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陽唐代穆泰墓出土跪伏俑考論

文/圖：邵譯萱 甘肅省慶陽市慶城縣博物館文博助理館員 / 周澤鴻 寧夏大學西夏學研究院2020級中國少數(shù)民族史專業(yè)博士研究生

2001年4月23日，甘肅省慶陽市慶城縣城北趙子溝開發(fā)區(qū)發(fā)現(xiàn)一座唐代磚室墓，根據(jù)墓志記載，墓主人為唐高宗及武周時期游擊將軍、上柱國穆泰。[1]墓中出土各類陶俑、陶器、銅鏡、貨幣等文物共92件，尤以陶俑最為精美，種類也最豐富，有天王俑、鎮(zhèn)墓獸、胡人俑、文官俑、武官俑、參軍戲俑、牽夫俑、侍女俑等，皆為灰色陶胎，色彩艷麗，形象逼真，堪稱唐代雕塑中的精品。其中有一跪爬式人物俑，長40厘米、高10厘米，頭戴黑色幞頭，身著土黃色長袍，腰間系黑帶，雙腿彎曲匍匐，雙手墊于臉下，側(cè)耳作聆聽狀，考古工作者將其定名為“跪伏俑”。[2]長期以來，對于該件陶俑的性質(zhì)與命名，學界少有關注。慶城博物館收藏該批陶俑后，又將該件“跪伏俑”命名為“跪爬式俑”。[3]筆者認為，將該件人物俑定名為“跪伏俑”與“跪爬式俑”均有待商榷，該“跪伏俑”應當與唐宋時期喪葬儀式中的鎮(zhèn)墓神煞有關。

一

唐代墓葬中曾出土一些匍匐、跪伏類俑像，其中有一類特殊的人物俑，考古學界多將其命名為跪拜俑、伏拜俑、臥伏俑、匍匐俑等。在以往研究中，一些學者對這些通常成對出現(xiàn)的人物俑進行了初步考察，認為其中仰頭的為仰觀俑，伏身的為伏聽俑，屬于鎮(zhèn)墓神煞系統(tǒng)，與保衛(wèi)墓主亡魂的喪葬觀念有關。[4][5]

李奕周運用考古類型學方法對河南鞏義涉村唐墓、芝田唐墓、陜西省唐節(jié)愍太子墓、西安李憲墓、山西長治縣宋家莊唐代范澄夫婦墓、長治王深墓、河北南和唐代郭祥墓等唐代墓葬中出土的26件伏聽俑進行了比較研究，并且對唐代墓葬中的跪拜俑和伏聽俑進行了區(qū)分，認為跪拜俑是從隋代哭喪俑發(fā)展而來，體現(xiàn)的是社會等級秩序及生者對于死者的情愫表達，而側(cè)耳貼地匍匐狀的伏聽俑則是隋代仰觀、伏聽俑形制的延續(xù)，是墓葬中保護死者靈魂的神煞俑。李奕周指出唐代伏聽俑分為頭部完全貼地、頭部側(cè)貼地以及頭部不貼地三式，主要集中于北方地區(qū)，時間則在唐代早、中期。其中處士或者中下級官吏的墓葬中多頭戴幞頭，高級官吏與皇家墓葬中則多戴高冠，著寬袖官服。[6]這為我們進一步考察唐代的跪伏類人物俑提供了類型學支持。而慶陽穆泰墓出土“跪伏俑”為頭戴幞頭的文官形象，頭部不貼地、作側(cè)耳傾聽狀，與國內(nèi)其他地區(qū)出土的唐代伏聽俑在形態(tài)上有相似之處。

宋代墓葬中也出土過大量“仰觀、伏聽”俑的實物，如江蘇溧陽北宋李彬夫婦墓、江西南豐桑田宋墓、江蘇江陰青陽宋墓、陜西漢中陳家營南宋墓、四川華鎣安丙家族南宋墓等。這些陶俑均為男性文官形象，面部朝下，呈側(cè)耳聆聽狀。其中，伏聽俑有站像和匍匐像兩種形象，可見對于“伏聽”的具體姿態(tài)并沒有統(tǒng)一標準。而江西南豐古城宋墓出土有類似形象的瓷俑，并有“伏聽”題記。[7]廣東?？翟钩鐾陵幘€刻磚中有一全身匍匐，雙腿跪臥，雙臂前撲作伏聽狀的形象，其旁有“覆(伏)聽”的題銘。[8]據(jù)此可知，唐宋墓葬中出土的同類型人物俑有明確的考古學定名，均為鎮(zhèn)墓神煞“伏聽”。

二

早期考古研究中，盡管學者們對于唐宋墓葬中大量出現(xiàn)的并且具有系統(tǒng)性的隨葬俑早有關注，但對于這些怪獸俑與人物俑的性質(zhì)與名稱并無切實的把握。1963年，徐蘋芳先生根據(jù)我國古代地理喪葬文獻《大漢原陵秘葬經(jīng)》的相關記載對部分隨葬俑的名稱進行了勘定，[9]這為以后學界考察此類隨葬俑提供了良好的研究范本和文獻學基礎。

穆泰墓出土跪伏俑 攝于慶城縣博物館

唐宋時期是我國古代陰陽術數(shù)大發(fā)展的時期，傳統(tǒng)的靈魂不滅、天曹地府等觀念與相地擇吉的風水堪輿之術被普遍應用于墓葬營造之中?？拜浶g在葬式、隨葬明器、墓地選擇、地面建筑等方面對傳統(tǒng)喪葬習俗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洞鬂h原陵秘葬經(jīng)》曰：“大凡葬后墓內(nèi)不立盟器神，亡靈不安，天曹不管，地府不收，恍惚不定，生人不吉，大殃咎也?！币虼穗S葬“盟器神”即鎮(zhèn)墓神煞成為唐宋時期墓葬營造中的一個顯著特點，如蒿里老人、當壙當野、祖司祖明、天關地軸、金雞玉犬、方相、仰觀伏聽等，這些鎮(zhèn)墓神煞擔負著溝通天地、鎮(zhèn)守墓地、保衛(wèi)墓主人靈魂安寧的作用。

等級性是古代皇權(quán)社會的顯著特征，這一特征同樣體現(xiàn)在墓葬營造之中。鎮(zhèn)墓神煞的設置便具有等級性，《大漢原陵秘葬經(jīng)》中的《盟器神煞篇》詳細地記載了天子、親王、公侯卿相及大夫以下至庶人墓葬中的各種明器，不但列出了明器的名稱、尺寸和位置，井且附有明器排列方位的示意圖，這對于研究我國古代墓葬形制中的神煞等墓儀制度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

根據(jù)《盟器神煞篇》記載，天子山陵用盟器神煞法即天子陵墓中所用的明器為：

十二天官將相，本形，長三尺三寸，合三十三天也。十二元辰，本相，長三尺，合三才，按于十二方位上。五方五呼相將，各著五方衣，長三尺五寸，安五方。二十八宿，本形，長三尺二寸，合三才二儀也。歲星長三尺，安東方。太白星長四尺，安墓西界。熒惑長三尺二寸，安南方。辰星長三尺二寸，安北方。組星長三尺五寸，安墓心。天關兩箇，長四尺，安南北;地軸兩箇，長四尺，安東西界，各似本相也。仰觀伏聽，長四尺三寸，安埏道中……[10]

大夫以下至庶人墓葬中放置的明器為：

穆泰墓出土跪伏俑線描圖，引自《文物》2008(3):48

十二元辰，長一尺二寸，安十二方位。五呼將長一尺二寸。鎮(zhèn)墓五方五精石，鎮(zhèn)五方。祖司祖明，長一尺二寸，安棺后。仰觀伏聽，長一尺二寸，安埏道中。當壙當野長一尺二寸。五谷倉一尺二寸。三漿水高九寸，安棺頭。金雞高一尺二寸，安酉地。玉犬長二尺九寸，高一尺，安戍地。蒿里老公，長一尺五寸，安堂西北角。天關二箇，長一尺二寸，安堂南北界上。地軸二箇，長一尺二寸，安堂東西界上。天喪刑禍一對，長二尺，安墓。墓龍長三尺，高一尺二寸，安辰地。金牛長二尺，高一尺二寸,安丑地。玉馬高一尺，安午地。鐵豬重三十斤，安亥地。四廉路神，長一尺九寸，安四角。已上皆大夫庶人用之吉。[11]

江蘇江陰青陽宋墓仰觀伏聽俑 引自《考古》2008(3):95

江西南豐桑田宋墓仰觀伏聽俑 引自《江西歷史文物》1986(1):38

《盟器神煞篇》中明確提到“仰觀、伏聽”組合神煞，并且天子至庶人墓中皆可置“仰觀、伏聽”，而“仰觀、伏聽”

在墓中的位置為“埏道”，即墓道中。在宋代文獻中也有“仰觀、伏聽”的相關記載，如《宋會要輯稿》記載北宋真宗趙恒所葬永定陵中的明器有“添造 …… 仰觀、伏聽、清道、蒿里老人、鯢魚各一”。[12]北宋高承編纂的《事物紀原》卷九“桐人”條云：“今喪葬家于壙中置桐人，有仰視、俯聽，乃蒿里老人之類?！盵13]此處“仰視、俯聽”即墓葬神煞中的仰觀、伏聽俑。結(jié)合文獻記載與相關的考古發(fā)現(xiàn)，可知“仰觀、伏聽”神煞俑在宋代喪葬中已經(jīng)非常流行，不論皇室顯貴還是一般士庶在墓葬營造時，大都設置“仰觀、俯聽”等鎮(zhèn)墓神煞俑。

三

關于“仰觀伏聽”的內(nèi)涵與用途學界有多種看法。白彬先生認為，仰觀伏聽俑的作用可能是在陰間專門替亡者觀風望氣，卜算吉兇。他還注意到北方地區(qū)不出仰觀，南方地區(qū)少見伏聽，可能預示著南北地區(qū)在堪輿風水葬方面的一些細微差別。[14]王銘認為仰觀伏聽俑具有經(jīng)學源頭象征、現(xiàn)實角色隱喻的兩重象征功能，是中國古代易道思維下的圣人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制器尚象以治天下的經(jīng)學觀念在唐宋墓葬中的明器化象征，也與這一時期天文占卜吉兇的日官司天監(jiān)、地理占卜吉兇的日者堪輿家具有某種角色上的對應關系。[15]

陜西西安唐代李憲墓伏聽俑 引自《考古與文物》2005(1):62

筆者認為，“伏聽”鎮(zhèn)墓神煞俑的設置，應當與中國古代的“陰曹”“地府”思想、相地擇吉的風水堪輿理論以及保衛(wèi)墓主亡魂的喪葬觀念有關。早期中國對于死后的幽冥世界有過種種想象與描繪，如古代喪葬中對于死后世界的描繪與布置、馬王堆帛畫升仙圖，以及秦漢魏晉以來大量詩文、志怪小說中對“黃泉”“蒿里”“幽都”“泰山”“豐都”的記載與詠嘆等無不說明人們幻想死后靈魂會到達一個神秘奇異的彼岸世界，如《左傳·隱公元年》鄭莊公幽禁其母姜氏，誓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盵16]《楚辭·招魂》曰：“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盵17]此處“黃泉”與“幽都”均為傳統(tǒng)中國對于幽冥世界的早期想象，而中國幽冥世界的最終形成是本土思想與佛教思想融合后的產(chǎn)物。佛教進入中國后，其六道輪回與“中陰”觀念因嚴密完善的教理而被中國社會所接受，并且影響了中國幽冥世界的最終形成。太史文在論及《十王經(jīng)》與中國中世紀佛教冥界的形成時說：“冥界是更普遍意義上的受佛教影響文化的組成部分”，并且指出：“冥界幫助闡明了中國宗教的兩個特別方面：即對于死者的安置和對死后世界的行政化?！盵18]“對于死者的安置和對死后世界的行政化”即眾生死后進入冥界接受十王審判。根據(jù)因果報應思想，眾生依據(jù)生前所作福德與惡業(yè)受報入胎，這與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行善者得善報入天界、作惡者得惡報入地獄的觀念不謀而合，因此人們幻想通過一定的儀式與布置，可以延續(xù)今生的富貴或者擺脫今世的苦難，在死后進入天界或者獲得來生的幸福，由此也推動了中國古代風水堪輿理論的完善和發(fā)展。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卜宅、相宅的傳統(tǒng)，風水堪輿主要用于陰宅、陽宅等建筑活動?？拜浶g主要是通過觀察天象與地理判斷地域的吉兇，堪言高，輿指下，或言堪為天道，輿為地道，仰觀天文、俯察地理一直是堪輿術的主要特征，而營造墓地、相地擇吉則是風水堪輿活動的重要內(nèi)容?！吨芤住は缔o》曰:“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19]又曰：“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盵20]因此墓葬中仰觀、伏聽神煞的設置，在一定程度上與風水堪輿理論有關，體現(xiàn)了天人感應與靈魂不滅思想之下，古人企圖溝通天地，追尋彼岸幸福的理想和追求。仰觀俑與伏聽俑在唐宋墓葬中成對出土，一仰一俯，可能正是表達了圣王法象天地、仰觀俯察的觀念，象征宇宙圖式中的人文化成，會通天文地理，溝通神明萬物的思想。正如漢代京房《易傳》所云:“仰觀俯察在乎人，隱顯災祥在乎天?！盵21]伏聽俑的設置，可能正是為了溝通陰司、傾聽地府，祈佑墓主亡魂在地下免于殃咎，永無災苦，使墓主靈魂獲得永久的安寧與幸福。

結(jié)語

中國古代很早就已形成天界與幽冥的觀念，人們相信靈魂不滅，因此有“事死如事生”的喪葬文化傳統(tǒng)。墓葬神煞是唐宋時期喪葬文化中的重要內(nèi)容，這些鎮(zhèn)墓神煞通常組合出現(xiàn)，如“太陰太陽”“金雞玉犬”“天關地軸”等。慶陽穆泰墓因遭受破壞，部分文物散失，考古發(fā)掘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仰觀”俑，但通過與唐宋墓葬中出土的伏聽俑形象進行比較并結(jié)合傳世文獻的記載，可以確定穆泰墓出土跪伏俑正是唐宋以來鎮(zhèn)墓神煞中的“伏聽”，因此，應該將慶城博物館所藏穆泰墓出土跪伏俑重新定名為“伏聽”俑。作為唐宋時期流行的鎮(zhèn)墓神煞之一，穆泰墓中放置“伏聽俑”，反映了中國古代的“陰曹”“地府”思想、相地擇吉的風水堪輿理論以及保衛(wèi)墓主亡魂的喪葬觀念，起著幫助墓主人溝通陰司、傾聽地府、辟邪擋煞、護衛(wèi)墓主人靈魂安寧的作用。

四川華鎣安丙家族南宋墓三彩伏聽俑 引自《天府皕寶圖》2013:185

西安韓森寨伏聽俑，引自《文物鑒定與鑒賞》2017(1):18

注釋

[1]慶陽市博物館,慶城縣博物館.甘肅慶城唐代游擊將軍穆泰墓發(fā)掘簡報[J].隴右文博，2008(1):11.

[2]慶陽市博物館,慶城縣博物館.甘肅慶城唐代游擊將軍穆泰墓[J].文物，2008(3):43.

[3]田永強,黃麗寧.走進慶城博物館[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4:154.

[4]徐蘋芳.唐宋墓葬中的“明器神煞”與“墓儀”制度—讀《大漢原陵秘葬經(jīng)》札記[J].考古,1963(2):91.

[5]程義,程惠軍.漢中宋代鎮(zhèn)墓神物釋證[J].四川文物,2009(5):44.

[6]李奕周.唐代跪拜俑與伏聽俑考辨[J].文物鑒定與鑒賞,2017(8):14-20.

[7]陳定榮.江西臨川縣宋墓[J].考古,1988(4):334.

[8]曹騰騑,阮應祺,鄧杰昌.廣東?？翟钩鐾恋年幘€刻磚[M]//考古編輯部編.考古學輯刊2.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176.

[9]徐蘋芳.唐宋墓葬中的“明器神煞”與“墓儀”制度—讀《大漢原陵秘葬經(jīng)》札記[J].考古,1963(2):87-106.

[10][11]佚名.大漢原陵秘葬經(jīng)[M]//(明)姚廣孝，解縉編.永樂大典.北京：中華書局,1959:3828-3829.

[12](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25[M].北京:中華書局,1957:1073.

[13](宋)高承.事物紀原[M].北京:中華書局,1989:480.

[14]白彬,張勛燎.道教考古6[M].北京:線裝書局,2006:1683.

[15]王銘.唐宋墓葬中的仰觀伏聽俑與圣人象征[J].北方工業(yè)大學學報，2018(1):81-96.

[16]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14.

[17](宋)朱熹.楚辭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32.

[18][美]太史文.《十王經(jīng)》與中國中世紀佛教冥界的形成[M]張煜譯,張總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2.

[19][20](魏)王弼,(晉)韓康伯注,(唐)陸德明釋文.宋本周易[M].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146,162.

[21](漢)京房.京氏易精粹1[M].北京:華齡出版社,201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