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弈（長篇小說連載）
2021-05-11 10:57:38舒中民
啄木鳥 2021年5期
舒中民
楔子
墜入愛河。
那個還能活五分鐘的人，站在水汽迷蒙的浴室里，想到了這個詞。其實，她陷入愛情是幾個月前的事。
也許這時候想到這個詞，有點兒太晚，但這是基于她的各種生物統(tǒng)計，并且搜索了對象的網(wǎng)絡數(shù)據(jù)后，由系統(tǒng)做出的判斷，或許更具參考價值。
她設計的這個軟件能夠監(jiān)測她跟他在一起時的每次呼吸、每個動作、每次心跳，甚至血糖值的變化，她堅信它對她的認識遠高于她自己;軟件還讀過他發(fā)給她的所有電子郵件，聽過他們的所有電話錄音，從而得出結論：他們的情侶配對成功率達95%以上。
這是個十分驚人的數(shù)值——世上沒有完全掏心的兩個人，那5%跟她的自由意志有關。她是一名虛擬空間技術研究員，不是花癡。她也明白，兩個情投意合的人在一起總會有人淪陷，即便那個淪陷的人是她自己。但無論如何，這次愛情與她談過的任何一場戀愛完全不同。她費盡心思對他進行各種挑剔，可他仍然是那么完美。
這是她自己的公寓。晚上九點十分，她駕駛一輛保時捷敞篷汽車帶著他回到了這里。進門的時候，安保系統(tǒng)發(fā)出警示聲。出于習慣，她先解除密碼，然后請求對不同的區(qū)域進行監(jiān)視。一切如常。
“這個系統(tǒng)真不錯。”他跟在她后面，關上房門。
“信不信由你，這是我的個人設計，能為我的公寓提供全面的安全保障。”
“這么自信？”他說，帶著欣賞的語氣。
“當然?！彼穆曇粝窀枨粯痈挥许嵚??！拔椅宸昼娋秃谩！闭f著，她轉(zhuǎn)身走進浴室。
“那我五分鐘后進來?！?/p>
五分鐘，對于激情燃燒的人來說過得很快，也很慢。她很享受這個時間。她感到渾身荷爾蒙涌動。
他輕輕地拉開了浴室門，手里拿著一根繩子。她好奇地盯著繩子。
“你在網(wǎng)上對我進行背景調(diào)查？”
她點了點頭。她本想解釋一下自己的調(diào)查軟件，但由繩子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讓她瞬間一陣頭暈，幾乎無法站穩(wěn)。快跑，她想。但他堵著浴室門。
“你……你想干什么？”
“哎呀，寶貝兒，你還真是讓我吃了一驚。”相比之下，他的聲音很平靜，帶著些許遺憾。他把繩子掛在堅實的門框上，“了解我的人都死了。”
“我……這里到處是監(jiān)控，你跑不了的！”但浴室里的水聲掩蓋了她的尖叫。
他冷冷一笑，將繩子的另一端套在她的脖頸上，然后上提，勒緊。她凹凸有致、曲線優(yōu)美的身體隨即離開地面……
第一章心魔
一
丁楊提著裝備包，向偽裝成長途客車的指揮車跑去。
“宅男，你來干嗎？”梅陽分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肖可語有點兒意外。
“他是自告奮勇過來幫忙的?！贝舜涡袆拥呢撠熑?、刑警支隊副支隊長羅衛(wèi)解釋。
丁楊迅速舉起左手跟他擊了一掌，轉(zhuǎn)頭溫柔地望著肖可語：“嗨，可語?！?/p>
肖可語只是點點頭，對司機說了句什么，指揮車啟動。
丁楊是指揮車上的?？?，彎腰走到小會議桌邊，熟絡地扯出數(shù)據(jù)線和電源插座，連接上便攜式電腦。丁楊對面是兩個年輕的技術女警，此時正好奇地打量著他。大名鼎鼎的網(wǎng)偵專家，年輕帥氣，挺拔勻稱，絲毫不像傳說中的宅男，要是穿上制服，那就更完美了。
肖可語剜了一眼女警，心里卻不由涌起一股自豪。她跟丁楊已經(jīng)登記結婚，準備擇日舉行婚禮?！坝謥碲s這種破事，好好待在機房里不行嗎？”她板著臉對丁楊說。
“不是擔心你的安全嘛……”
“少來，你爭著去抓捕現(xiàn)場不是一次兩次了吧？不是說大數(shù)據(jù)驅(qū)動偵查嗎，你不待在機房里，怎么掌握大數(shù)據(jù)？”
“大數(shù)據(jù)驅(qū)動偵查的理念沒錯，但大數(shù)據(jù)畢竟是技術，再高端的技術也離不開人的駕馭，離不開偵查員對現(xiàn)場的判斷。”丁楊爭辯，“何況……這次可能涉及到5G?！?/p>
“你是說那一大波騷擾電話和網(wǎng)絡攻擊？”羅衛(wèi)插話。
丁楊聳聳肩：“我也不能確定……不過，跳上前臺實施攻擊的只是話務員，你抓再多也沒用。我只是想來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個幕后指揮的家伙，他不會出現(xiàn)在前臺，但也一定離前臺不遠，說不定就是勤雜工、保潔員，或者門口的保安?！?/p>
屏幕開始有了動靜，隨著光標的閃爍，丁楊的頭腦沉靜下來。
他跟羅衛(wèi)和肖可語是多年的戰(zhàn)友了。他參加公安工作后參與的第一起大案就是協(xié)助羅衛(wèi)偵辦的。那時羅衛(wèi)還是梅陽分局的刑警大隊長，是他的頂頭上司高媛派他去梅陽分局協(xié)助辦案的，在那里，他認識了肖可語。
那是個系列網(wǎng)絡詐騙案件，所有浮在面上的犯罪嫌疑人或被抓獲或被擊斃，但幕后指揮的黑客——達一路藏匿了行蹤。兩年多來，丁楊一直在找他，每一個跟網(wǎng)絡犯罪有關的案件，丁楊都不會輕易放過，希望能在這些案件中找到達一路留下的痕跡，比如眼下。
連線后，丁楊先查了自己的郵箱，沒有特別的郵件。他鍵入一個指令，進入海量的信息庫里——不局限于某臺網(wǎng)絡終端，換句話說，就是在對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搜尋或監(jiān)視。瀏覽了一會兒，他開始記筆記。
突然，他停下來，瞇起眼睛盯著屏幕。顯示器上的字符有點兒模糊，閃爍不定，而且反應滯澀。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幽靈。隨即，他加入一個診斷軟件。
“發(fā)現(xiàn)了什么？”肖可語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
“突然闖進來的?！倍钫f，“不一定是達一路，但他的活動一定不是好事，也許跟我們目前的任務有關?！?/p>
“你每次都說跟任務有關，可兩年過去了，他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抓捕對象里。你就不能把精力集中在現(xiàn)在的任務上嗎？一個潛逃的達一路，就讓你這么魂不守舍？”
“心魔?！彼巴?。
肖可語無語地轉(zhuǎn)過頭，讓丁楊覺得無比孤立。也許達一路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這不但是肖可語和羅衛(wèi)，也是當初參與那個系列案件的大多數(shù)偵查員的想法，只有丁楊還不肯放棄。
“到達指定地點。”司機也是一名刑警，說完便停車熄火。
“坐標正確?！倍钫{(diào)出平面圖，“距此五百米的寫字樓里有集束式信號出現(xiàn)，應該就是詐騙窩點?！?/p>
羅衛(wèi)打開對講機：“三組四組包圍大樓，一組二組迅速勘查地形，摸清樓里的情況。”然后，他對肖可語揮揮手，“你留在車里。”
“我跟你一起過去。”肖可語的話不容爭辯，“以前在派出所工作的時候，這一帶屬于我的轄區(qū)，我比你們都熟悉。”
“我也去。”丁楊起身。
“你最好待在這兒，車里才是你的戰(zhàn)場。”羅衛(wèi)瞪了丁楊一眼，又無奈地看了看肖可語。
丁楊囁嚅著，但沒有發(fā)出聲音。他從座位下面拿出防彈衣，遞給肖可語，目光中都是關切。肖可語對丁楊嫣然一笑，將兩塊鐵板似的防彈衣套在身上。
羅衛(wèi)和肖可語下車之后，丁楊的心就一直吊著。他重新回到網(wǎng)上，再次調(diào)出程序，捕捉那個突然出現(xiàn)的網(wǎng)絡幽靈。他之所以認為幽靈不一定是達一路，是因為幽靈虔誠地堅持數(shù)據(jù)主義理念，認為網(wǎng)絡有著某種難以言傳的超自然特性——達一路可不懂什么數(shù)據(jù)主義，不過，這個幽靈又跟達一路一樣才華橫溢，敏感而執(zhí)拗。
但是，數(shù)據(jù)主義在當下信息技術界十分盛行，就連支隊長季亞明和頂頭上司高媛都在談論，甚至用作批判他的武器。因此，達一路會不會接受這個觀念也不一定。這不能不讓丁楊心生猶疑。
幾個星期前，丁楊就發(fā)現(xiàn)了幽靈的蹤跡。隨著對幽靈嫌疑活動調(diào)查的深入，丁楊漸漸認定了一件事：以這個幽靈的技術，幾乎可以取代達一路。
這就是他不斷追蹤它的原因。他破譯了對方更多的文件，里面的資料顯示，它活動在南都，而且是南都聞名遐邇的高新技術區(qū)，同時也是國內(nèi)信息技術核心終端研發(fā)基地。
幽靈會是基地的技術人員嗎？基地有保密規(guī)定，技術人員不能隨便上外網(wǎng)，更不能私自開發(fā)黑產(chǎn)軟件。此人卻根本無視規(guī)定，這就讓丁楊陷入了兩難境地。追蹤一個普通網(wǎng)民對他不存在困難，研發(fā)基地的技術人員卻不行——這里的每個人都像絕密檔案一樣編了密級，外人不可觸碰。
丁楊瞥了屏幕一眼，心又沉了下去。監(jiān)測的計算機——他的也一樣，又崩潰了。十分鐘前剛發(fā)生過一次。這種崩潰時間不會超過五秒，也不需要重新啟動，但就是這一瞬，足以讓敏感的黑客意識到什么，對丁楊來說，這是一個嚴重警告。
手機響了，是支隊長季亞明打來的：“任務完成得怎么樣？”
丁楊從后視鏡里看到特警押著人往警車走去。搜捕已告一段落，沒有響過槍聲，小窩點而已，支隊長之前就是這么說的。但丁楊并不這樣認為，他在追蹤詐騙信息時，只找到接收信號，沒有發(fā)送信號，所以他才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他向支隊長報告了現(xiàn)場情況，季亞明嘲笑他：“沒被多卡寶劫持吧？”
“多卡寶”是一種用于發(fā)送詐騙信息和撥打詐騙電話的工具，是詐騙團伙建立窩點的必備品，沒什么技術含量，很容易監(jiān)測。但丁楊偏說這次的多卡寶不這么簡單，它可以劫持手機APP和網(wǎng)頁通訊，只要接聽它的通話，個人隱私將全部暴露在它的監(jiān)視之下！
丁楊沒有理會支隊長的調(diào)侃，將追查到的信息和研判結論傳送給省廳。季亞明也沒有阻止。爭論歸爭論，他對這個下屬發(fā)現(xiàn)的每條線索都格外重視，凡是涉及外地或者跨界的，都會上報。因此，市局的網(wǎng)偵情報在部、廳相關簡報中的采用率也是最高的。
在兩人對話時，擔任駕駛員的刑警突然松開手剎，發(fā)動引擎。丁楊掃了一眼窗外，指揮車正經(jīng)過一個休閑廣場，五彩的燈光下除了廣場舞，還有地攤經(jīng)濟。擴音器里播放著《格桑拉》，這曲子他后來每每聽到心里都會難過，因為接下來發(fā)生了兩件事情。
首先是他的筆記本突然黑了屏，他以為像前兩次系統(tǒng)崩潰一樣，是某種隱藏的程序出了問題。可是，他錯了。當電腦恢復運行，他一直追蹤的幽靈給他在黑客論壇的賬戶里留了言——
“我知道你是誰，但你找不到我的……如果你想玩，我會時刻盯死你?？词悄愕木么髷?shù)據(jù)厲害，還是我數(shù)據(jù)主義者強大?！?/p>
丁楊迅速用一個偽裝身份追蹤過去，對方卻已下線，只看到對方的個性簽名：“人是一張網(wǎng)，家是一張網(wǎng)，城是一張網(wǎng)，世界更是一張網(wǎng)，要沉浸其中，必先游離其外。”
丁楊在尋找對方的IP，這時，車外響起了槍聲。
指揮車“嘎”地剎住。丁楊來不及追問司機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不到十米外的路基上倒下了一個女人。是肖可語。他迅速打開車門，縱身一躍靠近肖可語。肖可語沒事，她只是做了一個臥倒動作，她手中的對講機里傳來羅衛(wèi)的指令：“各隊準備，十點鐘方向，縮小包圍圈。行動！”
丁楊拉著肖可語靠向墻壁。一個女人從十點鐘方向的巷道里走出來，躲在對面的司機急忙沖他們喊：“趴下，趴下！”接著，又沖女人喊道，“站??！”
女人仍然大踏步走來，把外套敞開給司機看，但外套里冒出了火光。司機倒下之前，手中的槍也響了。女人和司機幾乎同時倒地。她背后藏著一個矮子，矮子的槍口對準了肖可語，但他還沒來得及開槍，丁楊一個滾地龍加掃堂腿，將他掀翻在地，手槍脫手。
巷道里又有槍聲傳來，但只有寥落幾聲，隨后，一群特警押著一個面皮青黃的青年走了出來。肖可語跑到司機身邊，他還躺在地上呻吟，萬幸，子彈打在他的肩胛上，性命無虞。
善后工作有序進行。最大的變數(shù)是那個矮子，他帶著面皮青黃的青年逃出窩點，躲進巷道里，欲挾持女人逃走，沒想到碰上了隨后趕來的指揮車。
銬上矮子，丁楊扶起肖可語，感覺到她在顫抖。
二
入夜的南都依然喧囂。
將女友送去跟朋友聚會后，達一路像打過雞血似的坐在電腦前。他終于獲取了一項最新技術，利用這項技術編制的軟件取得了超出他預想的巨大成功——他竟然發(fā)現(xiàn)了5G通訊協(xié)議的漏洞！
通過這個漏洞，他的軟件可以讀取接聽過電話的任何手機里的所有內(nèi)存，進而鎖定賬戶信息實施盜刷。以前的多卡寶像對講機，要工作就必須發(fā)射信號，警方可以通過技術手段鎖定位置;而利用這個漏洞發(fā)起的攻擊，就像是收音機，警方無法通過技術手段確定攻擊者的位置和身份。
達一路的手機發(fā)出“叮咚”聲，與此同時，內(nèi)存強大的便攜式電腦鋪開一片藍色的海面，一個軟件圖標像珊瑚礁似的漸漸顯露出來。他將鼠標疊加在圖標上，右手食指輕輕一擊。簡簡單單的一個點擊動作，如同一輪黑日破空而出，不僅能夠隱藏自身，而且攻擊可以覆蓋基站范圍內(nèi)的所有網(wǎng)絡終端。更關鍵的是，他可以冒充其他用戶身份向外發(fā)送數(shù)據(jù)……
盡管就目前來說，這個范圍還是太狹窄了，但他已經(jīng)深切地感受到算法的力量。
落網(wǎng)的矮子是當?shù)匾话?，面皮青黃的青年是一名黑客，詐騙窩點就是他們建立的。那個青年還是南都“詐騙者天堂”的一條漏網(wǎng)之魚。
“詐騙者天堂”指的是南都遠郊的一個小鎮(zhèn)，跟高新技術區(qū)相鄰。那里有人專門提供技術服務、支付通道、網(wǎng)絡推廣，有人干著“背包客”的生意，有人專門提供四件套（銀行卡、身份證、手機卡、盾）供詐騙窩點洗錢。前不久，公安部及該省公安廳在這一地區(qū)部署了幾次專項打擊，但狡兔三窟，該地的詐騙團伙逐漸向內(nèi)地轉(zhuǎn)移。
青年交代，漢洲窩點是他們發(fā)展的“下線”之一。丁楊對“詐騙者天堂”的軟件進行了分析，發(fā)現(xiàn)幽靈的技術更上一層樓，特別是加裝的嗅探軟件，可以讀取手機短信，再通過短信內(nèi)容鎖定賬戶信息。他又想起那個侵入他論壇賬戶的黑客的個人簽名：“人是一張網(wǎng)，家是一張網(wǎng)，城是一張網(wǎng)，世界更是一張網(wǎng)，要沉浸其中，必先游離其外?！?/p>
老實說，他對這段話很在意，甚至超過那些挑釁的留言。他感覺這段話是黑客有意寫給他看的，讓他如鯁在喉。
那起幾乎改變了他人生的網(wǎng)絡詐騙案再次在腦海中浮現(xiàn)。就是在那個案件里，他碰到了達一路，上演了一場網(wǎng)絡加現(xiàn)實的追逐大戲，偵破了一起系列殺人案，追回上億詐騙資金，也讓他一戰(zhàn)成名。但達一路還是逃脫了追捕，讓他始終耿耿于懷，甚至因此拖延了他跟肖可語的婚期……
丁楊心不在焉地凝視著電梯樓層數(shù)字的跳動，直到數(shù)字熄滅，電梯停止時的下挫力把他帶回現(xiàn)實。丁楊穿梭在迷宮似的走廊里，這個樓層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一座最前沿技術的寶庫：電子情報攔截、衛(wèi)星定位技術、通訊產(chǎn)品中的高端芯片追蹤，以及偵查網(wǎng)絡、Y庫系統(tǒng)和技術支撐實驗室。
丁楊在這里做的是網(wǎng)絡情報分析員的工作。這些情報不僅關系到漢洲一地，更是牽涉到全國一盤棋。他每天從網(wǎng)絡上搜集情報，追蹤發(fā)生源頭，進行仔細篩選，判斷哪些情況與違法犯罪有關，然后編寫報告，發(fā)送給本級領導及上級主管部門。丁楊對這一工作兢兢業(yè)業(yè)，用支隊長季亞明的話說，丁楊提供的情報總是讓漢州公安露臉。
丁楊到達支隊長辦公室時，季亞明正在打電話，聽口氣，顯然是在跟北京的某個人討價還價。掛了電話，季亞明招手讓丁楊進來?！靶《。膊康木W(wǎng)絡偵查專員到了省城，一個鐘頭前打電話給我，想讓你連夜過去。”
“連夜？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半夜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你以前提供的情報引起了偵查專員的注意……我剛才跟上級溝通過，沒人知道專員此行的目的?！?/p>
丁楊有點兒不安：“是不是我捅了馬蜂窩？”
“現(xiàn)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畢竟網(wǎng)絡安全十分敏感……”這是典型的季亞明式答復。支隊長對偵查活動的理解總是上升到政治層面，季亞明經(jīng)常說，不懂得全球政治風云，不理解錯綜復雜的國際形勢，也沒法兒干好網(wǎng)絡安全工作。也許，這就是丁楊眼下面臨的考驗。
“他會不會要我停止對南都那個未知黑客的追蹤？”
“那樣的話，只需要一個指令就夠了，何必親自跑一趟？”
丁楊隱約感到一絲涼意：“或者是我不小心攪進了某個不可告人的陰謀里，上級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要我閉嘴？”
“偵查專員要求我對你最近呈報的全部情報進行封存，紙質(zhì)檔則由你以密件的形式帶過去。我也覺得有些蹊蹺，那些情報我都看過，當然有價值——否則也不會上報，可無論如何也不像是有什么重大機密的樣子?！奔緛喢鞯恼Z氣變得鄭重了，“給你一句忠告，如果你和偵查專員意見相左，服從命令永遠是第一位的?！?/p>
“一定?！倍蠲銖娦α诵Γ拔沂遣皇沁@就出發(fā)？”
“車已經(jīng)安排好了?！奔緛喢髦噶酥搁T口，大隊長高媛推門走了進來。
三
對達一路來說，漢洲這事不算好消息，但也不算壞消息。達一路看著視頻里地上躺著的矮子——那只不過是個拋出去的工具。還有胸口鮮血飛濺的女人，肯定夠警方喝一壺的，無論是因為什么，一旦有無辜群眾傷亡，警方都難辭其咎。網(wǎng)絡如此發(fā)達，幕后推手會將這些消息添油加醋，不出幾分鐘就能上熱搜，某些國際媒體甚至會給它披上“人權”的羊皮。
他懶洋洋地將女人的照片點擊生成原圖，拖動鼠標，移進一個對話窗口。一個小時前他發(fā)送的挑釁信息還沒回復，但他相信對方一定會回復的，特別是看到這張圖片之后。
果然，那個對話窗口有了回應：“你是誰？”
“別問我是誰，答案需要你自己去追尋?！彼弥I盤，“這張圖片算我送你的一份大禮。”
“你想干什么？”
“我不喜歡回答問題，我喜歡自己解決問題的人?！?/p>
沒有回復。達一路相信對方一定在追蹤他的IP，但通訊協(xié)議漏洞是他手里的王牌，黑客論壇的顯示只是一種嫁接——這也是他挑戰(zhàn)對方的內(nèi)容之一，如果對方能找到它的發(fā)送地，說明他的軟件還有待改進。
“無聊！”對方直接放棄。
“我不覺得?！边_一路回復，“如果你不應戰(zhàn)，還會死更多的人?！?/p>
“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怎么應戰(zhàn)？”
“請原諒，我高估你的智商了，你等著收尸吧。”這句話發(fā)送出去，達一路關閉了電腦。
警車尖嘯著沖入清晨的省城，丁楊從睡夢中醒來，看著路邊忽閃而過的路標，意識到警車正朝著完全錯誤的方向駛行?！班耍彼麊栕谇芭诺母哝?，“你下錯路口了吧？這不是去省公安廳的路?！?/p>
他的頂頭上司搖了搖頭：“放心，不會錯的。”
丁楊努力回想當時季亞明是否特別提到省公安廳，難道是他自己在想當然？可偵查專員不在省公安廳，又會在哪兒呢？
不到五分鐘，丁楊看到一棟跟省公安廳刑事技術樓差不多模樣的建筑，他意識到這是哪里——省國家安全局。
高媛拿出一張紙遞進傳達室里。鐵閘門開了，一個工作人員將丁楊單獨帶了進去。不過，他沒有被帶到執(zhí)法辦案區(qū)域，而是進入了一個寬敞的辦公室，一張紅木會議桌，周圍是皮座紅木椅，角落的紅木小吧臺上擺放著茶具，燒好的開水正冒著熱汽。
“請坐，別太拘束?！鄙砗箜懫鹨粋€低沉的聲音。
丁楊回過身，面前是一個中年男人，個頭不高，體格單薄，戴著一副雙光眼鏡，頭發(fā)稀疏并顯斑白。不過，毫不起眼的外表跟他身上蘊含的氣度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那份智慧、堅定和自信，是骨子里的。
“我叫張超，公安部網(wǎng)絡偵查專員，感謝你能及時趕來?！蹦侨苏f著，伸出手跟丁楊握了握，他的手溫暖又有力。“請坐吧，我來為你泡一包國安局的好茶。”
張超手法嫻熟地拿起茶具，整整齊齊地一字兒擺開。丁楊突然意識到，對于一個整天待在網(wǎng)絡上、工作十分忙碌的人來說，他顯得過分閑適、過分放松了。丁楊試探著問：“我們這是要長談嗎？”
“當然，讓你辛苦半夜趕過來，幾句話可不敢勞駕你。”張超粲然一笑，“實際上，和我一起來的人已經(jīng)回北京了，我這是專門等你?！?/p>
似乎一切都印證了丁楊的擔心?！拔摇鲥e什么了嗎？”
“恰好相反。部里對你提供的情報很重視，專題研究后，讓我向你表達謝意。當然，這只是一方面……”
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剛才帶丁楊進來的黑西裝工作人員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個機票封。按照專員的吩咐，他把機票放在茶桌上，又安安靜靜出去了。
張超端起一杯茶遞到丁楊手里?！拔蚁爰緛喢骺隙ǜ嬲]過你，如果僅僅是開展偵查或者停止偵查方面的事情，我沒必要這么急著把你召來，打個電話就行了?！?/p>
“這幾乎是他的原話。”
張超笑出了聲：“你的領導太精明了。叫你過來，是因為有些話我不能在電話里說，甚至這時也不能跟你說，但我的確有任務給你?！?/p>
不待丁楊開口，張超遞過來一份卷宗，卷首印著一個大大的紅色“密”字。
案件源自南都。這座城市處于科技前沿，經(jīng)濟發(fā)達，同時也是電信網(wǎng)絡詐騙犯罪的重災區(qū)。近年來，該市郊區(qū)某小鎮(zhèn)各類電信詐騙，包括信用卡盜用、售藥聯(lián)盟、僵尸網(wǎng)絡、色情網(wǎng)站等活動頻繁，超百萬受害者因此損失錢財或被盜私密信息，許多公司遭到勒索。該鎮(zhèn)鄰近高新技術區(qū)，網(wǎng)絡人才扎堆，黑灰產(chǎn)業(yè)繁榮，故被稱為“詐騙者天堂”。
南都警方多次進行專案打擊，抓獲黑客及話務員等詐騙犯罪嫌疑人數(shù)百名，摧毀了專為詐騙犯罪提供域名的服務器，十幾家注冊域名從網(wǎng)上刪除，但無論如何打擊就是無法斷根。沒有本地域名，境外域名同樣在境內(nèi)設立服務器，警方甚至懷疑，網(wǎng)絡詐騙嫌疑人不再依賴服務器，而是通過某種軟件攻擊并控制受害人的電腦或手機。這種控制只是讓網(wǎng)絡運行慢了十秒鐘而已，顯示出頂級黑客的潛質(zhì)。
丁楊說：“這個項級黑客既然發(fā)起了攻擊，就沒有留下痕跡？”
專員聳了聳肩：“你說中了。他不僅來無蹤，去無影，還在地下論壇里發(fā)出挑釁，揚言要招募百名同行黑客，攻擊南都所有公司的財務數(shù)據(jù)，然后實施勒索。南都警方將這個情況報到國家反電詐中心，我們進行了專題研究，結合你最近提供的情報，決定派你過去協(xié)助偵查?！?/p>
丁楊看了看桌上的那張機票。“要派我去南都？不過，我的發(fā)現(xiàn)是基于對5G技術存在通訊協(xié)議漏洞的懷疑，可目前5G還未普及，我的發(fā)現(xiàn)是否準確也難以印證。”
“不，你有關通訊協(xié)議漏洞的情報我看了，正符合當前的形勢。不僅是5G，對于正在研發(fā)的6G，這個漏洞依然存在。但我要跟你說的不僅僅是通訊協(xié)議漏洞?！睆埑似鸩璞?，“目前網(wǎng)絡犯罪已經(jīng)國際化，而且目的不僅在于侵財，這也是我在這里見你的原因。你知道有個重大國產(chǎn)替代工程坐落在南都吧？”
丁楊點點頭：“藍晶科技園?！?/p>
“具體的我就不多說了，”張超一口將茶喝干，“最近發(fā)生的系列涉網(wǎng)案件都在科技園附近，可能有人在打科技園的主意。”
“園區(qū)應該能處理好自身的安全問題，況且還有南都市公安局。眼下我手里還有……”
丁楊還想說說那個挑戰(zhàn)者，卻被張超打斷：“我知道，你手里有案子。但這事很重要，南都警方根本沒有察覺，我也不想讓他們先入為主，打草驚蛇。所以，讓你代表公安部前去指導督辦電信網(wǎng)絡犯罪案件，順便利用你的技術優(yōu)勢摸摸底。”
丁楊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正確理解專員的話。如果他的理解正確，他的任務可能不僅是“摸底”而已。“有目標嗎？”
“線索僅來自你的情報，接下來怎么做都要看你的?！睆埑瑥木碜诶锍槌鲆粡埡?，“這是抽調(diào)函，一份我已經(jīng)發(fā)給漢洲，這份你帶去南都。聽說你正在熱戀中，家里還有其他困難嗎？”
困難倒沒什么，放下面對的挑戰(zhàn)、放棄追蹤達一路才是真正的問題。丁楊看著張超，專員沒有回應他的注視，目光轉(zhuǎn)向窗外，那里，粉色和黃色的桂花竟相綻放。丁楊將案卷抓在手里，沉甸甸的，壓得他手都抬不起來。
“這是我們的機票?！睆埑f，“那我們這就去機場，一個往南，一個往北？”
丁楊點點頭。機票都早訂好了，說明此次任務責任重大。季亞明說過，服從命令永遠是第一位的，他還能說什么呢？
專員提起行李?！白甙?，今天是中秋，有人在機場等著跟你賞月呢。”
四
這是中秋前一天的夜晚，鄧敏對這次聚會充滿期待。
等不及下班，她便化好妝，給男友回復了一條信息。對了，她的這份期待也跟男友有關。自幾個月前認識了現(xiàn)任男友，她像云霞一樣，飄到了天上。心思高了，姿態(tài)便顯得低調(diào)。因此，她早早地駕著男友送的保時捷敞篷汽車，來到臨海的怡莎餐廳。
顧杏和喬曼兒是一塊兒來的，同乘喬曼兒的奧迪A3。鄧敏感覺A3就像只丑小鴨，空間狹窄，線條笨拙，雖說是專為女性設計，但對個頭超過一米七的她們來說，伸腿挺腰都有些不便。
看著她倆一起進了餐廳，鄧敏的心情很復雜。她與男友同居和買車的事對她們是保密的，所以才獨自駕車先到，而她們結伴而來，則意味著她倆似乎有意在疏遠她，意味著她們已經(jīng)分享過信息，甚至意味著在回去的路上對她的議論。
她們是一類人，卻不是因為互相欣賞才成為閨蜜。就像綻放在同一棵大樹上的不同花朵，她們畢業(yè)于北方同一所著名大學的信息技術學院，又一道“南漂”來到這里。
顧杏容貌秀麗，有著烏黑閃亮的眼眸、天真無邪的笑顏，最喜歡濃烈輕佻的玩意兒，是男人心尖尖上的尤物;喬曼兒身材高挑，天生麗質(zhì)，貌似火辣，卻對一切的極端有著本能的抵觸，她中性、冷靜，絕不拋棄自我，仿佛生來就自帶智能芯片一樣;鄧敏卻是絕對的上癮體質(zhì)，無論對物，還是對人，她都容易過分沉迷，接著便是迅速拋棄。她的生活不是流線型的，而是一個又一個清晰的斷面?，F(xiàn)任男友能在她的公寓里住上幾個月，連她自己都感覺是個奇跡。
屈指數(shù)來，三人相識十年了。她們在南都舉目無親，花季一年年錯過，身邊的優(yōu)秀男人像財富一樣稀缺又不斷遠離，自己卻慢慢成了剩女。她們總是在一場又一場短暫的戀愛后相聚在一起，三人抱團的時間比她們分別戀愛的時間更長。
顧杏和喬曼兒一起出現(xiàn)，打破了原來的模式，讓鄧敏感覺到被孤立。她真后悔沒有答應男友一起賞月的請求。
“我在這兒呢！”鄧敏熱情地迎過去。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兒等！”顧杏的話刺進了鄧敏心里，字字見血。
“豈敢不提前恭候?！编嚸羧掏凑f，“我可是扔下手頭的工作，罔顧主管的謾罵來陪兩位女王的?！?/p>
顧杏一陣埋怨：“你最近怎么啦？連曼兒的信息都不回。”
博得贊賞的心思落空，而且坐實了她們在路上議論她的猜想，鄧敏終于明白，無論如何，兩位朋友都不會認可她，她只能暗地里僥幸，自己已經(jīng)在男女關系方面超過了她們。不過她也知道，她們根本不會相信她有一個同居幾個月的男友，更不會相信餐廳門口那輛價值兩輛奧迪Q3的保時捷會是她的。對此，她既惱火，又輕蔑。
好在，她現(xiàn)在對她們的看法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樣在意了。她歉意地說：“最近確實忙暈了！”
“敏敏也有忙暈的時候？”顧杏說，“是不是還跟以前一樣，把南都的男人挑了扔、扔了挑啊？”
鄧敏明白顧杏話里的意思，但她覺得沒必要針鋒相對?！澳銈z一定完成大事了吧？”
顧杏狡黠地看了一眼喬曼兒?！拔艺J為，第一個完成大事的人非曼兒莫屬?！?/p>
鄧敏舉起茶杯：“祝賀升職！”
不論誰說什么，都會引起滿堂的笑聲，連她們自己都被這種虛妄的愉悅氣氛感動了
喬曼兒疑惑地盯著她：“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呢。不過，也沒什么，只是忙了些而已。朱總工你見過的，典型的工作狂，如果他不是去參加什么人工智能大會去了，這頓飯都跟你們吃不了。顧杏可比我強多了，聽說她當了鉆石王老五的董秘?！?/p>
“嗯，新來的總裁可能有那么點兒意思，不過對我太嚴厲，我還在考慮?！?/p>
顧杏的夢想總是停留在對方的“意思”里。鄧敏知道，如果她進一步追問細節(jié)，只要愿意聽，她一定能編造出更多的“意思”來。接著，喬曼兒把話題轉(zhuǎn)移到鄧敏身上：“你呢？還在當研究員？”
“差不多，不過換管機要了，把公司之間的文件和工程師們的研究資料傳來遞去，讓高層簽上名字，然后歸檔。”
“敏敏，你怎么攤上這種事？那都是無知小女生干的?！?/p>
“可我當不了董秘，也沒有跟著總工做事的機會。沒辦法，我要付房租……”說到這兒，鄧敏笑了，“不過，最難的時候已經(jīng)熬過去了，現(xiàn)在還算過得去?！?/p>
顧杏和喬曼兒交換了一個眼神，齊聲說：“你會好起來的?！?/p>
鄧敏看得出來，她們已經(jīng)不再把她放在同一層次看待了，只是表現(xiàn)得不那么明顯而已。其實，她所在的技術公司，機要員就相當于董秘，比普通研究員高出兩個檔次，工資相當于公司的高級工程師。
接下來的時間里，她們蜻蜓點水地掠過各種話題。顧杏談起她甩掉的一個個男人，其中有幾個其實挺讓她后悔。她后悔的是失去了一座靠山，失去了一個可以任由她為所欲為，而且不會帶來任何后果的世界。喬曼兒則杜撰了一個男人如何自私、如何見異思遷的故事。很顯然，她們都是不到一個月就讓男人失去了興趣。
鄧敏不知道這些故事是否真的發(fā)生過。自她們相識以來，類似的故事，她聽過不知道多少個版本。她甚至有點兒惡毒地想，那種事總在發(fā)生，但也許從來不會發(fā)生在她們身上，編吧，編得更圓滿些。
侍應生端上熱烘烘的盤子時，三人都松了口氣。剩下的時間就變得容易一些了，她們評論著可口的食物，用頻繁的碰杯來掩飾冷場的尷尬，不論誰說什么，都會引起滿堂的笑聲，連她們自己都被這種虛妄的愉悅氣氛感動了。
鄧敏搶先付了賬單。顧杏和喬曼兒對她的這個舉動先是露出假惺惺的不滿，繼而變成缺乏熱情的感謝。
鄧敏這么做是因為她從她們的閑話里捕捉到一個信息，三人的聚會到此結束了，而且以后不會再有?！袄习逄珖绤?，我總是脫不開身?！边@意味著喬曼兒不會再踐約;而顧杏的“一邊當秘書，一邊抓緊時間學習”，也是同樣的意思。
鄧敏已經(jīng)不在乎兩個謊話連篇的朋友，也不再為她們的托辭心生不快。結識新男友后，鄧敏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加上升職后的忙碌，讓她感覺一切都走上了正軌。接下來的時間，她得為自己的資產(chǎn)——光滑的皮膚、濃密的黑發(fā)、苗條的身材努力。這樣才不至于在男友面前貶值。
三人走出餐廳。頭頂?shù)哪藓绾秃Ｉ厦髟孪嘤成x，潔凈的沙灘上賞月的人群越來越多。她們原來約好餐后在沙灘上席地而坐，借月長談。鄧敏在開車來的路上想象過她們或行或坐在沙灘上的視覺沖擊力——三個精致優(yōu)雅、美艷不可方物的年輕女人形成的風景線，應當遠勝月亮的吸引力。
但是，誰都沒再提在沙灘上走走或坐坐的話題。她們像往常一樣擁抱告別，顧杏甚至給了鄧敏一個輕吻。
五
肯德基烤箱嗡嗡作響的聲音被嘈雜的人聲掩蓋，候機廳的這家店里擠滿了人，丁楊和肖可語不得不放大音量，才能聽清對方的話。
“不就是出幾天差嘛，你知道我心里時刻都在想著你。”丁楊很少說得這么肉麻，“你是我生活的動力?！?/p>
“哼，學會油嘴了?！毙た烧Z不冷不熱，“我當初在派出所的時候調(diào)解過很多家庭矛盾，每個男人都跟我說，他正在為欺騙妻子感到愧疚呢?！?/p>
肖可語說得有些夸張，但丁楊無法回避的一個事實是：男人只要有了事業(yè)心，便無法旁顧;而女人的心，不說有七竅吧，至少也有三瓣，一瓣事業(yè)，一瓣家庭，還有一瓣在丈夫身上。一個再有事業(yè)心的女人對丈夫也是看得很緊的。
丁楊只能說：“能告訴你的高媛一定跟你說過了，我可從來不會欺騙你。”
“可是，天才黑客以及他們背后的機器人大軍比我重要?！?/p>
“怎么我覺得你的語氣有點兒酸呢？”
“你知道我為什么生氣嗎？你昨天的工作方式，危險比哪個都大！”
“以后不會了?！?/p>
“知道你這是第幾次逃婚嗎，丁楊同志？我覺得，你真的很喜歡活在虛擬世界里?！?/p>
丁楊還想解釋什么，肖可語擺了擺手：“幾點的飛機？你是在漢洲訂的機票嗎？”
“這可冤枉我了，送專員來機場的時候我才知道其中還有一張機票是我的?！?/p>
顯然，昨天晚上被蒙在鼓里的并不只是她一個，應該加上季亞明、高媛還有丁楊自己。偵查專員非常認真地對待保密問題，不過還沒失卻人情味，知道這是中秋節(jié)，提前讓人將肖可語接來送機。
肖可語毫不懷疑，丁楊今天的計劃上級早就定下來了。不管他或她喜不喜歡，這次南都之旅勢在必行，唯一的問題是時間有多長……
代駕員將那輛光潔可鑒的敞篷跑車開了過來，鄧敏撫摸了一下車身，慶幸她們沒有見到她的車。因為她們是顧杏和喬曼兒，她們總是想當然地認為她應該低她們一等。
接近居住的小區(qū)時，鄧敏將代駕趕下了車。她拿起手機查看微信，從鋪天蓋地的祝福和曬歡樂團圓的視頻里，找到了男友的留言：“少喝酒多吃菜，留出胃口還給愛?！?/p>
真是溫柔體貼，只是似乎耐心不足。不過，她既然已經(jīng)回來，不妨馬上告訴他。信息剛發(fā)出去，男友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說自己正在門口的書店里。
繞個小圈，剛停下車，一個男人，仿佛洞穴被人侵犯潛逃出來的鼴鼠，悄無聲息地鉆進了車里。鄧敏早就習慣了，回頭看他一眼，他則很愜意地招呼一聲：“嗨?！?/p>
停好車，乘電梯來到自家門前，鄧敏解除了安全警報，讓男友先進去。他親熱地摟著她的腰，笑容很燦爛，充滿孩子氣，似乎毫無戒備之心。就是這樣的神態(tài)讓她著迷，像火一樣吸引著她這只飛蛾。鄧敏扔掉手包，撲在他身上。
“你不洗洗嗎？”
鄧敏臉上升起一朵紅云?！澳愕戎??！?/p>
他松開手，將她推進浴室，等了一會兒，返身取出一根膠繩，挽了個圈，將兩頭打成死結，用力扯了扯。他輕輕地推門走進浴室，鄧敏已經(jīng)洗漱完畢，身上穿著白色的睡裙。
“閉上眼睛，”他輕聲說，“轉(zhuǎn)過身?！?/p>
他一定新買了項鏈，要送給她一個驚喜。她心里蕩漾起幸福和甜蜜，感覺到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脖子。
他將膠繩挽在鋼管上，鎖住她的脖子，迅速絞拉上去。鄧敏被男人緊抱著，失去了反抗的機會，又增加了重量，“咯”的一聲，膠繩很快勒進脖子……
接著，男人開始做清潔工作。
他跟這個女人一起生活了好幾個月，用的是化名，并確信自己沒有在小區(qū)監(jiān)控里留下真實面目。他在這里偽裝的面具以后不會再用了。但是，他得確保不留下指紋、毛發(fā)和衣物纖維。他會清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包括下水道，甚至存水彎，把管道里堵塞的異物清除干凈。
兩年前，他跟父親編制了一個虛擬外匯交易平臺，遭到警方清剿，父親在圍捕中死亡。此后，他格外注意每到一地都不留任何痕跡。一年前，他寄居在舅父家里，盡管步步小心，還是露了馬腳。那是他第二次敗走麥城。他碰上的依舊是老對手丁楊。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情況越來越糟糕，他想逃往緬北，但在那里他只能淪為詐騙團伙賺錢的工具。后來，他父親的朋友陸鐵騎聯(lián)系上他，說南都的一個大客戶看中了他，只要他按大客戶的要求做，就可以移居海外。
于是，他跟陸鐵騎見了一面，搖身一變，成了數(shù)據(jù)主義者。按照大客戶的說法，網(wǎng)絡技術就是要維護信息自由分享的權利，這一權利高于一切。他接受了這個說法，一邊受大客戶的指揮，一邊向小黑客無償?shù)貍魇诰W(wǎng)絡黑產(chǎn)技術，幕后指揮他們從事犯罪活動。三個月前，多家公司遭到關停，軟件遭到清剿。兩個月前，警方圍剿了他隱藏的服務器，幸好他當時不在那里，否則一切都結束了。
大客戶并不打算收手，指示他進一步開發(fā)新型詐騙軟件，進行更大規(guī)模的破壞活動。不過，他已經(jīng)不再懼怕警方的打擊，因為他找到了很好的隱身辦法，還有前景光明的退路。
想著這些，他繼續(xù)用吸塵器清潔地板和家具，把冰箱里剩余的食物倒進垃圾袋里，洗了床單、枕套和腳墊。在他離開時，鄧敏的房間又還原成一個獨身女人居住的樣子。只是，在一些關鍵的角落或縫隙里會留下幾絲別人的毛發(fā)或纖維——警察一定會發(fā)現(xiàn)它們，那是他從咖啡館、馬路或電梯口收集來的，總之不會有他的DNA。
臨走時，他簡單地化了裝?；仡^看了一眼鄧敏，真悲慘，這不是她應得的。她非常善良，還那么美麗，跟她做愛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她也很聰明，很勤奮，在一個尖端網(wǎng)絡技術公司做到了機要職位。這一點對他來說太重要了，如果她聽他的話，將是一個雙贏的結局。
可惜，她太珍惜自己的羽毛。他剛想將她家光纜連通的數(shù)據(jù)釋放出來，她就覺察了，而且對他進行搜索，調(diào)查他的身份。這樣可不行。
駛上繞城高速，他加快了車速，一路向北。經(jīng)過兩省間的收費站，他下了高速，駛過一條小路，再轉(zhuǎn)入機耕道。前面不遠有一座水庫，他將從公寓里帶出來的垃圾袋扔了進去，與鄧敏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別。
第二章“凱撒大帝”
一
三天后，南都市。
躊躇滿志的丁楊站在專案組辦公室的窗口，望向城市五彩斑斕的夜景。幾十個小時的不眠不休，總算有了結果。
“行動結束，一定陪你逛逛南都?！蹦隙际泄簿志W(wǎng)偵支隊副支隊長計智興奮地說。他是專案組的負責人。說實話，原來他覺得公安部派丁楊前來指導，純屬多此一舉，但丁楊到來僅僅三天就發(fā)現(xiàn)了重要線索，又令他非常佩服。
丁楊可不想逛什么南都。這次的抓捕對象不一定就是打科技園主意的人，更不是那個挑戰(zhàn)者。三天的偵查，雖然發(fā)現(xiàn)了一幫黑客，而且形成了嚴密的犯罪鏈條，但他們玩的是小偷小摸的把戲。他總覺得背后真正的大鱷沒有現(xiàn)身，大鱷或許正是那個打科技園主意的人，他一定埋下了更深的伏筆。
“統(tǒng)一行動就要開始了?！庇嬛谴叽俣顒由?，“別擔心，行動不會出問題，這回你可是立大功了。”
丁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我只是配合做了一些摸排而已，功勞是你們的。不過，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p>
“別預感預感的了。”迎面走來一個便衣，外形像只巨型玩具熊，還有一雙愛笑的眼睛?！白ＹR您，老同學。”
他叫梅小剛，跟丁楊是刑警學院網(wǎng)偵短訓班的同學。梅小剛閃開身，身后是一個面相精明的中年人。梅小剛介紹：“刑偵支隊長石堅，這次行動的現(xiàn)場指揮?！?/p>
石堅熱情地握住丁楊的手：“丁專家，這次真是多虧你了?！?/p>
抓捕計劃是早就擬訂好的，石堅的指令也早就傳達下去。所謂指揮，不過是在電子指揮屏前向丁楊介紹各組的具體實施情況。
這次抓捕分三組同時進行。一號目標網(wǎng)名叫“一燈大師”，住在城東區(qū)一座老居民樓里。二號目標網(wǎng)名叫“被寵壞的壞小孩”，在城西圣堡小區(qū)。偵查發(fā)現(xiàn)他倆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有過接觸，探討過跟詐騙和勒索有關的問題。三號目標定位在藍晶科技園南面的一所房子，登記在一對名叫朱強和劉小碧的夫婦名下，證據(jù)顯示，夫婦倆以及一個叫王沖的年輕人都用李昕朋這個化名收取過詐騙所得的贓款。
三個目標都被順利抓獲。一號目標“一燈大師”二十二歲，從內(nèi)地“南漂”過來已經(jīng)兩年多，并不是幾進宮的角色。面對丁楊，他表現(xiàn)得相當侮恨，對犯罪過程供認不諱。他幫人控制僵尸網(wǎng)絡發(fā)送過垃圾郵件，開過非法網(wǎng)絡藥店，這次他從黑客論壇里免費獲取了一個攻擊軟件，軟件編制人叫“凱撒大帝”。他不知道“凱撒大帝”的真名，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那人很擅長病毒攻擊和敲詐勒索。
被他攻擊過的網(wǎng)站中，有不少在線網(wǎng)貸平臺。他首先跟平臺的員工聊天，了解平臺的日程安排。他會在平臺網(wǎng)站最忙碌的時候進行活動，裝扮成聯(lián)絡業(yè)務的用戶混在數(shù)十個來來往往的IP里，以迷惑那些有能力找出他位置的人。然后，他把自己的線路連接到平臺加密的員工考勤通道里，偽裝成員工身份，從加密通道連接到平臺網(wǎng)站上，從網(wǎng)站內(nèi)部發(fā)起攻擊。
為了拿到酬勞，他在境內(nèi)外找了兩個相互聯(lián)系的代理人，也就是“錢騾”。錢騾把現(xiàn)金轉(zhuǎn)成虛擬貨幣，從境外提出來，再變成現(xiàn)金。這個步驟雖然需要一定的手續(xù)費，但可以逃過國內(nèi)銀行的監(jiān)管。
二號目標“被寵壞的壞小孩”的情況也差不多，他的軟件同樣來自“凱撒大帝”。據(jù)他說，此人在地下網(wǎng)絡論壇里是個傳奇式的人物，但具體參與了哪些犯罪活動，他一概不知。
三號目標有點兒麻煩，雖然抓到了，卻沒找到任何證據(jù)。刑警沖進去的時候，朱強夫婦的電腦里沒有硬盤，網(wǎng)線是斷的。丁楊懷疑他們提前得到了消息。
即便如此，這次行動也可以說是成效顯著，不僅摧毀了一系列窩點，最關鍵的是暴露出了幕后的網(wǎng)絡大鱷——“凱撒大帝”。
梅小剛對丁楊越來越佩服。這位同學只用了三天，就在南都掀起了一場凈網(wǎng)風暴，接著拋出一個推測：這些詐騙或勒索活動，不僅是數(shù)據(jù)主義者在免費推銷黑客技術，而且有某個頂級黑客在推波助瀾，比如“凱撒大帝”，甚至在“凱撒大帝”的身后，還有更大的團伙。
這是丁楊的疑問，也是梅小剛心里最大的疑慮，是他未說出口的秘密。有幾次，他差點兒把秘密給說出來，差點兒說出那個他觸摸到的若有若無的信息，那個滲透、游走在追蹤程序邊緣的代碼。他常想，如果他大膽地說出自己的疑惑，事情會不會有所不同？他看了看坐在副駕駛的丁揚，至少，他可能就不用來了。
汽車進入藍晶科技園，在一棟小樓前停下，白底藍字的“芯導科技研究所”招牌前站著一位美女。照面的瞬間，丁楊一愣，這個女孩兒的臉相有點兒眼熟，好像是漢洲的某位同事，又或者是某個影視明星，也可能是他參加過的某個重大活動上的迎賓。
“我叫喬曼兒。”美女伸出手，冷淡又不失禮貌地跟丁楊握了一下，帶他穿過過道，進入一間會客室。這里一點兒也看不出是尖端通訊芯片研制重地的樣子，明亮寬敞的空間里居家風格的擺設，顯示出賓至如歸的味道。丁楊事先了解過，這里就是研究所的核心，汽車進來時經(jīng)過的層層崗哨都表明了這一點。如果他不是拿著公安部的介紹信，是不準進來的。
在沙發(fā)上坐下，丁楊打算開門見山提出問題，卻注意到喬曼兒的左胸別著一個黑色的蝴蝶花。
“這個時候來打攪，真的很抱歉?！倍钫f。
喬曼兒怔了怔：“哦……只是心情不好而已?！彼幌胗盟绞麓驍_接下來的談話，但她不能不佩服丁楊眼光敏銳。那個黑色的蝴蝶花確實代表哀悼，對象是她的閨蜜鄧敏。
“那我們開始吧，來意在電話里說過了，不知您能不能給我們提供一些幫助？”
喬曼兒聳了聳肩：“據(jù)我所知，自研究所成立以來，黑客攻擊就沒有停過。通常，懂些皮毛的孩子總是把我們當作假想敵，以攻擊我們?yōu)闃s，有的還公開炫耀，但真正破解我們的防火墻，或者逃過過濾軟件的還沒有過。”
“能查查記錄嗎，現(xiàn)在？”
喬曼兒摁了一個內(nèi)部通話鍵，同時說出自己的名字。聽了她的要求，話筒里立即傳來鍵盤聲。很快，墻上的顯示屏亮了，跳出一行行數(shù)據(jù)。喬曼兒盯著，眉頭越蹙越緊。“奇怪，最近兩三個月的攻擊總量有所減少，但引起防火墻反噬的攻擊卻大幅增加。對那些以欺詐為生的小黑客而言，這種攻擊力度未免也太強大了。”
丁楊意識到，這條路走對了?！澳銈儠粉櫣粽叩牡刂坊蛘邔Ψ绞褂玫能浖?？”
喬曼兒搖搖頭：“通常不會反追蹤，黑客攻擊都采用匿名方式，追查起來耗時耗力。我們會確保自身安全，但不會在這種小事上耗費精力?！?/p>
“那就是說，攻擊痕跡一定還在，對不對？我是說那些獨特的攻擊手法、獨特的編程代碼，每個黑客都有他的個性。”
“我沒辦法立刻回答你，我們必須清理每一次攻擊數(shù)據(jù)，這得花點兒時間。”
“能不能把攻擊痕跡復制給我們？”
“當然可以。”喬曼兒說，語氣中透露出她想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
丁楊解釋：“我們儲存了各類黑客的攻擊痕跡，或許可以鑒定比對它們的同一性?！?/p>
“這是個好主意，但我希望你們能分享鑒定結論……”喬曼兒的雙眼亮了，“哦，我知道為什么覺得你的口音很熟了，你是漢洲的……”
她突然住口，仿佛意識到泄露了個人隱私似的。但她看向丁楊的眼光變了，之前的那種冷淡，完全沒有了。
二
返回專案組，丁楊給漢洲打電話，請高媛把漢洲方面的監(jiān)控資料以及他最近發(fā)現(xiàn)的那個數(shù)據(jù)主義者的代碼發(fā)過來。丁楊將所有數(shù)據(jù)輸入系統(tǒng)進行比對，南都行動的數(shù)據(jù)沒有類似的蛛絲馬跡，倒是漢洲的資料與攻擊芯導研究所的痕跡比對出相似性，而且追溯到同一發(fā)出地。
這個結果出乎丁楊的意料。他對資料重新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自己之所以很快注意到南都的網(wǎng)絡犯罪線索，是因為黑客的犯罪方式還停留在去年甚至更久以前，用的是過時的手法。計算機對信息只能進行固化的篩選，尋找其中的關聯(lián)性。如果有升級，或者產(chǎn)生變數(shù)，則會漏掉——那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丁楊又將研究所的攻擊痕跡篩查了一遍，沒找到任何與變數(shù)有關的信息。再次審視高媛提供的監(jiān)控資料時，他注意到一個矛盾，他給上級的情報里提到的“通訊協(xié)議漏洞”，在南都警方的偵查卷里絲毫沒有涉及。這又是一個出乎意料。他突然明白了張超專員調(diào)派他過來的部分原因。
這是個重大發(fā)現(xiàn)，他得找個信任的人討論。張超曾經(jīng)囑咐他，涉及偵查機密和有關決策，可與計智商量。他想了想，決定避開梅小剛。
丁楊離開公安局，來到海洲路對面的怡興咖啡館里，點了一份牛排意粉和一杯濃縮咖啡慢慢吃著。計智匆匆趕了過來?！靶緦а芯克拿琅畣虥]有讓你們難堪吧？她可是出了名的難打交道?！?/p>
“你先看看這個。”丁楊拿出兩張打印紙遞給計智。
“凱撒大帝？你確定兩處出現(xiàn)的網(wǎng)名是同一個人？兩地的攻擊都源自這個地方？那我們還不馬上……”計智一邊閱讀，一邊發(fā)出一連串疑問。他臉上的表情有一種讓丁楊不解的輕松，矛盾的是，統(tǒng)一行動的成功反而讓他更緊張。也許敬業(yè)的人就是這種奇特心理，困難讓他們更加專注而投入。
丁楊已經(jīng)登錄公安綜合平臺查過了，高媛監(jiān)控到的攻擊定位和研究所遭受攻擊的路徑源頭位于一個生活小區(qū)里，住宅的所有人叫馬天勇。馬天勇在國外，他把房子出租了，租客叫鄧敏。幾天前，鄧敏吊死在浴室里。
小區(qū)位于藍晶科技園東側(cè)。刑警吳嘯峰就在停車場等著計智和丁楊，隨后一起坐電梯上樓。丁楊注意到，消防間和電梯內(nèi)部的監(jiān)控攝像頭都被取走了，只留下一個孔洞。
一名小區(qū)物管員迎上前來：“幾位領導想看什么？”
“看看死者的私人物品，比如電腦或者其他電子產(chǎn)品?！倍钫f，“請為我們作證，如果對辦案有用，可能要登記帶走?！?/p>
臥室整理得很干凈，幾樣電子產(chǎn)品都集中在一起。丁楊戴著白手套，摸了摸書桌，電腦還在原位，勘查現(xiàn)場的刑警只是把便攜式電腦、平板、游戲機堆在書桌上而已。
丁楊站在書桌前，盯著顯示器，想象鄧敏一邊打開臺式電腦，一邊擺弄便攜式電腦，可能還有平板。書桌足夠?qū)挻?，除了固定的臺式顯示器，再擺兩臺便攜式電腦綽綽有余。為什么要同時使用筆記本和臺式電腦呢？
臺式電腦是內(nèi)存足夠強大的商務機，擁有處理大型編程的功能，插入的網(wǎng)線是專用光纜，是鄧敏這個網(wǎng)絡技術研發(fā)公司機要員的常規(guī)配備。旁邊的便攜式電腦卻很普通，已有些年頭了，像是大學時用過的。他記得偵查案卷里提到過，便攜式電腦和平板沒有最近使用過的痕跡。也許書桌上還擺放過另一臺內(nèi)存強大的便攜式電腦，這也就意味著，鄧敏“自殺”時房子里還有其他人。
他輕輕挪走書桌上的其他電子產(chǎn)品，在桌面上撒上痕檢用的瑩光粉。如果桌面上擺過另一臺便攜式電腦，特別是長時間、同一人使用同一臺便攜式電腦，那一定會留下它獨特的痕跡。找到這個痕跡，丁楊的猜想就有了依據(jù)——有人在這里使用便攜式電腦，借用鄧敏的專用網(wǎng)絡光纜，對研究所網(wǎng)站發(fā)起攻擊。
“你這是干什么呢？”吳嘯峰站在臥室門口，手中拿著兩個透明物證袋，里頭是兩顆藥丸和包裝的碎片。
丁楊接過他手里的物證袋，仔細端詳著粉紅色的藥丸?！拔蚁脒@起案子恐怕會改變定性，它一定跟我們要查的事情有關聯(lián)?！?/p>
“什么意思？”計智問。
“我只是想，鄧敏沒有自殺的理由?！倍罨瘟嘶问种械奈镒C袋，“從事她這種工作的人都很忙，很累，很入迷，性冷淡的不在少數(shù)。我想，鄧敏也是其中之一。但她又很愛某個人，有對未來生活的激情，那她為什么要自殺？”
“你覺得是他殺？殺她的正是我們在追查的人？”
“當然，僅憑這點兒東西，不能說明問題。”丁楊轉(zhuǎn)向吳嘯峰，“對現(xiàn)場的進一步分析，還要麻煩你。我和計支先走了，我得回去看看接入這里的光纜發(fā)生了什么事情?！?/p>
吳嘯峰一頭霧水，難道網(wǎng)絡光纜會像公路、航空、航海線路一樣，保留以前的運行軌跡？
三
丁楊眺望著遠處綠樹掩映的英雄紀念碑尖頂，分別給肖可語、高媛、季亞明打電話。他跟兩位女性的通話頻率很高，每天至少一次。一個維系著愛情，一個則因為工作密不可分。
跟季亞明通話，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他剛到南都，向支隊長報平安。今天，老季給他發(fā)了信息，詢問工作進展，他不得不回復。
“還知道給我打電話呀，我還以為你忘記我了呢?！?/p>
“怎么會？只是因為工作沒有突破性進展，一些小事我覺得沒必要煩您耳朵。”
“南都的請功報告都送到我手里了，還說沒進展？”季亞明頓了一下，“你是說一直沒找到‘通訊協(xié)議漏洞和那個‘數(shù)據(jù)主義者的蹤跡吧？”
“是啊，一網(wǎng)撒下去，抓到不少，但都是些小魚小蝦，沒有我預想的人物出現(xiàn)……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攻擊芯導科技研究所的痕跡與高媛追蹤的路徑高度一致，還跟一起命案有關聯(lián)，這應該是條重要線索。問題是，我不太了解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通訊技術到底發(fā)展到了哪一步，比如5G，甚至6G，能對我們已經(jīng)掌握的犯罪手法做出什么改進。我不想胡亂猜測，如果像我理解的通訊升級一樣，那我們所做的事情還遠遠不夠。而且，就我發(fā)現(xiàn)的‘通訊協(xié)議漏洞來說，我們的思路永遠趕不上犯罪的升級?！?/p>
“哦，我聽高媛說起過，肖可語有個姐妹在藍晶科技園擔任高管，能接觸到最新研究成果。她或許能提供你需要的技術資料?！?/p>
“哪家公司的高管？”
“具體我也不清楚，你問問肖可語不就知道了?！?/p>
掛斷手機，丁楊長長地噓出一口氣。支隊長說得對，他不能只想著自己喉里的鯁，抓獲達一路又能怎樣呢？不論達一路，還是那個打科技園主意的人，真正的幕后推手是“需要”，真善的需要推動科技和社會的發(fā)展，邪惡的需要滋生犯罪，而捍衛(wèi)真善的需要則是警察存在的意義。
想到這兒，一個念頭突然閃現(xiàn)在丁楊的腦海里。既然通過研究所的攻擊痕跡追查到鄧敏家，那么“鄧敏家”就是這個嫌疑人的“需要”嗎？結合這一“需要”，能不能反查到同一攻擊痕跡的其他路徑呢？
丁楊迅速行動起來。他將攻擊痕跡附著在嗅探軟件上，緊盯電腦屏幕看了幾個小時，晚上十點鐘，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讓他脊梁骨發(fā)冷的事實。嗅探軟件追蹤到又一個攻擊研究所的路徑源頭——入戶ID。對于網(wǎng)絡用戶來說，這個ID是唯一地址，即使能更改數(shù)據(jù)，但定位是無法改變的。
那個地址也位于一個生活小區(qū)，租房的女孩兒叫顧杏，登記的工作單位是硅光科技公司，畢業(yè)院校一欄里填著跟鄧敏一樣的信息。
“需要”，幾乎完全一致的犯罪“需要”。
石堅一臉沉郁地聽完丁楊的匯報，兩道眉毛緊緊皺起，在眉心連成一線。他從縣局局長調(diào)任支隊長不過一年，幾乎每天夜以繼日地工作，頭發(fā)已熬得花白。
“你關于鄧敏屬于他殺的懷疑，我們非常重視，正在開展深入調(diào)查?！彼闷饹霾栲艘豢冢坪跛魅粺o味。“目前還沒有進展?，F(xiàn)在你說在鄧敏家待過的人，或者說殺鄧敏的人去了另一個小區(qū)，請你告訴我，除了你說到的那個ID，還有什么證據(jù)？”
丁楊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一時無法說服面前這個缺乏網(wǎng)絡常識的領導，只得將張超留下的信函遞過去：“我的任務是協(xié)助辦理網(wǎng)絡犯罪案件，但上級對我還有特別交代。這是我來南都前，上級給我的機要信函，我從沒拿給別人看過，直到現(xiàn)在。”
石堅取出信封里的公函掃了一眼：“通訊協(xié)議漏洞？我是外行，丁專家，你想要什么，直說吧?！?/p>
“我想要一個調(diào)查小組?！?h4>四
“能給三個人，你就滿足吧。從石支手里要人比要他命還難?！眳菄[峰看著擠在狹小的臨時辦公室里的其他三人：丁楊、特警隊的申大頭、鑒識中心的魁哥。
“我們可不懂網(wǎng)絡。”申大頭帶著南都味的普通話聽起來挺有樂感。他是在停車場下車時被丁楊相中的。身材魁偉，腮邊是大片青色的胡茬，一副標準的純爺們兒形象，丁楊立即決定要他。但是，他一走進辦公室，丁楊就有點兒后悔——申大頭對自己的純爺們兒形象仿佛過分在意了。
“除了拳頭，你還懂什么？”魁哥撇了撇嘴。魁哥戴著一頂太陽帽，身材瘦削，一雙眼睛稍微突出，時刻露出一副有如魚類般好奇的表情。他是這個小組里唯一由石堅安排的人。
“網(wǎng)絡的事由我處理，但你們要知道一些基本常識。”丁楊說著，拖動鼠標，點擊屏幕上的一個圖標，開始播放視頻。“別以為網(wǎng)絡犯罪都發(fā)生在網(wǎng)上，它跟傳統(tǒng)犯罪密不可分。我為什么找上你們，除了我的調(diào)查對象跟鄧敏自殺案有關，還有這句話?！?/p>
屏幕上顯示出一張A4紙，幾行字是用打印機打出來的：“人是一張網(wǎng)，家是一張網(wǎng)，城是一張網(wǎng)，世界更是一張網(wǎng)，要沉浸其中，必先游離其外。”
“是寄來的？原件呢？有沒有其他痕跡？”魁哥條件反射似的問。
“除了指紋，你還懂什么？”申大頭終于找到了以牙還牙的機會。
除了申大頭，沒有人笑。
“是挑戰(zhàn)者在黑客論壇里說的，當然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跡?！倍钫f，“這是數(shù)據(jù)主義者的格言，意思是小至一個家，大至宇宙，都由數(shù)據(jù)流組成，任何現(xiàn)象或?qū)嶓w的價值就在于對數(shù)據(jù)的處理。這或許在暗示我們怎么找到犯罪嫌疑人?！?/p>
“嫌疑人？”吳嘯峰問，“就是從鄧敏家拿走便攜式電腦的那個？”
丁楊猶豫了一下：“不排除這種可能。”
申大頭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可我們無從下手啊。”
“確實?！倍钫酒鹕韥恚獾酱扒?。“但這句話一定指向什么，只是我們沒有看出來?！?/p>
“那我們要從哪里著手呢？”吳嘯峰只不過是把申大頭的陳述句變成了疑問句。
“大頭，你去調(diào)查她的朋友圈，看看她最近接觸過哪些人。嘯峰跟魁哥再去一趟鄧敏家，看看還能發(fā)現(xiàn)點兒什么，比如她的日常生活習慣，比如戴什么首飾，用什么牌子的化妝品，諸如此類，順便再查一下她的財務狀況。哦，還有，在原來走訪的基礎上，你們要擴大調(diào)查范圍，看小區(qū)里是不是有人見過鄧敏和其他人在一起，尤其是男人，年輕男人?！?/p>
丁楊等待吳嘯峰反駁：他已對鄰居、小區(qū)保安進行過詢問。但吳嘯峰并沒有，只是簡潔地點了點頭。
三人走后，丁楊緊盯著屏幕上的那句話?！坝坞x其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鄧敏家的攻擊痕跡確實顯示出某種丁楊熟悉的東西，難道那個挑戰(zhàn)者真的跟鄧敏的死有關系？他對兇手有個初步判斷，兇手不是對鄧敏的美貌，或者跟鄧敏一樣美貌的女性感興趣，而是出于其他原因，這個原因應該也不是錢財。
兇手絕不會只是個小偷。小偷不太可能在實施盜竊或搶劫殺人后，再把現(xiàn)場偽裝成自殺。拿走首飾和室內(nèi)所有錢財，只是他殺人后產(chǎn)生的瘋狂念頭的一部分。
兇手處心積慮，事前做過周密的謀劃。但丁楊想不通他為什么這么做。如果他是使用便攜式電腦攻擊研究所的人，他有什么理由殺了她，毀掉自己的隱身據(jù)點呢？
兇手一定很年輕，而且長相英俊，他設法取得了鄧敏的歡心。當然，男色這一招用在鄧敏這種女性身上并不完全靠譜，最重要的手段還是花錢。鄧敏身上沒有任何首飾，兇手殺害她后，很可能拿走了屬于自己的東西。那么，這些首飾會不會出現(xiàn)在另一個女孩兒身上呢？
一定會的。他拿走了鄧敏所有的錢，再用她的錢去換取另一個女孩兒的信任。但是，丁楊沒有看到過鄧敏佩戴的首飾，即使那些首飾戴在另一個女孩兒身上，他也認不出來。不過，那些首飾很可能十分昂貴、時尚，讓女孩兒在自己的圈子里十分長臉。這樣的話，調(diào)查中應該會有所反映。
丁楊急于找到硅光科技公司的顧杏確認自己的想法。
汽車進入高新技術區(qū)，丁楊突然改變了主意。不能去她單位，否則顧杏會覺得這是種冒犯，會將她徹底得罪。
他在公司門口找了家咖啡館，坐進二樓靠窗的卡座。他和女白領打過交道，他相信顧杏會喜歡他的安排。打開便攜式電腦，丁楊通過咖啡館的無線網(wǎng)絡上了網(wǎng)，搜索顧杏，沒找到任何公開消息，這就是在高端網(wǎng)絡科技公司工作的好處。
不過，通過關聯(lián)搜索，丁楊還是找到了顧杏在公司網(wǎng)站發(fā)布的兩張照片，一張大頭照，一張身著白大褂的工作照，工作照里的顧杏，白帽、白褂、白手套捂得挺嚴實，但丁楊還是看到了她的耳環(huán)和項鏈，白金鏈子下的吊墜若隱若現(xiàn)，微微閃光，可以確定鑲著一顆鉆石。
看看臨近午餐時間，丁楊用手機撥通了顧杏在公司的電話。自我介紹之后，對方明顯很意外：“警察？漢洲的？”
“是的，我現(xiàn)在借調(diào)在南都市公安局，有些業(yè)務上的問題想向你請教。”
“懂業(yè)務的人很多，為什么特別找我呢？”
“當然有工作上的考慮。放心，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影響。午休時間來門口的咖啡館，一起吃個簡餐怎么樣？”
“好吧……不過，我必須先安排一下手頭的工作，稍后再給你回話。”
她掛了電話。丁楊想，接下來她也許會向南都的熟人朋友打聽他的情況，或者上網(wǎng)查詢同名同姓的人。丁楊真想直接告訴她，無論她怎么查，恐怕都會失望。
五
接到丁楊的電話，聽說對方是公安局網(wǎng)警，顧杏就在恐慌和猶豫中徘徊。為了平緩自己的情緒，她在衛(wèi)生間待到下班，盲目地拿著手機搜索丁楊的情況，結果一無所獲。
走出公司，街頭起了風，眼看要下雨的樣子。她覺得這是個逃避的理由，但又想到丁楊不會輕易放棄，鬧不好會直接來公司找她，只得調(diào)整好心情往咖啡館走去。
雨說來就來了，幾乎掃著她的腳跟，將她趕了進去。她并沒有去二樓找丁楊，鬼使神差地找了個卡座坐下?？Х瑞^沒什么客人，收銀員埋著頭，幾乎看不見身影。服務員過來問她需要什么，顧杏莞爾一笑：“謝謝，不需要什么，我只是來避避雨。”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丁楊應該還在樓上等著吧，他會不會等得不耐煩？如果他下樓，會一眼看到自己。顧杏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掏出電話撥號，同時勾下頭去，盡量壓低聲音，把她來見警察的事告訴了對方。
她聽從了對方的勸告，堅定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警察就算是找到公司，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一次不小心而已。她微微有些顫抖著，轉(zhuǎn)出卡座的瞬間，身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顧女士，耽誤你幾分鐘，可以嗎？”
顧杏無奈地回身：“丁警官……”
丁楊從口袋里拿出證件的一個角，顧杏顯然注意到了，但她擺了擺手，表示沒有必要。丁楊近距離端詳她，覺得她和照片上的差距比較大，不是相貌，而是氣質(zhì)。信息技術工作需要冷靜、理性的頭腦，可她更像一個保險推銷員。無論她做的是什么工作，丁楊能確定她并不富有。之所以這么說，不只是因為她的穿著，更多的是因為她的神態(tài)和俏麗的容顏流露出一股子低俗的媚意，而不是高貴氣息。
兩人又回到卡座坐下，服務生送來咖啡。丁楊決定先從職業(yè)開始發(fā)問：“你在單位負責什么工作？”
顧杏的嘴角明顯抽動了一下：“這跟你辦案有關嗎？何不直接一些呢，我真的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p>
丁楊感受到對方的敵意?！皢栆粋€問題，你家是不是安裝了公司的專用光纜？”
顧杏面色一沉，仿佛丁楊說出的每個字都對她造成了傷害。丁楊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精致耐看的面容上，他不是一個預審高手，卻也知道通過表情了解對方的內(nèi)心活動。
“為什么問這個？”顧杏喉嚨發(fā)緊，“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家的網(wǎng)絡出現(xiàn)過異常嗎？或者有外人使用過？”
“你是在暗示什么嗎？”
“只是提醒，我在調(diào)查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跟你有關的問題?！?/p>
“說到提醒，那我不妨告訴你，我家的光纜是保密的。你找我就這事？”
丁楊點點頭。他靜聽著樓下的聲音。怎么還沒來呢？他剛才跟申大頭聯(lián)系過，希望他過來配合自己。他太缺乏跟女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了。申大頭這樣的純爺們兒，也許能把對方鎮(zhèn)住。
“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顧杏站起身。
丁楊沒話找話：“聽你的口音，你不是南都人？”
“像我們這樣的公司，沒幾個是本地人。”她說，“我真的該走了。”
“我送你?！倍钫f，“你畢業(yè)于陽華理工大學吧？那里的信息技術專業(yè)很出名。”
“才不是呢，你平時都是這樣跟女孩兒聊天的嗎？”她笑了。
“你是哪里人？”
她沒有回答問題，撩開門簾，向他揮了揮手，往外面走去。
顧杏開的是一輛保時捷敞篷跑車。保時捷向南拐上海濱大道的時候，丁楊差點兒上了當。他不敢跟得太緊，想右轉(zhuǎn)上三環(huán)高架，在前面等她。但是，她又左轉(zhuǎn)進了明洲路，向西繞回了藍晶科技園的東側(cè)。
丁楊接受過跟蹤訓練，雖然沒多少實踐經(jīng)驗，卻明白跟蹤的原則。上高架前的一瞬間，他又改變主意，讓自己的車和顧杏的保時捷之間隔著兩三輛汽車的距離。最后，顧杏拐上了藍晶路，從科技園的東門進了一片幽靜的小區(qū)。
丁楊正要跟進去，保安室突然斷電，電動閘門成了一塊廢鐵，橫亙在他面前。丁楊眼睜睜看著保時捷消失在小區(qū)曲里拐彎的通道里。正是餐后午休時間，許多行人和車輛都被堵在門口，有人沖著保安吼，有人還在抱怨手機信號沒了。
丁楊趕緊拿起手機，左上角“中國移動”四個小字變成了“無信號”。他急得貓抓似的，卻無可奈何。就這樣過了十分鐘，保安室又撞了鬼似的突然來了電。
丁楊讓匆匆趕來的申大頭守在門口，自己循著保時捷消失的方向在小區(qū)里低速行駛，尋找顧杏的蹤跡。十分鐘，可以做很多事情，小區(qū)不大，但藏匿一人一車不難。丁楊泊好車，決定守株待兔。
顧杏沒回公司，她跑到這里來是準備見什么人嗎？會不會是某個男人？會不會是曾跟鄧敏居住過一段時間的那個人？顧杏駕駛的是一輛保時捷敞篷跑車，這讓丁楊頗感意外。他本以為她一個“南漂”白領，至多開輛豐田科羅拉或者本田思域。他的第一感覺是顧杏結交了一個有錢的男朋友，車是男友送給她或者借給她的。
丁楊一邊思考，一邊觀察周邊的環(huán)境。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快步跑到自己的汽車旁，當保時捷再次出現(xiàn)時，他剛剛鉆進駕駛座。保時捷從他的車邊駛過時，丁楊瞥見了司機的側(cè)影：不是顧杏，是個男人。側(cè)影一閃而過，不過，基本印象應該是一名三十歲左右的青年，個子較高，鬢角很短，鼻梁上架著一副超寬的太陽鏡。令人沮喪的是，只是側(cè)面匆匆一瞥，他并沒有真正看清男子的相貌。
保時捷向小區(qū)門口駛?cè)ァ６钜贿呇杆俑?，一邊撥打申大頭的手機，沒有信號，通訊顯然是被故意截斷了。他加速往前沖，但還是慢了一步。保時捷剛出門，電力又斷了，他被攔在門里。一切設計得如此準確，如此嚴絲合縫。前一次，丁楊還能保持冷靜，但這一刻，他突然感受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
他狂怒地沖電動閘門外喊：“大頭！追上去，那臺保時捷！”
申大頭正一臉茫然地張望著，聽到丁楊的呼喊，跨步鉆進汽車，警笛尖嘯著沖上街頭。
電力仍未恢復，丁楊掏出對講機，向石堅做了匯報，請求全城盤查。但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不祥的預感。
第三章網(wǎng)絡斗士
一
顧杏的家是一套兩居室，南北通透，光線不錯。丁楊走進客廳，藍底紫花的布藝沙發(fā)上鋪著四個小靠墊，看上去好像家具店里的觀賞品，從來沒被坐過。廚房灶臺潔凈，不見壇壇罐罐、鍋碗瓢盆，似乎從沒開伙做飯。水池是濕的，但同樣什么都沒有，甚至不見任何殘留物。衛(wèi)生間也一樣干凈，只是空氣里充滿了水霧。
不祥的預感加劇了。正猶豫著，吳嘯峰已經(jīng)推開了南面臥室的門。依然十分整潔。梳妝臺的抽屜關著，臺面上的化妝品琳瑯滿目，各就各位。床上躺著一個人，側(cè)臥，背對著門口，但丁楊已經(jīng)認出了她是誰——僅僅一小時前，床上這具尸體還是一個活潑美麗、聰明伶俐的年輕生命。
吳嘯峰在打電話向石堅報告，魁哥開始了現(xiàn)場勘查。但很可惜，兇手一定在得知顧杏跟警察見面時就開始清理房間了，在她到家之前，所有房間都已整理干凈。魁哥很快得出結論，室內(nèi)沒有除顧杏之外第二個人活動的跡象。
殺害鄧敏的兇手就是這么做的。這次的現(xiàn)場跟那次一樣，錢包是空的，首飾盒是空的，找不到任何線索，抓不住任何破綻。
石堅帶著法醫(yī)隨后趕到。法醫(yī)在顧杏的頸部發(fā)現(xiàn)了勒痕，但并非勒斷喉管，而是勒斷了頸動脈。頸動脈一旦受阻，大腦供血不足，人死得比勒斷喉管還快。問題在于這很難辦到。殺人者得有極大的手勁，還得對部位拿捏得十分準確。
石堅將丁楊拉到一邊：“你贏了，現(xiàn)場指揮權交給你。另外告訴你兩個消息。好消息是申大頭追上了保時捷，壞消息是車上沒人，沒有任何痕跡，牌照是套牌?！?/p>
丁楊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前后不到一個小時，他僅僅啟用了一個軟件，就耍得我們團團轉(zhuǎn)，而且逃過了全城搜捕?！?/p>
他把事情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講了一遍，這種事在石堅聽來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知道這事很難想象，但實際情況就是這樣?！倍钫f，“我不知道那是個什么軟件，居然可以遠程遙控區(qū)域變壓器和通訊基站，即使是電力或電信部門都束手無策?！?/p>
“我們在跟一個軟件較量嗎？”石堅突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得跟不上這個世界了?！昂冒?，以后調(diào)查、追捕方面的事交給刑警，”他把目光轉(zhuǎn)向剛剛趕到的計智，“網(wǎng)絡方面的事，你一切都聽丁專家的。”
終于擁有了網(wǎng)絡偵查指揮權，但丁楊沒有一點兒喜悅之情?！拔覒岩蓺⒑︵嚸艉皖櫺拥氖峭粋€人，我需要隨時掌握刑偵的調(diào)查情況?！?/p>
“沒問題，不過，我們采集到了跟鄧敏和顧杏接觸的兩個年輕男人的視頻，也查到了與視頻形象配對的姓名，他們不是一個人，而且都確有其人?！?/p>
丁楊疑惑地拿過石堅的調(diào)查材料，上面有兩張從視頻里截下來的照片，都很帥氣，但形象截然不同。跟鄧敏接觸的是長條臉，帶奶油氣，跟顧杏在一起的是國字臉，端正英武。可惜兩人的眼睛都照得不實，看不清眼神。
“我記得你之前說過，”石堅繼續(xù)說，“鄧敏的電腦里有一個軟件，她自己命名為人工智能助理。她用它核查過男友的身份，還推論她是因此被殺的?！?/p>
丁楊懂得石堅的意思。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殺人，這個身份當然是真的。跟顧杏在一起的年輕男人的身份也就不容置疑。
但同一個軟件，可以為甲所用，也能為乙所用，操作手法可以摸擬，留下相同的痕跡也不難做到。丁楊想了想，沒有再跟石堅爭論。“好，請你們盡快找到這兩個人。如果發(fā)現(xiàn)死亡、失蹤或者偷渡記錄，一定要核實結論?！?/p>
石堅迷惑地看著丁楊：“你認為他們可能是已經(jīng)死亡、失蹤，或者根本不在國內(nèi)的人？”
顧杏的公寓在二樓，她家的光纜線是沿著消防梯走的。丁楊正準備一路追索下樓，手機鈴響了。聽筒里傳來肖可語風過花叢般的笑聲，他正要問肖可語為何笑得這么開心，笑聲戛然而止。
“季支隊長和高媛在拿你開涮呢，說你是死神哈迪斯，可以預見死亡。”肖可語的語氣里滿是擔憂，“怎么你去哪里，哪里就發(fā)生連環(huán)命案呢？你還跟蹤那個殺人犯，怎么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地守著你的電腦？”
“我只是去跟一個知情人見面，誤打誤撞?！?/p>
“這種事怎么總被你撞見？丁楊，你那里不是漢洲，一定要小心點兒。出了命案，兇手逃了，知情人死了，責任可不是你能承擔的?！?/p>
“有你這個天使保佑呢，沒事的?！?/p>
“就知道油嘴滑舌。我看過你發(fā)回來的資料，感覺南都的案子簡直跟兩年前漢洲的案子一樣，那個兇手甚至比達一路更窮兇極惡。”
丁楊的感覺跟肖可語一樣，但他不敢說。他知道肖可語對那個名字很反感，怕她擔心?！安粫摹！倍畈黹_話題，“哎，聽說你有個姐妹在藍晶科技園擔任高管，能不能介紹介紹？”
“沒問題，她叫喬曼兒，是我一個遠房表妹，在芯導科技研究所，我這就幫你聯(lián)系?！?/p>
剛掛斷肖可語的電話，手機又響了，這回是季亞明。他先讓丁楊吃了定心丸：“現(xiàn)在肖可語不在我身邊。聽高媛說，你懷疑目前的嫌疑人就是達一路？他匿名給你發(fā)了信息？”
自從利用虛假投資平臺逼迫多名血本無歸的投資者自殺，又協(xié)同一個詐騙團伙坑害數(shù)百名老年人之后，一年半過去了，達一路好像人間蒸發(fā)，但那兩起案子，漢洲市公安局一直沒有結案——在抓住他之前，案子永遠結不了。
有些人顯然認為，達一路早已死了。但丁楊相信，那個發(fā)送挑釁信息的人是他，只可能是他，達一路又出來活動了。高媛也相信。
“他給我出了一個謎題，想逗我玩。在挑戰(zhàn)我的同時，也許他還要完成什么任務?！?/p>
季亞明有自己看問題的角度：“你想過沒有，接受挑戰(zhàn)，可能正中他的下懷？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通訊協(xié)議漏洞的，怎么發(fā)現(xiàn)那么多涉及他的線索的？難道真是偶然？你是否想過，他拋出那一切，也許正是為引你過去？他針對藍晶科技園發(fā)動攻擊，留下相同的攻擊痕跡，也許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經(jīng)去了南都。”
“那個兇手如果真是他，他當然知道?！?/p>
“他看到你了，對嗎？你約見顧杏，出現(xiàn)在顧杏居住的小區(qū)里，他可能一直跟在你身后，完全有機會對你下手，而不僅是顧杏?！奔緛喢鲗Χ畹奶幘撤浅??！澳愕侥隙家呀?jīng)半個月了吧？你的工作已經(jīng)取得突出成效，張超專員對你十分贊賞。現(xiàn)在有一個機會，張專員正在籌辦一個研討會，他想抽你過去?！?/p>
“抽我？我能在研討會上幫他什么呢？”其實丁楊明白季亞明的意思，自從高媛說出達一路挑戰(zhàn)他的事情，季亞明就一直關注著南都的情況，設法讓他離開那個危險的漩渦。但丁楊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張超交代的任務還沒有完成。這與季亞明的認識恰恰相反。季亞明覺得他在南都不一定受歡迎——把當?shù)鼐降娘L頭都搶了，這是很忌諱的事情，而且跟達一路死磕也沒什么好處，鬧不好還有危險。但丁楊還是說，“季支，對不起，我的工作沒有完成，我不能離開?！?/p>
季亞明嘆了口氣：“高媛跟你說?！?/p>
片刻，高媛的聲音響起：“丁楊，我問過南都電信了，涵蓋藍晶科技園的網(wǎng)絡服務器是獨立的，無論從哪里發(fā)出信號，都有它獨特的痕跡。我還嗅查了整個南都，確實如你所說，沒有與此相同的信號，而且犯罪嫌疑人不太可能隨身攜帶兩臺發(fā)送不同信號的電腦主機，這樣太累贅，因此……”高媛頓了一下，“季支已經(jīng)向張專員建議，讓南都方面就此成立重案指揮部，加派人手。”
“但愿能起作用。”丁楊說，“沒有通訊協(xié)議漏洞的源代碼做基礎，無法找準攻擊點位，也就找不到預想中的敵人。另一方面，南都警方還沒有意識到其中的利害關系……”
“發(fā)生連環(huán)殺人案，他們不可能不重視，你不用擔心?！?/p>
“問題是他們并不認可第一起案件是他殺?！?/p>
“他們不認可是他殺，就不會給你派人。丁楊，是你太沒有耐心。連我們接到通報都能看出是連環(huán)殺人，南都警方不可能沒有分析。最重要的是做好溝通，而不是你一個人特立獨行。”
“該溝通的人我都找過了，他們……”
高媛大概用了揚聲器，肖可語的聲音插了進來：“就知道你會鉆牛角尖。如果你想靈活有效地處理好人際關系，我建議你跟他們吃吃宵夜。”
“謝謝，我不……”
“或者去跟他們散散步也行，”肖可語加重語氣，“記住，把你的腳步放慢一點兒?！?/p>
掛了電話，丁楊繼續(xù)沿消防梯往下走，來到小區(qū)空地。對面是一片高坡，坡上樹多林密，遮住了小路。丁楊估摸著光纜的走向，這時，“嗖”的一聲，一根通信光纜線劃過樹尖。
丁楊的心臟突然停了一下。那根光纜線倏地落了下去，無聲無息，迅捷無比，轉(zhuǎn)眼就看不見了，但空氣的流動仿佛仍然能顯示它的蹤跡。丁楊聽見光纜線在地上拖動的聲音，又聽見腳步走過的聲音，前面至少有兩個人。
土坡頂上有一個接線盒，有人剛從盒里牽走一根光纜。此處離顧杏居住的大樓大約五十米，丁楊蹲下身來，看見幾米遠的草地上有根被砍斷的樹枝。一定有專業(yè)人士到過這里。
丁楊突然有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他在勘查鄧敏家時也出現(xiàn)過，那是一種被監(jiān)視的感覺。他本能地屏住氣息，側(cè)耳傾聽，什么都沒有。
拐角處傳來腳步聲，卻是申大頭。丁楊詫異：“你怎么在這里？”
“兩個工人撤除專用光纜，我?guī)鸵幌滤麄?。?/p>
“人呢？”
“那邊?！鄙甏箢^轉(zhuǎn)頭看向住宅樓的另一側(cè)，一個穿著黃色工裝的工人走了出來。
“是拆除顧杏家的通信光纜嗎？”丁楊問。
“我哪知道是誰家？”工人說，“我只按派工單做事?！?/p>
丁楊詳細詢問了一番施工工序，循著工人的指點，找到科技園工程部。一名男子站在門前?！熬?，有事嗎？”男子自我介紹，“我叫張成，工程部主管?！?h4>二
張成的眼睛依然年輕，但面容看起來像是經(jīng)歷過上山下鄉(xiāng)的年代，稀疏的白發(fā)向后梳齊，上身一件白色襯衫，外頭罩著施工馬夾。他握手的方式溫暖而有力。
“接到顧杏死亡的消息，我就派工人過來了，就怕這段光纜再出問題?！睆埑梢贿呎f，一邊將丁楊請進辦公室。他看起來像個學者型干部，辦公室整面右墻都是資料和書籍，左墻上掛著兩張地圖，一張是科技園的布局，一張是地下管線圖，圖頂印著硅光科技公司字樣。辦公桌上擺著兩臺電腦，還有一摞摞的書籍和期刊。張成在沙發(fā)上給丁楊騰出一個位置，“不好意思，沒來得及整理。”
丁楊問：“你了解顧杏嗎？”
“說不上多了解，但我原來跟顧杏一個部門，挺開朗的女孩兒，也樂于跟年紀大點兒的同事打交道。所以，聽到消息，我們都很難過?！?/p>
“為什么這么急著撤掉光纜呢？”
“當初公司決定將光纜牽進每一個技術員家里，我就不贊成。這樣做隨時有泄密的可能。這不，在顧杏這一段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可惜還沒查實，人就不在了?！?/p>
“你是說顧杏涉嫌泄密？”
“本來不應該說一個死人的壞話。不過，既然你們介入了，說明你們可能也發(fā)現(xiàn)了問題?！睆埑烧f，“一個月前，我們的監(jiān)控在顧杏的線路上追蹤到異常數(shù)據(jù)，但還沒來得及詳查?！?/p>
“一個月前？那這幾天呢？”
張成聳聳肩：“我離開監(jiān)控組了。不過，你既然問起……稍等?！睆埑纱蜷_桌上的電腦，點擊一個圖標，跳出對話窗口。“沒有?！彼f，“監(jiān)控組沒發(fā)現(xiàn)情況。”
“你是說自從那次異常之后再沒發(fā)現(xiàn)其他情況？”問題是，最近每天都從這里發(fā)出攻擊研究所的信號。丁楊差點兒就要說出口，又覺得太過唐突。
張成拿起開水壺、茶葉和兩個玻璃杯。“春上明前茶。”他把一個玻璃杯放在丁楊面前，“公司的人都喜歡咖啡，可我喝不慣那味。”
丁楊在張成身上看到濃濃的研究員氣質(zhì)，這讓他頗感奇怪。富有教養(yǎng)的說話方式和舉止，熱愛學習和研究的精神，他怎么就甘心當個施工隊的主管？
“茶道跟網(wǎng)絡通訊研究一樣?！睆埑善妨丝跓岵瑁七谱毂硎举澰S，“可惜沒有人沉下心品味，都是為收入而工作?！?/p>
“你是說監(jiān)控組？”
張成沒有回答。
“張主管，我想知道一個月前的異常到底是什么？”
“其實也算不上什么嚴重的事，顧杏利用手里的技術幫一家小網(wǎng)站開發(fā)了一款游戲軟件，不過是一般的娛樂游戲，沒有攻擊性。正因如此，我才一直沒有揭發(fā)她，不過是為了賺點兒外快而已。公司里誰不是為錢干活呢？重點在于不能泄露公司機密。但是，你知道，利益面前，很少有人能拒絕。所以說，監(jiān)控和懲罰才是最有效的手段。我建議并籌備了監(jiān)控組，帶著兩個人監(jiān)察兩百多條光纜，度過了最有安全保障的兩年?，F(xiàn)在，高層卻把我們分別調(diào)離了崗位……”
“你們犯了錯？”丁楊問。
“不，我們太賣力。沒出事就被說成無事，無事就被認為是懶人。但是，換了一批人，各種事故便出個不斷，只是他們掩蓋著不報，實在蓋不住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索性說監(jiān)控設備落后，查不出結果?！?/p>
“就是說，一個月前顧杏的事是因為掩蓋不住才暴露的？”
“那個游戲容量太大了，服務器報了警。起初他們以為是工程部出了問題，”張成苦笑，“我一查便發(fā)現(xiàn)了根源?！?/p>
“你替顧杏掩蓋了真相？”
“可以這樣說。我是工程部主管，我只撇清自己的責任。檢查服務器時，監(jiān)控組的人都在，我將出現(xiàn)異常的技術參數(shù)都羅列了出來，比對代碼便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但他們懶得比對，更不用說利用參數(shù)核查異常數(shù)據(jù)了。不過，我這么一查，驚動了顧杏。這一個月，她都是在驚恐中度過的。我看在眼里，卻不好說。沒想到，她就這樣死了……”張成手中的玻璃杯微微顫動。
“我想，她的死跟你沒關系，也不一定是因為那件事而死的。她確實害怕了，但另有原因?！倍钕肫鸶櫺佣虝旱慕佑|過程中她表現(xiàn)出的不安。
“謝謝你這么說。其實三年前我就知道會出問題。那時，我在一個小項目組負責，發(fā)現(xiàn)暗網(wǎng)里有人出售一種盜取個人身份信息的軟件。我下載了演示程序，然后反向追蹤得到了源代碼。你猜怎么著？那個身份信息盜竊工具的代碼和我們的殺毒程序代碼是一樣的，只是稍做了改造，開啟了它的負面功能?！?/p>
丁楊知道，就像一句話正著說與反著說，字面上雷同，意義卻相反，相同的源代碼既可以編制殺毒軟件，也可能是木馬病毒。
張成繼續(xù)說：“我將監(jiān)控結果提交給當時具有監(jiān)察職能的綜管部，請他們調(diào)查，但沒有結果?！?/p>
“你就沒再查下去？”
張成嘿嘿一笑：“查了，而且查實了使用光纜的點位。使用那個點位發(fā)送木馬程序的技術員叫胡平。他像顧杏一樣，租住在公司外圍，光纜從就近的中繼站牽進他的住處。他辯稱他不是這根光纜的唯一用戶。在進一步核查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叫鐘調(diào)生的用戶，通過中繼站竊取了光纜的使用權限。這個鐘調(diào)生經(jīng)常在地下網(wǎng)絡論壇出售惡意軟件，他承認了我查實的情況?！?/p>
“這就為胡平免了責？”
“最初大家都以為事情可以就這么結束了，但后來我又查出，元數(shù)據(jù)的作者名叫‘胡平，只是留下的聯(lián)系人叫‘難看——這是鐘調(diào)生在地下網(wǎng)絡論壇里的昵稱。胡平辯稱，鐘調(diào)生用他的名字是為了從地下論壇的評價系統(tǒng)里獲取更多積分，而網(wǎng)絡技術公司員工的名字更讓人信服。最后，公司還是辭退了他。”
“你的努力終于沒有白費。”
“可惜，當這一切水落石出時，那些源代碼已經(jīng)過時，那個木馬程序也被新的入侵性病毒取代，公司對此根本沒有興趣。不過，那件事之后，公司對泄密事件開始重視起來，抽調(diào)我組建了監(jiān)控部?！?/p>
“這說明你的工作也不是毫無意義。”
張成苦笑：“我前面說我在監(jiān)控部兩年平安無事，其實并非完全無事，我報告了許多隱患苗頭，卻沒人相信。我只好用我自已的方式解決。你相信嗎？追蹤那些隱患，在網(wǎng)絡上尋找那些試圖盜竊公司機密或者出售機密的人，難度比解決一個技術難題小多了，簡直就像過家家。不過，我一定得罪了很多人。雖然幾經(jīng)堅持，我還是被調(diào)到工程部，遠離核心技術，可以前的習慣還是改不了，你看……”張成無奈地攤開手，“跟你絮叨了這么多。”
在張成侃侃而談的時候，丁楊饒有興趣地審視著他，這個人真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是個網(wǎng)絡斗士嗎？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張成說，“我只是公司的一個普通主管，生殺予奪的權力在別人手里。也許我是個懦夫，問題在于，如果跳出這個圈子，我更加做不了什么。對我來說，這里是一個根據(jù)地，在這里，我至少可以做點兒有用的事——盜竊個人信息、網(wǎng)站數(shù)據(jù)泄露、手機泄密以及新型黑客技術，總要有人揭露他們。否則，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待宰羔羊，即便是你我這樣熟悉網(wǎng)絡技術的人，也可能躺槍?！?h4>三
“可是，他對光纜泄密的判斷是正確的，特別是胡平事件。不只是光纜終端能發(fā)送信號，便攜式電腦，甚至手機類的網(wǎng)絡終端，也可以借由路由功能實現(xiàn)?！币粋€小時后，丁楊坐在專案組里，向計智和石堅匯報走訪硅光公司的情況?！斑@就是為什么我們在鄧敏的電腦上沒有發(fā)現(xiàn)攻擊痕跡，卻在研究所接入鄧敏家的光纜上發(fā)現(xiàn)了。之所以追蹤到顧杏，也是出于這個原因——顧杏家的光纜有同類痕跡。我們搜查過顧杏的屋子，沒發(fā)現(xiàn)其他終端，她不太可能用單位配發(fā)的電腦發(fā)起攻擊，因此……”
丁楊看看計智，發(fā)現(xiàn)他好像有點兒心不在焉，但丁楊還是堅持要把自己的意見表達清楚：“鄧敏和顧杏的死，并不是情殺或侵財那么簡單。”
石堅將手里的案卷放在桌面上?！熬湍壳罢莆盏淖C據(jù)看，兩起命案并不具備串并的條件，第一起疑似自殺，第二起卻手法高明，毫無相似性。我們不能在毫無證據(jù)的情況下實施串并?！?/p>
“攻擊痕跡不是串并證據(jù)嗎？”丁楊爭辯，“同一手法，相同的對象……”
“攻擊痕跡只是虛擬的，并沒有造成實質(zhì)性后果。我和計支也研究過，串并兩起命案，還需要更切實有力的證據(jù)?！?/p>
石堅的目光和計智碰在一起，好像兩人合計過似的。
藍晶科技園建在離海港不遠的灘涂上，清一色的別墅式建筑。園區(qū)東門南側(cè)是一家花店和一家快餐廳，北側(cè)是一家辦公用品商店和一家KTV，就像一個小規(guī)模的商業(yè)城。店鋪主要面向園區(qū)職工，這里年輕人多，工作強度大、節(jié)奏快，吃喝玩樂難得出遠門，一有空閑便三五成群地聚在這些店里。
梅小剛對這里很熟悉，一會兒快餐廳，一會兒KTV。在走訪中，他的手機沒有停過：先是請硅光科技公司的一個員工幫忙核實顧杏編制游戲軟件的信息，接著又聯(lián)系鑒證中心，希望他們配合勘查。他還給大灣區(qū)分局網(wǎng)偵大隊打了一個電話，請他們調(diào)查張成及那個聯(lián)系顧杏編制游戲的人。
分局網(wǎng)警莫柏青首先給他回了電話。硅光科技算是一個半官方公司，隸屬于芯導科技研究所，業(yè)務卻更偏重于企業(yè)服務，因此它不用應付那些令研究機構疲憊不堪的技術壁壘。硅光的優(yōu)勢在于，它可以將最前沿的網(wǎng)絡信息技術普及到每一個需要的客戶。當然，技術輸出與泄露是兩回事，后者是絕不允許的。
硅光的運作模式和其他商業(yè)公司完全一樣，即商家或個人在請求技術支持時支付傭金?？蛻糁恍枰峁┥矸葑C號或者公司注冊執(zhí)照號就可以交易，就算名字是假的，或者身份證來自別的人也沒有關系。因此，黑客都喜歡找它尋求幫助，有的甚至把它當作廉價培訓基地，許多員工繞開公司，私自向客戶索取傭金，也就在所難免。
張成組建監(jiān)控部后，成功攔截了大量私下交易。許多員工向公司高層反映，說張成影響了公司的生意。張成出具了他掌握的情況，證實那些所謂的反映都是倒打一耙，公司不得已處理了幾個人。不過，他這么做，毫無疑問得罪了既得利益者。曾有黑客向他發(fā)出警告，讓他停止追查技術泄密，否則就對他不客氣。
據(jù)硅光公司董秘透露，張成將這次受威脅的經(jīng)歷寫成報告，私下里交給了某涉外機密部門。這個部門像公安機關的網(wǎng)偵部門一樣，具有打擊電信網(wǎng)絡犯罪的職能，只是它的專業(yè)水準更高，手段更加靈活。公司懷疑張成與此部門有關，害怕在接下來處理危機時難以把控，便想辦法將張成調(diào)離了監(jiān)控部。
莫柏青并不知道這個部門的名稱，而且張成走的不是官方渠道，甚至此部門并不為張成提供正式幫助。莫柏青想找張成了解這方面的情況，卻被告知張成出差了，就在他和丁楊見面之后。問張成去哪里出差，也得不到正面的回復……
丁楊看了梅小剛發(fā)給他的電話記錄，仔細推敲了所謂“據(jù)硅光公司董秘透露”的那部分內(nèi)容，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董秘怎么會知道張成和那個神秘的機構有聯(lián)系，甚至知道張成給那個機構撰寫的報告的具體內(nèi)容？
丁楊想找莫柏青當面聊聊，他有太多的問題亟待解決。那份報告到底是怎么回事？張成到底是個什么人？他是怎么與那個神秘部門建立的合作關系？還有，他怎么出差了，去了哪里？
最后一個問題讓丁楊怔了一下：張成是真出差，還是有意回避？他是否受到了什么壓力？那天的談話，張成還算坦誠，就他個人來說不可能回避，如果有人讓他回避，是公司高層還是那個神秘部門？
丁楊猜測，那個托付黑客威脅張成的幕后人，就是南都乃至全國垃圾郵件和盜竊身份信息的寡頭，可能跟硅光公司的董秘有關系，甚至可能就是“凱撒大帝”，是殺害鄧敏和顧杏的兇手。這個幕后人明顯感到了警方的壓力，明白原有的黑灰產(chǎn)技術已經(jīng)很難讓他藏身。而芯導科技正在研發(fā)的“國產(chǎn)替代”產(chǎn)品及芯片技術，其高速、聲像模擬的功能，一定讓幕后人動了犯罪升級的念頭……
梅小剛并不贊成丁楊去找莫柏青，他認為莫柏青的調(diào)查和分析太含糊，也沒有明確的指向，說不定還會干擾接下來的調(diào)查。但丁楊還是給莫柏青打了電話。
莫柏青很快趕了過來，隨身帶著一份對張成的詳細調(diào)查材料。丁楊問他：“你對那個公司董秘怎么看？”
“我只見過他一次，看似坦誠，實則很聰明。他告訴我們的，一定是他希望我們相信的東西，而不是全部事實?？紤]到硅光公司的實際，如果真有那么一個保密部門需要尋找技術支持，一定會找芯導，而不是硅光?！?/p>
“硅光公司也有它的獨特之處?！?/p>
“它的獨特之處就是名聲不好，甚至與網(wǎng)絡犯罪同流合污?！蹦厍嗖灰詾槿弧?/p>
“你剛才也說，董秘有意把我們引向某部門。這是否表示，某部門不僅不是公安機關，而且與公安不一定合拍？對于那個董秘來說，某部門顯然不是他刻意維護的，而是迫于某種壓力不能透露?！?/p>
“這個我說不好。不過，張成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很重要的違法犯罪線索，觸及了黑客的利益，才受到警告。但具體是什么線索，董秘一直在回避。我就此事問過幾個副經(jīng)理，他們一概表示不知情?！?/p>
“或者董秘的話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莫柏青攤了攤手，沒有回答。
丁楊繼續(xù)問：“關于那個幕后人，你了解些什么？”
“據(jù)說此人很舍得花錢，而且技術很精，對自己的軟件也不保密，隨便張貼在論壇里。不過，沒有人見過他的真實面目，網(wǎng)上也搜不到他的情況。這很奇怪。按說，在黑客世界，誰都別想瞞著誰，無論誰冒個泡，都有人能把他的祖宗十八代翻個底朝天?？墒?，這家伙將地下網(wǎng)絡鬧得驚天動地，卻沒人知道他的一星半點兒情況。這個人還有一大群粉絲，比如，謀劃一個行動，他只核定時間窗口，就有人爭著幫他去干，他自己從不露面，只在每個時間節(jié)點點贊或皺眉。仿佛他是在給自己找樂子，往地上扔一塊骨頭，引得一群狗爭搶……”說著，莫柏青忍不住笑了?！斑@人還善于改造網(wǎng)上的黑科技。前不久，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一個百變明星臉的小把戲，只要下載那個軟件，想把自己的臉換成哪個明星都可以。他利用這個小把戲竊取了很多人的臉部信息，然后改造成詐騙小程序。我敢說，如果不是國家有關部門及時發(fā)現(xiàn)，堅決喊停，很可能會出現(xiàn)一大批受害者。”
丁楊毫不猶豫地說：“不是可能，是一定會。因為，我知道他是誰?！?h4>四
“對不起，警方掌握的情況就是這些?！笔瘓躁P閉桌上的話筒，轉(zhuǎn)頭向計智示意。計智正要宣布新聞發(fā)布會結束，卻有更多的麥克風伸到他的面前。但他沒再回答記者們的問題，該說的他都說了，何況這是命案發(fā)布會，他不能搶石堅的風頭。
回到專案組，丁楊、梅小剛和莫柏青正在等著他們。梅小剛首先匯報：“沒有找到硅光公司的相關當事人?！?/p>
“那就是一無所獲啰?！庇嬛堑恼Z氣有些不耐煩。在新聞發(fā)布會上，他一直回避使用這個詞，盡管他知道這是事實。他轉(zhuǎn)頭看向丁楊，“你呢，丁專家……”
丁楊深陷的眼窩四周黑了一圈，他將手里的一份材料遞給計智：“雖然沒見到公司的人，但我跟莫警官做了深入交流……”
梅小剛插話：“小莫說的那些跟案件沒有關系……”
計智舉起一只手，制止梅小剛說下去?！岸＜?，我想聽聽你的分析?！?/p>
丁楊復述了一遍莫柏青調(diào)查的情況，然后說出了自己對那個幕后人的結論：“種種跡象表明，他極有可能是我的老對手達一路?！?/p>
“怎么可能？”梅小剛一臉的難以置信。
丁楊知道自己一下子說出嫌疑對象非常突兀，難以讓人相信。他雖然有說服自己的證據(jù)、線索和判斷，但就像解釋鄧敏的死屬于他殺一樣，那些證據(jù)、線索和判斷無法說服別人。但他還是決定說下去，他必須將自己的觀點表達出來。
“達一路是一個偽裝高手，他的高智商、天生的吸引力和變臉技巧能幫他混入各種人群。兩年前，他成功避開漢洲的一次大規(guī)模搜捕行動;一年前，我們在一起系列殺人案、詐騙案中發(fā)現(xiàn)他的痕跡，但依然失之交臂。我們無法憑著他的長相找人，因為他可以變成任何人。要想逮住他，不能靠任何外部特征，要抓到本質(zhì)——他獨特的上網(wǎng)痕跡、他的作案手法?！?/p>
“又說玄乎了?！泵沸傉f。
丁楊沒有理他，接著說：“此人三十歲左右，具有反社會人格，他作惡，但是沒有罪惡感。同時，他很清楚社會標準與規(guī)范，知道如何融入社會，如何讓別人喜歡他。他很有魅力，英俊、內(nèi)斂、自信;他對外表相當執(zhí)著，很有女人緣。這些特征決定了他不會混跡于底層，而是以體面的形象出現(xiàn)，即使偽裝，也是裝成高富帥。完美的形象是為了隱身，為犯罪做準備。我為什么懷疑是他呢？一是網(wǎng)絡攻擊痕跡具有同一性，這個之前我已經(jīng)分析過了。莫警官的調(diào)查，讓我獲得了第二條依據(jù)，請翻開資料的第三頁……”
“百變明星臉？”計智瀏覽著資料，“這不是微信上的一個小游戲嗎？”
“對。這個游戲從出現(xiàn)到被封殺，存在的時間很短，沒有引起警方的注意。我看了莫警官的報告，研究了游戲代碼的種種細節(jié)，根據(jù)它的編制手法、代碼使用順序、鏈接方式，與達一路曾經(jīng)編制的幾個軟件進行了對比，基本可以認定，這個小游戲出自達一路之手。處理過網(wǎng)絡詐騙案的人都知道，這個小把戲非常適合盜取個人身份信息。達一路沒想到的是，他能想到的，監(jiān)管部門也想到了，他拋出的這個鏈接剛剛火起來，他自己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被扼殺在搖籃里。據(jù)張成向大灣區(qū)分局的報告稱，這個游戲的發(fā)明者就是攻擊硅光公司并威脅他的人?！?/p>
石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可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的目的……”丁楊遲疑了一下，他不能說出張超的指令，何況張超也沒有跟他說明白。“研究所的技術。這是我從兩個命案現(xiàn)場勘查中得出的結論。他利用兩位女性家的光纜攻擊芯導科技的網(wǎng)站，無非是盯著它的前沿技術?！?/p>
計智問：“難道他想盜賣技術？”
這個問題已經(jīng)十分接近張超的情報，但丁楊想暫時轉(zhuǎn)移他們的視線。“這個人的黑客技術十分高超，兩年前他編制了一個虛擬投資平臺，詐騙投資者;去年他編制了一個語音詐騙系統(tǒng)，推銷假冒偽劣產(chǎn)品。這次，他一定是想盜取正在研發(fā)的新技術，設計新的騙局……”
“可是，你說的一切都建立在猜測上。兩起命案里，誰是嫌疑人，是否跟正在研發(fā)的技術有關，證據(jù)并不充分?！?/p>
“這兩條證據(jù)雖然不夠明確，但畢竟是個方向，可以循蹤查下去?！?/p>
“你要查，我全力支持，但不能占用太多警力?！笔瘓栽日f過網(wǎng)絡偵查一切都聽丁楊的指揮，他不能食言，只得限制丁楊使用警力。石堅清了清嗓子，“接下來我們繼續(xù)手頭的工作。嘯峰，你帶隊調(diào)查顧杏被害前的行蹤，她前兩天見過的每一個人的交往情況都要弄清楚?！?/p>
“遵命?！眳菄[峰馬上站起來，這個任務讓他回到原來的專案，他興奮得臉都發(fā)亮。
“魁哥負責聯(lián)系鑒定中心，關注現(xiàn)場痕跡、指紋采集和法醫(yī)檢驗結果。當務之急是找到那個駕車逃走的人，沿途的視頻分析工作量很大，這個由丁專家和大頭負責，你倆是最后看著他離開的，我會安排最優(yōu)秀的視頻識別人員協(xié)助你們?！?/p>
丁楊苦著臉：“我剛才說到的線索查證呢？”
石堅親切地笑了笑：“當務之急是做好基礎工作……”
“你們可以不相信我的分析，但你們要抓他，必須從網(wǎng)絡入手。他不會出現(xiàn)在任何視頻里，但他逃不出網(wǎng)絡……”
“我知道，我們先做基礎工作，并非忽略你提供的線索，也沒有忽視他網(wǎng)上藏身的本領。之前我和計支也討論過，計支決定設置一個網(wǎng)絡陷阱……”
“任何陷阱都不可能套住他，我們不能這么做！”
石堅不吭聲了，計智也是。一片不安的沉默。
“好吧，我服從你們的安排，只是不要設置什么網(wǎng)絡陷阱。”丁楊知道，要想在南都繼續(xù)待下去，必須做出妥協(xié)。
石堅嘆了口氣：“這個你不用擔心，計支有安排?！?/p>
丁楊的心徹底沉了下去：“這么說，已經(jīng)發(fā)布到網(wǎng)上了？”
計智點點頭：“為了引他上鉤，我絕對不會掉以輕心。”
“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并不是設計的問題，計副支隊長。他的敏感無人能比，他識別編制痕跡的能力無人能比?！?/p>
“謝謝提醒，丁專家。”
石堅看了一眼計智，對丁楊說：“正因為對手十分敏感，只要你一出手，他就會認出來，還是讓計智來吧?！?/p>
丁楊終于意識到，說什么也沒用了。他收拾好自己的調(diào)查材料，離開專案組辦公室。外面起風了，天空像潑墨一般，一場暴雨就要來了。
五
達一路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懂事以來，他就從一座城市轉(zhuǎn)移到另一座城市，先是跟著父親，后來是他自己，試圖以空手套白狼的手法，將別人口袋里的錢弄到自己的口袋里。這是兩大網(wǎng)紅難題之一，另一大難題，是將自己腦袋里的思想放進別人的腦袋。
他自信自己已經(jīng)完成了第一道難題，但是還不夠好。現(xiàn)在，他的迫切任務是隱身，這是他非常擅長的，當然，也得益于他得天獨厚的條件，年輕、英俊而友善的外表，得益于擁有一項無人能及的技能——變臉。
達一路二十九歲，但需要年輕時，他可以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需要成熟時，他會顯得更加老成持重。不過，在南都這座年輕的城市，年輕的優(yōu)勢更大。絕大多數(shù)時間，他都有著光滑的皮膚、清澈的眼睛、長長的睫毛、略卷的黑發(fā)，看上去像偶像劇里的男明星。他身高一米八，挺拔結實，肌肉緊致有力，充沛的精力展現(xiàn)無遺。這些都給人一種年輕精干的印象。
達一路沿著海岸線快車道自東往西前往藍晶科技園。選擇這條路，并不是因為他喜歡吹海風。他已經(jīng)在城區(qū)兜夠了圈子。離開顧杏家，他駕車在公寓樓對面停了一會兒，想看看丁楊懊悔而失望的模樣，他看到了。
再過幾分鐘，他就要駛出快車道，穿過南梅沙椰林，到達目的地。前面是小梅山，一座城市公園，再前面就是藍晶科技園?？萍紙@西北面就是那個被稱為“詐騙者天堂”的小鎮(zhèn)。他不會到小鎮(zhèn)去，那里太顯眼了。他還是喜歡藍晶科技園，年輕人多，容易融入?？萍紙@南邊有座爛尾樓，爛尾樓的地理位置不錯，東靠小梅山公園，南望海灣碼頭，東北俯瞰主城區(qū)和藍晶科技園，還有很多公交和地鐵線經(jīng)過，只是樓盤停工，冷清無人，所有站點都沒有開通。
達一路喜歡在偏僻的廢墟里開始新的計劃。但是，他遲早還是要找個女孩兒的家隱身——大客戶給的活兒是個棘手的工作，也是他外撤的退路，需要女孩兒提供便利。在找到合適的女孩兒之前，他必須像乞丐一樣在爛尾樓里藏身。
較量已經(jīng)開始，對手已進入圈套。在進入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前，他需要重新找一個掩體——他已經(jīng)親手毀掉了兩個掩體。既然是掩體，就不怕暴露，因為他會變臉。
丁楊通宵未睡，連續(xù)十五個小時待在機房里。肖可語打過電話后，喬曼兒送來了芯導科技研究所最新的黑客攻擊痕跡數(shù)據(jù)。丁楊想從這些攻擊痕跡里尋找研究所最新技術的源代碼，從而找到5G通訊協(xié)議漏洞的源代碼。他相信，這兩者的源代碼是相輔相成的。
他決定對自己的解析軟件進行改造升級。這個軟件雖然能夠解析入侵或者非法登錄對象的原始信息，找到信息里的源代碼數(shù)據(jù)，但還不夠。如今，南都的人都在關注他，其中有不少人準備看他的笑話，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應對之策，避免計智設下的陷阱被罪犯利用，這樣，他才有資格在這里待下去。
他將跟達一路較量過程中積累的經(jīng)驗全都運用起來，原先掌握的代碼被剔除，好似淘沙瀝金，新的代碼又分門別類，構成了新的圖譜。這時，丁楊感覺自己的認識在攀升，進入一個更高的層次，眼前仿佛打開了一道門，展示出一個璀璨的世界，一個嶄新的技術格局呈現(xiàn)出來，有了一種水到渠成之感。
一個個信息包被送入程序接受端，服務器將它們重新組合還原。這樣的變化，讓丁楊愣住了。瞬間他反應過來，是通訊協(xié)議漏洞在起作用！他一直將它當做負面程序，此刻卻與解析軟件一同損毀，一同再生。
第二天，丁楊將新代碼圖譜編制成一個軟件機器人。這個軟件一旦被激活，能完全自主地工作，無需輸入任何指令。它可以從一臺電腦跑到另一臺電腦，懂得復制，曉得隱藏，知道如何與其他電腦或人溝通，它還會自動刪除，自己消滅自己。這是遠超原解析軟件的功能，它藏匿在用戶所需的數(shù)據(jù)中，完全無視任何攔截或防護。
接著，他將升級的解析軟件上載到網(wǎng)絡上，準備守株待兔。一連枯坐十幾個小時，丁楊不得不抗拒著把一個個網(wǎng)頁一掃而過的誘惑。
便攜式電腦響起一陣輕微的警示聲，頁面滾動的速度微微遲緩下來。丁楊的目光凝滯了。這個響聲與頁面的遲滯看似正常，但反映出的問題極其復雜。他隱隱感到一股威脅的氣息。
他沒有輕易加載清剿軟件進行追蹤，而是先讓解析軟件跟引起報警的程序進行接觸。引起報警的可能是某種惡意軟件，也可能是誤導性廣告彈窗，它向個人電腦用戶“示警”，借以挾持受害者的計算機。只要不輕易點擊，然后通過專業(yè)殺毒軟件卸載，就可避免遠程挾持，讓它無功而返。
解析軟件很快排除了彈窗，觸摸到一個疑似假冒的安全程序，在探查該網(wǎng)站的登錄記錄時，丁楊終于找到了他熟悉的蛛絲馬跡。登錄域名來自藍晶科技園，方向在西北角，域名應該屬于某個附屬科技公司。解析軟件進一步開展電子數(shù)據(jù)勘驗取證工作，在沒有驚動對方的情況下，固定了攻擊痕跡。
現(xiàn)在，物證在手，萬事俱備，讓南都同行看清對手嘴臉的時候到了。
電腦發(fā)出視頻通話的提示音。丁楊輕輕一點，屏幕上跳出一個著春秋常禮服、劉海齊額的女人。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他揉了揉臉，又抓了抓頭發(fā)，試圖把頭發(fā)弄平整些。由于一夜未眠，他一臉憔悴，頭發(fā)亂蓬蓬的，在對方看來，肯定特別糟糕。
果然，肖可語問：“怎么啦，又去出現(xiàn)場了？”
“差不多，可能很快就會有現(xiàn)場了?！?/p>
肖可語仔細審視著他：“又碰上什么事了？”
丁楊猶豫了一下：“已經(jīng)確定……我面對的正是老對手?！?/p>
“哦，真是他？”肖可語皺了皺眉頭，轉(zhuǎn)頭往左邊看了看，但視頻鏡頭沒有轉(zhuǎn)過去，丁楊不明白她在看什么。“記住，不論他殺人，還是向你挑釁，他觸犯的是公法，不是你的私仇。你要依靠組織，他現(xiàn)在在南都，你就要盡力說服南都同行，依靠南都同行，跟他們協(xié)力抓住他?！?/p>
“我懂，你放心。抓他也不是我們的終極目的?！彼t疑著，“可語，我可能還要耽誤一段時間才能回漢洲。”
原來講好到南都指導一下就回漢洲的，季亞明也表達過這樣的想法，但二十多天過去，情況越來越復雜。是他自己不愿離開，而不是組織上不讓他走。
“必要的時候，我會向單位爭取，過來幫你。”肖可語知道不可能說服丁楊回來，既然如此，不如自己過去，在丁楊身邊，心里也能踏實點兒。
“算了，你還是別過來了。這邊的同行并不能真正理解當前這起案件的意義，他們的思維還停留在網(wǎng)絡詐騙或單純命案上。事實上，那些實施網(wǎng)絡詐騙的小黑客，只是幕后操縱者的棋子。這類棋子抓得越多，他越高興。詐騙或殺人可能只是他設置的陷阱?！?/p>
“他殺人不就是為了掩蓋詐騙嗎？他詐騙不就是為了錢嗎？”
“不，這次他要的不僅僅是錢。兩起殺人案跟網(wǎng)絡詐騙沒有絲毫關系，但是，從網(wǎng)絡痕跡和攻擊手法看，明顯就是他做的。而且，他攻擊的是同一個科技園區(qū)，都涉及正在研發(fā)的技術。”
肖可語若有所思地咬著下唇?！八氡I取新技術，提高他的詐騙水平？”
“可能是他的目的之一，但一定不僅僅如此。他犯不著為此殺人?！?/p>
“為了詐騙更多的錢鋌而走險，也說得通?！?/p>
“我明白了，”丁楊沮喪地說，“我連你都說服不了，這是我的問題。”
肖可語沒有安慰他，轉(zhuǎn)而提出另一個問題：“女孩兒被害就沒有查出其他線索？”
“跟兩個女孩兒來往的，是兩個不同面相的男人。我認為是達一路的變臉術，但這邊的同行并不贊同。”
“那是你的猜測，當然無法說服別人?！?/p>
這時，視頻里顯出高媛的身影。她問：“既然有監(jiān)控，有證人，總會發(fā)現(xiàn)兩個男人行為舉止特征的相似性吧？”
“沒有?！倍畛烈髌?，“不過，你的話對我很有啟發(fā)?！?/p>
高媛與肖可語對視了一眼?！叭绻娴膫窝b得這么好，應該還會繼續(xù)作案。沒有特征就是最大的特征，還有他接觸的女孩兒，攻擊的目標?！?/p>
“昨晚我又發(fā)現(xiàn)了疑似他的攻擊痕跡，但一時難以判定攻擊所在的方位?！?/p>
“也許是對手在擾亂你們的偵查視線？丁楊，你是去南都配合辦案的，先做好配合，再慢慢澄清心頭的疑惑?！备哝卤M量說得委婉些。她是看著丁楊進入警察隊伍，看著他在偵查破案中成長的。他是個網(wǎng)絡天才，但并不是偵查辦案的專家，盡管他總是爭著出現(xiàn)場，總想經(jīng)受一線偵查員的考驗?！澳愣业囊馑?，我并不是在懷疑你。但是，讓南都的同行認可你的看法，你首先要找到命案跟網(wǎng)絡攻擊之間的邏輯關系?！?/p>
“我不能胡亂揣測，目前的確很難做出判斷?！?/p>
“這樣吧，我去找季支商量一下，設法協(xié)調(diào)你和南都警方的關系?！?/p>
“那我等你消息?！?/p>
丁楊掛了電話，躺上床，一覺睡到太陽落山。
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便攜式電腦，監(jiān)控軟件狀況良好，信息比對時刻進行著，似乎又捕捉到了同類入侵痕跡。他將相關電子證據(jù)打包下載，同時琢磨著命案的相關疑點。
兇手和鄧敏在一起待了幾個月，前面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使用她的網(wǎng)絡，在利用她的光纜攻擊研究所網(wǎng)站不久，就將其殺害。與此不同的是，兇手住進顧杏家時間不長，第一時間就借用了她的網(wǎng)絡光纜。他殺害顧杏，可能是發(fā)現(xiàn)警察已經(jīng)找上了她。南都警方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顧杏跟丁楊見面前，給一個查不到真實信息的手機打了電話。這個電話極有可能是兇手的。
現(xiàn)在，間隔不到兩天，又出現(xiàn)了攻擊痕跡。這說明他并沒有收手，沒有離開南都。難道他又找到了一個跟鄧敏、顧杏一樣的女孩兒？他是依據(jù)什么來選擇女孩兒的呢？
丁楊再次檢查上午偵查到的那個攻擊痕跡，位置在科技園的西北角，據(jù)說那是一片爛尾樓，沒有住戶，更別說在藍晶科技園上班的員工了。如果能更準確地定位就好了，早一刻抓住他，說不定能挽回一個女孩兒的生命。
第四章陷阱
一
周五的黃昏，她沿濱海南街走著。身邊不時傳來陣陣歡笑，幾個著裝暴露的女孩兒擦肩而過，一臺白色的敞篷跑車幾乎駛上行人道，害得她急急忙忙往旁邊躲閃。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燒烤味，還有汽車的尾氣和人的體味。吳嵐盡量忽略這些難聞的味道，同時也不去看她身邊的人。
她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女人一定要自尊、自愛、自勵，她以能夠嚴格按照規(guī)則行事而自豪。她生長在一個北方小城，學生時期，每個周末都學習唱歌、彈琴、舞蹈。她的舞蹈在大學的晚會里是保留節(jié)目，還當過系里的文娛部長。
大學里，她沒有正式談過男朋友，她不喜歡那種臨時利用或慰藉式的短暫的愛。“南漂”到南都后，她也沒談過轟轟烈烈的戀愛，她一直在等待，在選擇，期待夢中的白馬王子出現(xiàn)。
此時，她只想找一家咖啡店，喝一杯咖啡，點個簡餐，然后回公寓去，那是她舒適的家，淡粉色的墻，布藝的沙發(fā)，度過與電視、書本做伴的夜晚。
忽然，她撞到了一個男人身上。他也是正要走進旁邊的咖啡店，而她剛好抬頭看著那家店的招牌，兩個人就這樣撞到了一起。她慌亂地想要避讓，結果身體不由自主地倒向了路邊。在她倒下之前，他挽住了她的手臂。
“哦，對不起，是我不小心。你沒事吧？”
吳嵐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她正要回答那句必要的“沒關系”，就看到了那個與她撞在一起的男人，她說不出話來了。那是一張帶有西方特色的面孔，充滿笑意的明亮的眼睛，一頭修飾整齊的黑發(fā)。質(zhì)地優(yōu)良的長袖T恤，領扣微微敞開，鎖骨圓而挺，皮膚白晳。得體的灰色休閑褲，丹麥愛步休閑鞋，看起來……很有品位。年紀不到三十歲吧，她猜測，或者更年輕些。
她突然意識到他的手還抓著自己的手臂，有些差澀地說：“對不起，是我沒看路……”
“你是吳嵐，吳主管！”
“怎么……”她再次打量著他，感到更加慌亂。她很肯定自己并不認識他。
“你不認識我很正常。那天，你是接待方，我是客方，你每天接待幾百人，哪能個個都記得呢？”
吳嵐更加茫然，最近公司沒搞什么活動呀。
“去年的年會，記得嗎？我是新銳公司的副總，姓桑?！?/p>
同行里好像是有一家新銳公司，主管技術的副總姓氏卻不記得了。每年的年會都是芯導科技主辦，她只是抽調(diào)協(xié)助工作，哪里有機會結識每個公司的高管。技術副總？這么年輕英俊。她心里微微有些遺憾。
“桑先生，您好。小女子眼力淺，還請原諒?！?/p>
“說哪里話，”桑副總笑吟吟地說，“機緣巧合，不如我請客，還請吳主管不要拒絕，權當?shù)狼??！?/p>
她沒想過要跟別人一起吃晚飯，但桑先生非常熱情，令她感到卻之不恭。而且，只要他們的目光對視，她的頭腦就一片混亂，根本不知怎么拒絕。
于是，晚飯，之后泡吧。吳嵐并不是第一次跟男人約會，像她這種年齡、學歷和職業(yè)的女人，并不缺少機會。但之前的任何一次約會，她都沒有感到如此愜意。
“吳主管，”他由衷地說，“這真是一個絕妙的晚上。哦，我可以叫你吳嵐或者嵐嵐嗎，我覺得可能更……合適，或者，更和諧。我叫桑明君，你可以叫我明君，或者隨你喜歡叫什么。”
“老實說，我很喜歡……”此情此境，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了。但有一點是很明確的，她希望能繼續(xù)跟他在一起。
當他們回到她租住的公寓樓時，已經(jīng)是下半夜，月亮露出又大又圓的臉，潮濕的空氣就像溫柔而充滿香味的愛撫，撫過她通紅的臉頰。極好的一天，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不希望這么快就結束?！爸x謝您，真是難以置信的夜晚?！?/p>
一路上，他彬彬有禮，沒有提任何過分的要求——如果他提出來，或者哪怕只是暗示，她會愿意的。但他沒有，還體貼地送她到家門口。
駕車兜風時，他送了她一對耳環(huán)，鉆石的吊墜，此刻正吊在她柔軟的耳垂上，時不時地碰到她熱乎乎的脖頸，感覺就像他的撫摸。
她打開門，回頭望著他。他依然微笑著，伸出手，兩人擁在一起。她真的不想松開，但他先松了手。第一次見面，不，第一次如此親密的相見，他一定是不想讓她難堪。她戀戀不舍地松開他，抬腳往門里走，眼睛卻一直注視著他。他們已經(jīng)約好明天見，她渴望著明天早點兒到來。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明天”了。
他幫她關上門，然后她聽著他的腳步聲離開。
但他并沒有離開。他掏出袖珍的便攜式電腦，蹲在她家門口，搜索附近輻射最強的涉密網(wǎng)絡信號，那是她家的光纖網(wǎng)絡。做這一切，他實在太在行了，甚至遠遠超過他引誘女孩兒的功夫。他在黑暗中蹲了一個多小時。幸運的是，這是下半夜，任何人，甚至是老鼠，都睡著了。
二
丁楊離開小區(qū)墻外的指揮車。與其說那是車，不如說是一座鋼架結構的移動住宅。狹長的空間里堆滿了減震計算機、陰極射線管、衛(wèi)星接收器、監(jiān)視設備，還有七八個穿著短袖衫的技術員，揚聲器傳出無線電的嗡嗡聲，輕柔而單調(diào)。
他沿著狹窄的卵石道走著，繞過一幢孤立的公寓大樓，爬上樓前的假山。他對著手機問：“是這山？”
“嗯?！睂Ψ交卮?。
石堅藏在假山北面山腰處，他迎著丁楊揮了揮手。這是一個絕妙的隱身環(huán)境，正對著大樓的單元門，但林木葳蕤，怪石嶙峋，從樓上任何一扇窗戶都看不到假山里的情況。
“計支的陷阱軟件抓住的網(wǎng)絡信號真在這里？還有目標的電話定位？”
“就是這里，二單元十二樓1202號房，租住者叫吳嵐。還有數(shù)字視頻傳送?！笔瘓耘e起PDA屏幕，“注意到公寓窗口了嗎？外面是防護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什么都看不見?！?/p>
“這不是好兆頭，”丁楊說，“石支，我還想說一句，陷阱軟件抓住的信號可能是嫌疑人有意留下的?！?/p>
“不進行搜查，怎么知道呢？這一次的竊網(wǎng)模式跟鄧敏、顧杏家的情況一模一樣，那可都是你分析的?！?/p>
丁楊的目光停在石支臉上，思緒卻回到前年、去年辦過的達一路犯罪案件上。他作案確實有模式可循，可他很聰明，他的模式也是不斷修正、千變?nèi)f化的。
可能是陷阱！丁楊一直這么認為。但警方追蹤到吳嵐的手機信號仍在室內(nèi)，嫌疑人帶她一起兜風的寶藍色敞篷車仍停在樓底。所以，石堅確信，不論是不是陷阱，嫌疑人一定還在室內(nèi)。這是抓捕的絕佳機會。
丁楊想不出還有什么要對石堅說的。昨晚他也一直監(jiān)控著那個熟悉的攻擊痕跡，幾乎跟計智同時發(fā)現(xiàn)了動靜。但他感覺出其中有陰謀的味道，這一切太完美了。嫌疑人的活動軌跡、勾引利用的對象，幾乎跟用在鄧敏、顧杏身上的手法一模一樣。對此，丁楊提出了質(zhì)疑。
“刑偵辦案都是這樣的，首先要排除不可能，然后才找得到可能，是不是？”石堅的臉在樹蔭里呈現(xiàn)出灰色的輪廓，“何況，已經(jīng)確定吳嵐在室內(nèi)，這關系到一個人的生命。我知道達一路的案子一直在困擾著你，放心，他逃不出南都警方的天羅地網(wǎng)的?！彼噶酥父浇鼭摲奶鼐?。
但愿石堅說得對。丁楊不想再提異議，但不知哪里不對勁，他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不說出來就放不下心里的包袱似的?！拔艺娴暮軗摹?/p>
“你不相信我們能抓住他？”頓了一下，石堅又問，“你以前沒有面對面抓捕過罪犯，是不是？”
“有過，和達一路的父親，那時他手里有兩個人質(zhì)，我把他打死了。我不是膽怯，只是預感不好……”丁楊沒有再說下去，他明白，他無法改變石堅的決定，于是轉(zhuǎn)移話題，“進門要多長時間？”
石堅死死地盯著準備行動的特警的背影?！胺辣╆犑紫葟臉琼斀德?，五分鐘后破窗而入，特警隊十分鐘到達現(xiàn)場。這是一片公寓區(qū)，居民多，為避免造成太大影響，一切盡量隱蔽?！?/p>
“在特警隊進去前，我能做點兒什么？”
石堅搖搖頭：“雖然她的電話定位在室內(nèi)，但我們沒法兒打電話約她出來。他們凌晨兩點多鐘才回公寓，現(xiàn)在可能在睡覺。”
“石支，我要跟特警隊進去，請您安排人配合。”
兩隊特警快速繞過樓角，進入單元門。石堅手里的PDA連線指揮車，屏幕上出現(xiàn)市局副局長肖世清的身影。
肖世清在指揮席坐下，言簡意賅：“各組匯報情況。”
麥克風里傳來一個南方口音：“我是特警隊的史大良，攻擊隊員已經(jīng)就位?！?/p>
肖世清又問：“防暴隊就緒了嗎？”
另一個聲音回答：“一切就緒，等候指令?！?/p>
接著，外圍配合的幾個行動組又分別報告。
“封鎖小區(qū)前，大門進出四十七臺車，其中有六臺車車主無法辨認?！?/p>
肖世清說：“盡快以牌查車，以車查人，查實小區(qū)人員出入情況?！?/p>
“屋里的手機正在通話?！北O(jiān)聽組匯報，“電話來自南區(qū)，正在追蹤，屋里似乎有人在和女性目標交談?！?/p>
“不能再等了?！毙な狼宓脑挃S地有聲，“所有人注意安全，行動！”
PDA的圖像切換到現(xiàn)場，鏡頭上升，對準了一個窗簾拉得死死的窗戶。一個背著沖鋒槍的背影進入鏡頭，繼而消失，畫面搖晃得很厲害。
“是負責攝影的特警在降落。”石堅解釋，他拍拍丁楊的肩膀，“我們上去！記住，時刻跟我待在一起。如果我們的對手真像你說的那樣狡猾，他肯定不會毫無防備。”
丁楊緊跟著石堅進入單元門。前隊特警已從消防梯上去，后隊特警將石堅和丁楊圍在中間，一起上了電梯。這時，丁楊的手機震動起來。
“丁楊，別來無恙？”那聲音清清楚楚地表明，是達一路。
三
丁楊穩(wěn)住心神：“達一路，你既然提出挑戰(zhàn)，何必鬼鬼祟祟地躲在背后，何不站出來真刀真槍干一場？”
說話的同時，他向石堅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石堅會意，立刻發(fā)信息給技術中心，請他們迅速追蹤與丁楊通話的人。
達一路笑了：“對決不是已經(jīng)開始了嗎？不過是以我的方式。我看了你的電子郵件，你和這里的警察打得熱火，我估摸著，你可能已經(jīng)把我的情況都告訴了他們。其實，你這么做是害了他們?！?/p>
“你是采用什么方式偷看我郵件的？我可從來沒有打過你郵箱的主意。”丁楊盡量拖延時間。
“呵呵，你不是信奉警用大數(shù)據(jù)嗎，你看看能不能擁有我的特權，譬如說超級郵箱特權，它可以統(tǒng)轄全局，甚至對所有郵件進行監(jiān)控?！?/p>
“如果真有什么超級郵箱特權，你還用在這兒跟我費話？”
“特權是有的，只要找到服務器的后門，就可以取得所有用戶的名單。這是數(shù)據(jù)主義者的特權，你不可能做到。不過，你也很鬼，郵箱里空空的，根本沒什么能讓我驚喜的東西?！?/p>
石堅收到了技術中心的回復，示意丁楊繼續(xù)拖延下去。但丁楊明顯感覺到，根本用不著刻意拖延，達一路在東拉西扯，好像閑得蛋痛，只想找個人聊天。
“我知道你一直在尋找我的漏洞，但我不怕你?！边_一路繼續(xù)說。
“這可說不定。我是專門對付你這種旁門左道的，你別想套我的話，我有你不了解的特權?！?/p>
“你要是這么頑固，我就愛莫能助了。我以為你理解了‘世界是一張網(wǎng)的含義，你抓不住我的?！?/p>
“那就試試看?！?/p>
“聽我說，離開南都吧，否則，你會后悔的。你以為只要我在網(wǎng)上蕩來蕩去，你就能找到我。你錯了，我信奉信息分享自由，但不是對你自由，你找不到我的。”
“咱們走著瞧?！?/p>
“你還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啊。其實，你前期的追蹤一無所獲，而我卻查到了你的行蹤，你就應該明白誰是贏家了。我還收集了你其他方面的材料。問題是，我對這些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否則你早就沒命了?！?/p>
“你以為這就能把我嚇住？”
“我只想告訴你，你的活動太有規(guī)律，你只要看看自己的電腦數(shù)據(jù)包就知道，或者至少有個大致的了解。你給了別人可乘之機，而你的實際位置又沒有改變。我的上網(wǎng)軌跡卻不具有這種特征，而且我會隨時銷掉自己的地址，胡亂加上一個別的，你根本無跡可循?！?/p>
“你有什么必要告訴我這些？”
“我是世界之網(wǎng)的管理者，而你太讓我失望了，只當免費培訓你一回?！?/p>
“好極了。既然你說要培訓我，那我向你請教一個問題，你剛才說的超級郵箱特權是什么意思？如果你不愿意說，那就拉倒，我要掛電話了?！?/p>
達一路遲疑了一會兒：“你不肯游離于外，我跟你說了也沒有意義?！?/p>
電話斷了。
這時，石堅收到信息，技術中心追蹤到了對方的電話位置，就在公寓附近。丁楊走出電梯，站在門口，看著手機屏幕，思緒有些游離。
郵箱、行蹤、世界之網(wǎng)……他對世界之網(wǎng)一無所知，而且很少思考這樣的問題?？雌饋磉_一路還真成了個數(shù)據(jù)主義者，似乎還樂在其中。丁楊看不出這些詞匯之間有什么明顯的聯(lián)系，但他覺得這絕不是無厘頭的玩笑，里面潛伏著一條可以把一切連接成串的線索。
巨大的破門聲把丁楊拉回現(xiàn)實，突擊開始了。
石堅留了一個特警保護丁楊，自己率先沖了進去。進入客廳之后，兩名特警直奔主臥室，扛著攝像機的取證刑警隨即跟了過去，室內(nèi)的情況第一時間傳送到指揮車里。破窗的防暴隊員已控制廚房、衛(wèi)生間，另有特警沖進次臥。
“警察！警察！”警告聲此起彼伏。
“攝像機過來?！币幻∽C技術員喊道。
廚房、衛(wèi)生間顯然一無所有，臥室里還有人在叫著“警察”，但已經(jīng)有人出來了，顯然，那里也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芭椤钡囊宦暎腥讼品艘粡埓?，查看下面有沒有藏人。
“怎么搞的？”石堅皺著眉頭環(huán)視四周。
“這里有臺電腦，是開著的，只是在休眠狀態(tài)……”次臥里有人大聲報告。
還在走廊里發(fā)愣的丁楊聽到“電腦”二字，立刻警惕起來，直奔次臥而去。
特警說得對，里面什么也沒有，只是一臺看起來毫無惡意的個人電腦，放在次臥靠門口的梳妝臺上。
“窗外沒有監(jiān)視器，我們搜索過?！币粋€特警說，“驅(qū)動器亮著燈，主機是開啟的。”
休眠狀態(tài)的電腦屏幕應該是黑的，可此刻顯示器亮著，特警一定點擊了鼠標，或者觸動了鍵盤。但愿鍵盤上的痕跡沒有被破壞，丁楊暗暗擔憂，不僅是指紋痕跡，也許還有其他危險。雖然他一時不明白是什么危險，但他知道，一定有危險在那里。
“看看電腦上有沒有對外的監(jiān)視器！”一個特警喊道。
“還真有隱藏的攝像頭?！绷硪粋€特警說，“他一定看到我們包圍了大樓?！?/p>
瞬間，丁楊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所有人，趕快撤出來！所有人……”
石堅站在客廳里瞪著丁楊，但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翱斐贰?/p>
太遲了，電腦屏幕上映出一道白光……
四
火舌從次臥門口噴了出來。爆炸聲震動了整棟大樓，震得丁楊什么都聽不見。他的眼前，所有的東西都燃燒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丁楊意識到自己被人拖了出去，躺在走廊里。看起來自己完好無損，但不知石堅和其他特警情況怎樣。身邊的一臺對講機里傳出一片大呼小叫，有人在呼叫119和120。
幾個特警繼續(xù)往走廊里抬人。丁楊看到了石堅，萬幸他也沒事，一邊指揮著把傷員抬出滿是煙霧的屋子，一邊清點人數(shù)，還好，沒人送命。
丁楊怔怔地坐在走廊地板上。他終于明白達一路打電話的目的。操作電腦的特警并沒有責任，那是一顆定時炸彈。達一路打電話拖住丁楊，是為了阻止丁楊提前進入室內(nèi)，避免他操作電腦時發(fā)現(xiàn)炸彈。他算準了丁楊進去后會第一時間接觸電腦，卻沒想到丁楊會發(fā)愣。
他想用這顆炸彈要丁楊的命。
石堅盯著技術員，臉色鐵青得有些怕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我們會來，事先準備好的?！倍钚那槌劣舻卣f，“先讓排爆人員進去勘查，看看還有沒有爆炸裝置，以免二次爆炸;再讓痕跡檢驗員、負責圖偵的同志跟我一起做取證工作。”
石堅揮揮手，沒有說話。技術員按照丁楊的話迅速行動起來。
醫(yī)務人員到了，有的在為傷者包扎，有的把受傷民警抬往樓下。受傷最重的特警兩手血跡斑斑，臉頰燒得烏焦，幸虧他穿著防彈衣，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消防人員也趕到了，正在撲滅公寓內(nèi)的大火。丁楊擔心會因此滅失證據(jù)，但沒辦法，燃燒在蔓延，不滅火同樣取不到證據(jù)。
“狗娘養(yǎng)的！”一個年輕技術員低聲咒罵，“主臥室空調(diào)孔伸出一根電線，連接著一個監(jiān)控器，看起來像是遠程遙控裝置?！?/p>
“次臥的空調(diào)孔里也有?！钡诙€聲音說。
“我們在壁櫥里找到一個方形黑色箱子。”
“那是什么東西？”石堅問。
“房間里監(jiān)控器的電線都是從這個箱子牽出去的，”技術員解釋，“它是一個發(fā)射器，將內(nèi)外監(jiān)控與感應情況通過無線的方式發(fā)送出去。”
“他知道我們在找他，石支，他是設計好這個陷阱讓我們鉆的?！倍钫f。
“可我們是追蹤電話跟到這里的，難道剛才他真的在別的什么地方？”
“他在公寓里安裝了網(wǎng)絡電話中繼器，還將吳嵐的電話號碼設置在里面，讓它一直處于通話狀態(tài)，讓我們以為她一直在室內(nèi)?！?/p>
石堅兩眼瞇成一條縫：“隔壁不是空的嗎？他會不會去了隔壁？”
丁楊明白，石堅還是不愿意相信這個結果。一個特警替丁楊做了回答：“沒有。那兒沒人住，我們剛才檢查過了，里面沒有裝修，無法藏人?！?/p>
石堅掏出一支香煙，注意到丁楊在看他，他把煙扔給了丁楊。丁楊接住了，隨手扔進腳邊的垃圾桶里。石堅似乎也意識到在這里抽煙不合適，可還是忍不住又掏出一支，接著，又把香煙揉碎。周圍的特警們一個個惴惴不安，默不作聲地等著指令。
“這里真有一臺中繼器！”次臥里傳來一個聲音，“裝在電視機頂盒里，還有調(diào)制解調(diào)器，不過，已經(jīng)被炸得不成樣了?！?/p>
“去他的……”石堅吸了口氣，試圖壓住怒火，“這臺中繼器還有沒有分析的價值？”
“如果罪犯是想通過爆炸毀掉證據(jù)，那它應該沒有自毀功能?！奔夹g員回答，“只要主件沒有損毀，應該可以重新組裝檢測，但在這里完不成。不過，”技術員猶豫著提出一個疑問，“他一下子從哪里找來這么多設備？”
能說出這話，說明他動了腦筋。石堅馬上領會了他的意思：“這些設備的來源，能不能追蹤？”
丁楊搖了搖頭：“如果他的設備來自龐大的BBS，會有成千上萬的人需要排查，即便找到他的IP，那時候他也早已棄之不用了。我們永遠跟不上他的腳步?！?/p>
“混蛋！”石堅罵道，他的怒火如同屋里的爆炸余燼，在人群里沒有絲毫反應。
“你現(xiàn)在的樣子，正是那個雜種想看到的?！倍钪甭实卣f。
“他會不會以為你被炸死了？”石堅問。
“不可能，他一定躲在一邊看戲?！?/p>
石堅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丁楊：“你們倆都是變態(tài)？！”
“也許吧……”
特警們像落葉般往電梯里飄去。這里已沒他們什么事了，剩下的需要各類現(xiàn)場勘查人員來處理。
石堅、計智和丁楊走進樓梯間，躲開雜亂的走廊。計智低聲建議：“石支，既然事情正往丁專家預測的方向發(fā)展，不如就按他說的辦?！?/p>
石堅長時間地沉默著，長得讓丁楊忐忑不安。
計智接著說：“今天丁專家?guī)缀蹙攘舜蠹业拿?，雖說罪犯要的只是他的命。保護他，是我們所有人的責任，也是抓住罪犯的一條途徑。那個家伙肯定不會善罷甘休?！?/p>
石堅咬著嘴唇，與計智對視，同他進行無聲的交流。這是建立在多年的職業(yè)交往，也許還有更多別的東西的基礎上的，可能是出于工作成績，也可能是人品。
終于，他轉(zhuǎn)向丁楊：“對不起，丁專家，如果我有失禮的地方，希望你不要太在意。警察的情誼都是在戰(zhàn)火中淬煉出來的?！?/p>
丁楊迎著他的目光：“這一切我都有心理準備。好了，讓我們重新開始，相信我們會合作愉快?！?/p>
“接下來怎么辦？”
“你帶人回去，”計智說，“這里交給我和丁楊，總會有辦法的?！?/p>
丁楊、計智和其他技術人員一起，在現(xiàn)場待了幾個小時，兩餐吃的都是盒飯?，F(xiàn)場勘查告一段落時，天已全黑了。
接下來的一整夜，石堅也沒有閑著。傍晚的時候，有人在離“詐騙者天堂”小鎮(zhèn)不遠的郊外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
五
下午，達一路在一家濱海民宿的客房里醒來。這一覺他睡得很沉，因為他料理了幾件一直令他絞盡腦汁的事情。
在去吳嵐家的路上，他就收到了她發(fā)來的信息。他的回復有些曖昧，希望見面時，她穿著淡紫色連衣裙，他想看看他送的耳環(huán)是不是與之相配。另外，他還有神秘的禮物送她。
他把昨天偷來的寶藍色敞篷車停在她家樓下，在敞篷車后面又停了另一輛偷來的跑車。然后，他按響門鈴。吳嵐果然穿著淡紫色連衣裙，一見面就撲到他身上，好像他們是處了幾年的情侶。
他真不想傷害她。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可人。但事情迫在眉睫，昨晚在吳嵐家門口將計就計的操作必定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他沒時間耽誤，他要盡快準備好一切，以便順利離開這里。他擁著她進了房間，揚起手，干凈利索地擊打在她的頸部，然后把她軟綿綿的身子放在沙發(fā)上。
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但他還是操作了一個多小時。
雖然沒有被打暈的記憶，但她意識到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不一樣
臨走時，吳嵐醒了。她懵懵懂懂地被他架著下了樓，坐進跑車里。駕車駛出小區(qū)，吳嵐似乎終于清醒過來，雖然沒有被打暈的記憶，但她意識到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不一樣。他花了幾分鐘時間，才制止住吳嵐讓他解釋的念頭。
她開始不停地哭。即便如此，她仍然相信這個男人，但莫名的暈厥一定跟他有關系。她需要一個交代，她要他帶她去醫(yī)院，否則就報警。
達一路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fā)生?；蛟S，她所說的就醫(yī)，其實只為了報警。即使她不報警，只要跟他大聲爭吵，他就死定了。
他沿著環(huán)城快車道一直往西，大片大片荒蕪的郊野呈現(xiàn)在眼前，前面不遠就是“詐騙者天堂”了。他在一面臨海一面靠山的荒地邊停下車。她終于意識到了危險，哭泣中夾雜著含混不清的哀求。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她的頭一扭。
就這樣，她死了。
達一路慶幸自己只是把吳嵐作為設置陷阱的棋子，性格這么怪僻的女孩兒，住進她家里有他好受的。
現(xiàn)在，他只是濱海景點的一名游客，住在一家不顯眼的民宿里。他必須待在南都把事做完，而且不能趕時間，貓捉老鼠的游戲，得有耐心。既然已經(jīng)把丁楊引出來了——這是個大麻煩，他得小心翼翼，避免引火燒身。他本來認為跟“南漂”女孩兒待在一起不會留下蛛絲馬跡，但是很顯然，丁楊正是通過這些女孩兒摸到了他的活動規(guī)律。
殺掉丁楊，一是為了給父親報仇，二是掃除行動障礙，他必須完成大客戶交給他的任務，否則偷渡出境比登天還難。不是說出不去，可出去之后他還要生存。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只有錢才是真正的通行證。
達一路必須把原計劃進行到底。吳嵐家的陷阱可能不足以殺死丁楊，這是他預料到的。他還有一個連環(huán)圈套，會慢慢地拋出來，甚至威脅到丁楊的軟肋——肖可語，讓他時刻面對命懸一線的恐懼，誘使他走向瘋狂;他要迫使南都警方將全部精力放在命案上，給自己最重要的活動留出空間。
不過，這樣做，對他也有一些負面影響。他得花時間應對意外因素引起的突發(fā)事件，比如現(xiàn)在對吳嵐的處置。
他打開便攜式電腦，查閱有關爆炸案的新聞，網(wǎng)上竟然沒有絲毫消息。他退了房，換了臺普通的轎車，買了食品和飲料。如果他不得不全天行駛在路上，或者在爛尾樓隱身，這些都是必需的。
達一路開車來到距吳嵐公寓不到兩百米路口的都會大廈，把車停在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大廈底層的商場正在裝修，地面泊位很多，幾乎是空的，高層寫字樓的租客更少，沒人注意地下停車場，更沒人關注一個陌生人把車停在哪里。
他進了電梯，來到大樓的頂層。施工人員正在其他樓層施工，他的裝束介于技術員與監(jiān)理之間，在這里出現(xiàn)名正言順。順著樓道往前走，他進了靠西的一間空房。隔壁是一間臨時辦公室，做過簡單的裝修，此時無人。
下一個陷阱已經(jīng)謀劃好，就準備在這里施行。
他拿出便攜式電腦，盯著屏幕上的手機信號跟蹤窗口，臉上浮起冷冷的微笑?？磥?，好運一直眷顧著他。
殺害鄧敏后，雖然又勾引了兩個女性，但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追查張成的行蹤上。他確定此人手里有能夠助他一臂之力的資訊，能幫他找到正在尋求的東西。可是，張成電腦里的防護程序是頂級的，他一時難以破解。
盡管如此，達一路還是從張成的手機里挖到了一些信息，這些信息更讓他確認張成手里資料的重要性。張成的調(diào)查旨在防止技術外泄、揭露黑客犯罪，不僅涉及很多黑客，還觸摸到跟他的任務有關的情況，如果不能從他手里拿到，那就要毀掉它，絕不能落到丁楊手里。
網(wǎng)絡世界必須照原樣運行。至少，屬于他的一角必須在黑暗中沉浮。
便攜式電腦響起“叮”的一聲，顯示張成已經(jīng)來到藍晶科技園附近。達一路通過盜用的移動通訊線路，以工程部的名義發(fā)出一條信息：“張主管，回來了嗎？請直接到都會大廈來，他們的施工影響到我們的信道基地，我們已跟大樓管理方進行了交涉，他們要跟您見面?！?/p>
“馬上到！”張成回復。
達一路笑了。張成應該少擔心工程，多想想他自己。
不一會兒，電腦顯示張成走進了電梯。電梯平穩(wěn)無聲地升向頂樓，門打開時，達一路已先期趕到，并打開了一間裝修簡單的辦公室的門，對張成的到來表示歡迎?！皬堉鞴埽芨吲d您能親自來跟我面談?！?/p>
“我們見過嗎？”張成疑惑地看著達一路，但握住了他伸過來的右手。
“張主管沒印象，但我記得您。”達一路注意到張成手里提著的電腦包，資料一定就在那里，他隨身帶著。
“你們準備怎么處理？”張成直接進入主題。
達一路卻并不著急，把張成領到辦公室的窗前，這里可以俯瞰藍晶科技園的全貌?！皝肀Х葐幔俊?/p>
“免了，我還有很多事情?！睆埑杉叶紱]回，當然不想在這里耽誤時間。在他的家人和許多同事的概念里，他現(xiàn)在仍在外地出差。
達一路請他坐下?？Х纫呀?jīng)煮好，擺在茶幾上，正冒著熱氣?！耙幽逃秃吞菃?？”
“不用，謝謝?！?/p>
他斟了兩杯咖啡?！拔覀円懻摰膯栴}比較敏感，只能私下說?！?/p>
張成皺著眉頭：“我們的要求很簡單，沒什么敏感的?！?/p>
“你我現(xiàn)在是鄰居。沒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無非是為了利益均衡。告訴我，多少錢能擺平？只要在我們能夠承受的范圍之內(nèi)?！边_一路試探著，余光掃過張成的電腦包，里面微微閃著紅光。
“這不是利益的問題，我們之間的一切只能在陽光下進行……”
達一路打斷他的話：“作為個人，我對您很欽佩。不過你要知道，我是代表董事會來的，他們希望能跟你有個私下交易?！?/p>
“絕不可能?！?/p>
達一路知道他說的是實話，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懊惱。以前他總認為金錢就是力量，沒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來南都后，他為可以利用的女孩兒買單，女孩兒便會把他帶去家里，不僅提供隱身居所，還主動獻身。還有，那么多小黑客受他驅(qū)使，都是鈔票的魅力。可今天，對方卻不按他的規(guī)則玩了。
“你知道嗎？”達一路品著咖啡，“我還有一筆大錢給你賺呢?！?/p>
張成很驚訝：“我們無親無故，沒有什么交集，你有什么必要讓我賺錢呢？”
“一筆很大很大的錢?！边_一路說，“足夠你過好一生，而且與信道基地沒有關系。”
“對不起，我怕是年紀大了，沒太聽清?！睆埑赊揶?。
“很不幸，你居然看不起錢。”達一路露出一個親切的微笑，說話間，只見藍光一閃，達一路從口袋里抽出電擊器，猛然擊在張成胸口。連續(xù)的咝咝聲響過后，張成雙眼瞪圓，無聲無息地癱倒在椅子上。
達一路站起身，低頭看著面前的男人，就像一頭豺狼興奮地看著即將被獵殺的兔子。
張成大口喘息著。達一路看到他眼里的恐懼，他啜了一口咖啡，等對方緩過神來。
張成扭曲著身子，發(fā)出含混的聲音：“為……為什么？”
“你說呢？”
張成真的一頭霧水?！皟H僅是信道，你就……”
達一路大笑起來：“信道基地關我屁事。只要你答應我的要求，我?guī)湍惆汛髽钦ǖ舳伎梢??！?/p>
“你……想要什么？”
“我是一個數(shù)據(jù)主義者，我相信數(shù)據(jù)不分享就毫無價值。而你有些珍貴的數(shù)據(jù)，我想請你讓我一起分享它?！?/p>
“我不……不明白?！?/p>
達一路逼近癱在椅子上無法動彈的人?！澳愣嗄陙碚{(diào)查得到的黑客攻擊芯導科技的數(shù)據(jù)，我知道它就在你手里?！?/p>
張成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我已經(jīng)關注你很久了，那東西關系著我的生命。當然，現(xiàn)在也關系著你的生命。為了這兩條命，你是拿出來，還是不呢？”
張成不再回避，語氣依舊堅定：“不可能！”
達一路無奈地搖搖頭，電擊器又一次狠狠地插在張成的胸口。藍光閃過，張成一動不動了。達一路湊近他的耳朵：“我?guī)闳ヒ粋€安全的地方，你會把所有秘密都告訴我的。”
第五章“藍蛙”和“瑞舍夫”
一
“你怎么在這里？”
“我怎么不能在這里，你不想我出現(xiàn)嗎？不需要喬曼兒更好地配合你嗎？”
“可我這是在辦案。如果需要喬曼兒幫忙，你打電話就行?！?/p>
肖可語冷笑一聲：“你要搞清楚，我不是私自來看你的?！?/p>
剛剛回到房間的丁楊愣了愣。無論如何，他不該對肖可語發(fā)脾氣，何況她是一番好心，而且如果沒有季亞明的支持，她也不可能擅離漢洲的崗位。想到這里，他緩和了語氣：“好吧，先休息?！?/p>
墻上的掛鐘已指向凌晨五點。這一天他太累了，不想清理其他頭緒。肖可語理解地擁住他，像面條似的貼住他的身體。聞著肖可語身上的芳香，丁楊轉(zhuǎn)過頭，看見黑暗中晶瑩的淚花。他反轉(zhuǎn)身抱住她，想給她安慰，又覺信心不足。
“怎么了？”丁楊輕聲問，“怎么回事？”
“看到你沒事就好，我高興……”肖可語把淚水蹭在丁楊的胸口，“其實是季支擔心你，他派我來的?！?/p>
“怎么說？”
“季支給張超專員打電話，請求他指示芯導科技方面配合你，專員表示無能為力。還有，那個人給我發(fā)信息，說要跟你賭命……”肖可語突然顫抖了一下。
丁楊緊緊地把她擁在懷里?！斑_一路？他胡說你也信？高媛呢？”
丁楊覺得，季支如果派人過來配合，應該是高媛才對。
她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斑@是個陷阱。你還是不完全了解他。他這是在撒網(wǎng)，想把我們?nèi)W(wǎng)在里面?！?/p>
第二天一大早，計智就過來敲門?！罢埬銋⒓訉０阜治鰰h?！闭f罷，歉疚地對肖可語點點頭。
他沒有再解釋什么。丁楊和肖可語只得沉默地跟在他身后。開會并不奇怪，但丁楊卻感覺到，一定又發(fā)生了非同尋常的情況。
果然，一見面，石堅告訴他，在南郊的一片荒野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年輕女人的尸體，是吳嵐。
案情坐實了丁楊的推測：兇手是達一路無疑！他所有的行為都圍繞著某個特定的目的，這個目的顯然不是實施網(wǎng)絡詐騙、撈錢，也不是為了女人。
主持會議的是副局長肖世清。他的眉頭皺得很深，手機不時震動，他想不接，看看又不能不接，想來一定是領導打來的。系列案情又兼炸傷特警，已驚動上級。
接完電話，他說：“丁專家，我們很擔心你的安全，但案情重大，又不能不拉上你。漢洲方面也十分重視，派來你的愛人肖可語，我們很感激?！?/p>
丁楊鬧了個大紅臉。“對不起，給領導添麻煩了。肖可語不會待很久的，我已經(jīng)勸過她，讓她盡快回去?！?/p>
肖可語虎起臉：“我是為案子來的，我不會擅離崗位?！?/p>
肖世清微笑著擺擺手，制止了他們的爭論?！岸＜遥@個案子如你所說，嫌疑人有著不同尋常的野心。這個女孩兒的死跟前兩個女孩兒被害一樣，都是為了實現(xiàn)他的目的。你們留在這里，是對我們的支持，就讓我們一起抓獲這個喪心病狂的兇手?！?/p>
話說得很勉強，或許張超專員已經(jīng)做過工作，或許還有其他原因，但丁楊在這里給他們帶來的壓力是顯而易見的，有些民警甚至認為會干擾他們的偵查思路。
肖世清接著分析案情，結論是三起命案的殺人手法各不相同，而且具備高超的作案技巧，一個網(wǎng)絡黑客具備這種能力，有點兒超乎想象。
石堅似乎更贊成丁楊的觀點。他說：“吳嵐確實是跟著昨晚那名男子出去的，這么短的時間里，不會那么巧又遇到其他兇手。我想，兇手與那名男子應該是同一人?！?/p>
吳嘯峰提出疑問：“既然已經(jīng)把她帶出去了，為什么還要殺她呢？”
“把她帶走，是防止她干擾下一步計劃的實施。至于把她殺掉，從殺手的角度看，只有死人提供不了任何證據(jù)。也可能是一種策略，殺掉她的目的是為了轉(zhuǎn)移警方視線?！?/p>
“僅僅為轉(zhuǎn)移視線的話，殺吳嵐還情有可原，他何必把鄧敏、顧杏也殺了？如果不是她倆死了，兇手還不一定能引起我們的注意?！?/p>
丁楊一直沒有說話。他覺得討論還是有成效的，他希望他們能夠醒悟過來，從而認同自己的推測——兇手殺人另有重大目的。
“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計智說，“是不是請丁專家說兩句？”
丁楊轉(zhuǎn)頭看了看肖世清，肖世清露出肯定的眼神。
“各位領導，我對刑事偵查不熟悉，聽了你們的分析，覺得很有見地?！倍顩]有直接說出自己的觀點，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肖可語。他想起肖可語曾經(jīng)告誡自己的，說話做事，要善于學著轉(zhuǎn)彎，才不至于得罪人。
“我是搞網(wǎng)偵的，下面我通俗一點兒說明我在網(wǎng)絡上追蹤他的過程?！倍罱又f，“在分析系列網(wǎng)絡詐騙案時，我將南都的詐騙案與原來辦過的詐騙案做了對比，發(fā)現(xiàn)了熟悉的作案手法，也就是類似的網(wǎng)絡操作痕跡。我將同類痕跡載入網(wǎng)絡系統(tǒng)進行搜尋，發(fā)現(xiàn)鄧敏家的網(wǎng)線和芯導科技研究所的網(wǎng)站也出現(xiàn)過這種痕跡。所以，我建議計副支隊長帶我去查鄧敏，結果發(fā)現(xiàn)鄧敏已被害，芯導科技也承認有黑客攻擊。然后，我通過同樣的手法，陸續(xù)在顧杏家和吳嵐家的光纜上發(fā)現(xiàn)了同類痕跡，這就是我認定她們被害是同一兇手所為的原因。我說他有重大目的，原因有三點：一是他沒有理由殺人卻殺了她們;二是三個女孩兒都是芯導科技及其附屬公司的白領;三是他利用她們家的光纜攻擊過芯導科技。我想，他的目標就是芯導科技，或者跟芯導有關的東西?！?/p>
石堅說：“你說兇手是同一個人，可我們查到的視頻里，卻發(fā)現(xiàn)跟三個女孩兒相處的是三個不同的人?！?/p>
“上次我說過，也是問題的關鍵——他有變臉技能，也有躲避監(jiān)控的能力。通過查詢視頻，我注意到他引誘女孩兒成功后，便不再跟女孩兒一起出門，總是以種種借口留在女孩兒家里。即使一起出門，也都是女孩兒開車，他躲在后排?！?/p>
“他是一個全才？”一個刑警嘀咕。
肖世清問：“變臉和躲避監(jiān)控，是不是你們在漢洲時就發(fā)現(xiàn)了？你們的案卷里有記載嗎？”
“有的?！倍钫f，“肖可語已經(jīng)帶過來了?！?h4>二
十點鐘，丁楊回到機房，以管理員的身份進入黑客論壇。上午是論壇最閑的時候，如他所料，除了看到些隱晦曖昧的對話，只在一個聊天室里發(fā)現(xiàn)有人談論顧杏被害案。
為了方便聊天，丁楊取消管理員身份，用“莎莎”的名字再次進入論壇。幾秒鐘后，屏幕上彈出一個私聊窗口——
“凱撒大帝”：愿意跟我去藍色房間嗎？
丁楊一邊打出“OK”，一邊喊計智：“他出現(xiàn)了。”
計智來到丁楊身后。“怎么啦？”
“我開始以管理員身份上網(wǎng)，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偷看他們聊天。改用莎莎的身份進入時，他就注意到了我?！?/p>
“所以說，他察覺不了你的管理員身份？”
“對?！倍钫f，“追蹤聊天室里的人，要使用社會木馬，別讓他識別出執(zhí)法程序?！?/p>
計智轉(zhuǎn)身傳達丁楊的指令。
“凱撒大帝”：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莎莎：我對這種網(wǎng)上斗智游戲已經(jīng)厭倦了，你何不站出來呢？
“凱撒大帝”：我告訴過你，這是賭命。
莎莎：你賭的只是命運。你自以為編織了自己人生的經(jīng)緯，宿命卻可能架錯你手中的線。
“凱撒大帝”：看來你不喜歡看修仙小說。
似曾相識的感覺刺痛了丁楊，對手是個分不清現(xiàn)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人。有片刻工夫，丁楊似乎看見達一路正坐在他的電腦前，輕松自如地假扮“凱撒大帝”，就如同他變臉美男子一樣。他想，他們一直在糾纏同樣的問題，這是達一路有意無意的重復，也許達一路對他出現(xiàn)的反應，比他看到達一路出現(xiàn)的反應更強烈。
莎莎：那你應該知道，罪孽必有報。
“凱撒大帝”：罪孽的觀念只適合失敗者，在權與利的爭斗中失敗的那些人，才用罪孽來安慰自己。英雄必須忍受一段時期的痛苦和黑暗，他們的成就才會得到認可。
莎莎：你永遠只是一個失敗者，英雄與你無關。
“凱撒大帝”：我一直把你當作知音，你這么說就有貶低自己之嫌。不過沒關系，我知道你不會在意，我已經(jīng)說得太多了。
丁楊失望地看著聊天窗口消失。他已經(jīng)確信“凱撒大帝”就是達一路。
“你為什么不使用搜索程序？”肖可語突然對丁楊說。肖可語原來不懂網(wǎng)絡，跟丁楊交往兩年，卻成了網(wǎng)絡迷，技術幾乎趕得上普通程序員了。
丁楊本想告訴她，“凱撒大帝”已經(jīng)下線，忽然一轉(zhuǎn)念，他從論壇下線，并不代表他不再上網(wǎng)。丁楊迅速敲擊了幾下鍵盤，搜索程序開始了單調(diào)的工作。
尋找達一路的網(wǎng)絡痕跡比關鍵詞搜索花的時間多得多，丁楊站起來，踢腿伸腰，活動筋骨，看看其他技術員的操作，又看看自己的電腦。屏幕上跳出一排排字符，間或閃現(xiàn)“凱撒大帝”、“不如不見”等字樣。
他給了肖可語一個擁抱，又坐回電腦前。“你說對了，他在網(wǎng)上，而且在跟多人聯(lián)系?！倍钫{(diào)出對話窗口，“他在吵架，責怪別人背叛他。他用的是便攜式電腦，現(xiàn)在正是追蹤他的好機會?！陛p松的感覺涌遍丁楊全身，他下達指令，“追蹤跟他對話的人。”
整個機房的終端都開動起來?！拔覀冏詈么蛩麄€措手不及。”計智說，“大家都瞪大眼睛，搞到所有的資料?！?/p>
“雅典娜”自稱“凱撒大帝”的姐妹，他們的關系很曖昧，在一家燈光朦朧的酒吧相識，渴望重續(xù)前緣。很顯然，“雅典娜”可能是他的候選人。丁楊把她的情況保存下來。他很容易就能想象出，“雅典娜”本就是芯導科技研究所或附屬公司的員工，達一路需要借用她的網(wǎng)絡，或從她身上偷一筆錢。但他不能想象，達一路怎么會有那么多時間引誘備選女孩兒。
對話中有一個黑客自稱跟達一路是多年的兄弟。為了弄清達一路有多少長期交往的兄弟，丁楊爬樓搜索了一下，跟達一路聊天的十幾個人，個個都稱跟他有多年的交情。丁楊知道在南都跟達一路有交情的人幾乎是空白——網(wǎng)上的交情都是黑客的瞎話。
還有兩個黑客跟達一路有過經(jīng)濟往來，達一路欠他們錢。丁楊把他們重點標記下來，繼續(xù)下一步搜索。
時間在流逝。丁楊在尋找信息的同時，想到應該讓石堅把這段時間用到追捕中，在所有達一路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部署更多的警力，一旦確定達一路的位置，就可以展開搜捕。
半小時后，丁楊終于找到了他從一開始就期待的目標：“藍蛙”和“瑞舍夫”。
三
“藍蛙”是南都地下論壇的版主，一個了不起的黑客，交游廣闊，跟很多實施網(wǎng)絡詐騙的黑客有過交集，但從來沒有被警方打擊過?！叭鹕岱颉痹诰W(wǎng)上留下的痕跡不多，他總待在某個聊天室里，不說話，不過他待的地方大多也是跟“凱撒大帝”有關的地方，偶爾留下“呵呵”或者表情包。丁楊懷疑“瑞舍夫”是一個監(jiān)督角色，在窺探著什么，伺機而動。
“藍蛙”和“瑞舍夫”是目前為止丁楊發(fā)現(xiàn)的可能了解“凱撒大帝”的人。丁楊設計了一個追蹤方案，首先撈到的是“藍蛙”。
“藍蛙”原名史占忠。半個月前，他在泰國接到了老板謝曉剛的緊急電話。謝曉剛是泰籍華人，在南都辦了一家加工廠，半年前聘請史占忠擔任總經(jīng)理助理。那天，謝曉剛跟一大群朋友吃飯，其中一個是市網(wǎng)信辦的，叫歐陽班。歐陽班喝得太多了，纏著要他請客，否則他的助理會有大麻煩。謝曉剛覺得他話中有話，追問他為何這樣說。歐陽班暗示謝曉剛放聰明點兒，說他親眼看到了案卷，史占忠涉嫌網(wǎng)絡詐騙犯罪。
謝曉剛大吃一驚，立即將歐陽班單獨請進娛樂城的包間。但歐陽班并不知道是哪里立的案，也不確定是否已經(jīng)對史占忠立案，他只是在一份匯報材料里看到史占忠的名字。末了，謝曉剛警告史占忠：“老忠，我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再怎么樣，你也不能把我牽進去?！?/p>
“放心，我沒做過什么違法的事，無論誰調(diào)查我，我都能解釋清楚?！笔氛贾艺f得輕描淡寫，但他并非完全清白。他曾經(jīng)也想通過非法網(wǎng)絡活動賺錢，進公司前，他還帶一個網(wǎng)名叫“一燈大師”的年輕人發(fā)送過垃圾郵件，合謀成立非法網(wǎng)絡藥店，甚至接受一個地下論壇的邀請擔任版主。
那幾天，史占忠郁悶地待在泰國，直到謝曉剛幫他打聽清楚緣由。原來，是“一燈大師”被抓了，把他供了出來。警方核查了他最近的網(wǎng)上活動，排除了他的犯罪嫌疑，并沒有對他立案。他對謝曉剛千恩萬謝，放心地飛回國內(nèi)。誰知剛落地，就被請進了公安局。
四
丁楊沒有追查他以前從事非法網(wǎng)絡活動的事，他感興趣的是“凱撒大帝”。
“我不認識這個人，更沒有見過面?！笔氛贾艺f，“大約兩個月前，他主動申請了一個賬號進入論壇，跟我套近乎，說很欣賞我的網(wǎng)絡技術，邀請我一起組建虛擬貨幣支付網(wǎng)站，為蓬勃發(fā)展的主播行業(yè)提供支付服務?！?/p>
“你為什么拒絕他？”
“半年前，我退出非法網(wǎng)絡活動，就是怕坐牢。我很清楚這種所謂的支付網(wǎng)站干的就是違法犯罪的勾當，當然不會覺得這是個創(chuàng)業(yè)機會。而且，在跟他的交流中，我發(fā)現(xiàn)他的網(wǎng)絡技術比我高明得多，對那種新型支付模式非常在行，他發(fā)的幾個軟件鏈接更是讓我心驚肉跳。我不敢跟他來往?！?/p>
“然后呢？”丁楊問。
“看我不感興趣，他就繼續(xù)在論壇里尋找合作伙伴，免費送出各種木馬軟件、攻擊軟件，引誘別人跟他合作。后來，聽說那些跟他合作的人都被抓了。我想，他搞的場面太大了，你們不可能注意不到?！?/p>
“凱撒大帝”提供的軟件非常高端，遠遠超出了現(xiàn)有的、在論壇交流的軟件的水平，想輕松撈錢卻又苦于沒有技術的小黑客非常歡迎，尤其受到垃圾郵件發(fā)送者和惡意軟件傳播者的喜愛。即使在大批黑客因為信用卡詐騙、垃圾郵件勒索和售賣假藥假酒等被抓之后，仍有人跟他聯(lián)系，企圖利用他的軟件從事非法活動。
但丁楊想知道的不是這些。
史占忠接著介紹，雖然他不肯入伙，達一路卻并未疏遠他，把他拉進一個小圈子的聊天室，與他并肩教導那些小黑客。史占忠一般不發(fā)言，達一路也不見外，該說的說，該做的做。從這點來說，達一路似乎沒什么秘密，或者不認為自己的活動有什么秘密，或者他把史占忠當成了朋友或合作伙伴。
“他自稱數(shù)據(jù)主義者，肆意地在論壇里傳播他的黑客技術?！笔氛贾艺f，“很多人對他唯命是從，不過，執(zhí)行起來并不順利。因為有前階段的打擊，大家都小心謹慎。我想，大部分人都是當面應承，背后卻什么都不會做，只是抱著學技術的心態(tài)與他周旋。”
不久后，史占忠發(fā)現(xiàn)圈子里出現(xiàn)了一些奇怪的現(xiàn)象——有人公然討論芯導科技的研究成果。芯導科技是行業(yè)龍頭，對于這種對象，黑客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不碰不惹。圈里有個說法，一旦惹怒芯導科技的專家，只要他們出手，小小黑客是沒有容身之地的。但“凱撒大帝”對芯導科技似乎很感興趣，不斷鼓動大家討論。
有那么幾次，他看到他們討論到芯導的附屬公司及其部門設置、人員安排，甚至說到某某參加了什么研討會、某某出了國、某某突然自殺了，好像他們就是公司員工似的，領導或總工不在，他們就可以自由自在。
丁楊聽著，覺得這個變化確實有些奇怪，只是跟史占忠一樣想不明白?！澳鞘鞘裁磿r候的事？”丁楊問，“除了人員異動，說沒說到技術方面？”
“技術方面倒是沒人說，人員異動卻是時時在講，好像向群主匯報，時不時地進來一個人，冒出一句，然后又沉下去?！?/p>
“能不能說具體一點兒，比如說哪些公司，哪些人，什么事？”
“芯導科技說到了喬曼兒，那是個美人，熟悉的人都會說到她，過嘴癮唄。附屬公司里，藍光、紫光、硅光都有說到，人員嘛……有些雜，大都是總工、副總，還說到一個工程部的主管，原來做過監(jiān)控——黑客大多害怕公司的監(jiān)控人員?！笔氛贾艺f，“監(jiān)控部相當于公司的技術監(jiān)督執(zhí)法隊。小黑客好奇網(wǎng)絡科技公司的研究成果，編制木馬攻擊，或者收買公司員工外傳技術參數(shù)，都歸他們監(jiān)管。所以，一般監(jiān)控人員都不出差，一旦出差，就是小黑客們的盛宴?！?/p>
突然，丁楊眼睛一亮：“那個做過監(jiān)控的工程部主管叫什么名字？他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好像沒說，或者我不在線時他們說了，我沒看到?！笔氛贾掖鸬溃懊纸袕埑?，是硅光公司的。這個人我也聽說過，蠻正直，得罪過不少人……”
“你知不知道他的具體情況，比如說他有什么背景，做了什么事得罪人，道聽途說的也沒關系，盡量詳細些?！?/p>
“他的事還真都是道聽途說的。背景似乎挺復雜，年前他得罪了公司高層，有傳言要開除他，但他還是留了下來，只是換了個崗位，仍然做主管，還兼技術項目。有人說他有官方背景，有人說他親戚在政府做大官，具體情況沒人說得清。說到得罪人，那可多了去了，他當監(jiān)控主管時，發(fā)現(xiàn)總經(jīng)理的小舅子做私活，出賣了一個技術參數(shù)，最后硬是逼著總經(jīng)理把小舅子開了?！?/p>
丁楊點點頭。史占忠的說法跟他的調(diào)查結果一致。這就夠了，你不能指望道聽途說能有多準確。他決定拉上史占忠去看守所見“一燈大師”，調(diào)查“凱撒大帝”是如何教“一燈大師”詐騙的。
站在馬路牙子上等計智開車過來時，丁楊看著鐵灰色的云層在藍晶科技園上空慢慢聚集，沉重地懸浮在空中，風吹不動它們，汽車的轟轟聲也驚擾不了它們。
即使動用南都最先進的設備，也無法追蹤到達一路。按傳統(tǒng)的偵查套路，這種情況下，只有等待兇手的失誤。但丁楊相信，達一路一時不可能失誤，必須從跟他接觸的人身上打開缺口。
（未完待續(xù)）
選題策劃/楊桂峰
責任編輯/季偉
繪圖/紀振星
