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苗苗
總結(jié)前朝興亡得失是中國史學的傳統(tǒng),“述往事,思來者”從來都不是一句空泛的話。秦朝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tǒng)的封建王朝,其赫然崛起卻在統(tǒng)一短短15年后走向覆滅,總是被后世翻出來警醒時人。
電視劇《大秦賦》包括整個《大秦帝國》系列都濃墨重彩地講述了秦之崛起,將始皇帝塑造為秦朝歷史上的“大男主”,似乎將秦之興起全然歸功于其一身。然而,從蠻夷之地到泱泱大國再到崩盤瓦解,一個帝國政權(quán)怎會興于一姓、亡于一人?
細數(shù)歷朝歷代“過秦”之論,每個時期的評論者都基于當時的情形對短命的秦朝賦予新的理解,這也讓“過秦”能夠成為永不過時的議政主流。
只是,在中國歷史上,“亡國之君”往往遭到后世的口誅筆伐。秦始皇雖然不是秦朝的末代君主,但因為秦實在過于短命,常被視為王朝覆滅的罪魁禍首?!斑^秦”若只是“過秦皇”,難免失之偏頗。
“過秦”還是過激
漢文帝時期,賈誼以一篇《過秦論》全面分析秦從強盛走向滅亡的形勢與原因,“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意思是為政者必須施仁政,不能反人民。過秦,是指論述秦王朝的過失,漢人論秦中,《過秦論》最負盛名,但實際上漢朝對秦朝的反思遠不止于此。
一方面,從時間上看,漢緊接秦而興,記憶深刻而心有戚戚;另一方面,漢朝是第二個大一統(tǒng)的封建王朝,只有秦朝的經(jīng)驗最有借鑒意義。于是在漢朝前中期,自陸賈而起,賈山、賈誼、晁錯、司馬遷等人相繼對秦亡做出了自己或全面或片面的判斷,“過秦”成為一種流行思潮。
在賈誼之前,陸賈就在《新語》中探討了秦亡的原因,意在警醒皇帝劉邦。原因很多,比較重要且后來得到普遍贊同的有五點:尚刑虐行而亡、杖讒杖賊而亡、窮兵濫法而亡、驕奢糜爛而亡、不明是非而亡。這五點也基本概括了秦朝滅亡的主要原因。
此時,大漢王朝剛剛建立,祥和景象下可能暗藏危機,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多的矛盾浮出水面,關(guān)心王朝命運的名士們便變得更加犀利,但凡議論重要議題,必言秦之過失借以觀照。
后元三年(前141年),年僅16歲的少年劉徹即位,此時可能誰也沒想到,多年后他締造了西漢的強盛時代。賈誼筆下秦始皇的“好大喜功”——“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幾乎在他身上重演,漢初對匈奴劣勢的局面得到了扭轉(zhuǎn)。也正是在這時,大臣們“過秦”思想聚焦在了“窮兵黷武”上。
主父偃在《諫伐匈奴書》中,將秦亡的原因歸結(jié)在秦始皇一意孤行,在邊疆布重兵防范匈奴,“暴兵露師十有余年,死者不可勝數(shù),終不能逾河而北”。主父偃認為,秦始皇付出了巨大代價也沒能將勢力范圍繼續(xù)北擴,還讓百姓無法安心耕織,生出異心,于是“天下始畔(叛)秦”,為亡國埋下了禍根。為了阻止?jié)h武帝大規(guī)模對匈奴用兵,他還不惜直觸霉頭,稱“臣聞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古今一也。何謂土崩?秦之末世也”,就差沒直接說“您再這樣下去,大漢也將土崩瓦解了”。
但顯而易見的是,主父偃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實在有些言辭過激,后世不少史學家也指出其采用的材料失實,只是為了勸諫而進行極端化的處理。
“暴秦”也曾“背鍋”
在回顧秦朝得失時,漢朝人對秦始皇的評價也對后世形成了深刻的印記。在漢朝人的眼里,秦始皇殘暴不仁,是秦二世而亡的根源之一。
有學者曾粗略統(tǒng)計,在《史記》中,漢朝人評論秦亡的文字多達80余處,其中談及秦始皇的有60余處。晁錯就認為,秦始皇“任不屑而信讒賊,宮室過度,奢欲亡極”,這是造成秦滅亡的重要原因。類似的觀點也成為了后世對秦朝、對秦始皇評價的主流。
后人總用“暴秦”二字描述秦朝,在于其“仁義不施”,更在于嚴苛律法等暴政的施行。商鞅所制秦律中有“刑棄灰于道”,即“棄灰法”,被視作律法殘暴的典型體現(xiàn),備受后世詬病。
“棄灰法”,簡單來說是把灰傾倒在大街上的人要受到刑罰,這是秦朝輕罪重罰的典型表現(xiàn),意在對百姓形成威懾,達到“以刑去刑”的目的。
西漢劉向曾評價秦律:“步過六尺者有罰,棄灰于道者被刑,一日臨渭而論囚七百余人,渭水盡赤,號哭之聲動于天地,蓄怨積仇比于丘山?!泵枥L了一幅百姓因嚴刑酷法而身在水深火熱中的畫面?!稘h書·五行志》中則認為秦朝的殘酷刑法引起五行變亂而速亡。
到了后世,棄灰的刑罰被演繹得更加嚴重,宋朝林之奇《尚書全解》中寫道:“棄灰于道者誅……刑人相望于道,斯民愁嘆不保朝夕?!边B棄灰這樣的小罪都會被誅殺,以至于道路上全是被刑罰的人,人人自危。于是,“暴秦”的印象越發(fā)深入人心,重刑亂法造成秦滅亡的邏輯也更鞏固。
實際上,“刑棄灰于道”在商鞅時期就有規(guī)定,而韓非子認為“棄灰法”為殷法,時間更早。商鞅時期,棄灰者可能被砍手臂,至于秦統(tǒng)一六國后棄灰者是黥還是誅,目前沒有直接史料可以證明。但至少商鞅變法后秦國都依此律,國家依然日趨強盛,可見秦律嚴苛并非秦速亡的直接原因,根源應(yīng)在于極短時間內(nèi)將嚴苛的律法推行至全國,沒有給原本六國百姓緩沖和接受的時間,激化了矛盾。
政治立場決定秦之過
漢朝的“過秦”思潮在后世對秦朝評價上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后世觀點大多與漢朝人一脈相承,但又結(jié)合具體時事有所揚棄,有些觀點還會產(chǎn)生矛盾,其主要原因在于當事人的政治立場不同。
如西漢前期比較關(guān)注廢除郡縣制是否正確,結(jié)果在這個問題上搖擺不定,而唐朝不少人則認為郡縣制的制度本身沒有問題,焦點在于政令執(zhí)行上。
唐朝安史之亂后,藩鎮(zhèn)勢力水漲船高,中央集權(quán)受到了極大挑戰(zhàn)。到了永貞年間,官僚士大夫群體掀起革新運動,主張加強中央集權(quán),反對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quán)。這場改革不過百來天就失敗了,主事官員大多被貶謫,柳宗元就是其中一位。
被貶永州后,柳宗元寫下《封建論》,認為秦朝采用郡縣制“攝制四海,運于掌握之內(nèi)”,這是值得肯定的,最后秦朝滅亡,“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失在于政,不在于制”。在柳宗元看來,秦亡的原因在于政令執(zhí)行不得人心,郡縣制卻是利于國家發(fā)展的。
顯然,做出這樣的結(jié)論正是基于當時唐朝藩鎮(zhèn)割據(jù)勢力強大,中央權(quán)力的觸角無法通過郡縣制、州縣制深入到各地。后來,蘇軾也在《秦廢封建》中表示郡縣制是“冬裘夏葛,時之所宜”,無疑是對大一統(tǒng)的真心擁護。
蘇軾與父、弟都曾以《六國論》為題討論秦之興亡。蘇洵的重點在于六國賂秦而自取滅亡,借以抨擊諷刺宋朝廷對遼和西夏的軟弱,蘇轍以“天下大勢”分析六國的得失。而蘇軾將秦朝速亡納入了討論范疇,他認為,秦朝速亡在于亂法而輕士。盡管秦始皇一開始聽從了李斯的建議沒有“逐客”,但后來他越來越剛愎自用,“任法而不任人”,無限放大“法”的作用,讓人才毫無施展的余地,激發(fā)了矛盾。陸賈在《新語》中認為,“秦二世尚刑而亡”,蘇軾則指出,“秦之亂雖成于二世”,但根源產(chǎn)生于秦始皇時期,或者更早。
到了明末清初,時人對秦始皇的評價逐漸有了改善,這并不奇怪。秦始皇因棄用儒家思想而遭到后世儒者的厭惡,但儒家思想的影響畢竟不是始終如一的,此外,他一統(tǒng)天下并將地方權(quán)力收歸中央管轄的舉措對于后世確有著重要的意義。
因此,有許多人從歷史事實出發(fā),肯定了始皇帝的功績和貢獻。在這些人的影響之下,秦始皇是暴君的觀點被逐漸摒棄。明末清初的思想家李贄稱秦始皇“自是千古一帝也”,他眼中的秦始皇是一個功過皆有的帝王。他認為,秦朝用打天下的方法治天下,是統(tǒng)治集團的失敗,又豈是一兩人能左右的。
到了清末民初,章太炎更是熱情洋溢地謳歌秦始皇,以《秦政記》《秦獻記》等文為秦始皇“辯誣”,認為秦始皇之過只是修建阿房宮之類的“微小缺點”,而秦國滅亡,也不是因為“法”——“卒亡其國者,非法之罪也”。他“贊秦皇”、反對將法作為秦亡的原因,無非是站在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立場尊法反儒,反擊康有為、袁世凱的“法家亡國”論,反對袁世凱復(fù)辟封建帝制。至于對秦亡的更多反思,倒是避而不談了。
應(yīng)該看到的是,風向變化的背后,是學者們的“過秦”思想逐漸從“過秦皇”的局限中掙脫出來。只談過,或是將王朝興亡全系于其一身,明顯是不恰當?shù)摹?/p>
針對秦之所以滅亡,近代歷史學家呂思勉的觀點更為眾人所接受,即秦始皇的一些做法雖然比較激進,但出發(fā)點是好的——“他對政治實在是抱有一種偉大的理想的”。呂思勉認為,法家之學在當時是最適合于時勢的,但其主張社會利益徹頭徹尾都可用國家做工具去達到,就有將皇權(quán)擴張得過大之弊。若論秦始皇之過,便在于其既并天下之后,還不改變政策,導致法家之學引領(lǐng)秦朝走向滅亡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