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戲

小學(xué)四年級那年秋天，村里收秋，學(xué)校放假，——這大概也是農(nóng)村小學(xué)的特色，農(nóng)忙要放假。除了暑假寒假，還有麥假秋假。

這一天，我和父母都在小隊院子里剝玉茭顆兒，大家圍著一個大蒲籃，握住兩個金黃色的穗子互相搓磨，一行一行的玉米顆粒滴落在蒲籃里，雪白的玉米芯子散落在身邊。剝玉米能諞閑話，大人小孩一起，邊做活邊聊天，算個輕活。

村里戲班子的貓貓爺給我父母說，我看你這個娃靈得很，跟我到咱村里唱家戲吧。我就十一二歲，能干了啥，就說行。

貓貓狗狗是村里愛鬧家戲的老兄弟兩個，一個打馬鑼，一個彈三弦。貓貓爺一條腿歪轉(zhuǎn)著，走路右腳只能成丁字步，一聳一落地瘸著。巷里人愛逗他，起了外號，給他叫“地不平”“宛平縣”，我不知道意思，大概民國年代北平的宛平縣長就這么走路。

貓貓爺把我?guī)У酱謇镪P(guān)帝廟，村里的戲班子就在大廟里排戲。貓貓爺說，我?guī)硪粋€孩兒，咱們教他唱那個《藏舟》，行不行。

我們這里唱的戲，叫蒲州梆子，村里都說亂彈?！恫刂邸肥莵y彈，還有秦腔都愛唱的一出戲。本戲叫《游龜山》，或者《蝴蝶杯》，《藏舟》是其中的一折。講的是湖廣地段，一家胡家父女靠打漁為生，老父上岸去賣娃娃魚，遇到湖廣總督之子，搶走魚打死老漢?？h令公子田玉川路見不平，出手打殺盧家惡少，官兵追趕，逃路躲進(jìn)江上胡家女子胡鳳蓮的小船，一夜躲藏，感恩相愛，互定終身。一個愛情故事，本來也是傳統(tǒng)戲常見的套路，我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知道個啥，大人說唱就學(xué)著唱。

貓貓爺說，這孩兒唱田玉川，叫翠翠唱胡鳳蓮吧。

小田玉川，小胡鳳蓮，這是我們村里頭一回排娃娃戲。

要和翠翠唱一臺戲？這個，我可是不情愿。

村里小學(xué)只有一個班，我們都在上四年級。那時班上的同學(xué)，男生女生都互相不說話，我怕人家笑話。

小學(xué)生，男孩就欺負(fù)女孩。和我相好的幾個小伙計，經(jīng)常拉在一起欺負(fù)翠翠。翠翠她爸叫子俊，屬狗，我們看見翠翠，老遠(yuǎn)就齊聲大喊“狗子俊狗子俊”。學(xué)校教我們唱《劉胡蘭》插曲《數(shù)九寒天下大雪》，里面有一句“勾子軍來了”，指閻錫山的34軍，我們每當(dāng)唱到這一句，幾個伙伴就格外使勁，“勾子軍來了”“勾子軍來了”，都知道我們唱的是啥，翠翠就哭。

翠翠她爸，是村里有名的窮漢。常年饃饃里頭攪著菜葉子。春荒接不上了，就靠菜葉子頂飯。菜葉子不耐飽，越吃撐得肚子越大，一拉一大堆。村里人見了大糞堆都知道罵，這他媽的就像子俊巴下的一樣！

子俊家窮，就貪便宜。上泓芝驛趕會，有一家賣驢肉的，給子俊一轱轆肉，說便宜，子俊買了拿回來，很快叫懂行的看出來了，笑話他，子俊你今個可買到好地方啦！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驢鞭狗鞭賣的補藥價錢，這號貨色都嫌臟，鄉(xiāng)村根本沒人要。子俊的故事很快傳遍全村，連我們小娃娃家都知道了。放學(xué)了，我們幾個搗蛋熊孩子，偷了老師一根粉筆，在踩得光亮的小路上大寫“狗子俊趕集上會買叫驢雞巴一條，哈哈哈”，后面大大的三個感嘆號。翠翠走在后面，看到就嗚嗚嗚地哭。回家以后，他爸帶著她尋到我家，和我父母吵鬧，我爸差點打我。

翠翠爸愛唱戲會唱戲，肚子里戲文很多。他教，翠翠在小學(xué)就會唱《秦香蓮》，在班里，老師叫她給同學(xué)唱，翠翠就唱：

堂鼓兒不住的響連天，

好苦兒他與我秦香蓮。

手拖上兒來引上女，

我母子三人一步一步入衙門。

上堂來又只見陳世美，

他本是忘恩負(fù)義的殺人賊。

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十多歲的翠翠唱的是蒲劇老藝人堯廟紅的版本，民國年代就這么唱。

村里戲班子教戲，沒有本子，都是上一輩老人吐詞兒。他吐一句我記一句。小娃娃記性好，不幾天就記下了。翠翠上學(xué)不好，戲詞兒卻記得好，也許是這些戲早聽他爸說過。

貓貓爺讓我們對詞兒。他說，唱戲哩，不說話怎么能行？我們就只好你一句我一句對臺詞。從這個時候起，我和翠翠說話了。

演戲的那一天，村里人都來看。看新鮮呢，兩個娃娃演一回戲。

小娃娃個子矮，根本撐不起戲裝。田公子本來是秀才衣冠，繡袍太大，我只好短打扮。翠翠唱小旦，裙裝也只好縫短，兩個小人兒，著裝畫臉，還是好看。

亂彈的《藏舟》開戲，胡鳳蓮伴著大流水的打擊樂出場。好一個大流水，三十多個節(jié)拍的敲打，在梆子戲里面也少見。馬鑼鐃鈸，咣且咣且，梆子板鼓噪噪切切如急雨。翠翠身著白衣白裙，船槳槳板上也挽了一朵白綾花，這是為胡父守孝。翠翠幕后一聲“苦啊——”樂聲大作，她從上場門倒退著水步出場，臺口站定，一個軟亮相，接著水步走圓場。翠翠白衣白裙舞動白色的船槳，在舞臺上飄拂，一邊唱，“哭了聲老爹爹難得相見——”鑼鼓凄愴，板胡悲切，在奏鳴中，胡鳳蓮走完圓場，唱四句流水：

胡鳳蓮心里似油煎，

猛然間抬起頭觀看，

江岸上站下（采采采光）哎嗨嗨——

一位少年——

在這里，田公子和胡鳳蓮有一個對視。我凝目觀望，夜幕下的翠翠，好看極了。

運城這邊的亂彈《藏舟》，和秦腔是同一個本子。夜半江心停船，田公子和胡家漁女各懷心思，漸生愛慕之意。耳聽得江岸上敲起三更，夜色下，少年男女困在船艙，明月相照，各起幽幽情懷。胡鳳蓮唱：

月光下把相公仔細(xì)觀看，

好一個奇男子英俊少年。

他必然讀詩書廣有識見，

能打死帥府子文武雙全。

倘若還我與他結(jié)為親眷，

女孩兒到后來也把身安。

怕只怕他嫌我出身貧賤，

此事兒我還要思慮周全。

正是少女懷春，兩情相悅，我偷偷地看翠翠，臺子上冷，小人兒滲出了淡淡的鼻涕，化了脂粉，嘴唇上畫出了一道輕輕的印痕。

演了戲以后，我和翠翠就說話了，說熟了，也說慣了，愛在一起說。上學(xué)一起走，下學(xué)一起玩，隊里有時干活，也一起下田勞動。村里人看著這兩個小男小女做伴兒，也是又奇怪又驚喜。

高頭村的家戲有了這么一出娃娃戲，引得鄰村鄉(xiāng)親也留心了。以后幾年，逢年過節(jié)在本村唱，也有外村叫過去唱的，公社匯演，有時也叫過去。有老把式演功夫戲，也有的?？磧蓚€小演員，看個稀罕。

秋天了，我們到公社去演出，離我村大概有五六里地。夜場，散戲就10點多了，大家收拾收拾，就要很快回去。大隊有一掛馬車?yán)死欣?。我和翠翠商量一下，我們都認(rèn)識路，不想隨大家了，我們自己走回去。

秋天的夜空，月色無比皎潔。大地靜了，朦朦朧朧掩映在無邊的月色里。路兩邊都是莊稼，玉米已經(jīng)一人高了，天花掛起粉絮，翠綠的青紗帳連著片，散發(fā)出成長的青春氣息。苜蓿地里，蔓絲糾纏，紫色的，白色的細(xì)碎的花兒，輕輕搖曳。醉人的香味彌漫著，隨風(fēng)沁過來。露水一上來，螞蚱的琴翅軟了，吱吱吱吱，叫得弱了。蟋蟀倒是不怕早晚，放聲地唱。不涉世的小小少年，就在這秋光里散漫地走路。熟悉的田野，熟悉的家鄉(xiāng)，不怕夜路。翠翠走一會要停下來，踏進(jìn)苜蓿地里踩一踩，聞一聞，那紫色的苜蓿花在褲腳沖撞，她說這會沾上田野的青香氣味。月光那么杳渺，空氣那么好聞。少年心里洋溢著一種陌生的喜悅和沉醉，那是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相隨的月光之旅。萬物萌動，我們的心也有什么要破土頂出芽兒來。真的，以后，哪里還有那么好的秋天，那么好的月光，那么好的苜蓿地。

我們深夜到家。吱扭一聲開門各自回家。第二天才知道，貓貓爺發(fā)現(xiàn)找不見我們，坐車一路念叨。一下車就拐著腿一晃一晃到翠翠家打門問人，聽說回家了，才松一口氣，收兵回營。好像不是怕遇到狼呀狐子呀什么的，還有其他我們也不明白的東西。

秋夜冬夜沒事的時候，我也會到翠翠家里去玩。她獨自住一間南房。他爸他媽以為我們說戲，也不管我們。兩人就有一搭沒一搭說到哪里算哪里。孩子游門晚回家是常有的事，我父母也不問。一天晚了，我回去，夜黑透了，摸黑走過廂房圪臺，到了門洞。院門閉著，門洞里伸手不見五指。碎步走，伸出胳膊，左一摸，右一摸，尋找院門門栓。翠翠也趕來了，幫我在黑地里摸索。兩個小人像是演出《三岔口》，暗影里躡手躡腳抓摸。驀地兩手摸到一起，我們火燙了一般縮回手，靜默了，對面站立，聽到了對方一張一翕的喘息。還是翠翠膽大，她抓住我一只手，拉起幫我摸到門栓，放上去。我匆匆拉開門栓，開門，微光里立刻閃出一個洞窟一般的門口。小巷通到底，就是我家。

我慌亂地躺下，回味剛才，有一點心跳，也還有一點向往。

兩年以后我就考上中學(xué)，到縣城去念書。翠翠不上學(xué)了，在村里看來，女孩家家，識個字就行了。小學(xué)畢業(yè)，她就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

星期天回來，放假回來，我和翠翠仍然常來常往。有時一塊兒下地，歇下了一塊兒坐在地頭大樹下歇涼。鋤地，一前一后，傍著走。

漸漸地，村子里看著這兩個小人兒，開始友好地逗笑。也有人懷了心思偷看，好像我們有什么秘密。

巷子里，只要響起我的歌兒和戲文，翠翠會立刻跑出家門，站在門口上馬圪臺上尋我。穿著她那一件小碎花布衫兒。

收麥了，我出了點事，一鐮刀斫在膝蓋上，傷口好些天長不住。翠翠拿了十個雞蛋送來看我。我休養(yǎng)了十多天，有時就在翠翠家大門口的石臺上坐著，來來回回看著大家收打。翠翠有時也坐下，和我說說話。巷里面遠(yuǎn)近有那么幾家門口，突然彈出一個腦袋，又縮回去，那是看我們的熱鬧。

我要上學(xué)去了，翠翠站在家門口，望著我，用心地唱起了《藏舟》，那是快下場時的四句流水：

恨只恨江岸上樹林一片，

望不見田公子他逃向哪邊

我愣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們心頭都有一種依戀在滋長，不過誰也說不明白那是什么東西。

我回學(xué)校沒有幾天，父親看我來了。

父親提著一個柳條提斗，是一種柳條編起的提筐樣子，里面捂著蒸熟的紅薯?？礃幼邮莵韺W(xué)校給我送吃的。

我剛來沒幾天，父親明顯是要給我說話。父親說，村里有人說我和翠翠的閑話。說我們怎么怎么好?！巴鹌娇h”貓貓爺說我們那天晚上不隨伙，私自跑路。父親說，母親在家里哭，要我千萬不要和翠翠來往了，村里人正在毀壞你的名譽。

我完全不知道這是咋了。我做對了什么，我做錯了什么。這個事情好嗎？這個事情不好嗎？我完全糊里糊涂。光知道一點，翠翠長成大姑娘了，我也是中學(xué)生了，村里笑話我們，以為這么著不正經(jīng)。

根本不容一個學(xué)生娃娃多想，不久就聽說，翠翠要嫁人了。

她也就十五六歲，肯定不到法定的結(jié)婚年齡，可是在村里，只要人家愿意，誰管這么多事呢。

這倒也不管翠翠愿意不愿意，她的親事，還是家里做主。

翠翠是父母抱養(yǎng)的閨女。她的生身父母就在鄰村趙家卓，有一個高大英俊的哥哥，常來看她。這個親事，就是父母親做主，哥哥介紹，翠翠許給的男人，在太原一家煤礦。

在我看來，翠翠初婚那幾年，是她這輩子最舒心的好時光。男人比她大好多，知道疼她。有一份工資收入，一年幾次接她去太原，比在農(nóng)業(yè)社下苦力日子好多了。翠翠很開心，出來進(jìn)去的換著穿那幾件花衣裳，臉上的笑就綻開來。見了我，不說她嫁人的事，不過我能看出來，她心里藏著一份喜悅。

男人先在太原，后來又到陽泉，翠翠跟著去轉(zhuǎn)過。翠翠喜歡游逛，生產(chǎn)隊編排了她的段子，套用了《老兩口學(xué)毛選》的曲調(diào)來取笑她：

俺隊的翠翠女干活有點懶，

剛從太原回來又想上陽泉。

翠翠也曾經(jīng)去過那個遙遠(yuǎn)的婆家，河北靈壽縣，在山村住過一陣。回來她說，好爺哩，那是個啥地方呀。沒糧，一頓飯，吃倭瓜就一鍋倭瓜，吃茄子就一鍋茄子，哪能叫飯。

不過這個好日子沒有持續(xù)幾年。翠翠跑到外地，經(jīng)常一個月余沒有音信。那時不像現(xiàn)在通信方便，子俊夫婦好像閨女丟了一般。老兩口養(yǎng)閨女本來為了防老，讓這個外地人拐跑了咋辦？為了拴住閨女，老兩口逼著翠翠離婚，回家，在身邊守著。

翠翠還是愿意和我說話，晚上我到翠翠家去，她會拿出男人的信給我看。那男人略通文墨，知道老人逼他們離婚，給翠翠寫了詩：“昔日晉南把花采，花雖不好我也愛?？珊尥跄钢叵率溃舸蝤x鴦兩分開。”接著又稱病，哀告“吾病有增無減”，想叫翠翠過去。翠翠父母根本不理這些，鐵了心逼著翠翠離婚。

村里去縣城演出，我恰巧又看到了翠翠離婚。翠翠已經(jīng)懷了孩子，肚子顯出來了。演完戲，到民政辦了離婚，翠翠大哭一場，趙家卓那個哥哥扶著她上了自行車，一隊人夜色里回村去。

那也是個月夜，月色不甚分明。他們騎著車，我跟著?？斓礁哳^村地界了，路面開始疙里疙瘩，自行車墩得上下蹦跳，咯咯噔噔。我聽得她哥哥對男人說，不要結(jié)仇，離了婚還是朋友嘛。翠翠一路抽泣。四野里是暗暗的樹影和連片的莊稼，一條黃土路帶子一般閃出亮光，我們就沿著微光，伴著翠翠走完了她人生的一個大站。

半年以后，翠翠生下一個男孩。那男人趕回高頭村要看，翠翠父母堵住不讓進(jìn)門。天黑了，家里叫了兩個鄰家的，陪著男人睡在大廟廂庭，第二天打發(fā)他走人。男人連孩子也沒見上，大哭離開上了火車。這是在高頭村地面，咋辦由不得他。

幾年以后翠翠再婚，家里決意要找個可靠的上門女婿，人老實顧家就行。家里也當(dāng)真如愿，上門女婿安分守己，老實笨拙。經(jīng)?？匆娝麧M頭大汗，啥活兒也干不好?？倸w有個男人，翠翠又生了一男一女。

小小的翠翠，結(jié)婚離婚帶給她深深的傷害，我不知道該怪誰。鄉(xiāng)村的婚姻，那時還是父母做主。早婚這個陋習(xí)，在鄉(xiāng)下卻不違忤。說起來鄉(xiāng)人會輕描淡寫，女孩家，遲早還不是個這。一個不懂事的孩童過早地接受另一個男人，似花兒含苞摧折，似莊稼收了青苗，沒有發(fā)育成熟就遭遇了人生不該承擔(dān)的變故，這就是世俗，一圈大人簡直是欺負(fù)一個懵懵懂懂一臉稚氣的孩子。她毫無還手之力。

不過仔細(xì)想想，那時的鄉(xiāng)村小女孩，親友介紹找婆家一點也不稀罕。民國《臨汾縣志》記載，“自由結(jié)婚，邑中尚少見之，兩性締結(jié)婚姻，大多由媒妁居中，取得雙方同意，然后擇日換柬，行納彩禮?！币劳杏H友代為撮合，山西多地縣志都有記載。這種習(xí)俗，一直延續(xù)到上世紀(jì)50年代。新婚姻法頒布以后，自由戀愛一度成為移風(fēng)易俗的主題，山西老一輩作家趙樹理等就寫過大量的這類小說。評劇《劉巧兒》中劉巧兒向往的《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就是這個時期女孩的普遍心愿。翠翠的生身父母就在高頭村五里開外，一母同胞哥哥介紹的親事，實在沒有多少挑剔的。

鄉(xiāng)村青年男女之間的兩情相悅，戀愛結(jié)婚，嚴(yán)格地講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情。自由戀愛自找對象，前提是男女雙方擴(kuò)大就業(yè)視野，能夠在相對寬闊的地理區(qū)域里生產(chǎn)生活，才談得上選擇可心可意之人。舊式農(nóng)民活動范圍，往常都在一日往返的距離內(nèi)，男女婚配也只能在十里八鄉(xiāng)依靠親友。

作家劉玉堂寫過一個小說《最后一個生產(chǎn)隊》，那里面有一段順口溜，“集體勞動就是好，能把愛情來產(chǎn)生，個體勞動則不行，不管你怎么有水平?！彼谋疽馐浅靶r(nóng)業(yè)社勞動時偷懶耍笑，可來回想一下，如果一輩子走不出鄉(xiāng)土走不出家門，婚戀也就只能靠媒人牽線在本村鄰村尋找物色。改革開放以后的鄉(xiāng)村，小伙子姑娘們動輒千里以外來回，男男女女結(jié)識合作的機(jī)會觸手可及，談對象就不再經(jīng)由媒人牽線。自由戀愛這個東東，容忍和提倡，不如當(dāng)事人欣賞向往。小伙子姑娘們認(rèn)知范圍擴(kuò)大，全社會認(rèn)知水平整體提高，于是不用號召水到渠成，這就是移風(fēng)易俗。

高頭村的鄉(xiāng)親，曾經(jīng)警惕我和翠翠的交好。這個，和那時候的鄉(xiāng)俗有關(guān)。一個臺灣人曾經(jīng)寫回憶錄回憶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的山西婚俗，他講道，“家鄉(xiāng)過去的結(jié)婚，無所謂自由戀愛，倘有此種事實，那將視為寡廉鮮恥，必為鄉(xiāng)里所不齒?！奔词沟搅肆甏l(xiāng)下的婚姻，還是親友牽線居多。

我和翠翠先后各自找對象結(jié)婚，都還是聽?wèi){介紹，到鄰村找的。

也有人給我倆說合。以我兩家的家境，我和翠翠無有這個緣分。我家富庶一些，講究詩書禮儀，翠翠家就窮困鄙卑遭人下看。父母做主的年月，這兩家絕不可能走到一起。這才是又應(yīng)了《藏舟》那一句戲文：“怕只怕他嫌我出身貧賤”。貧賤是一個永恒的話題，門當(dāng)戶對，多會兒也講究。

以后許多年，翠翠和我就各人過各人的日子?！拔母铩敝写蟪獦影鍛?，我們村里劇團(tuán)又排又演，拉起班子走村轉(zhuǎn)鄉(xiāng)，我和翠翠也都各有角色，同出同行，低頭不見抬頭見。畢竟使君有婦，羅敷有夫，戲外的話，你不提起，他不提起，仿佛都淡了。

我當(dāng)兵十多年，轉(zhuǎn)業(yè)了，回鄉(xiāng)了。

從北京到山西西南角，一過臨汾，滿車廂熟悉的鄉(xiāng)音，聽得你一股一股熱淚往上涌，想哭。回到村里，遠(yuǎn)望連綿的黃土坡，上面坐定一個三角形一樣的孤山，這個老家的形象印在心里許多年，許多年不得親近，今天又到了眼前，由不得你像回到母親懷抱一樣身上發(fā)熱。

媳婦兒迎我。鄉(xiāng)親們也是問長問短，有夸我長高了，又說見過我在軍報上的文章，打小就覺得我有出息。家里巷子里，時常有人圍住我，告我這些年的變化，問我北京的高樓大廈還有皇宮。華國鋒也趕集上會嗎？上街能不能見著鄧小平？總歸是這里長大，鄉(xiāng)土親人親。

我沒有見了翠翠。在我和一群人熱鬧地高聲來回時，人群里找不到她的影子。

一天我在巷子里走路，聽到背后咯噔咯噔，那是自行車碰上路面的硬疙瘩，上下蹾跳絆出的聲音。我感到了一團(tuán)熟悉的氣息急駛過來，肯定是那個熟悉的人。來不及反應(yīng)，一輛車子從我的身后騎過來，又掠過去。分明看到了我，那人加快蹬，要的是迅速逃離。從我身邊竄過，我看到了翠翠。翠翠目不旁視，飛快閃過去，我一瞥認(rèn)出是她，她已經(jīng)走遠(yuǎn)，一臉不自然。我只能注視她的背影。

第二天聽人說，翠翠埋怨，他都不和我說話。

旁邊立刻有人搶白，你就那么想和人家說話？

翠翠馬上羞得滿臉通紅，啥也不說了。

我轉(zhuǎn)業(yè)到地委，回家多少次，也沒有來往說話。

有時候我回去，村里一般大的玩伴也故意打趣，沒見你那伙計??？啥的伙計，我知道他說的是翠翠，笑罵幾句算了。

也是天算，我還在地委，有一回回家過星期天，正好趕上下雨，連下兩天不停。到了星期一，我不好耽誤上班，就給父母說我要走。我們村里全是壚土地，土路一下雨，就如膠泥一樣，車子根本騎不成。和父親商量，他說可以叫一掛馬車，毛驢拉了人拉了自行車，把你送到公路口，你騎車子走人。父親說他去找人找車。

不一會兒父親回來，讓我到人家門口等。

就在翠翠的門口，送我的是翠翠男人。

他在門口駕車，套驢，把自行車搬上去，我在等，我以為，翠翠一定會出門，送送男人，也送我。

隔著大門，隔著院墻，一直到我們吆喝驢子上路，沒有看到翠翠出來。

我朝著市里走去，朝著公路靠近，村莊，越來越遠(yuǎn)了，我卻感到，背后總有一雙目光。我相信翠翠就站在院子里，她會聽著車馬走動，她會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我們離開，目送我們一直上了公路。一輛馬車從這里駛出，沒有人知道它牽動著兩道目光。

又過幾年，我調(diào)到省城。

離家遠(yuǎn)了，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父母去世后最近一次，是近幾年前的清明節(jié)。

給父母上墳，祭奠一番，我往回走?？缟箱乘影?，一輛自行車迎面騎過來，看著躲不過去，翠翠下了車子。

翠翠和我打了個招呼，算是多年來頭一回面對面說話，卻只有簡單的兩句問候。她低眉順眼，目光一對視，立刻挪開。我們好像都有很多話要說，卻最終還是沒有打開話題。她說要去墳地，跨上車子離開。

我呆呆地站在涑水河岸上。就在排戲唱戲的幼年時期，涑水河還是高岸，石橋，河堰蘆葦一人多高，蘆花開放時飄飄灑灑。挨著的就是大隊的菜地。我們時常一起鉆進(jìn)黃瓜洋柿子的菜架，在青綠的瓜蔓里穿行。西紅柿蔓子的氣味最好聞，一劃到衣褲上就一個綠道道。隨手拽一個咬破，汁液涂了一手一臉。河堰根有獾洞，點起火熏煙，小獾會吃驚地竄出來。那些盛滿了我們歡笑的往事又在眼前，我們卻誰也沒有勇氣打開盒子。翠翠越是不說，我越是覺得我們藏著幾十年的心事，繃得太緊了。

幾十年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貓貓爺把我們帶到戲臺，上一輩有一個最懂戲文的幡兒老漢給我們吐戲詞。一夜藏舟，天明離開。幡兒老漢比劃著一邊念白：看這個月明風(fēng)清，我二人在船艙做下這茍且之事，如何對得起天地祖宗？

貓貓爺在一邊聽著，插話說，這個，就不說了。新社會了，不能說老詞了。

什么是茍且之事？我不知道。聽大人的口氣，肯定不是好事，肯定是不好意思說出的事情。不說就不說吧。

翠翠懂的戲文多。在翠翠家里聊天的時候，她曾經(jīng)給我講過《蝴蝶杯》全本的故事。田公子和胡鳳蓮在河心一葉小舟躲過災(zāi)難以后怎么了？翠翠說，以后胡鳳蓮大鬧公堂，田公子得以赦免，率兵出征，得勝還朝，再以后，再以后——翠翠說，他們就結(jié)婚了。翠翠突然紅暈飛上臉頰，染得滿面通紅。我不知道結(jié)婚是啥事情，但肯定是有關(guān)男女的大事情，要不翠翠為啥臉紅呢？

戲臺上，田公子以傳家瑰寶蝴蝶杯為聘，向胡家漁女求婚，道白說：“請問大姐可曾許人？”接著是“倘若允親，將杯收起，倘若不允，將杯退回?！?/p>

胡鳳蓮唱：“他那里許婚姻奴心情愿，羞答答應(yīng)一聲無有因緣?！?/p>

我們只是背臺詞嗎？好像也明白了一點什么。

我們十多歲的時候，就這么一點事情。

五六十年過去了，我們都老了。今年再回去，我想著一定去找一下翠翠，再不見面不說話，就太晚了。

當(dāng)年的老屋老巷早已變了樣子。老戲臺三十年前拆掉了，翠翠家的老院子，兩個小朋友談天說地的老南屋，摸黑走不出去的院門窟洞，都沒了，只留下一堆荒草，掩映著舊址。

翠翠搬到了新巷，重新蓋了院子。新房也已經(jīng)蓋起二十多年，又成了舊房。

打聽著找到了翠翠院門，叫門。一個老婦急匆匆過來開門。她已經(jīng)明顯發(fā)胖，胖得臃腫走形，雙腿有些彎曲，這是年輕時生產(chǎn)隊干重活落下的。我們臉上都刻滿皺紋，翠翠比我更顯衰老。早年的風(fēng)霜留下了痕跡，虛胖和枯皺同時寫上面頰，那是肅殺以后的歲月傷瘢。她穿著隨便，一根紅布褲帶拖拽下來，一看就是這里農(nóng)婦的裝束。

翠翠的孩子都大了，他們都已搬出去住。男人十年前得了腦血栓，行走不便，整天坐在院子里。照翠翠說，最后坐死在這里了。當(dāng)下老院里就是翠翠孤身一人住著。

翠翠家的房子和院墻，都還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式樣。青磚，白灰勾縫，屋頂?shù)娜敳S泥老朽了，開始脫落。眼下鄉(xiāng)村蓋房都是水泥紅磚，現(xiàn)澆混凝土頂子。翠翠說她不想再動了，湊合著能住就行。

翠翠頭婚那個男人呢，受不了打擊，離婚以后不幾年就郁郁而終。前多年，大孩子不知道怎么打聽到自己的根，獨自一人回了河北靈壽老家，給大伯父承嗣，續(xù)了家族香火。在農(nóng)村，子女長成人以后，知曉自己的身世，認(rèn)祖歸宗的很多。

她的一男一女，都各自成家，在外頭打工?？磥?，日子說不上多好，也還過得去。她說農(nóng)民能有啥想望，過得下去就滿意。

翠翠還是喜好唱戲。八十年代以后分地，日子過得見好，農(nóng)村管得也不那么嚴(yán)了，有一段她也曾跟上鼓樂班子“走事”，有紅白事去唱戲，后來腿腳不便，也停了。近幾年高頭村組織戲迷活動，一個月三次聚會，有樂隊有唱家，在這一塊有些名氣，翠翠說她不參加了。老了，聲音不好聽了。

幾十年過去了，歲月帶給我們的變化讓人傷感。小時候的不曉事，早婚的摧折，經(jīng)歷了殘酷，經(jīng)歷了凄涼，眼前這個女人，已經(jīng)風(fēng)燭殘年。

翠翠喜歡說一句話：現(xiàn)如今你是啥人，我是啥人。我也沒有成了啥，她也不至于成了啥，一路分開走過來，兩條不同的路，終于還是把我們變成了不同的人。幾十年后再聚首，越發(fā)覺得幼年的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純凈潔白，了無污痕。少年時代能有這樣一段美麗時光，人生，可遇而不可求。

翠翠說她一直想和我說話的。說起那些一次一次的避開，翠翠說她不好意思。幾年前清明節(jié)小河岸，沒有說成，翠翠說她后悔死了。說來真是的，就是那么幾年小貓小狗一般不曉事的親密，竟然滾燙地?zé)屏宋覀儙资?。莫名其妙瑟瑟縮縮的總想躲著?，F(xiàn)在我們都成了老人，感情的泉早已干涸，人生的差別也已經(jīng)消除所有誤解與猜疑，我們終于有勇氣坐在一起，面對過去，攤開歲月深處的收藏。眼前這樣一個老婦，就是我愛的曾經(jīng)，這個讓我悚然一驚，又隨之釋然。生活，就是這樣。

翠翠的院子里，栽滿了一園子菜。架起的有西紅柿黃瓜西葫蘆，地面上匍匐著倭瓜豆角。側(cè)角有一棵杏樹，枝子也就胳膊粗，杏兒卻是壓滿枝頭，一串一簇的。五月天，麥黃杏熟得正好，翠翠搭起梯子，摘了一掬又一掬，我在樹下，她伸手遞給我，收在籃子里。這應(yīng)該是后幾十年，我們靠得最近的時候了。仰頭看是她，低頭看是我。一手遞，一手接。幾十年，我們沒有這么靠近過。心頭有些蒼老的起伏，一會兒又平展了。

一籃子亮黃的杏兒，她要拿到村頭和本巷的同伴閑坐，散給大家嘗個鮮。

翠翠邀我一起出門，看看我，她說，走吧，管他旁人說啥呢。

歲月殘酷又溫情，我們都老了，老到?jīng)]有人拿往事當(dāng)回事了，我們才能夠回到當(dāng)年，捕捉歲月深處那一閃一閃的回憶，共賞日月流光的甜蜜，回味呆萌可愛的少年時。

我們的時間，我們的青春，我們的情事，都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遠(yuǎn)到浩渺難尋，你想挽留也徒然。不過愛總歸是不會死滅的，男孩女孩的友誼，糊里糊涂有滋有味，哪怕沒有后來，哪怕沒有得到他或她，回憶也夠美好。

歲月不居，年華凋零，愛卻是永恒。即使在最窮困不堪的日子里，也給愛留下了生長空間。任流年似水，嫩綠的青春，迷蒙的少年，朦朧的溫情，男孩女孩的兩相好，此情可堪成追憶。

【作者簡介】畢星星，1947年生，山西臨猗人。出版有作品集 《大音絕唱》《堅銳的往事》《走過帶傷的歲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