥假動作護窩呢。偶爾麥棵遇到它的窩,軟軟的,平平的,一般是有三個蛋,白褐色,很少有四個蛋的,也很少有兩個的。
早晨五點來鐘的空氣,是濕潤的,到九點多了,才干燥起來,麥稞上的濕潤,也沒了,拔麥勒得手痛,又轉(zhuǎn)向也扎得胳膊痛。我看看娘,娘正在彎腰往前拔,一壟麥用胳膊一攬,攬過來有四、五十公分的樣子,呼,連根拔起來,再一攬,又一拔,再一攬,又一拔,三鋪子麥棵,全攏在臂彎里,攥緊了,麥根用力往腳上摔,腳同時往上迎著踢,土簌簌地散落,麥根就干凈了。往地上一放,再攬再拔再摔踢再放,身后地上,就形成了長長的麥鋪子。我拔一小把,也踢,也往地上摔,麥鋪子隨著娘擺放的麥鋪子擺放,總有幾棵拱著腰有些亂,我再彎腰整理一下,放好,娘挺直腰松口氣的時候,看著我微笑,眼睛里滿是慈愛的眼神。金路叔打“岔兒”開玩笑,說:“您兒是最小的社員吶,能薅麥子啦!”娘說:“有兒不愁長啊?!?/p>
我拔一陣子,手掌先紅了,指頭肚子痛,食指、中指、無名指第三節(jié)指頭肚子,起泡了,火辣辣地痛。娘給我系一個手絹,護住虎口和指根,在手背上系一個活扣,一墊護,手上又好多了,但勒起的泡一用力就痛,我眥牙咧嘴的,堅持,速度明顯慢了。
關(guān)鍵時刻,姥娘來了。
小腳的姥娘,挎了箢子,提了水罐,水罐口上坐了兩只碗,箢子里除了飯,還放了兩雙筷子。到田里來,三里地呢。八百多年前的宋代極端的儒家道統(tǒng),程、朱理學(xué)之腐流,推倡女性裹腳,害所有做母親的半邊天苦于行動,這才是封建社會的傷天害理?。⌒〔角谂?,姥娘走這三里大田地小路,得費多少事兒!
“姥娘!”我跑上去,接了姥娘右手的水罐。姥娘叫著我的小名,說:“你猜姥娘做了什么好吃的?”“油餅!油餅!”我哪里是猜,掀起飯包袱,又喊又叫!“小心,別弄灑了蒜泥兒?!崩涯镞呂婧冒ぃ吙次页锱苋?,忙喊,“慢點兒慢點兒,小心水罐小心水罐?!蹦锝幼∥伊嗟乃薹藕?,領(lǐng)我手又迎姥娘接過箢子:“真香!”姥娘說:“你們娘倆吃,我拔一會兒?!?/p>
溢著新麥香的油餅,白里透著淡淡的酥黃,翠綠的蔥花時隱時現(xiàn),咬一口,松松軟軟,香里還透了筋道。娘用碗盛了水先喝了幾口,又逼我放下餅先洗手,我洗了,接過碗,倒水在娘手里,叫娘洗,娘邊洗邊說:“再忙,也要講衛(wèi)生?!毙蔓溣惋?,蘸了新蒜蒜泥,又香又辣,我邊大口咀嚼,邊哈一口氣散蒜泥兒辣味。娘邊吃邊笑我說:“樣子餅兒,蘸辣蒜兒,犒勞犒勞小鱉蛋兒!”我說:“小鱉蛋兒是誰呀?”娘說:“誰怕辣就是誰呀!”
姥娘拔麥,并不站著拔,而是蹲著往前挪著身子,邊拔邊頓土,像拔胡蘿卜一樣,也很快,是呀,小腳,沒法踢,麥根的土就往地上頓。姥娘的胳膊攬過麥棵子來,手一用力,拔出來,往地上頓幾下,也干凈了,往后一放,麥鋪子照樣往前延伸。中華民族,為母親者的韌性和毅力是精神代表,誰沒深刻認識到這一點,誰就沒有認識中華民族的精神根源所在!
隔了七八壟麥的五嬸子,拉下幾十步,也趕上來了,聞著香味嘴里“打秧兒”:“哎呀,大娘的樣子餅這么香??!二嫂子有福啊,大娘的飯食,一等一呀!”娘叫我送一塊餅給五嬸。姥娘說:“他嬸兒,一塊兒過來吃吧,來,足夠了?!薄安挥昧?,大娘,我看著俺婆婆娘也到了南邊地頭兒上了?!蹦镎f:“串著吃香啊?!蔽鍕鹫f:“俺婆婆娘飯食上手藝差點兒,不是背后壞話兒。”一會兒揭曉了,五嬸的飯,是黑白面兩摻的面卷子。
新麥油餅,蘸了新蒜泥,是越吃越香,手上的痛,沖淡了,只是腫脹得慌,飯量,成了平時的一倍。娘留了幾塊兒,說:“姥娘也沒吃呢?!蔽液袄涯?,姥娘拔出去幾十步開外了。
娘帶著個重身子,吃完飯,覺出累了,稍坐了有一袋煙的工夫,又堅持站了起來,拍拍我的頭說:“兒,走,趁還不太熱,咱繼續(xù),叫姥娘來吃飯?!弊叩禁湁徘?,姥娘沒回頭,對我娘說:“你歇會兒,我拔完它。”我很驚奇姥娘的拔法,說:“姥娘,您烙的樣子餅太好吃了,您拔麥子和別人也不一樣?!崩涯镉么钤诩缟系暮菇聿涟涯?,看我一眼,笑滋滋地說:“我家小叔子王統(tǒng)照先生讀過的《四海棠》上寫過,‘熏風(fēng)催麥熟’,二十四節(jié)氣里有‘芒種三日見麥茬’,我的外孫啊,快長啊?!?/p>
娘和姥娘推讓幾句,達成一致,一塊拔,拔到頭兒,一塊回家。
三個人,速度就更快了。兩頓飯的工夫,剩下的三分之一,就拔完了。
北邊,濰徐公路上,一輛大十輪卡車從東邊來,轟轟向西跑過,帶起一片沙土塵暴。我喊:“快看,十個轱轆哪!”
回身朝南,又捆麥個子,交替前進,這活兒沒我什么份兒了,我跑跑跳跳的,手上的痛,輕淡了許多。不大工夫,就捆到了頭。
捆麥個子半途中,與五嬸相遇,娘托五嬸,說:“看到他四叔,就說這些是我的麥子?!蹦锸窍氲搅岁犂飼粫懈骷彝爤隼镞\,叫四叔記住二哥家分的麥壟。幸虧,這后續(xù)的事兒叫在村里蹲點的工作組縣兵役局“大老陳”陳伯伯制止了,大集體的優(yōu)越性,還是要體現(xiàn)的。陳伯伯的家人,落戶在公社駐地西鄰的西呂標村,陳伯伯是兵役科科長,一人在外工作,也是單職工家庭。
離開麥子地回家路上,我挎了箢子,娘提了水罐,我拿出新麥油餅讓姥娘吃,姥娘咬了一口,說:“到家一塊兒吃吧。”把油餅又放回了箢子里的包袱底下。
姥娘到家吃的是地瓜干面卷子,就了一棵小蔥。四塊樣子餅,留給了我。
娘擦了汗,就倚在被臥上歇一會兒。第二天,拔麥子在西北坡里叫“石猴”的地里分壟。
拔麥子累,中午都是姥娘烙的樣子餅。
幾十年過去了,姥娘烙的新麥樣子餅?zāi)撬绍?、筋道,又微有些Q彈的感覺,一直銘刻在我的記憶里。
又是芒種了,在泉城的高檔住宅小區(qū)里,娘說:“幾個孩子,出息成了教授、博導(dǎo)、干部,這社會好??!哪個朝代,也比不上現(xiàn)在,不挨餓了,吃得好啦,挑著吃,老百姓都樂享太平,歷史上沒有的事兒啊?!?/p>
我贊成娘的話,說:“芒種三日見麥茬,要是有姥娘烙的新麥樣子餅,再蘸了新蒜蒜泥兒,那就更好啦!”
魯東叫大饅頭、大饃饃為大餑餑。
母親蒸的新麥餑餑,分外筋道,完全是童年延續(xù)來的味道,有嚼頭,有彈力。我的伙伴嘗了,也說好吃。母親和他們說,叫你媽來,我教她怎么做,你就也能天天吃上好吃的餑餑了。
新麥上場,曬干揚凈,磨面出粉,母親就開始做新麥餑餑了。
最重要的是和面,面要揉透。在案板上,多揉幾遍。面劑子緊湊,圓圓的,有彈性了,才算揉好了。第二道程序是醒面,揉好的面,包袱蓋了,在案板上醒幾小時。老面劑子的酵母引子,慢慢醒來,發(fā)揮作用,面劑就慢慢膨脹起來。做餑餑時,要再揉一遍,殺殺性兒。做好的餑餑,一個個像青花瓷碗大,鍋箅上墊了紋布包袱,擺上餑餑,要隔出餑餑的身量的一半距離,扣上鍋蓋,再發(fā)十分鐘。餑餑再發(fā)后身量增長很快,點火前看看鍋里,餑餑已是膨脹得個個相挨了。大火,二十五分鐘,一鍋熱氣騰騰的新麥餑餑就出鍋了。
新出鍋的新麥餑餑,有多大?有原來三個大,你想想,多有氣勢!
咬一口,松暄筋力,嚼下去,有彈力。就一塊五香咸菜疙瘩片兒,或蘸了豆腐乳也行,不用炒菜,你就能吃上一大個。
留一塊老面引子,放在櫥柜盤子里,通風(fēng),下次發(fā)面好用。面引子酵母就一次次傳遞下去了。
居家過日子,要有一塊好面引子,還要有一鍋好肉老湯,就是有滋有味的日子了。
面引子好留,一風(fēng)干,不易壞;一鍋好老湯,留傳下來,就有些費事兒。
風(fēng)波動蕩,不讓有任何個人經(jīng)營的日子,居家留存一鍋肉老湯,加熱時飄出味兒去,都有嫌疑。姥娘有智慧,教娘,裝了壇子,封好口,裝入白柳條籃子,繩吊了浸入井里。不是冰箱的天然冰箱,才使一鍋好湯留存下來。
“餑餑往那肉湯里滾??!”“豬肉炒劈柴也好吃!”父親休班會買一塊肉帶回來。姥娘用老湯燉了肉,母親蒸一鍋餑餑,簡直是我們兄弟姊妹幾個的盛大節(jié)日。看我們?nèi)鉁荽箴G餑,狼吞虎咽的樣子,十四歲參軍的父親,不由得感嘆。
歷史轉(zhuǎn)折,我考上學(xué)了,中秋節(jié)在學(xué)校過,食堂改善伙食,每人發(fā)了兩個精粉饅頭。飯后散步,山區(qū)考出來的同學(xué)劉祥貴,不時把手伸進上衣口袋里摸摸,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說,劉祥貴,你藏有什么好東西,拿出來大家看看,共同分享。他神神秘秘的,并不回答是什么,只是小聲說,你試試,你試試。我插進口袋一試,原來是他舍不得吃留下的一個精粉饅頭。他說,觸摸一下,多好啊,軟軟的,光潔有彈力。考了學(xué),我才吃到了精粉餑餑。我笑了,我說,我母親做的新麥餑餑,有麥香味兒,比這好吃多了。
芒種后幾天回家,恰巧碰到從德國回來探親的海外親戚,在榴花似火的我家小院里,淮河鯉魚、諸城燒肉、黃煎子魚、海州蝦皮兒、江北綠茶、景芝白干,當然,少不了母親新蒸的一大鍋新麥餑餑。親戚咬一口新麥餑餑,淚水盈眶:當年逃難,是三叔(我爺爺)給了我一袋子餑餑,我背著步行趕路,才到了青島……此時,我爺爺,五世同堂,已一百零一歲。
近些年,小麥優(yōu)良品種大面積推廣,高筋品種、面包粉品種、水餃粉品種、日常面食品種,令人聞所未聞。
母親蒸新麥餑餑,蒸得更勤了。
母親不光會蒸新麥大餑餑,她還有文化有專業(yè)技術(shù)。母親在那個年代,被組織安排“兩個百萬大軍支援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第一線”,領(lǐng)導(dǎo)說的因由是父親調(diào)干上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母親得下基層。母親抱著襁褓中的我,由婦產(chǎn)科醫(yī)生成了父親老家村莊的農(nóng)民。建國七十年大慶,母親曾賦七言一首:
初心
南湖紅船蘊驚天,華夏心花育百年。
初心本為民富強,終極還謀族沖巔。
架梁立柱宏圖偉,統(tǒng)籌擘劃責任擔。
大局不忘鄉(xiāng)村振,國計民生終不變。
母親節(jié),母親由我陪同去馬蓮口櫻桃采摘節(jié)采摘稀有傳統(tǒng)品種櫻珠,也叫黃櫻桃。被我同學(xué)再三誠懇求請,推辭不過,母親給當?shù)亓粞灶}句:
堰上櫻珠一夜妝,漫山遍野盡琳瑯。
暖陽輕撫櫻珠紅,靜在翠野待君嘗。
當然,午飯品嘗當?shù)剞r(nóng)家樂時,母親又教起了農(nóng)家樂小媳婦怎樣做新麥大餑餑……
春風(fēng)和暢,我中午下班進門,對娘說:娘,我又想起麥收時節(jié),我想吃新麥大餑餑了。
娘笑了……
地瓜,山東地兒的叫法,春地瓜叫老地瓜,秋地瓜叫時地瓜。那年月,政策規(guī)定四斤鮮地瓜頂一斤口糧,春地瓜生長期長,含淀粉量高,二斤七兩就能曬一斤瓜干,秋地瓜得三斤八兩出一斤瓜干,所以秋地瓜刨了后多數(shù)窖藏過冬吃,留地瓜種,更重要的,是麥收后搶秧一茬地瓜,提高了單畝總產(chǎn)量,不誤寒露前種麥子。小麥主產(chǎn)區(qū)多交小麥做公糧,麥子地多,春地留太少,春地瓜畝數(shù)就少,且是薄一點兒的地。
那年月,地瓜干子是主糧,幾十年后“專家”出來吹地瓜的好,如何如何多營養(yǎng),吃地瓜長大的,看了就想笑。
地瓜的高產(chǎn)品種叫“勝利100#”,每畝均產(chǎn)鮮地瓜七千斤,個別高產(chǎn)地塊過萬斤。“勝利百號大地瓜,嘰里咕嚕來我家,切成瓜干屋上曬,一年口糧全靠它?!庇行┖⒆?,地瓜膘兒,一下來地瓜,月把時間揣得臉如圓月,紅淌化水。小墩兒,二木匠家的大閨女,木偶片電影《半夜雞叫》來了,她得外號“老東家”,勝利百號來了,她得新外號是“大地瓜”了,因為吃一個月的地瓜飽飯,外號很寫實。二木匠孩子多,自己又咳咳嗑嗑地早死了,馮寡婦領(lǐng)著一群孩子,窮得穿不上褲子。大兒二十五六歲“光棍”著,幸虧工作隊住進家?guī)讉€月,馮大兒被照顧安點到東南方向嶺地片兒區(qū)當了大豬派購員,才從那兒的附近村里說來一個老婆,而馮大兒走道邁步的樣式,也學(xué)得很像工作隊員了,恍眼一看,真像。全家人呢,還是盼著吃地瓜。秋里下來地瓜了,煮一大鍋地瓜中間放一個四鼻子水罐,咸菜缸里撈幾個咸辣菜疙瘩做就菜兒,比我矮兩個年級的馮二兒同學(xué),立桿見影臉上有膘,就胖了起來。這家人家,是我們村莊吃地瓜體現(xiàn)好生活的優(yōu)秀代表。
收地瓜的時候,先刨老地瓜,切瓜干,曬瓜干,剛收過的地瓜地里白花花的一片,看上去很美的。我們做小學(xué)生的,會高興地唱起來:“麥浪滾滾嗯閃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豐收的喜訊嗯到處傳,社員人人喜洋洋昂喜洋洋……”詞雖然不大貼切,沒有具體唱地瓜,但和大隊干部正在田堰上溜達的工作隊長,聽了卻是臉上喜滋滋兒的。
地瓜干子做主糧,很挺拓,可只挺拓硬實到農(nóng)歷三月,二百七十斤口糧,能硬幫幫硬到下來秋地瓜時分,多好。民謠曰:“學(xué)膠南,趕膠南,膠南的糧庫在五蓮?!辈秊H大平原上,膠南地域和諸城一樣,丘陵一部分基本是平原,五蓮基本是山嶺地,山嶺地適宜栽種地瓜。一斤高粱頂一斤口糧,和四斤地瓜頂一斤口糧,在斤兩上有藏頭兒上,還是大有區(qū)別的。心里明白,口上不能說的。沒得吃了,也得上糧庫五蓮的村莊集上插一份兒。娘會帶我先砍一棵屋后剛夠檁棒材料的椿樹,借飼養(yǎng)院的破小推車推了,去趕南邊屬五蓮地界的許孟集,先賣了樹,再買地瓜干。蓋屋用的檁棒行情六塊錢,我們寧肯要價五塊五保證賣掉。買得成瓜干推回家才是硬道理。
我?guī)湍锢囎?,翻嶺過河,想想秋風(fēng)起,姥娘把地瓜有意晾曬在窗臺上,讓地瓜吸足了陽光,喝足了秋風(fēng),煮出來透馕兒,像熟透了的烘柿一樣,稀甜稀甜,那是多美的感覺??!
“地瓜蛋,真好看,咬一口,一包面。”民以食為天,能吃飽肚子的期待,能不為口糧發(fā)愁的期盼,孩子們喊出這樣的童謠,童稚純真,也包含了大人的心意。
冬日,為度春早做準備,會有三斤四兩地瓜變四斤的過日子譜兒。怎么變?地瓜做粉條、粉皮,去南部山區(qū)村莊換。
三九寒冬,滴水成冰,粉房里,熱氣騰騰。春地瓜,出淀粉率高。清洗,剁碎,上石磨推糊,水沖濾取集淀粉。在一個吊起的包袱里,控一夜水,定型了的淀粉砣子,像一個四方形的白元寶,高二十五公分,寬二十五公分,四角上翹,粉白潤滑,賞心悅目。晾干,一個有二、三十斤。分層摞起,反復(fù)操作,積累日多,到百十個了,就可以做粉條兒了,這叫用粉團兒,下粉兒。
半缸式大盆,弄碎了的地瓜淀粉砣,一缸盆百十斤,加水和成稀面狀,搬一塊四斤的面劑子式的粉團,塞放在漏瓢里,漏瓢上有吊系,掛在房梁上,底下,是燒沸的一大鍋水,要續(xù)火常沸。男人的大手掌著力拍打著漏瓢上的粉團劑子,漏瓢下面的幾十個漏眼兒開始慢慢有面條一般的粉劑兒漏出,開了頭兒,就是勻速滴漏了。一個扶瓢拍打,過一陣兒換人,因這活兒太累,一個專門往瓢里加劑子。漏在開水鍋里的粉劑兒長條,煮一會兒就成了粉條兒,一個人用八十公分的長筷子要順鍋口及時撥出到冷水大盆里,再有一個人洗撈理順掛在耽在木箱的木棍上,掛滿即換。兩個木箱輪流被搬出去,一桿桿的木棍掛滿鮮粉條,被掛晾在院子里的粉架上。下幾天粉,大大的場院,掛滿了粉條,景象十分壯觀。算起來,從專職燒火,到晾粉條兒,整個組合得需要七、八個壯勞力。做粉皮兒,也大體如此,不過人手少一些。
看熱鬧的孩子們,面對新晾出的粉條兒,尚有溫熱,撮一根進口,吸溜一聲,又有彈性又筋道,口感是很好的。
孩子們最美的盼頭兒,是一大缸盆百十斤粉團下完后,要新和一缸盆,這也是多數(shù)人的休息等待時間。缸頭缸尾的粉團兒,會被掌瓢的截成一塊兒一塊兒,扔到鍋里,一會兒用大笊籬撈出,大人吃,也分給我們孩子們。熱燙筋道,在小手里倒騰著,低頭就咬上一口,美美地看著大人,真好吃。
冬陽高照,五、六天粉條就全干透了。收到庫房,幾架驢拉排子車出動,南山的村莊胡同里,便響起響亮的叫賣聲:“換粉條兒來,換粉條兒,四斤地瓜換一斤來……換粉皮兒來,換粉皮兒,四斤地瓜換一斤來……”一個冬春,幾千斤地瓜能掙回來,還能凈賺粉渣,隊里喂豬、社員用地瓜換了做轱轆煎餅。
我曾寫過一首《民為天的史記》的詩,其中有一章是關(guān)于地瓜的:
地瓜/勝利百號還要加一個大/多么響亮的名字/一大個兒一大根兒/紅皮白心兒也有了紅心兒/白皮兒的很少/因為叫人容易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煮蒸烙/瓜干兒碾碎了還有糝兒/糝兒粥很滑順感覺很好/面兒包成包子白白的/熟了反而變得黑光油亮/還很筋道/最好的還是/你光光地站在窗臺/站在陽光下足足享受了溫暖的撫愛/成熟你會變得軟綿透馕兒十分甜美/姥娘說這是你喝足了秋風(fēng)/端詳你的渾身/充滿了神奇/你伴隨我/我離不開你/上高中了每星期我還要/奔波三十里山路回來背著你/相依十幾年/我們都不知不覺長大了/這是有關(guān)那年月主食的銘記和告別吧。
前幾天,老母親在小區(qū)門口看到個叫賣粉條粉皮兒的,兼賣紅瓤地瓜,賣家強調(diào)是地瓜粉條兒。老母親各稱了幾斤,回來用黑豬五花肉加大白菜,燉了半鍋,又用電餅鐺烙了地瓜片兒,我下班回家,兒子放學(xué)回來,一氣兒各吃了兩大碗,還連喊好吃。娘看我們吃得美,說:“日子好了,地瓜成了稀罕東西啦?!?/p>
我們還小時,最盼的,就是過年。
臘月二十幾,掃房子,洗床單;做豆腐,蒸大餑餑,包菜包兒;煮下貨,烤燒肉;炒花生,炒瓜子兒;買炮仗,買春聯(lián),買年畫……娘和姥娘忙,我們就盼著犒勞一下:新出鍋的鹵水大豆腐,蘸了蒜泥,入口的感覺,真美!父親好不容易弄來個下貨票,用食鹽水注射液的空紙箱子,買一套豬下貨裝回來,我和弟弟都會高興地拽拽豬耳朵!豬頭一分為二,還有蹄、腸、肝、肺、尾巴,整個總量的一半,由我去送給和四叔同住的爺爺奶奶。弟弟燒水,娘和我洗下貨,鹽搓腸,火鉤子烙豬臉皺紋里的豬毛,忙個不停。等待肉煮熟的時候,我和七、八歲的弟弟滿院子跑著喊:吃肉嘍,吃肉嘍……
娘說:難過的日子好過的年。
在父親被保送上大學(xué)期間,因當時的特殊情況,母親抱著襁褓中的我,回到了父親的老家農(nóng)村,我成了最小的“非轉(zhuǎn)農(nóng)”小社員。春天又來了的時候,已調(diào)省直工作的我看到一份有關(guān)政策文件,全省這種情況的,加上第二、第三代,共計有近二十五萬人口,新時期剛剛開局,百廢待興,困難重重,把被安排響應(yīng)號召的接收回來,現(xiàn)實情況哪有條件?是又逢了父親享受知識分子政策職稱的因素,娘和我兩個妹妹才又轉(zhuǎn)非回城,我和弟弟恢復(fù)高考后考上了大學(xué)。
在農(nóng)村的那些年里,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從春三月到麥收,得熬兩個多月,一家老少的“吃頭兒”,全靠娘操心。過年節(jié),才幾天?窮,窮過;富,富過,可不就是“難過的日子好過的年”!
窮困的歲月,年幼的我們也會造出許多的歡樂。年除夕辭舊迎新乒乒乓乓的鞭炮響起,我們穿了新衣在院子里奔跑歡跳。初一早早吃了餃子,給長輩拜年,在街上見了誰都要問一聲:“過年好!”拜年回來,在院子里尋未爆的小炮仗,芯子是燃沒了,但可以一掰兩半,用香一點硝藥處,“滋”地一噴,我們就會高興地喊:“喲!老頭滋老婆兒嘍!”
幾個“啞巴”小炮仗放完了,就在大門口里里外外地跑著追著,唱著誰也不知是誰最先傳教的童謠:“咱倆好哇,上青島哇,你沒有媳婦我給你找哇,找了仨呀,跑了倆呀,還剩了一個陪著你耍呀……”見街旁白楊樹上落了一只喜鵲,“喳喳”叫了幾聲,我們就又喊:“野鵲喳喳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把娘背到了南溝里,把媳婦抱到了炕頭上,關(guān)上門,堵上窗,吸溜吸溜喝面湯兒,喝完面湯兒想起娘,恁娘氣成個磕磕啷,崩里崩登地撞南墻……”小孩子還不懂孝的深厚,大約覺得撞南墻很好笑,“哈哈哈哈”,清脆的童聲,直沖樹梢,嚇得喜鵲撲楞楞飛到另一棵樹上去……想一想,拜完年的時候,多快樂!
年根底下的一個黃昏,母親到醫(yī)院給父親送新拆洗的被子,父親要帶隊去外縣幫助做胃腸手術(shù)和開展地域胃腸癌癥調(diào)查,娘沿濰徐公路步行二十里回來在涓河滾水橋西頭休息時,看到東橋頭扶橋欄桿石走來一個女人,蹣跚踉蹌,已走不成路的樣子了,一看就是餓的。母親心里一動,顧不上想許多,幾步緊走迎上去問:“大妹妹,你怎么了?我這兒還有點干糧,你喝口水,吃點兒墊墊?!蹦谴髬鹉樕烖S,說話已無力氣,看著母親,只是點了點頭。
吃完干糧后,那大嬸眼里才有了些活氣兒,一問,才知道那大嬸夫家姓薛,兩口子都比我家父親母親歲數(shù)大。薛大娘是去栗行公社食品站找她丈夫,要點兒工資給婆婆和三個孩子買點兒糧食的,家里沒吃的了,小女兒餓得哭都沒力氣了。她家薛伯伯是食品站站長,原來在這呂標食品站干,老家是膠南的,老家吃不飽飯,就把家搬到這呂標公社的嶺后玉帶村來,沒一年,這兒也吃不飽了,他又調(diào)別的公社去了。再有十幾天就過年了,家里斷糧了,什么年貨也沒準備。薛大娘去得不巧,薛伯伯外地支援興修水利工地還沒回來,所以薛大娘錢沒要到,午飯也沒吃上,才累成了這個樣子。
公路往北十幾里路才是嶺后玉帶村,關(guān)鍵是還要穿過七八里地的一個大樹行子,一片沙嶺子,天又快黑了,若碰上狼、野狗等野物,就不安全了。母親勸她說:“大姐,信得過姊妹我,就到我家住一宿吧,明天再回去。往北還有這么遠,天黑了北邊這野嶺荒林的,叫人不放心。”薛大娘已知道我父親也在外工作,家中有我姥娘和三歲的我、一歲的我弟弟等,就答應(yīng)了。說:“妹妹,好心人啊?!?/p>
我姥娘經(jīng)歷過繁華和坎坷,姥爺組織民團在青沂公路賈悅路段堵?lián)暨^青島登陸西犯臨沂、臺兒莊的板垣師團一部的小日本兒。聽我娘簡略說了經(jīng)過,姥娘很快就做了雜面面條加蘿卜絲,熱騰騰地叫薛大娘和我娘吃上先暖和暖和;又燒熱水叫薛大娘和我娘燙腳挑血泡;又悄悄找出天棚上收藏的過冬度荒的黃干菜、陶罐里藏的舍不得平日吃的半升黃豆馇子。我爺爺因病已辭公職在家,聞訊也送來一包干菜,安慰薛大娘說:“咬咬牙,堅持,苦日子會過去的?!?/p>
春節(jié)前一天,臘月二十九,薛伯伯從外縣水庫工地回來,專門來登門答謝,我父親也正休班在家。薛伯伯說,困危時,我母親救了他全家,堅持叫我母親為王姐,歲數(shù)比母親大也得叫姐姐,不改口!薛伯伯掉淚了,說:“姐姐和大娘,您知道那干菜和黃豆馇子拿回去是怎么吃的么,我老娘燒開了水榨出菜來放在淘菜盆里,還沒切碎吶,還沒煮豆馇子吶,孩子們就圍在盆邊說,奶奶好吃嗎,奶奶好吃嗎,就往嘴里塞,一會兒就吃了半盆啊……”薛伯伯哭得說不下去了,只是緊緊攥住我父親的手不松開。
臨走,薛伯伯說:“老王,因了姐姐、大娘和我家你嫂子的緣分,我和你一輩子的交情了!您可以看著以后!”父親說:“老薛,別這樣,幫人危難,您碰上了您也會這么做,千萬別掛在心上?!毖Σ炎孕熊嚿系募埾渥咏庀聛砭妥?,追不上,喊他他只是擺手。紙箱子里,是魯東南過年公家人員憑票也難買到的一套豬下貨。
這段友情,一直持續(xù)了三十多年,直到薛伯伯和薛大娘去世。
改革開放,國家繁榮昌盛。二十年前生活所迫闖關(guān)東的表姑,年根底下寫信來,說:一到過年了,就想老家。這是進入新時期以后表姑和我娘第一次取得聯(lián)系。娘在信中對表姑說:我的孩子都考學(xué)出去,畢業(yè)之后分配工作了,我要幫你拉巴孩子讀書。你先把大的送回關(guān)里來……正月初六,姐妹倆二十年歲月阻隔復(fù)相見,抱頭痛哭。初中、高中六年后,我大表妹回黑龍江省參加高考,成績優(yōu)異,被黑大法律系錄取。壓茬進行,二表妹又送到家里來。
此后,陸陸續(xù)續(xù)的,加上親家的小兒子、姨家的第三代,朋友的、遠親的,我母親幫助親友培養(yǎng)出去十二個大學(xué)生。春節(jié),飛出去的小鳥兒紛紛飛回來拜我的娘。為國育子,為國育才,盛名之下,母親堪當!
新時代催人奮進。家人、兒孫三代、兒媳孫媳、娘的后輩幾乎全部加入了黨組織,我家共有十二名黨員。初一拜年,至友夸贊母親,說,您是給黨輸送年輕力量的母親,您是一面旗幟!這個贊譽,母親完全堪能承當。
春上,陪母親去沂蒙老區(qū)訪老房東,農(nóng)家好日子讓母親高興:
華年歲月感春深,青山有情涌白云。沂蒙依舊風(fēng)光好,短笛悠揚送佳音。
好云好鳥好聲傳,好山好水好養(yǎng)心。改革宏圖展日月,民心簇擁萬年勛。
中午,小區(qū)門口一個個的年貨攤子,紅紅的燈籠,紅紅的春聯(lián),年味十足。娘說:又過年啦,黎民樂享太平,共產(chǎn)黨創(chuàng)造了新歷史??!
我贊成娘的話,并接著娘的話頭兒說:俺這幾天不知為什么,老想到姥娘烤的燒肉,咱烤燒肉吃吧,蘸了蒜泥兒,多好的味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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