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2020年《山西文學》小小說

據(jù)《山西文學》統(tǒng)計，2020年所刊載的小小說作品，被《新華文摘》 《小說選刊》轉(zhuǎn)載5人6次，被 《小小說選刊》 《微型小說選刊》《中國當代文學選本》、中國作家網(wǎng)等轉(zhuǎn)載47篇共計58次?！渡轿魑膶W》刊載作品素以厚重見長，近幾年又增加了小小說專欄，每期十篇八篇，都是千把字篇幅，深受讀者青睞。品讀之下，頗多好文。

讀蔣冬梅《大湖》

《大湖》（原刊2020年第8期）寫了兩條線：一條是查干湖的冬捕過程，冰天雪地，北風凜冽，人馬沸騰，選址、鑿冰洞、下?lián)凭W(wǎng)，渲染的是地域風情與漁民特色;另一條線表面上是寫魚把頭的心理活動，他獨自擔大事時的興奮、猶豫、彷徨乃至信心，實際上是寫了魚把頭的成長歷程，由一個個類似電影蒙太奇那樣不斷閃回的鏡頭構(gòu)成。師傅借故遠離，這個曾經(jīng)言傳身教始終未出面的“師傅”，暗示了捕魚人特殊方式的世代輪回和千年傳承。

作品的立意奇崛，在這里“大魚”成了一種意象，一個符號，一種誘惑和圖騰。千百年來，捕魚者們以魚為生，虔誠圣潔?！棒~把頭站在冰面上，一千年前這樣站，一百年前也這樣站。他是查干的一只魚鷹，心里裝著整個大湖?！贝蠛侨松袎衙赖娘L景，大魚是生命中不息的追尋，湖在，大魚就在，希望就在前方。

作品的語言富于質(zhì)感，極具張力，尤其對話，言簡意賅，韻味十足，充滿韌性與力度：“魚知水性，人知魚性！你喘氣兒，魚也喘氣兒！”“你一定得信自己，一半經(jīng)驗，一半信，才能找到魚！”“你記著，人，活不過湖！大魚，一直都在湖里！”言情狀物，營造氛圍，三兩句即可畫龍點睛：“把頭趴在冰面上，尋找冰層里珍珠一樣的氣泡。他看不見魚，但魚的呼吸會暴露自己?！薄耙粓龆对谀膬鸿忛_冰洞，就像打井找水眼一樣重要?！薄鞍杨^拎著燒酒鉆進帳篷，像師傅那樣，兩手顫抖著擰開酒瓶，狠狠地灌了下去?！?/p>

作品在描寫人與大自然的微妙關(guān)系上，注重的是那種和諧相處的理念，一場冬捕給人們以半年謀生，所以才會更加熱愛故鄉(xiāng)故土，珍惜天賜的大湖和大魚?！肮┳?，敖包，鼓聲，鈴音，口口相傳的經(jīng)文在叩問，一千年前這樣叩問，一百年前也這樣叩問?！币磺卸寄敲辞f嚴和具有儀式感，生生不息，那種依賴與敬畏永遠生長在人們的心里。

白山黑土，林海江湖，充滿了無數(shù)神奇?zhèn)髡f，一篇篇優(yōu)美的文字，詩意豐沛，給人們帶來閱讀的驚喜?！洞蠛钒l(fā)表后引起廣泛關(guān)注，繼而被《新華文摘》20期、《小說選刊》9期、《小小說選刊》18期、《微型小說選刊》18期等選用。從《大湖》所產(chǎn)生的影響來說，不僅可以視其為作者的代表性作品，似乎也可以看作是小小說業(yè)界的年度重要收獲。

讀歐陽明《掛在故鄉(xiāng)的鑰匙》

同一類題材甚至同一種素材，在不同的寫作者筆下，會呈現(xiàn)出斑駁陸離的創(chuàng)作選擇和藝術(shù)效果，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題材的選擇對于主題思想的開發(fā)至關(guān)重要，它衡量寫作者對社會生活的關(guān)注度，以及對生活現(xiàn)象的敏感性。而素材的提煉、取舍、剪裁等，則會顯示出寫作者的天賦與才情。

讀歐陽明的《掛在故鄉(xiāng)的鑰匙》（原刊2020年第1期），為作者在選材上的慧眼和主題開發(fā)上的巧思而贊嘆。在社會轉(zhuǎn)型期的鄉(xiāng)村，土地荒蕪問題，空巢老人問題，農(nóng)業(yè)振興問題，都成為重大熱點一而再地被提及。作者以一篇千把字的小小說，從一串鑰匙說起，家長里短講鄰里故事，舉重若輕，將一個宏大時代主題巧妙嵌入。這串鑰匙又成了貫穿全文的線索，全村26戶人家及守望人老栓一家的悲歡離合，皆圍繞這件道具展開，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一把鎖背后是一個家庭的命運。故事情節(jié)隨著一把把打開的鎖向前推進。

主人公老栓的名字，也應(yīng)該是一種寓意。對于老栓來說，不舍的家鄉(xiāng)情是“栓”，那串信任也是“栓”;然而對于家鄉(xiāng)外出的人來說，那留給老栓的每一處老宅的鑰匙，也“拴”緊著游子們的心，比如江娃子外出闖蕩致富后，就把回望的目光，又投向了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故土。老栓和江娃子可視為如今鄉(xiāng)村的兩個典型代表。老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一株長在鄉(xiāng)間的老樹，早把根須深深扎進故土，以樹的姿勢執(zhí)著而牢固的與故土融為一體，哪怕它枝葉蕭條，一時孱弱，我自魂魄相依，忠誠守望。

江娃子無疑是新一代的代言人，他們懷揣美好夢想，鎖上身后老屋的門，曾經(jīng)轉(zhuǎn)身融入城市，他們在城市摸爬滾打，有人成功有人失敗，無論成功還是失敗，故鄉(xiāng)的老屋都是他們隱匿于心底的愛與痛。老屋在，鑰匙在，心就在。

該文前半部分籠罩著一份淡淡的憂傷，眼前似乎只是靜態(tài)的村莊，一座座在日月星辰陪伴下的老屋，一位老人踽踽而行的身影和一串丁當作響的鑰匙，平添了鄉(xiāng)下的寂寞與荒涼。江娃子的出現(xiàn)，無異于云開霧散，陽光乍泄，因為創(chuàng)業(yè)有成的江娃子，準備回村承包荒蕪的農(nóng)田，帶領(lǐng)鄉(xiāng)村致富，春風吹拂，漾動一池漣漪。情節(jié)上這一個陡轉(zhuǎn)，并不顯得突兀。因為時代進步，國家振興鄉(xiāng)村經(jīng)濟的一系列政策，本身就是一把“金鑰匙”，能放飛農(nóng)家人世代的幸福憧憬，讓美好生活夢想成真。

讀王海椿《聊天》

小小說講智慧含量，一方面是講它藝術(shù)形式的精致雋永，如畫家在冊頁上的留白，方寸之地天地寬，想象空間奇妙。宋畫《寒江獨釣圖》中，一只小舟，一個漁翁在垂釣，整幅畫中沒有一絲水，而讓人感到煙波浩渺，滿幅皆水。如唐詩“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逸思意境。又如書家之結(jié)構(gòu)與布局講究“疏密”，錯落起伏中和諧統(tǒng)一，呈現(xiàn)美感叢生的藝術(shù)情趣。另一方面，則是體現(xiàn)“收官”之處的靈光乍現(xiàn)，無論是戛然而止、旁逸斜出，還是先抑后揚、言近旨遠等，讓藝術(shù)的擊打力爆發(fā)出震撼人心的力度。

然而王海椿的《聊天》（原刊2020年第2期）所體現(xiàn)出的智慧含量，顯然不是以上所說的在技巧上與結(jié)尾時的巧思，而是在小小說結(jié)構(gòu)上展示出的“解決問題”能力。很早以前看到過一則外國笑話，說一個犯人在獄中收到老婆來信，說到了種馬鈴薯的季節(jié)，后院地里長滿了荒草，她一個婦道人家無力耕種。這名犯人分身無術(shù)，思忖再三，只好寫了封回信，其中告誡老婆，那塊地里埋著幾支槍，你千萬別去翻地。沒幾天，老婆來信說，自從上次收到你的信后，家里連著來了幾撥兒警察，把后院的地挖了幾遍。囚犯回信說，現(xiàn)在是種馬鈴薯的時候了。這故事雖搞笑但不是噱頭，巧妙顯示了人在絕境中的智慧量級，讀后叫絕。

《聊天》寫一介文人湯明遠在城里遇到了暴發(fā)戶鄉(xiāng)人湯三梯，除了職業(yè)不同、貧富懸殊之外，三觀也不同，但因他鄉(xiāng)遇故人的關(guān)系，又不得不相約見面，以示親熱，聊天成了應(yīng)有之義。暴發(fā)戶老鄉(xiāng)的一而再、再而三登門，以裝修話題顯擺炫富，讓大半輩子以寫文謀生、以清靜潔身的文人不堪其擾。不少此類題材寫到此處，大都會用文人的無奈、妥協(xié)或者躲避來推進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以示其“道不同不相與謀，各從其志也”、“話不投機半句多”?？墒俏覀冏x下去，會發(fā)現(xiàn)作者并未按套路出牌。

聊天內(nèi)容是推進情節(jié)的一條線索，這條線很清晰，就像一場球賽的上、下半場，中場休息后成為一個明顯的分水嶺。上半場湯三梯占盡優(yōu)勢，一直在聊裝修和巨額消費，讓人耳不忍聽，幾近崩潰，下半場，湯明遠反客為主，他主動大談室內(nèi)老鼠，直談得讓湯三梯既無插言機會，又覺得老鼠話題索然無味，只好落荒而逃再不登門。這個反轉(zhuǎn)讓人啼笑皆非，有一種黑色幽默味道，乍讀有趣好玩，再品時頓覺這一招以毒攻毒，著實厲害。這種以自黑的方式來對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雖屬無奈之舉，卻效果奇佳。

平時讀到不少小小說，在主題開掘上也有良好意圖，想提出乃或已經(jīng)提出了某些方面的問題癥結(jié)，在表現(xiàn)問題時也能調(diào)動一定的藝術(shù)技巧進行詮釋，但在最后“解決問題”時乏力，多有虎頭蛇尾、淺嘗輒止之嫌。作者似乎費了很大的勁，卻找不到打開困頓之門的鑰匙，甚至連藏匿的方向也給不出暗示，消解了讀者已被調(diào)動的心理期待，這恐怕也是需要提升寫作智力的重要因素之一。《聊天》在沒有緊張曲折的情節(jié)，不過是兩個男人的家常聊天中，聊出人物性格，聊出人性美丑，聊出生活的百般滋味，的確需要具備“寫作上的智慧”。

讀高滄?！督痦敗?/p>

小小說的文字講究文字簡約，遣字造句以含蓄和富有張力為上，提倡以極小的篇幅承載較大的容量，所以才有小小說與詩結(jié)緣的說法。而意蘊含蓄與語言張力這些字眼，無論在詩里或在精短的文字表達上，就其營造的效果而言，應(yīng)該與意象、通感密切關(guān)聯(lián)。意象是可以感知和隱喻的，通感又是傳遞和溝通感知的誘因，使意象更為活潑、新奇。所謂的言有盡而意無窮，言不盡意、立象盡之，詩無達詁等，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高滄海的小小說《金頂》（原刊2020年第6期），大致還是延續(xù)著作者以往的創(chuàng)作風格，故事主題朦朧，文字唯美，故事環(huán)境優(yōu)雅，情節(jié)設(shè)置開合有度，通過意象營造，努力突破敘述語言的局限，借以傳導出豐富的審美情趣，以增強作品的藝術(shù)魅力。主人公老李大半生情路、與兩個女人的兩段婚姻融于千把字的篇幅，寫活了三個人物，隱藏了兩段故事。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尤其是紅塵男女的愛情與婚姻，是非恩怨，雖如一地零落的雞毛，但在作者的筆下，虛實相間，刪繁去冗，處理得清晰可見。既不給人以干巴局促之感，又能讓人物性格畢現(xiàn)，情感豐滿。

然而作者給出的是思考，不是答案，是把水果給你讓你去品味。主人公老李在青風口與第一任妻子相遇，就像武俠電影中的劍客與俠女出場，一個英姿颯爽，一個梨花帶雨，追打之間，拳腳有情，英雄救美，撞出火花，于是成就了一段姻緣。發(fā)達后的老李，所到之處鶯歌燕舞，離婚再娶，終因人漸老變得庸俗，跟不上“在山中種蓮種花種風月”的時尚，新人棄他而去。孤獨難挨之余，老李遙想當年英姿，想起了他留在山中的老屋，再一次去了青風口。青風口雕塑院里，早已下堂的老妻在修剪花枝，說：“我還夢到過你呢，你變成了這園子里白蠟樹下的一匹小馬……”，所問所答，像是山中問禪，彼此卻心知肚明。

故事結(jié)尾的描寫，作者寫道：“時值佳秋，白蠟樹一輪羽葉橙黃，于她的頭上，展開金頂。”這句話令人浮想聯(lián)翩，意緒無窮，既是點題，也是引申。金頂原本指名山山頂，也指金色的高大建筑的頂端，其寓意則相當豐富。或寓人生如登山，登頂后沐浴在第一縷金色陽光里一覽眾山小;或寓人到達一定境界如身在高處佛光繚繞，笑看世事紅塵，一任往事隨風。老李棄人又被棄，去青風口“懷舊”是自然流露的懺悔，老妻在青風口的“等待”，是情感猶在心系故人，源于內(nèi)心淡然的包容。兩個人的劫后相逢，一笑泯恩怨，是人生旅程上的大徹大悟，皆可謂之登上金頂。

每一種文學作品，在字里行間都會打上寫作者的烙?。簩W識、天賦、情趣乃至身份。高滄海從一開始就對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定位極高，寫作不為稻粱謀，為的是抒寫一種情懷與境界，作品的形式與風格，種種的創(chuàng)作技巧，都為這一根本法則服務(wù)。勤讀寫，勤思索，善于借鑒，又勇于創(chuàng)新，從自己最熟悉的題材領(lǐng)域里開疆拓土，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走。假以時日，相信高滄海定能在文學園林里開出極美的一樹繁花。

讀陳敏《青木》

人到成年以后，回憶會日漸多起來，尤其是那些曾經(jīng)觸痛過柔軟內(nèi)心的人和事，一旦涌上心頭，便會夢牽魂繞，揮之不去?！肚嗄尽罚ㄔ?020年第6期）便是一個這樣的故事，一件孩童時期的舊事，成了永難釋懷的記憶，甚至影響了自己的人生。作品通過小女孩的視角，去講述一個復雜時代背景下的人物，氳氤起一種歷經(jīng)滄桑之后返璞歸真的純凈氣息。

作者很會講故事，人物出場有看點：“她的身世特別，十三歲曾參加日本宮廷選美，差一點被選為天皇妃子”。貌美、獨居、“聲音也是沙沙的，甜甜的，很小，剛好讓人能聽得見?！碧耢o溫和，細微體察，給孩子約法三章，可以免費讀書。通過典型的情節(jié)、場景描寫，塑造人物形象，是小說寫作中較為常見的手段之一。本文所敘述的故事不復雜，甚至只能算一件日常小事，但因為視角獨特，卻能打動人心。

經(jīng)過一連串的精心鋪墊，從孩子“順書”之后迎來了文章高潮。那本《十萬個為什么》讓她在同學跟前長足了臉面?？梢韵胂?，在知識荒蕪的年代、人生需要啟蒙時，一本能滿足孩子好奇心的書，該是多么珍貴！青木本可有很多種辦法來處理這一種行為。譬如訓斥、告訴家長、索賠等，但作者為她選擇了一種善意的方式，情緒如水銀瀉地，波瀾不驚，“自掏腰包買下那本書送給孩子。”因為孩子家窮、求知欲強，也因為青木不但人美而且善解人意，這一筆屬于此時無聲勝有聲，雖千言萬語難以意盡。主人公青木，好像一棵樹的名字，雖青翠搖曳，但也可擋風避雨，遮天蔽日。

文中孩子的舉止與心理刻畫尤為精彩，非常吻合那種年代、那個年齡的行為方式?！澳潜尽妒f個為什么》我替你買了，兩角五?！鼻嗄镜膶捜葑屌o地自容。由于羞恥，甚至再也沒敢踏進那個書店一步?；蛟S改變一個人無需多大的力氣，某種理解、寬容與溫柔，同樣是一支清醒劑，會成為改變?nèi)松呦虻牧α?。結(jié)尾時，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孩子送去的一束野花，面對一只巨大的木箱里面裝滿各種版本的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的書，一定會感慨萬千， 潸然淚下。

作為有著多年寫作經(jīng)驗的老作者，陳敏小小說中依然彌漫著她一貫的溫婉、唯美文風，寫作風格樸實沉穩(wěn)，文筆細膩、柔韌。文字呈現(xiàn)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清濯之氣。文中的青木溫文爾雅，生活低調(diào)而又華麗，秀外而慧中，作家以充滿欣賞與飽含愛意的筆觸來塑造這個人物，通過一件件小事將人性的美好品質(zhì)折射出來，顯示了寫作者的真功夫。

讀范子平《景老師小傳》

寫好一篇小小說有很多因素，一般來說，要經(jīng)得起思想內(nèi)涵、藝術(shù)品位和智慧含量的綜合考量，但讓人讀起來就能粘住眼球，讀后津津樂道，除了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之外，把人物形象塑造出獨特的“這一個”，也會成為關(guān)鍵。僅就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來說，“阿Q”“孔乙己”“祥林嫂”等，老舍筆下祥子和虎妞，沈從文筆下的翠翠，等等，不勝枚舉，皆在文學長廊里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成為不朽的典范。

按照哲學原理，事物有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差異，有共性與個性的不同，文學有民族的即是世界的一說。從小說人物角度來講，能否讓筆下的人物標新立異與眾不同，從他的言談舉止，他的行為方式上，煥發(fā)出個性的光彩，的確是衡量作品成敗的重要因素。

范子平的《景老師小傳》（原刊2020年第12期），開篇的素描先聲奪人：1975年的老知青、鄉(xiāng)村代課老師、白凈文弱一書生，一幅極簡素描，勾勒出一位鄉(xiāng)村教師肖像，讓他栩栩如生地站在讀者面前。敬業(yè)愛崗，方法靈活，打抱不平，責罰有度。糾錯時事不過三，陋室改作業(yè)時的不拘細謹與自得其樂，面對蠻橫家長時干脆行江湖路數(shù)，且一一奏效。其行狀可睹，其話語可聞，特殊年代的特殊環(huán)境，面對特殊人物的有的放矢，人物個性呼之欲出，讀罷既讓人忍俊不禁，又嘖嘖稱贊。

傳道解惑授業(yè)，中國傳統(tǒng)師道是人類文明的一份寶貴遺產(chǎn)。為人師者，身上有正氣有能力是其一，也要有正確的方法，以心底流淌出來的愛意，或正言厲色或趣味盎然地把文化知識傳導給弟子，誨人不倦，學不生厭，以求青出于藍，才不負站立的三尺講壇。

該文俗言俚語，點綴其中，人物形象搖曳多姿?！榜佣遣荒韮海【袄蠋燅佣遣荒韮焊淖魑?！就兩只腳蹬在水盆里泡著?！闭{(diào)皮學生一語道破景老師的“秘密”，可謂畫龍點睛之筆，人物頓時活泛起來。生動傳神的細節(jié)描寫也是本文的亮點，與蠻漢家長過招兒的場面，寫得動人心魄。特別是結(jié)尾，景老師慢慢走到摔跤打賭倒地的蠻漢家長跟前說，孩子腦子好使就是“家教太差！” 我好好調(diào)教你好好配合，明年讓他考上鄉(xiāng)里初中。真乃一箭中的，一語雙關(guān)，此中有真義，欲辨已忘言。

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離開生活的滋養(yǎng)，作家的筆會枯竭干涸，唯有生活之根才能使藝術(shù)之樹長青。作者曾有十多個年頭在高三畢業(yè)班的崗位上度過，認為那是心魂縈繞的精神故鄉(xiāng)?！半m然一天到晚不過反復丈量從家到校再到教室的三百米路程，但一點也不覺得黯淡與乏味。因為下了課夾著書走在路上，前呼后擁的是一張張鮮花般的臉龐：像紅日要躍出東海，像楊柳排排要長大成材，那種青春的蓬勃向上的氣息使人陶醉。”

由《景老師小傳》聯(lián)系到作者的成名作和獲獎作品《歐文的試驗》《上大學去》等，這些關(guān)于教育題材的佳作至今還被人耳熟能詳，多種精華本選了又選，也更加印證了這一創(chuàng)作與生活密不可分的金科玉律。

讀非魚《河上有風之趙某丁》

關(guān)于“河上有風”系列，作者說，市郊的黃河大橋，一頭連著城市，一頭是山村，橋下，是變幻的黃河。橋上各種運貨車輛來往山西、河南，橋面忙碌異常，總會有駐足橋上的人。這里成為濃縮的社會，城市、鄉(xiāng)村各年齡、各階層的人物出現(xiàn)，去尋找各自的命運。作者經(jīng)常徜徉橋邊，賞風景也觀察人，眼中風物心中詩，考驗著作者的即興、捷才與靈感的生成。每一個出現(xiàn)在橋上的人或者發(fā)生的事，都會稍縱即逝，有無可能成為作者筆下的選項，既靠瞬間的招徠眼球，也憑作者的內(nèi)心觸動。

《河上有風之趙某丁》（原刊2020年第2期）的角色定位是捕魚人，因為汛期黃河泄洪期間，浪沖魚暈，捕魚人聞訊而來。在落差極大湍流聲里，魚在水中漂，撈者逞勇，觀者如堵，岸邊夾雜著泥土味、魚腥味、煙火味的混雜氣息涌動，那活色生香的場面，立體而真切，而趙某丁的本色表演最有個性。該文以塑造人物見長，趙某丁的打架、號啕、叫賣、變臉等，在一連串突如其來的狀態(tài)下，活脫脫地展示了一個底層家庭婦女當下的艱難生存。

塑造人物的主要目的，在于探究人物的命運走向，是自怨自艾還是迎難而上，都會在某個節(jié)點顯露無遺。趙某丁看似刁蠻撒潑，實則是以不屈的生活姿態(tài)向命運抗爭，嫁人不淑，丈夫吃喝嫖賭，為了孩子，她毫不逃避地擔負起做母親的責任。文中以另一位與趙某丁命運相似的桐花的故事比較，雖一筆帶過，如彩云托月，從側(cè)面烘托了趙某丁面對困頓不茍且、不妥協(xié)的“為母則剛”的頑強精神。

非魚沒有文字表達上的障礙，如行云流水的語言，已經(jīng)形成獨特的敘事風格，簡潔明快，節(jié)奏感強，三言兩語，即能言情狀物?！澳腥俗ニ念^發(fā)，她撓他的臉，咬他的胳膊，踢他的下身，朝他臉上吐唾沫，哭，罵，身體的任何一個器官都不閑著。”“她屁股一擰，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拍拍屁股和腿上的土，整了一下襯衣，回到她的魚盆前，大聲吆喝，野生黃河鯉魚了啊，新鮮的黃河鯉魚便宜了?！?“她手不停，嘴不停，臉上、脖子上的汗和泥巴點子混在一起。你自己挑還是我?guī)湍闾?？?/p>

不能忽略的是“我手里多了一條魚”的結(jié)尾，這句貌似漫不經(jīng)心的話，既是小說故事的結(jié)束句，也是寫作者在創(chuàng)造了小說人物之后，以實際行動流露出來的同情與憐憫。世間的善良與愛心，都會轉(zhuǎn)換和催生出救贖、自我救贖以及天性覺醒的良性作用。

讀秦俑《如果貓知道》

囿于體量的局限與束縛，如果把小小說作品寫得內(nèi)容豐厚，寫好人的命運是一條重要途徑;如果把小小說作品寫成陽春白雪，密集的藝術(shù)信息量必不可少。一個人漫長而多舛的命運，如何濃縮在千把字的篇章里面，一城人的大愛如何于細微末節(jié)中體現(xiàn)出來？《如果貓知道》（原刊2020年第8期）憑其巧妙的匠心，韻味無窮的語言，將二者完美融于一體，既有厚重的歷史感，又極富現(xiàn)實意義。

我曾經(jīng)有一句話被很多人引用：“人生是由無數(shù)個小小說組成的”，一是說人生中真正有意義的事，大都是片斷性呈現(xiàn)和間斷性接續(xù)的;二是說留在人記憶深處的，一般不是那些做得非常正確的事，因為連自個都會認為那是應(yīng)該得到的結(jié)果，當然也不是完全做錯的事，因為自己會覺得羞慚而不堪回首。難以忘卻的，常常是那些到老都讓人縈繞心頭的糾結(jié)的事。

作者筆下的祖母一生可謂苦難交織，地震、寒冬、撫養(yǎng)子女，歷盡滄桑，在災荒年代痛失丈夫與兩個兒子，家鄉(xiāng)的娘家人也沒能熬過來。彌留之際，老人的意識時清醒時模糊，但始終惦記著幾十年來逝去的親人?！澳銈兒灏?，俺娘家人講的是阜陽話……”戳中人的淚點。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陰陽兩隔，往事漫漶，歲月可以奪去一個人的青春容顏，卻奪不掉心底深處的愛與牽念。

一只在屋外墻根待產(chǎn)的母貓，一個六歲男孩的哭聲，似乎與祖母的一生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卻成了本文一個極為巧妙的切入點。祖母臨終還在牽掛一只即將臨產(chǎn)的貓，似是不經(jīng)意間的一個細節(jié)，將祖母的仁慈與大愛體現(xiàn)出來。作為萬物靈長的人（祖母）知道血緣中離別久遠的親人，作為人類無言的朋友，貓也知道幼崽的夭折與人類的愛心，亦然動容。

《如果貓知道》可稱為網(wǎng)狀的、藕斷絲連的結(jié)構(gòu)，因為一個垂危的老人，與她關(guān)聯(lián)的人物紛紛出場或喬裝出現(xiàn)，并且互相之間發(fā)生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通過一個人的命運，一只貓的叫聲，勾勒出一個家族幾十年史記和外部社會生活的偌大景象。文字的精心篩選組合，構(gòu)思上的伏筆呼應(yīng)，對話的撲朔迷離，老人斷續(xù)的呢喃與貓叫的雙向隱喻，都呈現(xiàn)出作者苦心孤詣的文字經(jīng)營。

結(jié)尾以后記的形式，一筆宕開，將武漢封城期間志愿者去喂那些被困動物的事嵌入，雖只寥寥數(shù)語，卻力重千鈞。除卻在結(jié)構(gòu)上照應(yīng)祖母的故事之外，也賦予這篇小小說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2019年年末至2020年春發(fā)生新冠疫情，武漢封城，舉國關(guān)注。正是天災無情人有情，災難面前，共克時艱。武漢志愿者向滯留家中的貓狗伸出援手，從側(cè)面來贊美這份人間大愛，恰如從一花一葉中看見天堂，從一滴水中折射出太陽的光輝。

閱讀至此，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似乎漸漸清晰。作為一篇反映國人抗擊疫情的小小說，作家避開那些鋪天蓋地的感人事件與人物，而從一位正常生老病逝的老人和一只貓說起，避開了故事的新聞時效性，在人性開掘方面更見深度。

讀申平《拾鹿角》

申平從小在大草原生活，那是一個迷人的動物世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野性的生靈給了他取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靈感，常以神來之筆，把人與自然、人與動物的活動，寫得獨樹一幟，寫出了個性與風格。

以前曾讀過他一篇《鹿銜角》的作品：清涼山一只鹿受傷后與游客老孔邂逅被診治，此后連續(xù)三年，鹿都準時在山坡上用嘴銜著一支鹿角奉上，以示感恩。老孔見鹿的兩眼清澈如水，充滿友善，視為異事。后被老孔的兒子小孔軟磨硬纏跟去拍照，無形中破壞了人與鹿之間的某種契約，于是，人與鹿之間的信任與默契瞬間蕩然無存，鹿用哀怨的眼神告別老孔，銜著鹿角消失在樹林之中，林中傳來的一片憂怨的鹿鳴，一旦失去信任的基礎(chǔ)，從此再不相見。

關(guān)于美麗的鹿種動物，棲息于森林草原，靜如處子，動若精靈，呦呦鹿鳴，天籟之音。民間多有傳說，“鹿銜草”的故事因和中草藥關(guān)聯(lián)，鹿的知性與團隊精神，顯得浪漫抒情;三亞市因“鹿回頭”的愛情故事而得名“鹿城”，那尊城雕又讓多少青年男女深情相望，浮想聯(lián)翩。

或許申平意猶未盡，今年又發(fā)表了《拾鹿角》（原刊2020年第5期），可以看作是《銜鹿角》姐妹篇，甚至可以當作童話來讀，因為作者賦予了鹿太多的理想與寄托，寧愿相信人與動物之間的溝通與理解，本來就是無障礙的本能流露。兩鹿角斗，角不能開，人來解之，鹿引迷途。人把善意友好傳導給了鹿，鹿把珍貴的角饋贈給人。

讀這樣的小說，可能有人會感覺內(nèi)容清淺了一些，似乎不夠深刻，但人們的精神生活，包括多層面的社會人群，其實需要多種文化元素的營養(yǎng)滋潤，質(zhì)疑社會批判人性給人以警醒是一種方式，崇尚善美渴望和諧給人以愉悅是一種方式，童心永恒憧憬未來給人以期冀也是一種方式。

所以有人寫四書五經(jīng)、四大名著、三言兩拍，有人寫長篇、中篇、小小說等等，文化市場才有了關(guān)于精英的、大眾的和通俗的讀物供讀者進行選擇，由此產(chǎn)生出不一樣的閱讀趣味?！妒奥菇恰氛Z言清新，構(gòu)思單純，主旨讓人懂得自我約束，自覺限制濫殺濫捕的獵取行為，是一種現(xiàn)代生存方式的萌生。

【作者簡介】楊曉敏，河南獲嘉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河南省小小說學會會長。著有《小小說是平民藝術(shù)》《當代小小說百家論》《清水塘祭》《我的喜馬拉雅》等，編纂《中國當代小小說大系》《中國年度小小說》系列等圖書四百余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